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前桥
2016-11-19殷建红
殷建红
切都是从草前桥开始的。
草前桥既是一座桥也是一条街,街是因为有了草前桥才得名的。草前桥是座很普通的拱形桥,也没有长出什么特别的草,倒是有棵小小的石榴树。石榴树从桥缝里伸出来,大概是哪个调皮鬼吃了石榴,把核扔进了石缝,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倒给老桥增添了很多生机。
草前桥街最吸引我的是草前桥堍边,那个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老房子里常常会传来天籁一样甜糯的评弹。
“云烟烟烟云笼窗帘,月朦朦朦月色昏黄。阴霾霾一座潇湘馆,寒凄凄几扇碧纱窗……”一个常年穿着真丝旗袍的少妇坐在窗口一边弹着琵琶,一边全神贯注地唱着评弹。
在她的下面坐着好几个孩子。女的弹琵琶,男的拨三弦,一曲曲评弹轮番唱起来,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少妇不仅举止端庄,面色温和,给人无限亲切,还有个少女的名字,叫许兰兰。她在窗口看见我,就会亲切地唤我:“顾儿,进来听,进来听!”
我叫顾子涵,但她每次都叫我顾儿。我羞红了脸,狼狈地说:“不,不,我不会!”
草前桥街上,一茬茬孩子长大。在许兰兰的鼓动下,一个个去她那儿学评弹。有的学了一学期,有的学了一年、两年的,我家隔壁的史琳琳(草前小学的孩子都叫她湿淋淋)学得最长,一学学了七年多。每到周末,湿淋淋穿着干干净净的旗袍,来这里学评弹。她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这一点跟她名字的谐音差不多。
唯独我,连老房子的门都没有进去过。许兰兰到我家来鼓动我学评弹,但门还没踏进,就被我妈拦在了门外。妈妈倚着门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屑地说:“我家子涵,可是要考名牌大学的,哪有时间学评弹?”
妈妈板着脸冷对许兰兰,一口谢绝。
我在窗帘里,看着许兰兰离开时满是失望的神情,低声说:“妈,我也想去学评弹,草前桥街上的孩子都去学了。”
“学什么学,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好好读你的书,才是正道,读好了书,别的都是空的。”妈妈的柳叶眉挑得高高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妈妈和爸爸在草前桥街上开了一个水果行,一天到晚想着发财赚钱,催我考上名牌大学,对其余的事没有多大兴趣。
她也不许我去老房子,更不许我学评弹,甚至,不许我跟所有去学评弹的孩子来往,好像草前桥街的孩子都不配和我交朋友,而她也不打算跟那些学评弹人家有什么来往。这样,我家好像跟草前桥街的街坊都断了来往。
每次,湿淋淋看见我在窗内偷偷看着她去学评弹,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会对我微笑着,让我浑身暖洋洋的。
我坐在窗前看书,心里却在等待琵琶和三弦组合的音乐。它像山泉一样,叮叮咚咚地流泻着,特别是她们圆润软糯的唱词,像百灵鸟的歌声一样钻进了我的耳朵,哪个声音来自许兰兰,哪个声音来自湿淋淋,我都能辨得清清楚楚。
但我的妈妈对这声音似乎充耳不闻,用妈的话说:“都听了几十年,有什么好听的!”而且也不让爸爸听;爸爸坐在家里,每每琵琶声传来,妈妈就会调大电视的声音。全因为我爸爸跟那个许兰兰有过一段恋爱经历,就不让我跟学评弹的人有一点瓜葛,包括湿淋淋。
尽管湿淋淋的各科成绩好得无可挑剔,妈妈却从不让我跟湿淋淋说话,妈妈每次提起湿淋淋时,总说跟她的师傅一样,长着一双“狐狸”眼睛。除了湿淋淋,妈妈还不让我跟陆小桐交往,因为陆小桐这两年也去许兰兰那学评弹了。
但我跟陆小桐和湿淋淋终究还是成了朋友。
一个下午,在放学路上我和陆小桐不期而遇。我们走上草前桥的时候,老房子里忽然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我和陆小桐都忍不住回过头去。我们坐在那儿张大耳朵侧耳聆听。
我忍不住问陆小桐:“每个周末你都来学评弹哪?”
陆小桐说:“是呀,学评弹。我妈说既然喜欢评弹,就认真学,将来考评弹学校。”
“考评弹学校?”我有些不大相信,爸爸妈妈一心让我考高中读大学,他们的父母怎么可以让孩子考评弹学校呢。
陆小桐平时总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样子,这下子终于忍不住笑了,“我一直非常喜欢评弹,我知道你也喜欢听评弹。”
我面红耳赤,羞愧地问:“你以前一直在暗影里听评弹?”
