漫长和平与末路狂飙
2016-11-19杜冬
杜冬
帝国的衰退
大家公认驻藏大臣制度在乾隆六十年前后达到顶峰,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衰退,但以什么时间作为转折点,依然存在争议。
有人主张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同一年,英国人指示森巴人(居住在印度北部的道格拉族人)进攻西藏的属地拉达克,西藏边防空虚,致使阿里被入侵。最后藏军虽然击败了森巴入侵者,但未收回拉达克,拉达克落入英国人手中。
有人认为是1886年,这一年英国侵吞了锡金,西藏感受到直接威胁,随即在靠近锡金的隆吐山设卡,并与英军激战,三战皆败。随后,驻藏大臣升泰前往印度加尔各答,1890年(光绪十六年)3月17日,升泰与英印政府总督兰斯顿,在英属印度加尔各答签订有关西藏事务的不平等条约——《中英藏印条约》。
还有人认为是1903年,这一年英军直接打进了拉萨,导致达赖喇嘛流亡于外。
但大家都认定,至少到了光绪中后期,驻藏大臣制度已经随着清帝国的衰落而外强中干,需要改革和振作了。
从乾隆年到光绪年,似乎是一个漫长的假期,很少有值得一提的重大事件发生,且让我们来看看,在这近百年的和平期内,驻藏大臣制度为光绪、宣统时代的急剧改革,埋设了怎样的伏笔。
近百年的驻藏史,不用按照编年史的体例来一一梳理,我们只需看看几个关键词。
平定回部献俘图(局部)
财务的紧张:驻藏大臣历史上,财务似乎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西藏本身的税收很少,银两除了中央划拨之外,还得向四川藩库拆借。松筠与和宁驻藏的时代,就曾捐银四万两赈济战乱之后的百姓,松筠在任期间,安抚定结一代的百姓,库中居然无银子,不得不向四川藩库借银五千两,并且从自己陕甘总督的养廉银里扣除,归还四川藩库。乾隆之后,国家财政紧张,驻藏大臣的财务开支更加吃紧,四川经常积欠应发给驻藏大臣的银两,加上官员的挪用、克扣、贪污,财务的困境成为驻藏大臣衙门反复发作的顽疾,先后有以下驻藏大臣因这一事务被调查、降级乃至关押。
福宁(嘉庆五年——嘉庆九年):因驻藏期间挪用西藏府库的库帑而被下狱,死于狱中。
成林(嘉庆九年——嘉庆十年):挪用库帑,被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戍边。
文弼(嘉庆九年——嘉庆十六年):曾奏报驻藏官兵的口粮钱已经不够,不得不从银库中提取;此外,在他驻藏期间,西藏粮员蒋作梅私自挪用库银,投资生息,还在兵粮中掺杂陈米,后来被发现并就地正法。
玉宁(嘉庆十年——嘉庆十三年):曾向朝廷汇报,驻藏大臣多有借支之事,福宁、成林都不是个例。由此可见,到了嘉庆年间,驻藏大臣的财务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文干(嘉庆二十五年到道光三年):请求从西藏的预算开支库银中提出一万两,给商人运营生息,靠这利息才能给驻兵发饷。
这并不是结束,之后的记载更加令人难堪。
同治八年,驻藏大臣恩麟上奏,说明了财政困境:“以西藏地处边陲,地方瘠苦,四川每年解饷六万余两,连年积欠以至三十三万余两之多,该处各塘兵丁甚为困苦。”如此的窘迫之下,还有侵吞饷银之事。驻藏大臣承继(同治十二年 到十三年)期间,管理西藏粮务的两名官员舞弊,前往四川冒领后藏饷银多达五千两。
清廷在西藏边境设立的界碑
