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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

2016-11-19牧铃

少年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罗汉猎狗

牧铃

1

位新结识的朋友主动提出要送我一条狗。

朋友住在大山半腰,跟我同属一个生产大队。早些年,每到冬季“农闲”,他都要进山打猎;那狗儿跟了他四年,参加过多次对野猪的围猎,还单独捕杀过好些麂子和野兔黄鼬。现在上头要求“变农闲为农忙”,打猎被斥为不务正业,禁了,猎狗也就成了多余。

“不过,这狗儿性子暴烈,还欺生,村里人都叫它‘恶煞。”看了看我瘦怯怯的矮小个头,他担心地说,“你不一定降伏得了。”

“它有牛犊子大吗?”我问。

“那倒没有。就是本地土种小猎狗,三十多斤罢了。”

野猪能长到四五百斤,豹子常常在百斤上下;就连寻常的黄麂黑麂也有三五十斤的。狗儿这么小,咋能打猎?我不明白。

他于是跟我解释:所谓猎狗,无非是为主人搜寻猎踪,再仗着群体数量虚张声势将野兽驱赶进土猎枪有限的射程内,让猎人去解决战斗。因为很少需要它们真正参与肉搏战,所以大山里的猎人挑选猎狗的标准不是身大力猛,而是机敏灵活,善于翻山越岭——个头儿小,反而更占便宜。

那有啥可怕的?刚满十八岁就参加民兵的我最不甘心让人家瞧扁,他这么说,我倒非要将狗弄到手不可了。还“恶煞”呢!那么个小不点儿的东西我真没放在眼里!我可是收服过“黑狼”的——黑狼是我在牧场干牛仔时遭遇的一条洋种大狗。失去主人后,它沦为野兽,屡次入侵牧场偷袭奶牛犊子。我曾经为它伤透了脑筋。一系列征服和感化的斗智斗勇就此展开,最终,它投身到了我的麾下,成为了一条出色的牧犬……

听我讲了黑狼的故事,那位豪爽的山村青年也放了心。他说小猎狗就算我的了。等水利工程完工,随时可以去领回它。

2

工程却无期限地延续下来。

春天来了。遍布田垄的紫云英开成了玫瑰色的云彩,艳黄的油菜花被山风捋尽,结出胀鼓鼓的荚果;春耕生产迫在眉睫。水利工地才停了工,让大伙回归各自的生产队。

惦记着小猎狗,回队的第二天我就趁着午间休息上了山。

奔跑在山道上,我的心早飞到了猎狗身边。一条不足四十斤的小型猎狗对野兽没有多大威慑,只能凭着机灵取胜,它必定特别聪明。但猎狗与憨厚善良、名叫傀儡的牧犬正好相反,它很可能杀戮成性,我能够改变它吗?

应该没问题。比它大上一倍的黑狼尚且改恶从善,小猎狗一定更容易驯化。

前面那一片古松掩映的黄泥村舍就是我要去的生产小队。

隔着老远听到了狗咬,而且不止一条。这个有着打猎传统的小寨子还保留了不少猎狗。我掰了根竹枝作防身武器,就看到五六条狗嗷嗷吠叫着,分别从几个屋场朝我集中;它们后头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嗬——嗬叱!”男孩驱赶着那些执意要扑上来咬我的山地犬,问:“你是叫小吴吗?”

“我是小吴。”我纠正他,“你的小名叫罗汉对不对?”