陆小桐没有说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老房子走去,那架势,好像他已经是大人了,非常不屑和我这类明明喜欢,却畏首畏尾的人为伍。
晚上,我在做作业,老房子里又传来评弹声。
我听着那叮叮咚咚的音乐,心里像有个小蜜蜂在不安分地嗡嗡叫着。可不知为什么弦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这次的弦声断断续续,不只是唱开篇了,好像还有说苏白了,咿咿呀呀的,像小孩子在学说话。我翻了翻日历,赫然写着星期三。不是周末,怎么也有唱评弹呢?
这是怎么了?好奇充塞着我的大脑,我相信,陆小桐一定知道。
上学路上,我和陆小桐相遇后,我问他:“昨晚你去老房子里了吗?”
“没去。”陆小桐简短地回答。
我不想让陆小桐看不起我,就继续说:“昨晚怎么怪怪的,像小孩子学说话。”
陆小桐嘻嘻笑了,“你也听出来了。”
“那当然,我都听了十几年了。”我模仿妈妈说“都听了几十年”的口气,就好像我对评弹的了解并不比他少一样。
这一招果然把陆小桐说话的兴趣提了上来,“是湿淋淋在跟着学说书。”
“说书?”
“对呀,唱评弹是最最基本的功夫,真正的本事是说弹词,能唱会说,才能吸引听客,才称得上‘艺人。”
“那,湿淋淋在说什么书?”
“她说的是《三笑》。”
“嘿嘿,难怪呢!她怎么学起了说书?”
“是师傅让她学的。师傅说,她唱得那么好,不学弹词,就荒废了,何况她还要去参加全国的比赛呢。”陆小桐无比骄傲地说。
“哦。”我似懂非懂地应答。
湿淋淋比我高一个年级,她们的教室比我班高一个楼层。那天,我的视线一直追逐着湿淋淋的身影,希望能看到未来评弹艺术家的身影,可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故意跟我躲猫猫似的,一整天没让我见到她。
夕阳西下,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老房子里又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弦声。我晓得湿淋淋放学后又去说书了,就坐在草前桥上静静地听着,忽然对这个未来的评弹艺人充满了好奇。陆小桐到桥上的时候,看见我坐在那里,也跟我坐在那里。我们两个人听了一会儿,就趴在桥栏杆上做作业。一不小心,我放在书本上的一块散发着香味的橡皮掉到了河里。
“哎呀,我心爱的橡皮!”我看着橡皮扑通一声消失在瞬间,心疼不已。
陆小桐撇了撇嘴,把自己的橡皮一掰为二说:“跟你一人一半。”
这时,弦声戛然而止。我们立刻抬头张望老房子,老房子的大门打开了,湿淋淋亭亭玉立地出现在门口,她缓缓地走下台阶。
“史琳琳!”陆小桐大声喊道。
湿淋淋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扎着粉红色的蝴蝶结,穿着一身雪白的旗袍,听见我们喊她,她立刻笑眯眯地向我们招手,陆小桐激动地站起来,这时,他的作业本经风一吹,“哗”一声被吹落了,作业本纷翻了几页后,飘到了荡漾波纹的小河。
“啊呀,我的作业本!”陆小桐大叫一声,叫声里带着哭腔,同时伸出双手,徒劳地像要抓住什么。
湿淋淋安慰他:“没事,书本是浮的,在太阳下晒一下就干了。”
湿淋淋说完,跑进老房子,借来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她身后跟着那个笑吟吟的许兰兰。陆小桐满脸通红,没听清他支支吾吾叫了一声什么。
“嗯,”许兰兰笑着应了一声问:“怎么作业本飘到河里去了?”