军备的废弛比起财政紧张,更危险。
军备废弛:乾隆末年西藏军备经过松筠等整顿达到顶点之后,进入嘉庆、道光年间,已经废弛,不堪一战了。如嘉庆九年,驻藏大臣策拔克奏:江孜、定日、拉里等地的驻防官兵,自从嘉庆元年以来就没有轮换过。文干(嘉庆二十五年到道光三年)要求将库银交给商人运营生息,才能勉强维持驻军的生计,这也说明西藏的驻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转眼就到了琦善的时代(道光二十三年到道光二十九年),虽然在广州英国人那里栽了跟头,要对鸦片战争直接负责,但琦善在一片昏沉的驻藏人选中,还算是个能员。他在奏章中写到驻藏军队的重大问题:基本不轮换,导致士兵在驻地娶妻生子,谈何战斗力。他现实地提出,应保证少数精锐士兵在驻藏大臣办公署中,其余加以裁汰。但即便这一要求,恐怕也难以实现。
赫特哲(咸丰三年—咸丰七年)驻藏期间,曾发生廓尔喀再次进攻西藏、占据吉隆的事件;但驻藏大臣再也没有能力调动军队来反击了,他只有调停,调停结果是西藏赔偿廓尔喀侵略者银两一万五千两(后来藏军击败了廓尔喀,此事告终)。
向来井然有序的进藏道路也时断时续,驻藏大臣景纹由于瞻对的强人占据进藏通道,居然在道路上等待了四年(同治元年到同治四年)。驻藏大臣调发藏军前往攻打瞻对,从而埋下瞻对长期战乱的祸根。
灾难从来都是一起发生的,武备松弛,财政混乱之下,驻藏大臣彼此之间,驻藏大臣与西藏贵族间互相攻击频繁发生,例如成林与策拔克内斗,琦善与孟保和诺门汗的争斗,满庆与热振摄政之间的冲突。
嘉黎县嘉黎寺存清代粮台匾额,上书“浩气凌霄”四字。
虽然西藏本部相对稳定,但西藏周边,与布鲁克巴(不丹),与廓尔喀的贸易摩擦,廓尔喀与披楞激战,波密之战,森巴战争,瞻对之战,呈现出逐渐密集、不可收拾的局面。内地的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的余波也逐渐波及西藏。
但真正的大问题,是在光绪年间靠近锡金的一座山上爆发的。
文硕和升泰—战和之间
英国人的到来远比1888年的隆吐山之战更早。早在驻藏大臣阳春(嘉庆十四年到嘉庆十七年)期间,他们就试图进藏。阳春此人曾任广州将军,因为英国船入澳门事,未能汇报,被从广州将军的肥差上革职,派往西藏。但他到了西藏,却依然躲不开英国人,嘉庆十六年,噶里噶达(加尔各答)夷人马吝和翻译赵金秀到藏朝佛,被阳春驱逐出境,“汉奸”赵金秀被严查。这是驻藏大臣历史上第一次和英国人发生直接的冲突。
一进入光绪年间,清帝国的光景急转直下,西藏的局势更是如此。英国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势头,1861年,英国实际控制了锡金(哲孟雄),1865年,又控制了不丹(布鲁克巴),这两地原是西藏属地,宗教与文化均与西藏相似。西藏本部感受到英国人的强大压力,反英情绪高涨。
光绪二年(1876年),《烟台条约》签署,英国人获得了入藏的权力。西藏僧俗各界对此极为担心,极力反抗。1877 年,有英国人到达巴塘,打算入藏,“藏中番众一闻洋人入境, 哗然聚兵拦阻, 情势汹汹”。西藏地方当局则罕见地用决绝的语气表示拒绝英国人入藏:不然全藏僧俗大众, 纵有男绝女尽之忧, 惟当复仇抵御, 永远力阻, 别无所思。
驻藏大臣衙门外的牌坊旧照