“噢,接头暗号对上了。”小家伙老练地说着,抬脚将一条凑近的狗踹了个趔趄,“我哥他们都去公社挑化肥了。他说你今天准来,让我中午回家待着,等你来领恶煞。”

“我领走它,你会不会难受?”我很奇怪男孩的豁达。

“会难受的。”他回答,“可是再难受也得让它走。我们队长说,猎狗没有用了,等到春插(水稻插秧)和夏收,要宰了它们给大伙改善伙食。”

——原来如此!怪不得罗汉他哥哥主动提出把狗送给我。

说着话,我们走进了屋场前的晒谷坪。猎狗们这才解除敌意,纷纷跑回各自的屋檐下。山村的狗多半这样,只要没有投入战斗,它们都能自觉坚守岗位。

罗汉领我走向一间杉皮盖顶的土坯屋。那个门口偏偏没有狗。

“喂,‘恶煞呢?”急于看到即将属于我的猎狗,我沉不住气了。

“不进去喝茶啦?”罗汉显然打算按部就班严格执行哥哥托付的任务。

“不了。我还要赶回队里出工。”

“那——好吧,”他从门边的一颗竹钉上取下一根挽成圈儿的麻绳,“我把狗叫来,你自己给它拴上,兴许它就听你的话了。”

好的,叫来吧。我接过麻绳,就听到罗汉吆喝一声,一条灰不溜秋的狗呼哧呼哧夸张地喘息着从里面跑出,毫不迟疑地扑向我;我退开点儿,还没认出刚才那帮攻击者中是不是有它,罗汉已经搂住狗脖子,强按着它坐下了。

被搂住的狗儿细脖子细腿,瘦骨嶙峋,身上还算干净。它昂起头,伸出长舌舔着小主人的腮帮。这样的狗也配叫猎狗?跟我的黑狼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啊。要,还是不要?要了没啥用,不要吧,它不久就得给人吃掉……我犹豫起来。

“拴绳啊,”罗汉催我,“别怕,有我拢着,它不会咬人的。”

笑话!我怕它?仅仅为了向小男孩证明自己的胆量,我也得把它救走。我蹲下去,将麻绳随随便便地套在它那根用帆布裤腰带改制的项圈上。

“行了,你撒手——”

罗汉不很放心地看看我。

“罗汉!”屋里有个苍老的嗓门儿在叫,“罗汉——”

“快去吧,没事儿了。”听我这么说,男孩才松手跑开。

恶煞依旧那样趴着;然而,就在小男孩的身影闪入房门的刹那,绳子拴住的灰狗一跃而起,张开大嘴咬向我的脖子!

我心头一紧,猛力拉直绳子,将它拽离地面,再狠狠摔下。

它就地打个滚儿调整了方向,重新发起进攻。

这次我有了准备。灰狗刚竖起前半截身子,我早已闪到侧面,一把揪住它的项圈;它返头来咬我的手腕。我猛一使劲,那只松弛的项圈被拧成了一个绷紧的8字——狗脖子卡在8字的大圈里,我的右手抠住了8字的小圈。

灰狗咽喉受扼,刚发出的尖叫戛然而止。随着这半截子叫喊,所有的狗都嗷嗷叫着冲过来。

猝不及防,我顺势把瘦狗提拎在手……狗东西虽然可恶,但我并没理由置它于死地。这一招完全为情势所迫——眨眼之间,我又陷入了六对虎牙的包围之中。哧——我的一侧裤管被撕裂了!

来不及多想,我抡起瘦狗横扫过去。狗身子击打狗嘴发出噗噗钝响。担心伤着被擒的伙伴,群狗的攻击有所顾忌。我抓住这难得的转机且战且退,朝晒坪外侧堆垛的一码劈柴靠拢。

被我扼住咽喉的灰狗呼吸困难,而我为虎牙所逼,不敢放弃这件武器。要想饶它一命,唯有用别的武器来替换它……

见我撤退,猎狗们加紧了攻击。手中的灰狗完全没有挣扎,似乎已经断气了——我本是为了给它找条活路才逮它的,没想到一时轻敌,竟然害死了它!