“被风吹下去的。”陆小桐可怜兮兮地说。
我帮着湿淋淋把作业本打捞上岸,递给了陆小桐。
我偷眼看看许兰兰,发现她也正微笑着看我。我心跳加速,脸色发红,手心里全是汗。
“顾儿,欢迎你有空来坐坐。”许兰兰慈祥地说完,接过湿淋淋的竹竿慢慢地走回老房子。许兰兰每次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一点没有妈妈说的那么“没安好心”。
陆小桐把作业本放在阳光最充足的石桥上晒。三个人站在那里等着作业本晒干,湿淋淋说:“顾子涵,其实你有空可以跟我们好好到老房子里来听听。师傅只是想让每个草前桥街的孩子增添一份情趣,长大了会因为住在草前桥街而自豪。”
陆小桐也鼓励我:“你进了老房子,就知道评弹是一项多么不简单的艺术。”
从此,每天放学,我和陆小桐都要在草前桥上逗留一番。在弦声里,从来不在学校里唱评弹的陆小桐,为了让我感觉评弹的曼妙,竟然伴着弦声为我轻轻地唱了起来:“命船家摇到苏州去,莫住城中隐落乡,有甚疑难与奴商量。包内的金珠哎哟或典卖,租成一所小房廊……”我听着陆小桐满怀深情地和着弦声轻轻唱着,夕阳照耀在陆小桐的脸上,他耳朵上细细的汗毛散发着金黄的光芒。我像被装上了翅膀,思绪不断向远方穿越着、升腾着……
有一天,湿淋淋出来的时候,看见我们还坐在那里,她很开心。
我看着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旗袍,就像画里的仙女,我的脸忽然莫名其妙地红了。她递给我一本《三笑》故事书说:“师傅说,住在草前桥街的人,不懂评弹,是她的罪过,好好看看,不过千万不要让你妈妈看见了。”
湿淋淋虽然从来没有跟我妈说过话,她却能洞穿我妈的心思,我不得不佩服湿淋淋的眼光。因为我曾无数次偷偷看着他们全家进进出出,却从来没想到要去观察湿淋淋的父母,甚至他们长的什么样子,我也全然没有关心过。
在回家的路上,陆小桐说:“湿淋淋,你就给顾子涵讲讲《三笑》吧。”经过那次作业本落水事件,我们三个人一下子变得熟识了很多,陆小桐跟湿淋淋也走得更近了,开始直接叫她的雅号了。
湿淋淋笑眯眯地看了一眼陆小桐,对我和陆小桐说:“如果你们喜欢听我学说《三笑》,明天放学后,就来听吧,师傅会开心的。”
湿淋淋的邀请把我吓了一大跳,耳旁响起了妈妈的关照:“不能随便和许兰兰那里学评弹的人来往,更不许踏入老房子半步。”那个晚上,我梦见湿淋淋优雅地弹着琵琶,陆小桐拨着三弦,两个人有模有样地对唱着评弹,许兰兰在一旁慈祥地看着……就在他们准备也让我试唱的时候,妈妈拿着一根木棍冲了过来,叫嚷着:“叫你不要进老房子,叫你不要学评弹,什么都不听,打断你的狗腿!”
我立刻被吓醒了,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
第二天放学后,我准备不在草前桥上逗留,没想到湿淋淋竟然站在草前桥上等我,她笑眯眯问我:“陆小桐呢?”
我听着她那充满磁力的声音,仿佛被吸掉了元神,我语无伦次地说:“好……好……像在后面吧……”
我不敢看湿淋淋,回头望着学校的方向,一会儿,陆小桐果然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陆小桐轻快地跑上草前桥,看见我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奇地问:“顾子涵,你怎么啦?”
湿淋淋看看我,拉着我的右手笑了。她仿佛看到了我内心的恐惧,安慰我说:“放心吧,老房子里没有迷魂药,只有爱心。”
我魂不守舍地被湿淋淋领进老房子。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正堂那个古色古香的小戏台。许兰兰手操琵琶,正襟危坐在台中央上的高脚椅上,后面有一个大屏风。她满目慈祥地看着我们走进来。
陆小桐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师傅!”
湿淋淋把我拉到最前排,示意我和陆小桐坐下来,我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
老房子一面成排的大窗对着草前桥大街,一面成排大窗临河,对岸的人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妈妈不让我进老房子的画面,立即要站起来跑出去。这时,湿淋淋已经换上了水蓝色的丝质旗袍,从大屏风后面款款走出来。在许兰兰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只高脚椅,或许刚才就有,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湿淋淋坐上去,像水一样柔柔地看着我。我不禁满脸通红,眼光开始移向窗外。
许兰兰醒木一拍,师徒两人开始说表:唐伯虎载美回苏夫妻两家头在小船上讲讲说说。“啊娘子。”“唷大爷。”“尚未请教娘子尊姓……”没想到湿淋淋只练了几天,说得便头头是道。她一边低头弹,一边轻轻地唱着,“蒙动问,嫡姓王,爹爹是讳称子悟号龙章。翰林降级为知县,一琴一鹤住平江……”我收回视线,一颗烦躁不安的心渐渐沉静。
湿淋淋和她师傅精彩的表演,吸引了窗外很多双眼睛,我也完全忘记了时间。
许兰兰开始教湿淋淋新的《三笑》曲目,陆小桐为我轻轻地讲解着《三笑》的故事,他说:“其实这些故事,湿淋淋给你的书里都有。”
晚上,等爸爸妈妈睡去后,我偷偷拿出《三笑》,无比好奇地翻看唐伯虎因“三笑”点秋香的故事,还偷偷哼起了书里的唱词。
夏天是水果最最好销的月份,爸爸不断去外面进货,妈妈成天在店里忙碌,没有人管我。
我是那么快乐和自由!
