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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时书店里的深夜弃儿

2016-11-19书单君

华声 2016年20期
关键词:杨东刘二书店

书单君

它是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而且它已经开业两三年,有三家分店,不夸张地说,数万人睡过它或者被它睡过。

在书店过一个通宵,或许还有点浪漫,可有人会在那里住大半年,这是怎么回事?一次目的明确的秉烛群游我们也许会偶尔兴致勃发,可是一群并不相识的人一夜闻着对方臭脚在沙发上睡觉,那画面不会太美吧?

这家书店是广州深夜书店 “1200bookshop”。上个月,我们找了这家怪书店的店主刘二囍聊了很久。

位于体育东路的总店平均每晚会有30名客人以上过来通宵,最少的时候也有一个人——那天是除夕。

这些人在年龄、职业、阶层上都毫无共同点,有流浪儿童、无业游民、追求浪漫的情侣、备考的学生、需要赶早班航班但住不起酒店的人等等。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这座城市的深夜不眠人……

留守,流浪,留守

刘二囍印象最深的是杨东。

2014年7月,深夜书店刚开业不久,二囍就在人来人往的顾客中注意到了他。二囍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小孩每日每夜都泡在书店不回家。

你很难辨别杨东嘴里蹦出来的哪句话是真的。有时是“妈妈在打麻将”,有时是“我放暑假了,没地方玩”。

妈妈的麻将打了两个月,他也游荡了两个月:白天,他在书店周围的商场或电器城玩耍,到超市的试吃点果腹,有时也在书店看书。

不看书的时候,他最喜欢玩手机。书店的WiFi密码从不对顾客开放,杨东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密码后,就会老练地拿密码与客人来一场交易。

除了小部分顾客找书店投诉外,多数愿意将手机借给他玩。小小年纪的他似乎深谙成人世界的等价交换原则,从未出现拿着手机消失不见的情况。

常来的客人逐渐认识了杨东,会带他去吃饭或洗澡,甚至有年轻的女顾客给长得清秀的他带早餐。

到了夜里,小孩依然出现在店里。零点,他蜷缩在书店一角的沙发上沉沉睡去,往往要到次日中午12点才醒来。揉揉惺忪睡眼,和熟识的老顾客撒个娇,午餐就有了。

到了九月,杨东仍然每天吃住在书店,放暑假之类的谎言再也无处藏身。

真相是,杨东来自贵州农村。为了生计,父母来到广州,成为中国两亿外出劳务大军中的一员,淹没在广州的城中村里。

对很多进城农民工家庭来说,生存是第一问题,孩子是次要问题。

杨东的家在广州的一个城中村内,上的是附近的打工子弟学校。父亲拉人力车为生,母亲生下他不久便弃他而去。现在和他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常常不给他饭吃。杨东说这是他离家出走的主要原因。

其实更早以前,他还去过少年儿童救助保护中心,不过很快因为无法忍受而逃出来了,用他的话说,那里“太恐怖了”。

我们无法回溯他流浪路上的每一步,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市对儿童的保护链条如何一个个失效:先是家庭,然后是学校,再是儿童救助中心,甚至在家人报警后,警察对他的失踪也无能为力。

同年冬天,杨东的故事被媒体挖掘出来后,他的父亲最终出现了。他应广大网民的诉求,把杨东带了回家。但其实,是又把他送回了贵州老家。

很多年后,他也许会怀念他广州流浪生涯中,最后也最长的栖息处——这家深夜书店。毕竟,在那里,很多人主动照顾他。他受到书店长达半年的庇护,躲过了城市和命运更坏的安排,没有进入更阴暗的世界。 离开广州前,杨东专门跑去书店告别,还给每个人写了点东西。

直到现在,刘二囍还记得在一个黎明,杨东跑过来指着一个男顾客说:“二囍哥,那个人以为我是小女孩,他刚刚在摸我下面!”看着孩子惊恐的表情,刘二囍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愤怒地把那个装睡的男人赶走了。

“改革家”

在2014年盛夏走进书店的不只有杨东,还有一个神秘的老头——这就是刘二囍一直忘不掉的另一位故人。

这个老头满头银发,长得活像马克思。他最爱做的事,是坐在书店的免费阅读区里,研究一堆砖头厚的语言工具书:法语词典、俄语词典、西班牙语词典……有时书店人多没有位置,他就屈尊蹲在楼梯处看书,屁股下也贪婪地垫着几本书。

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像是看到了智慧本身。 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位智慧老人脚边有一个破袋子,里面装着换洗衣服,或许也是他的全部财产。

你很难套出老头的话,和他最日常的聊天也可能会变成一场猜谜。 在他给二囍的讲述版本中,他是一位来自南京的英语老师,在知道广州新建了一个馆藏更丰富的图书馆后,就决定过来学习。

至于学习的目的,这倒不是一个秘密——他要对西语世界进行一场改革。听起来很搞笑,但如果你看到他每日每夜泡在各种词典里的那种倔劲,可能真的相信他能搞出什么个名堂。

不过,就像历史上大多数革命先烈一样,老头的日常生活也过得很艰难。最大的难题是没有饭吃。有一次,一位大姐揭发他偷东西,老头死也不承认,还摆出几分“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的架势。眼看双方争执不下,店员就调出监控记录,显示他偷吃了那位大姐的方便面。这时,他才坏笑着承认。

不过在更多时候,这位革命者还是会自力更生,他被人多次看到在麦当劳一边吃别人剩下的残羹,一边继续自己的语言研究。

可惜革命尚未成功,老头过早地露出了独裁的马脚。

平时在书店,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比如平时等厕所太久了,他就会破口大骂;或者是时不时觉得被店员怠慢了,跑来跟刘二囍投诉。甚至,他和当时还住在书店的小杨东也有过争执。 有一次,他还想打一位顾客,就因为对方在他对面打嗝——或许这个动作触动了他敏感的胃。