当时清帝国存在两种政治战略的争论,一派如李鸿章、曾纪泽等洋务派表示,应按照国际惯例,执行条约;另一派则以丁宝桢等为首,主张对外强硬。此时驻藏大臣为文硕,满族,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工作,对于英国人并不陌生。他在政治上偏向于丁宝桢,主张对外强硬,和李鸿章、曾纪泽等有意见冲突。
抵达西藏之后,他了解到藏地民众憎恨英国的情形,就在隆吐山之战爆发前,他上书总理衙门,再次说明西藏的情况已经很紧急:“藏番以洋人性情阴骘, 行事深险, 每以甘言饴饵。日久漫使流毒。屡鉴他处前车,深恐自蹈覆辙,此时若一应允,日久难保不致有伤地脉,甚且碍及佛门教法。”
折子刚刚递上去,事情就爆发了。当年(1886年)冬天,英国使节华尔森直接向清中央政府致函,抗议西藏军民“在距离大吉岭只有一百华里的地方修筑炮台,目的是阻碍通商。”
清政府立即指令西藏地方拆除炮台,但这一命令遭到了西藏军民的抵制,随着军事对抗的逐渐逼近,全藏僧俗会议上签署了《共同誓言书》,要求调集前藏、后藏、山南、塔工、波密、康区、藏北等地的驻军和民兵,进行总动员,筹集枪炮、刀矛、弓箭甚至乌尔朵等武器,准备迎战。
1888年,清光绪十四年,藏历土鼠年二月七日,战争爆发。由于枪炮不利,藏军主力撤离隆吐山,退往江孜一代的春丕河谷,江孜受到威胁。从大吉岭沿春丕河谷指向江孜,是从南亚进入西藏核心最直接的一条道路,不仅这一场战争如此,1903年英军攻击拉萨,同样是沿这条道路。由此想到乾隆时代在江孜设有重防,的确具有远见。
尽管战事不利,但西藏僧俗上下依然有决一死战的信念,来自西藏各地的援军向前线汇集。前线如火如荼,驻藏大臣文硕也感受到了来自双方面的巨大压力:他支持西藏军民的抵抗,并为此一次次向清廷反映,“隆吐山撤卡绝不可行”“不可嫉恶过严,激成决裂”。
关于在隆吐山之战中文硕的贡献,历史学家平措塔杰先生在其《驻藏大臣文硕评述》一文中如此写道:“1888 年1月11 日,文硕把西藏地方政府所绘的藏南边境地图,附述当时西藏摄政第穆呼图克图活佛的呈文和全藏公禀原件和汉译文咨交总理衙门。17 日,文硕秘密上书醇亲王的同时, 未经总理衙门,直接给皇帝呈上长篇奏折,强调隆吐山并未越界,无从撤出。这道密折直言无隐,说明了隆吐山为中国边境门户,属我领土,‘地即藏地,民即藏民,撤亦无从再撤也。”
“在隆吐山失守前后,文硕一直积极支持藏军加强防御和抗击英军。他派江孜守备侦伺英军动态;指示第穆呼图克图活佛增派一名藏族高级官员前去隆吐山督率官兵, 还亲授这名藏官应战机宜,告诫他们‘不取坚硬之法,不宜集中兵力,与敌硬拼,而应分散伏击,利用昏夜,中途拦击,截其粮路断其军需等‘以柔克刚之法。”
如此苦心经营,得到的是清廷这样的批语:“不懔遵谕旨”,“识见乖谬,不顾大局”,并将其解职,取代他的是升泰,蒙古正黄旗,时任乌鲁木齐都统,与俄罗斯商定阿尔泰山边界,用他来顶替强硬的文硕,或许是因为升泰深谙如何对洋人妥协之道。
波密倾多寺,1909年,清军从拉萨出发远征波密,到达倾多寺,将波密王室彻底摧毁。这是清帝国在西藏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
对于这一任命,《清季筹藏奏牍》跋语中这样写道:“……然( 文硕) 保全藏土之苦心, 实足多者……深得藏番之爱戴。自文硕去职, 达赖喇嘛谓中朝不知用人,无足依赖,遂谋联俄,是则文硕一人关系西藏存亡……”撤换文硕,西藏地方政府对清政府更加不满。
升泰来的时候,战争正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英国人已经席卷了不丹全境,并且连续击败藏军,攻占亚东,藏军继续增兵,打算决一死战,并夺回不丹,升泰数次命令藏军不得主动进攻。1888年年底,升泰终于抵达了前线,至此,战争停止,漫长的边境谈判开始。