我撇下死狗,操起两块劈柴。与沉甸甸的死狗相比,再重的木柴也轻巧无比。我将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在几条猎狗身上,抡圆了劈柴恶狠狠地揍向它们。

那帮猥琐的山地猎犬嗷嗷叫着四散逃命。几扇木门相继打开,露出一些老人和小娃娃惊讶的表情。

“干嘛呢,没事打狗玩儿?”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奶奶走出来,拉长了脸不高兴地说。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那边蹦出了罗汉。“咋啦——狗跑了吗?”他问。

我简直不好意思面对他。回头看,刚才撇下恶煞处只剩一根麻绳,死狗不翼而飞……不对,它压根儿就没死!只不过一时憋住了,缓过气来,立即“还阳”。

“对,跑了。”我松了口气,“只怪我太大意……你再把它叫回来。”

男孩绕着屋场吆喝了好一阵,灰狗没有出现。经过这一番惊吓,它肯定逃到哪儿躲起来啦。再说,在我手里被勒“死”过一回,它还能信任我吗?

罗汉把我送出好远。恰巧没有看到那数十秒惨烈大战的男孩仍然把救助狗儿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一再保证能找回恶煞。明天早点儿来吧!他承诺亲自帮我拴绳子,还送我下山——那家伙绝对不可能逃跑。

我却不抱任何希望。我知道犬科动物大半是超级固执的“小心眼儿”,很少有不记仇的。闭塞环境中长大的恶煞对“仇家”一定更加耿耿于怀,它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而且我也救不了它——事情弄成这样,即使把它捆绑下山,它也要逃回山寨“受死”的……

道理明摆着,可是我仍觉得对不住罗汉兄弟和他们的狗。我虽然满口答应一定去,却迟迟没有履行承诺。

3

每逢队里缺钱买化肥,就抽调种地外行、却在牧场练出了超强耐力的我进山扛木头、砍柴换钱;以我当时的劳力,每干一天,大概能换回二十斤碳酸氢铵或者五十斤过磷酸钙。我挺有成就感,也乐意自由自在独个儿进山干活。

当然我得尽可能绕开罗汉他们那个山寨。

寨子里的猎狗们并没忘记那场恶战。它们中间只要有一个发现了我,立即会唤来全体失业的猎狗,在山道上展开一场不屈不挠的追咬,一口气把我送出千米之外。

灰不溜秋的恶煞每次都冲在最前头。

曾经与它们有过近距离肉搏,我知道这帮家伙外强中干,并没有真正伤害人的胆量,就故意扔石头、发怪叫,激怒它们,以此取乐。

受到捉弄,猎狗们更加群情激奋穷追不舍。忽然,它们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栅栏阻挡,都站住了。大约这儿是它们与某种猛兽之间用气味划定的军事分界线,只有在猎人猎枪作后盾的情况下,山地小猎犬们才敢于越界行动。

余怒未消的恶煞恨恨地啃咬着路边的一个半米高的油茶树残桩,一时间牙齿咯咯作响,木屑四溅。三番五次,那根代替我受惩罚的硬木桩被啃成了一个细腰花瓶。

似乎只有这种时刻,瘦狗才无愧于“恶煞”的称号。可它那无可奈何的疯狂模样,也无非让我更加开心罢了。

没多久,这个娱乐节目的规模就渐渐缩减,参与的猎狗数量不断减少。等到早稻收割,山村近边再也听不到狗咬声。我就知道,它们陆陆续续为营养缺乏的村民们作出了最后贡献,一个个被拿去“改善伙食”了。

然而有一天,我在深山老林里意外地与恶煞狭路相逢。

不敢与手握柴刀的我对阵,它恨声不绝地掉头逃了。这家伙怎么躲过了用来改善伙食的命运?

这问题困扰了我好久。偶尔在林子里邂逅同样来扛木头的罗汉他哥,才知道恶煞的脱险居然与我有关:正是我的伤害,使得这条对人类无比忠诚的猎狗产生了信念动摇。从此它格外谨慎,小心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伙伴们陆续遇难后,它连自家主人都不敢信任,干脆独自躲进大山,成了一条野狗……

“……我设的几个陷阱都被它逃脱了!”他说。

我大吃一惊。他……怎么也向自家的爱犬下手?

