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堡·石城
2016-11-18霍俊明
霍俊明
1
隔年的酒啊,隔夜的茶,隔着门板人瞅人。
“仿佛 我们一夜之间都成了古人。”
空怀故人之心。
时如流水的道理你我都懂
石城,距离新时代的县城咫尺
在地图上它们没有任何界限
可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陌生到你要多揉几次眼睛
一切恍惚如梦 如死前
最后离别的逝川。
鸟落窑洞的飞檐。
一切都成了遗照,成了梦里翻身
压裂的碎片。
墙皮在不停剥落,那只手
总也找不到出处和来由。
2
衙吏供奉衙神,西北却少雨大旱。
县衙遗址还在,娘娘庙还在,窑洞还在,碑刻还在,民国女校也还在。
还可以继续说出——
养活了几代人的碾盘、石磨、水瓮还在。
那残留的几颗谷粒还在
这是一种眷顾,也是时间的
疏忽。
粗心的西北麻雀错过了它们。
时间将这里空了下来。
空荡荡的土灰色外衣越来越疲倦
清除是时间最好的硬毛刷子。
刚好
与空荡荡的风
和同样空荡荡的天空相应
一滴泪隔着时间的玻璃板
如今,风在石城山寨前停歇了
一个时代以及一段历史也在这里停下了
它们还是湿漉漉的碎片
守在这里的一家人
有些不真实,尽管比祖传的故事还生动
他们
就像新时代展窗里的古老摆设
满身灰尘是人们想看到的
他们已经提前成为泥塑,成为木匠雕刀下的纹理
借尸还魂不可能
借东风也不是历史说了算
3
一切都放错了位置。
南来北往客不辨东西。
一些本省人和异乡人
偶尔来到这里张望,窥探
还品头论足鉴定一番
就如那些穷酸汉站在寡妇门前喝酸吃醋
你也看过那些在菜市场挑挑拣拣的人
如今他们站在石城面前了
这是游客手里的一张门票
他们一旦上车这里就成了手机里的遗照
这是诗人找不到历史和生活的一个入口
他们钻不到地下,他们不喜欢黑暗和潮湿
他们一贯讽刺的
是蝉和土拨鼠
地表之下的事
他们漠不关心
4
秋风未到,雪已经落了下来。
颠倒的事成了常理。
那些山地的鞋底虫,来不及躲藏
它们已经僵硬,百足无用。
还没来得及学会秦地的方言
蝉也噤声。
雪落石城,人犬不闻。
不闻不问这正是山石的态度。
此地南破枣树遍野,但是
它们也许并不代表了甜
正如那些代表了青龙的石磨碾盘
也并非象征着苦
只有时间,任由它们倒挂,坠落,腐烂
如果它们在枝头,你不小心就成了一个食客。
这个时代,食客喜欢喝西北风了
喜吃粗粮,嗜爱野物。
堕落成了一种甜。
泥土是甜的,草丛和掩埋的路也是甜的。
可是这是在人们
一夜之间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后发生的
没有见证人,也没有记录员。
没有人能够在相框中
再次转过身来
5
当然,你可以坐在这里。
所有的道路空着,房门空着
石槽和石臼空着,里面
盛满了冷。
马咀嚼草是在夜里。
夜也空了出来。
贴在门框上的红纸黑字
只是新桃旧符的一面易碎的镜子。
镜子不避吉凶。
雨来时,山下正是黄河。
离得不远不近,流水声不闻。
如果是暮晚
你坐在石城上,恍惚中
你就成了相框里怀古的人。
你会认定这里就是故乡,几代人
都在这里出生,学会看天气
学会在雪中辨认下山的路
学会在沙子里搅拌方言的舌头
顺便咀嚼下西北姑娘的辫绳
如果你们相爱
她的乳汁也是甜的。
6
多年后的夏天,我经历北方的雷雨
来到这里 。
来到这里是作为一名食客。
食客难知凶年。
一个农民作家在附近的窑洞里出生
他咀嚼过的草根已被石板路取代
他的私塾还在,所有的屋瓦都已残损
发黄的纸太脆
廉价的塑胶时代把一切嚼碎成颗粒
路在修整,窑洞也在修整
人心是否也如此?
鸟的身影暂时被下午抹去
碑刻上的浮土还未来得及擦拭
窑洞几晚,土炕犹热
车站就在身侧,铁轨的肋骨铮铮作响
“怀古的人要活在当下。”
烟灰落了一地
石城的雪已经消失了。
黄河只在你的耳鼓敲打了片刻
学会关门时不要开口说话
学会在陕地的石城
做一个食客,做一个片刻
怀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