根据《松石宝串》记录,到1889年二月,西藏地方政府代表向升泰呈递文书,表示愿意撤退,对通商、边境商定等事依然坚决拒绝,在升泰的压力下,当年四月,西藏地方政府不得不许可了在亚东开放商埠,英军也逐渐撤退。
升泰期盼已久的中国通、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也赶到了前线,在中英双方中斡旋。1890年,升泰以全权大使身份赴印度加尔各答,签署了《藏印条约》。条约的主要内容就一条:将锡金完全割让给英国,并重新划定西藏、锡金的边界。
1892年,升泰病死于前往与英国谈判的途中,随后新任驻藏大臣奎焕,又签署了《藏印续约》,其主要内容乃是亚东开关。
从记载来看,升泰的做法并不像是驻藏大臣,倒是将自己放在了英国人的本位之上。例如锡金部长之母曾向升泰乞求不要把锡金划归英国,升泰不允;等到部长被英国人逮捕,部长之子又要被拘押时,其母带着两个孙子投奔升泰的大营中投诉,乞求朝廷做主,升泰无能为力;等到锡金已经被英国占领,其部长写信乞求让他们回到中国,不受英国人折磨,升泰又不许。如此土地、人心尽失,令人寒心。
有泰的1904年
1888年的隆吐山战争和对其草率的解决,直接导致了1903年更大规模的英国入侵西藏战争,1903年,英军入侵岗巴县,要求谈判。此时坐镇西藏的乃是裕刚,裕刚一方面无论如何不愿前往与英国人谈判,一方面频频上书要求辞职。清政府终于许可了他的要求,派来了新任驻藏大臣有泰,有泰乃是升泰的弟弟,或许清廷觉得,升泰的弟弟也一定有谈判的经验。
这位有泰,早已在历史上留下了无能、卖国的名声,他没有理政的能力,甚至没有什么诗文面世,但他留下了一本《有泰日记》,事无巨细地记录,成为后世研究驻藏大臣,研究晚清官僚和西藏的珍贵史料。
1903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有泰风尘仆仆地赶到西藏。据《清代驻藏大臣传略》一书记录,一到拉萨,他似乎就感受到了和裕刚一样的困境,原本风风火火的势头顿时消减,和裕刚一样,他也不愿意去和入侵的英军谈判,使用的借口极为笨拙——西藏地方政府不愿意为他提供牛马运输。
这个借口让荣赫鹏等如获至宝,成为清政府在西藏没有实权的口实:驻藏大臣甚至无法调动牛马。日后,张荫棠上奏折,愤怒攻击了这一借口的愚蠢,直接让有泰以流放告终。
有泰在拉萨推三阻四,裹足不前,英军却不会等他。1904年,英军北上江孜,西藏发布了总动员令,英军进军路上,一路发生了惨烈的曲米雄谷大战、乃宁寺保卫战和江孜保卫战。
拉萨危急,此时有泰给清廷上书,仔细说明了自己的锦囊妙计:“非任其战,任其败,总不能了局。倘番众果再大败,则此事即有转机,譬之釜底抽薪,不能不从我号令也。”简而言之,就是等西藏一再战败,失去战斗意志,有泰才能够与英军谈判。
这一愚蠢至极的战略,如果在乾隆时代,必然会引发皇帝的震怒,驻藏大臣会直接被撤职、枷号、流放甚至处死,但在清代末年,居然被清廷默许了。
本着这一难以置信的战略,有泰简直是从容等待着藏军的战败,在曲米雄果大屠杀前后,有泰在日记中悠然写道:“午后约众委员至后院,将地毯铺于西南隅杨柳林树下,此院甚宽大,……令厨役将鸭十数只驱而浴水……”
曲米雄谷大屠杀当天,他在日记中写道:“达赖送来信件,一味主战,殊不度德,不量力。再三喻解,万不少悟,真无可如何。接前路来禀,闻番兵已死多人,所谓驱世人而战之,令人万分难安,与义和团无异也。”