他向我解释:各家都是自己杀了狗献给大伙的。他不能例外。

听他那平静的口气,杀掉一条没用了的猎狗不会使他产生半点内疚。倒是恶煞的逃脱让他有些遗憾。于是他又在村前村后布下套子,希望抓回那狗儿。

恶煞却仗着出类拔萃的机警,一再逃过。

我为狗儿松了口气。好死不如赖活着,它总算能活下去了!

4

从那以后我又有几次在山间看到恶煞。

没有猎枪相随,一条山地小猎犬独个儿闯进野兽的地盘狩猎求生,其艰难和危险可以想见。它不敢离开村寨太远。出没觅食之处,多半在我们伐木砍柴的山场与村舍之间。但它仍然受着大型野兽的威胁。

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扛着木头回村时我险些与恶煞撞了个满怀;它闪身跳下了山道外侧的深潭。那慌慌张张的模样使我也警觉起来。我掀下肩头的大树,将助力用的撬杠平端在手,就发现霞彩映红的树丛间掠过一团淡棕底色的深褐花斑——豹子!

是不是杀害我的牧犬傀儡的那头母豹?不像……这一位的块头小多了。

我一躬身重新扛起了足有二百斤重的木头。听说野兽很难把人和与人相连的物件区分开,扛起了木头,我在豹子眼里必然成了“巨无霸”。

不知这一招是否起了作用,反正那家伙再没露面。

回头瞧瞧恶煞遁去的方向,深潭和对面墨绿色的树林全都风平浪静。

没事了,走吧。

我很高兴有机会为恶煞解围救急。经过了这么一回,它对我的误解多少该减轻点儿吧。

次日,在全神贯注砍伐一株大树时,我的眼角余光里闪过了恶煞的身影。

莫非它在盯梢?我装作没看见。不料,当我回到放衣服和干粮的地点,才发现作午餐的玉米粑粑连同包干粮的塑膜都不翼而飞。一定是恶煞捕猎不顺利,饿得没法,才偷走了我的午餐。没事,让给它吃吧,它活得挺不容易的。而我这样身强力壮的后生仔饿一顿算不了什么。我宽宏大量地不予计较。

可是,它干吗要……要在我脱下的衬衫上撒尿?

拎起那件舍不得穿着钻林子的“的确良”衬衫,我傻眼了。这么干对它没有半点好处,那么,只能理解为一种报复——这糊涂蛋忘了我帮它拦截豹子的事,要不,干脆把我看成了豹子的同伙……

还没弄清楚它的行为究竟属于随意还是存心报复,恶煞又干出了更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它撕碎了我的一顶新斗笠——精编的篾丝框架和垫在里面的箬叶被扯得稀烂,撒在山坡以及下面的溪流里。要不是雨后的湿地上留下了爪痕,我真不敢相信彻底捣毁斗笠的会是一条狗!

情况严重了。从恶煞对我的仇视可以想到,这个不懂得推理分析的傻瓜不仅牢记着那场“掐脖子”大战,而且很可能将接踵而来的一系列事件,将伙伴被宰乃至主人对它的捕杀等旧仇新恨统统都记到了我的账上。于是它以复仇者自居,像幽灵般盯上了我。

不过,这位复仇之神太过于渺小猥琐。它自忖不是我的对手,就采取此类下三滥的手段来发泄……远远望着那家伙鬼鬼祟祟逃离的身影,我有些啼笑皆非。

我不愿意被一条丧家之犬深深地恨着——何况这里面有着无法申辩的误会……

恶煞对我的盯梢和鬼头鬼脑的小小报复维持到了冬天。

冬修水利开工后,我又被派遣进山,为队里的烧炭组砍伐薪柴。

原始的土窑烧炭工艺是一种得不偿失的极大浪费,它必须以结实的硬质木柴作原料,大约三五百斤才能烧出一百斤木炭;再用人力挑运到二十里外的乡镇,以每百斤四元的价格卖给供销社。如此不合算,队里还是年年得组织人员烧炭,要不,每家二三十元的“年终分配”就没有着落。