类似的事频频发生,这枚书店的活招牌逐渐变成了万人嫌的恶棍,也让店长打消了起初想给他在书店安排工作的念头。

之后,老头就消失了。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凌晨四点的书店像一个深夜中放在客厅里的鱼缸,大部分人都睡着了,但也有人还像鱼儿一样悠游,荡漾着幽亮的光。

4点05分,一个刚上大一的黑影在寻找“文艺一点”的书;另一个刚参加工作的黑影则在寻找“时间管理、对生活有帮助”的书。

4点19分,一对年轻情侣睡眼朦胧地离开,出门口时还有关于去留的争执,但最终还是上了一辆出租车,结束半夜煎熬。

其中,最活跃的是一个金发年轻人,他时而坐在沙发上,时而在书架前找书,时而在书店门口边暴走、边抽烟。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觉他是那种对现实时间没什么概念的夜猫子,此时应该身处酒吧或夜店,手里拿着一杯酒或搂着一个女孩。但他说自己此时搂着的,是一个关于女孩的烦恼。

这个烦恼就是:到底是和一个细水长流的女孩在一起,还是和一个有刺激和新鲜感的女孩在一起?

为此,他想找一本叫《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书,这是那个细水长流的女孩最爱的书。不过,当我和他走出书店这个小池子后,才发现爱情只是他生活的一个脚注。

“我现在都很矛盾,不是很想陷入这个问题,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抽了一口中南海,说出了另一个话题:“我想知道如何在28岁之前就赚够能让我退休的财富,这是我答应我老爸的,现在时间没剩多少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说自己14岁就辍学,前前后后做了七八份不一样的工作:在肠粉店洗盘子,在夜店调鸡尾酒,在无线电台打下手。但不是他辞了工作,就是工作辞了他,原因很简单,打工没前途,他也不想永远搁浅在浅滩里。

单靠劳力不行,于是他就在家人的催促和帮助下又回归了学校:第一次是学无线电,后来因为打架被开除了;第二次是读三维动画,顺利毕业后换来了一份工作——给公交车广告做剪辑。

尽管工作很轻松,但跟这个时代奔跑的速度相比,来钱太慢了。

于是他辞了工作,在那个创业还被叫作做生意的时代出来单干,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连续创业者”:出来摆摊,赚太少;卖奶茶,团队散伙;卖二手衣服,现在还有一堆存货堆在家里;开餐厅,搞不过竞争对手的低价策略。

作为一部创业失败史的主角,他还是特别相信自己,证据之一是前阵子还有人给他的破产餐厅打电话叫外卖。

“你觉得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站在书店门口时,他这样问我。这就是这位前餐厅老板思考创业的终极母题。

大概在一年前,关闭餐厅后的他百无聊赖,无意间来到书店。在这里,他重拾了小时候很讨厌的书,其实“就是想给自己什么都不干找个理由”。

但在那之后,他一本书接一本书地看,其中大多数是创业书目:《支付战争》、《从0到1》、《浪潮之巅》……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市场浪潮涌动的方向。

今天只是他最新一轮创业的第三天,他的新产品是一个植根于微信界面的APP。

“你想象一下有一天,就像VR那样,身体泡在药水里维持健康,而人却去到外星球,躺着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假的世界是无限的,可以在那里做一些现实中做不了的事情……”

接下来,他开始展示许多创业者都爱的一个戏路——乔布斯上身——“只有那些疯狂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的人, 才能真正的改变世界。”他握着拳头说。

天光墟

广州是有名的不夜城。

相传在古时,广州就有一种只在黑夜开市、在天亮前收摊的市集,人们称之为“天光墟”。在这个市集上,有古玩商贩卖见不得光的古董或假货,有为了生计的小贩在卖便宜的衣服或饭菜,而来客也多是些爱捡便宜的边缘人或社会底层。

“天光墟”,在粤语里就是“天一亮,闹市变回了废墟”的意思。

天亮时,那是废墟,天黑时,反倒是闹市。

废墟和闹市,或者闹市和废墟,就这样自如转换。

有时候想想,深夜书店好像是另一个天光墟。它不是充斥香车美女的午夜场,那里不过是正常世界欲望的延续。而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书店店员告诉我们,真正常在深夜来住的人里面,他们觉得很“正常”的不会超过三成,大部分以学生或者背包客为主。在非正常的部分,失眠症患者和各种隐藏的精神疾病患者不会少,此外,就是我们看到的流浪儿童、拾荒者和各种与书沾点边的神人怪人。

书和深夜,都是他们逃避现实的最佳去处,可以像鸵鸟一样埋进去的沙子。深夜书店,恰恰同时满足了这两点。

在广州这个一千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一家深夜书店一年居然有上万人次入住,你很难想象这座城市会有多少深夜动物。

那些城市的深夜弃儿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那里各取所需。如果没有书店,他们会在麦当劳的惨白灯光下蜷缩,会在大街和桥洞下被秋风吹醒,会在午夜里看着天花板数小时不能入睡时绝望得想自杀,会去夜店里买醉到三四点仍然如丧家之犬。

可惜的是,书店从来不会去改变他们的白天,也不会真正改变他们的夜晚。只是,在这个略显荒诞的城市,有那样一个去处总会稍稍缓解他们的深夜症状吧。

一夜秋风秋雨,这个早晨,广州再次变凉。这个终年的暖城,也终于快迎来秋冬季了。

是的,这也将是深夜书店的旺季。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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