当年五月,英军进入拉萨,达赖喇嘛逃亡,西藏局面陷入了从康熙五十七年以来,近二百年来的最大混乱之中。有泰这才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久之后,在布达拉宫,双方签署了《拉萨条约》,条约规定向英军赔偿750万卢比的赔款,吞并了中国西藏甲岗一带边境地区,增开江孜、噶达克为商埠,削除江孜到拉萨一路的炮台、防卫,扩大了通商特权和政治权力。
如此大尺度卖国的条约,实在少见,西藏地方政府代表代理摄政甘丹赤巴盖印,噶伦、三大寺代表和部分僧俗代表分别签字,“有泰不敢抗议,竟欲画押”,但被其幕僚阻止,所以,今天所见到的《拉萨条约》文本上,并无驻藏大臣的印章,避免了这种难堪的侮辱。
英军如愿以偿,撤离了拉萨,果然,《拉萨条约》的文本就连软弱的清帝国外务部也觉得有伤主权,拒绝承认,有泰又在西藏漫无目的地住了两年。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清政府派往印度与英国重议合约的代表张荫棠入藏,查办案件,有泰终于离开了他早就想离开的西藏。半年后,张荫棠上书参有泰“贪赃枉法,颟顸误国”。清政府也对有泰憎恶有加,很快将他革职,发往张家口军前效力。
此后,在联豫、张荫棠、钟颖等人的管理下,西藏政治突然进入了一个狂飙突进的激进改革期,这一改革的理念性大于实际可能,并随着1911年清帝国的灭亡戛然而止。
张荫棠—钦差的到来
张荫棠可谓驻藏大臣二百年历史上的一个异数:第一他不是旗人,不是满人或者蒙古人,而是一个汉人;第二他是文官,虽然被任命为驻藏大臣时,按照惯例,被授予了副都统衔的武职;第三,他是外交官出身,曾在美国和西班牙任领事等职务;第四,他进藏不是走的川藏线,而是先到印度,然后由江孜入藏。
光绪三十一年,张荫棠接替唐绍仪(此人日后是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前往印度与英方重新议定有泰一手造成的《拉萨条约》,这次谈判险象环生。班禅本人被英国人强行请去印度,甚至几乎被送往英国。其中的种种压力,谈判桌上的张荫棠最清楚不过。
值得一提的是,在戊戌变法中,谭嗣同等人曾有过“将西藏全部卖给英国,来换取变法经费”的幼稚想法,与之相比,张荫棠则是一位老练的政治家,他提出:“藏地东西七千余里,南北五千余里,为川滇秦陇四省屏蔽,设有疏虞,不独四省防无虚日,其关系大局实有不堪设想者。”
此时西藏局势动荡不安,达赖喇嘛逃亡在外,班禅尚且年轻,张荫棠的提议是派出重兵,控制西藏各要地,然后开始彻底的改革。随着中英之间的条约商定完毕,张荫棠被清廷派往西藏,以一个外交官的身份奉旨赴藏,带有钦差的身份,可见清廷对于张荫棠是抱有厚望的。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张荫棠抵达拉萨,迎接他的队伍盛况空前,张荫棠也有心大展身手。
然而就在这个月,风云突变,已在拉萨的驻藏帮办大臣,满人联豫被任命为驻藏大臣,张荫棠却成为了副手——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和联豫素不相和,当即辞职。清廷于是转而任命联豫兼任驻藏大臣和驻藏帮办大臣,让张荫棠在藏查案。