为供应山坑里几座黑烟滚滚的炭窑,两侧山坡全都得变成光山秃岭。

炭窑的顶囱和四角的边囱在烧到一定程度必须用湿泥巴封闭,否则窑中的木柴燃烧过度化为灰烬,就一钱不值了。因此,窑工们必须轮流值夜,睡在用柴草搭建的窝棚里,随时起来监测火候。我挺羡慕这种游击队似的野营生活,没事儿就自告奋勇为他们值夜顶班。

有一夜,在窝棚里睡得正酣,我忽然被一种异样的响声惊醒。我猛地睁开眼——透进窝棚的月光照见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又是它——恶煞!

见我挺身坐起,那狗儿像是挨了棍打似的哀叫一声掉头逃出。树皮扎制的小门下被它抠出了一个洞……

棚子里除了米、盐和红薯干,没有任何狗喜欢的食物。那么,恶煞的潜入就只剩一个目的:对我发动偷袭。倘若我不是那样警醒,没准儿此刻已被它咬住了喉咙!

不敢大意,我在当枕头的干草把边搁了一把锋利的大杉刀。睡意却荡然无存。我翻来覆去琢磨着一件事:怎样才能消除误会、使恶煞不再怨恨我呢……

5

第二天,我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困惑对大伙说了。窑工们倒笑话我起来,都说我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不就一条野掉了的狗么,干掉它,啥事儿都没有了,还能捞到一顿烧狗肉!

就有人教我装逮狗的“扳弓”。有个更热心的当天下午从家里带来两只生了锈的野猪夹子,还交给我一块熏腊过硬得像鞋帮的野猪肉皮,让我拿到山涧里用粗沙擦洗干净,安置到野狗出没过的地点。野狗没有不饿的,有野猪皮作钓饵,不出三天,保证将那家伙擒拿归案!

见我并不积极行动,吃晚饭时,他们讲了好多野狗红豺复仇的故事——这类畜生记起仇来比人还顽固,而且狡诈,诡计多端。不主动出击,说不定哪一天被它算计、遭到偷袭!

我于是接受了套索和铁夹。我必须有所“行动”,否则,几个对野狗愤愤不已又垂涎三尺的伙伴会亲自动手采取措施,将恶煞叉上烧烤架。

那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我把那些东西藏进了岩洞,只在山道上留下了野猪皮。

接下来的一周,我都睡在窝棚里。我不愿伤害那无辜的生命,却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出乎意料的是,恶煞竟然销声匿迹。野猪皮仍然搁在大樟树下,狗没来,别的野东西也没敢碰它。

那个下午飘起了雪花。担心大雪封山,窑工们都挑炭回村。我贪图雪景,又想多挣些工分,早点儿完成全年的劳动定额,好在年假能够回家陪伴父母,就自愿留下了。

鸟兽早随着植被面积的收缩纷纷逃离,偌大的山谷里只剩下我一个活物。雪花团团片片随风飘坠,无声地加厚着地面的雪絮;柴刀的斫击在光秃秃的山坡崖壁间激起回声,更显得空寂,苍凉。

坑底,几孔封严的炭窑懒洋洋地冒着乳白色的热气,窑内数千斤木柴便在缺氧的高温中被“焐”成优质木炭。隔着山梁,另一道山坑腾起的却是刚刚点着的蓝烟,那是邻队的山场。

雪片儿飞得更密集了。我奋力挥刀。如果能赶在积雪封山之前砍光这一坡野生杂树,我就能拿下三个工日……突然,回声的间隙里传来凄厉的犬吠。像是……

我停止砍斫,犬吠更加清晰,是从蓝烟翻滚处发出的。

除了恶煞,这边山里不会有第二条狗。天晓得它又在捣什么鬼,别理它!