暑假,老房子里分外忙碌,一些美专学生聚进老房子来写生。我天天混在他们中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时间里,我已经能唱一两个评弹曲目了。这是许兰兰师傅最最开心的吧,草前桥街的孩子,个个都要能哼上一两句评弹,是她一生的愿望。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学会拨弄三弦。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妈妈在帮我晒席子时,从我的枕头下翻到了那本《三笑》。那天下午,她偷偷从店里跑回来,看见我不在家里,就提着棍子找到了老房子。
妈妈像一个泼妇,不容分说见我就抽,我像猴子杂耍一样在老房子里逃跳。许兰兰想来劝,也被我妈抽了好几棍。最终,我极其狼狈地被妈妈横眉立目地押进水果店。爸爸正好从安徽进了一车西瓜回来,好奇地问我:“好好地怎么不待在家里?来这苍蝇、蚊子多的地方。”
我没有说话。
妈妈也没有说话,眼睛里喷发着未息的余怒。
我没有跟妈妈斗气,只是无声地帮着爸爸一起搬运西瓜。街上的人看见有很多新鲜的西瓜,等不到卸完,都拢过来买,妈妈忙着卖西瓜。等我们把西瓜从车上卸完,一半西瓜已经卖出去了。
妈妈竖起的柳叶眉缓和了,气也消了。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观察?是评弹的书里写满了世态炎凉,是评弹讲的都是表情动作和心理刻画,让我学会了察言观色?
想到这,我不禁偷偷抿嘴笑了。
我已经好几天都没去老房子了,陆小桐也不敢到我家来喊我,湿淋淋一次在街上碰见我的时候,告诉我,她每次走过我家,都提心吊胆的,怕我妈妈给她一棍子。说到这,我们都笑了。
天气渐渐冷了,我的睡梦里常常会出现湿淋淋和陆小桐的音容笑貌,但我几乎打消了再去老房子的念头。
一个周末的夜里,妈妈坐在镜子前忐忑不安地照着自己的脸,我说,“妈妈,你要去约会吗?”
“什么呀,你这个傻儿子!”妈妈的脸有点红了,顿了顿说,“我……想去老房子里听史琳琳的书,听说她的比赛都拿了小梅花奖。”
我完全弄不懂,妈妈曾经对湿淋淋不太友好,今晚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去捧场呢。“湿淋淋不是长着一双狐狸的眼睛吗?”我反问她。
“儿子,那是你妈的玩笑话,等会儿陪我去吧。”
“不去!”我可没有忘记上次被她押出老房子的狼狈相,谁知道妈妈是不是在试探我!
妈妈走后不久,爸爸从店里回来了。我偷偷问爸爸:“爸爸,妈妈怎么忽然想去老房子呢?”
爸爸说:“我和妈妈发现自从你跟老房子里的人们在一起后,性格比以前好了很多,你妈妈一直很纳闷。特别是今天白天,有几个小偷假装来买水果,忽然把店里装满了钞票准备进水果的钱包抢了就逃,你妈妈急得在后面大喊,听到你妈妈的喊声,街坊都过来帮妈妈,其中,史琳琳的爸爸还挨了一刀,幸好衣服穿得多,伤得不深,你妈妈感激地掏出钱要送他去医院,但他拒绝了,说这是小伤……还都是街坊邻居好呀!”
爸爸感慨道:“你妈也是良心发现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仇恨呢,再说,我和许兰兰那都是过去的事……”
我和爸爸还没说完,妈妈却回来了。
妈妈的身上、头发上全是水,整个人狼狈不堪。我吓得大叫:“妈妈,你怎么了?”