张荫棠效率极高,十一月十八日,参劾前任驻藏大臣有泰等无能、贪污的罪行,奏章中字字见血,不仅指向有泰,更沉痛批评了清代末期的驻藏制度之衰朽:查驻藏大臣历任所带员牟,基本都是受过参劾,被降职、被革职的人,又经过钻营,恢复了差事。名节都不在乎了,更加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侵蚀库款。驻藏大臣又往往为其掩盖,讳饰,垫借挪用款项。藏中文武大小官员,都以边防费用的报销作为其唯一目的。如果有人要晋升噶伦一职,得向驻藏大臣等交白银一万两千两,代本、甲本这些官员就任,也要交两三千两。总之,这封奏章震撼朝堂,仅仅九天之后,清廷就下令将有泰和其许多部下革职惩处,藏地震动。
不久之后,张荫棠又提出了治藏改革的基本思路,其激进程度超乎想象,大致包括以下几条。
遥想当年道路崎岖,伴随着缺氧寒冷,进藏之险可想而知。
一、达赖班禅只享受荣誉,不再拥有实际权力;二、清廷派大员直接管理西藏政治,不采用噶厦体制,各地官员设置流官,均用陆军学堂毕业生;三、军事方面,派出北洋新军六千进藏弹压,藏军军饷、火器都由驻藏大臣发给;四、将电报修至拉萨,改进江孜、康定一带道路,并为今后铺设铁路做准备;五、广设汉文学堂,三年后学习英文,“藏中所有官兵均由此选”;设立藏文白话报,增进知识,增强爱国心;六、开放西藏的矿山,许可开发,藏中所有徭役一律废除,原先进藏的粮台汛站已经不堪重负,逐步解散废除;七、收回银币,铸造纸币。
此外还有数款,涉及外交、通商等事务,张荫棠不愧为曾到美国、西班牙任外交官的人员,其做法并不局限于乾隆年的制度设置,而是本着20世纪的新风潮,拥有将西藏原有制度全盘打翻,迎头赶上世界潮流,保卫祖国西部边疆的博大眼界。时代所局限,张荫棠的计划中不乏民族歧视的相关内容,他的宏大计划在晚清的背景下看实在有纸上谈兵的意味,例如噶厦政府直到1959年才被解散,拉萨通往日喀则的铁路直到2014年才开通,康定的铁路目前还在建设。从这些方面看,张荫棠足足领先了时代一个世纪。
至于这一宏大的计划要花多少钱呢,张荫棠估算,一年要二百万两。清代中后期一年给驻藏大臣的费用预算是六万两白银,就这样还常常积欠,张荫棠狮子大开口,后续必然乏力。
从光绪三十二年冬,到光绪三十三年初夏,张荫棠如同开足了马力,筹办新政。他自己曾到大会上做讲演,宣传变法,“力陈物竞天演之公理”,并且以印度和不丹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先例为警示,据说效果不错,“藏众感泣”。光绪三十三年夏他受命离开西藏,去印度继续谈判,路上还将自己驻藏大臣养廉银金砂十包捐献,作为基金,成为各学堂英文学员的奖励基金。
日后张荫棠再也没有来过西藏,他先后出任美国、秘鲁、墨西哥、古巴大使,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全面抗战即将开始前,病逝于北平寓所。他可能不知道,在百年之后,人们居然还记得他,记得他一手提倡培植的波斯菊,也就是张大人花。但他更看重的变法改革事业,实际由和他关系并不融洽的联豫在苦心推行。
联豫—功败垂成
联豫,此人是实际上的末代驻藏大臣,满洲正黄旗人,曾随薛福成出使欧洲,被派往西藏前,职位并不高,只不过是四川雅州知府。
但职位不高的联豫很快证明,自己不是一位无能之辈。他到任之初,就从最难着手的财政问题开始,让驻藏大臣的总经费猛增到七十万两(四川、广东两省的盐务银和四川截留的洋银款)。
由于曾出使欧洲,眼界也很开阔,