犬吠却固执地往耳朵里钻,一声声透着焦虑,甚至绝望。那可怜虫准是遇到了可怕的强敌!我……我真不能袖手旁观了。

我斩下一段粗重的黄檀木棒做武器,将杉刀插入腰间的竹鞘,就沿山脊梁朝蓝烟腾起的方向飞奔。

从同样光秃秃的陡坡往下看,山坑里呈北斗状排列的几孔炭窑一览无遗,其中一大半在冒烟。狗咬声偏偏来自近边一孔熄灭了的冷窑,我连滚带爬沉入谷底。

那孔炭窑前的凹坑里,恶煞正在拼命地撕扯着一个人体;那人全无反抗,似乎……

该死的,它将对我的报复扩大到其他人身上了!

我怒不可遏,滑下最后一段积雪的陡坡,抡起木棒朝它狠揍。

恶煞机灵地躲过,却不让开,仍然惨号着,去撕扯那人的肩膀。

它不是伤人,是试图将人拽出凹坑;而被它拖拽的正是罗汉的哥哥、那位曾经想要宰了它为大伙“改善伙食”的故主。年轻人手里还抓着半篓木炭,一定是被炭窑内残存的二氧化碳所窒息!

身小力弱的恶煞根本拽不动他,幸亏晕厥摔倒的刹那他的头部跌出了窑门。但此刻窑前凹坑里很可能还沉淀着二氧化碳。

不及多想,我下到窑坑里,不顾恶煞的阻挠,将那壮汉拖上坑沿。

担心主人安全的恶煞又扑过来。我没好气地给了它一脚,使出全身力气背起了罗汉他哥。

他软耷耷地任我摆布,仍然没有知觉。怎么办?跟我一样,他也是这边山坑里唯一的留守者,我只能尽着个人的力量来抢救他了!

我背着他颠颠簸簸跑向山坡一侧的窝棚。

终于看出我不会伤害主人,恶煞不再攻击。它跨着小碎步紧跟在我左右,仍然拼尽全力叫着,似乎想唤醒故主。我心里转着前不久在民兵集训中学来的战地救护……没有,挖空心思我也没能想出相应的法子。我们学过“防空”“防化”“防核辐射”,偏偏没有涉及到二氧化碳窒息的抢救。也许应该为他做人工呼吸?可我只在电影里见过,不知道具体该怎样操作。

背上的大块头青年突然动了一下,随之透了口粗气。噢,这一路颠簸,正好起到了“人工呼吸”的作用!我大喜过望,又用力颠着猛跑几步,听到一叠连声的呻吟,才将他靠斜坡放下。

恶煞迫不及待地扑上来,直接去舔主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也真的在那一刻睁开了——我期待一个感人至深的场面:人和狗消除了隔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然而没有。

就在那汉子定神看着它的刹那,饱经风霜的瘦狗儿如同遭到电击,它倏地闪开,箭也似的窜入雪雾弥漫的草莽之中……

6

恶煞依旧在村寨附近做野狗。

偶尔还能在恶煞身边看到进山陪伴它的罗汉。小家伙跟恶煞一样欢天喜地。对这条有家不能归的狗儿来说,那必定是一份难得的幸福。

开春之后,男孩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山道上。听说他辍学回队里干农活了。除了大雨暴雪,集体农民是没有任何节假日的。小男孩在日常繁重的劳动后,大约也失去了继续与野狗交往的雅兴。

能跟它打交道的只剩下我。

恶煞对我的敌视似乎减轻了些。每当与我不期而遇,它不像先前那样没命逃奔了,只是小心地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从它拼尽全力救主的举动可以看出,它对主人的深厚感情并未一笔勾销;那么,这条快意恩仇的猎犬会不会因为目睹我救过它的故主而改变对我的看法呢。

事实证实了我的推断。好几次,我独自待在窝棚里啃食当作午餐的干粮,或者守在那儿值夜时,我都发现了门外掠过的狗影,似乎它有意让我看到。但只要我走出窝棚企图接近,它立即逃得远远的。

也许到了收服它的火候,干吗不试试?