“子涵,快,快给妈烧洗澡水!”爸爸赶紧把妈妈拉进屋。
事后,我才知道,妈妈去听评弹的时候,怎么也迈不进那老房子的门,一直在外面听。
恰巧,许兰兰拿着两只热水瓶出来,去老虎灶打水。妈妈怕被她看见,赶紧往河滩下走,一不小心滚下了河。许兰兰看见了,赶紧扔了热水瓶,把妈妈救上岸。
这件事后,妈妈开朗了很多,对我说:“子涵,如果你想去老房子,你就去听听好了,只要不耽误功课。”
爸爸笑眯眯地看看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后来,爸爸告诉我,妈妈之所以不让我们全家去老房子,就是怕许兰兰有一天把爸爸从她的身边夺走。
哎,我这个傻妈妈哦!
冬至那天,在陆小桐的带动下,我又一次来到了老房子。我看见湿淋淋在操琵琶,边上多了一个身穿长衫的青年,两人在那里说唱:[表](白)当中这样物事看见仔倒一呆得来。(唱)那文宾举目四下看,却原来摆在中间一个小佛橱。羊脂白玉一尊观音像……
陆小桐指着那个一身长衫的青年说:“那是湿淋淋的搭档,已经考进了评弹学校,将来两人会成为黄金搭档。”
青年唱完,湿淋淋对他眯着眼睛笑,我看得出这眼神的含义。我和陆小桐坐在那里已经有好久了,但她根本没有看到我们,我心里感觉到湿淋淋离我和陆小桐越来越远,但我一点看不到陆小桐的眼里有失落的感觉,他还是那样开心地看着他们。
那天回去后,我就病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妈妈吓坏了,以为我生病了,她哪里晓得,我的状态比生病还要糟糕。妈妈关心地来摸我的额头,我控制不住对她咆哮:“你干吗啦?能不能让我静静!”我没想到,在我眼里一向穷凶极恶的妈妈,被我的咆哮吓得一愣一愣的,什么话也不敢说,就轻轻关上了我卧室的门。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咆哮会有这样的杀伤力。
像是一匹流浪在荒野被同类抛弃的狼,在绝望又极其恐怖地嚎叫。
我想着被妈妈从老房子赶出来时,湿淋淋失望的回眸,湿淋淋和那搭档白天里默契的笑,我终于无比失落地掩着被子哭了。
我连续两天没有去上课。班主任叫陆小桐给我妈带来了口讯。第三天,我勉强去上课了。陆小桐问我:“病好了吗?湿淋淋知道你病了,还想着来看你呢。”“哦,你替我谢谢她。”我假装平静地说。我坐在教室里,似乎能听到湿淋淋在楼上的笑声,甚至能感受到她在胸腔的心跳声……
爸爸来安慰我。我问起了他和许兰兰的事儿。我爸爸笑了笑说,其实我们的故事就像你和史琳琳的故事一样开始的。原来,我每一次在窗口偷偷和湿淋淋的眉目对话,都被爸爸看到了,只是爸爸不说。“后来,她和评弹搭档去走江湖了,在你爷爷奶奶的逼迫下,我和你妈结婚了。哎,只是,许阿姨回来后,从此再也没有出过老镇……”爸爸红着眼圈说。
元旦夜,妈妈拉着脸色苍白的我和爸爸到老房子里听评弹,里面聚集了街坊邻居。人群里,湿淋淋像一只开心的小鸟,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发现今天的湿淋淋是最最漂亮的,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就像,一个快乐的天使,是的,一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天使。
我的心被刺痛着——
这次,湿淋淋终于看见我了,她开心地惊叫着:“顾子涵!你的病好啦。”她穿过人群走过来,特意抱了抱我,“对不起,上次陆小桐说你来了,那天我们正在紧张地排练今天的一个节目,所以没有看见你。”
我刺痛的心,慢慢被融化了,能看到她这么开心,似乎应该为她祝福。
我原谅了她,笑着说:“没事,你去忙吧。”
她对我笑笑,然后对我爸爸和妈妈笑着点了点头去忙她的事了。
“一个多懂事的孩子!”妈妈看着远去的湿淋淋不无赞美地对我爸爸说。妈妈从来就只会批评别人,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了赞美别人。
六点半,老房子里的灯光暗下来了,但戏台上的灯火亮了。大家坐在一个个小凳子上。报幕的是许兰兰,满面笑容,我想今天她笑得一定最为开心,下面该来的和不该来的街坊都来了。第一个上场表演的是陆小桐。他也穿着长衫,手拿三弦,边上有个配合给他操琵琶的胖嘟嘟的姑娘。
我等不到湿淋淋和长衫青年压轴上场,就偷偷抽身而出,一个人站在清冷的月夜下,老房子里的热闹被完全隔绝了,仿佛草前桥又重回到原来的平静……
插图/peipeilee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