他安排了亚东等地的税务机关。宣统元年,还曾奏报朝廷由于加尔各答华人众多,应设置领事馆加以保护。然而联豫纵然能干,从各种史料来看,却是一个心眼狭窄,刚愎自用,惯于挤兑他人的官僚,他和张荫棠、钟颖均不和睦。当年八月,流亡多年的达赖喇嘛归来,意图独掌西藏政权的联豫与达赖喇嘛摩擦激烈,很快就发展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联豫不顾后果,要求新编完成,装备了有力火器的陆军入藏,保护新政,于是在协统钟颖率领之下,两千陆军向西藏进军,赵尔丰率领边军从侧翼协助。钟颖的队伍中,有一个湖南籍管带,名叫陈渠珍,他日后写了一本书,叫作《艽野尘梦》。 宣统二年(1910年),钟颖抵达拉萨,达赖喇嘛再次逃亡,清廷很快就宣布革去达赖喇嘛名号,另选达赖。
此时的联豫,可谓意气风发,手中握有强兵,藏中已经没有政治对手,朝廷为了让他一心办事,甚至将他的副手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也调回四川,联豫已经成为了西藏王。只不过联豫不知道,他所效忠的清帝国也只有一年的寿命了。
在其就任驻藏大臣的数年之中,联豫如同狂飙一般推动着藏地的改革。
文化领域: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为了开发民智,联豫很快就设立了汉文传习所,并从印度购买机器,设立印书局,首先印刷的是皇帝的《圣谕广训》,后面逐次印刷实业之书。他又按照内地新政的做法,设立了陆军小学堂,并预备以其受训人员担任西藏各地的官员,取代噶厦体制。第一批学员中包括驻藏军队中十人,藏族十人,达木蒙古族十人,廓尔喀四人。至于陆军小学堂的设立地址,就是扎什城的演武厅。
设立官职:宣统二年(1910年)四月,联豫在拉萨东南西北,依据清代的进藏重镇,分别设立了曲水、那曲、江达(工布江达的太昭)、山南、硕般多(硕督镇)、三十九族(那曲东三县)等地的委员,管理司法,清查税收,振兴教育,找来商贾,经营屯垦和矿山盐场等事务。这些委员都向驻藏大臣联豫负责,到了宣统三年,联豫更上奏,永久性取消了驻藏帮办大臣,将权力集中在一人之手。
设立巡警:同年五月,联豫汇报,“拉萨地方开办巡警,已派巡官、巡长带步警兵140名,马警兵24名,站岗棱巡。”
设立电报:宣统三年(1911年)正月,联豫奏“设建西藏电线,从察木多至拉萨,又自拉萨至江孜,共计二千余里,并议接收自江孜至印度边界线。”
同年六月,还发生了驻藏新军讨伐波密不胜的事件,联豫趁机将桀骜不驯的陆军统领钟颖拿下,关押在扎什城,这一战争中,管带陈渠珍同样参与,他的《艽野尘梦》对此有非常详细的记录。
这一年九月,四川保路运动爆发,清政府迅速崩溃,西藏川军乘机响应。军人们将钟颖放出,联豫丧失了自己的权力。川军预备回川过程中,大肆抢劫,丧尽民心。之后联豫已经没有左右局势之能力。他将驻藏大臣的印信交给钟颖,自己被裹挟在民国初年拉萨的狂风暴雨之中,直到民国六年才从印度返回北京。
此时,他在西藏的万丈雄心都已化作了灰烬,随他的事业一同消亡的,还有始自雍正五年(1727年),一共持续185年的清代驻藏大臣制度。战争、远征、迢迢进藏路、雪崩、瘴气、扶助灾民、雄心,都变成了历史书中汗牛充栋的记录,进藏路上的要塞、道路,拉萨的寺庙、衙门,无言为这一段历史作证。
在驻藏官兵回故乡的旅途中,担任目击者的便是陈渠珍,这位军官和他藏族妻子的生离死别,家山万里,为这一大时代做了一个悲情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