那天晚上,我将一只被隼雕啄死的野兔按猎人的方式烤熟,放在离棚子不远的地方。天亮时,我听到啃嚼骨头的咯嘎声。我蹑手蹑脚钻出窝棚,跟恶煞打了个照面。

它趴在离我七八米处;我的陡然亮相多少使它有点儿狼狈,因为它停止了咀嚼站了起来。

但它没有立即逃跑。

受到鼓舞的我轻轻招呼了一声;恶煞浑身一颤,仍然没跑;静立了片刻,它不很明显地摇了摇尾巴……

我与一位新朋友的友谊就此拉开了序幕。

新一轮春种夏收开始,烧炭组早撤了,唯有我继续留在山里,仗着砍柴和扛木头的收入,维持着我们那个生产小队的化肥农药开销。

寂寞的我当然乐意有这么个伙伴。

现在,我只要走近林子高叫一声“恶煞”,它就会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像初次见面那样,它仍然夸张地喘息着,不过这已经不是示威,而是显示快活的激情。中午,我送完木头从乡镇回山,它还会到路上来迎接。

于是我跟它一起享用带去的午餐。这使我原本不足的口粮更加紧缺。但是我愿意为这份快乐付出代价,就像当初省下饭菜喂养牧犬傀儡一样。当然它并没有对我产生依赖,大半时候还是自食其力。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个,它会见我时嘴里常常叼着猎物:山鼠,竹鸡,跟着我走出老远,像是对我有所恳求。

吃,快吃下去!不喜欢看猎物的血污狼藉,我总是这样催促。

恶煞便跑出窝棚独个儿“茹毛饮血”去了。

有一天它叼来一只肥胖的竹根鼠,放在我脚下,就退开,歪着头盯住我。我不懂它的意思。走出几步,它又叼着那东西追上来,挡在我的前面。

干啥?该不是邀请我跟它一起分享吧?

不忍心拒绝它的好意,我把那只比野兔还壮实的竹根鼠拎进烧炭人的窝棚,扒了皮,挂在烧水做饭的铁丝钩上,点燃了柴火。

恶煞坐在一旁静静地看。鼠肉在火苗舔舐下吱吱地冒着油脂,发出诱人的焦香味儿。它难以遏制地亢奋起来,在火塘边左蹲右伏,又叫又跳。我终于明白它想要我帮助干的事就是这个——离家这么久了,它渴望“人间烟火”,渴望得到一顿熟食。

我将烤熟的竹根鼠还给恶煞,它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烫得直哆嗦,还忍不住快活地低嗷。

尽管猎人们为了唤醒狗儿的“狼性”从小就逼迫它生吃血食,但它骨子里仍然遵从家犬的天性——也许,正是为了神奇的火,为了经火加工的熟食,狗才和人类走到了一起。

以后我一有空就为它加工肉食。如果它逮来的是野鸡肥兔,我还会跟它一道分享战利品。这使得恶煞加倍兴奋。

每天的最后一趟,不论挑的是木头还是劈柴,我都直接回生产队。恶煞把我送到山口。遥望着暮色中远村的灯光,恶煞站住了。那曾经是它的家。可是今天……

从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忧伤。在上山下乡的千里跋涉中最后一次告别城市万家灯火的那一刻,我的眼神想必也是如此……

噢,别这样,恶煞!我所担心的不都闯荡过来了吗?你也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咱们一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明天再会!

我快步走下陡坡。

晚风送来了清凉,山道边的流萤与深蓝天幕中早现的星星遥相呼应。回头,已看不清狗儿的身影。但我知道它仍然在那儿目送着我。我心头涌起一股异样的温馨——

这座大山里又有了一个时刻惦记着我的异类伙伴……

插图/常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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