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声音,一觉天明
2016-11-18海飞
海飞
2016年4月18日凌晨,春雨完全笼罩了杭州。我躲在我的玻璃屋里,听到密集的声音敲打棚顶,像来自异域的鼓声。白亮而冰冷的光线挤满了狭小的玻璃屋。我能看到落地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它们像午夜的妖怪,不规则地扭动着腰肢,恋恋不舍地向我张望,然后在灯光中怆然下坠。
我想起桃花还没有完全凋零的时候,我们去了富阳新登镇的徐玉兰旧居。旧居有些残破,如同我们曾经过往的岁月。我能看到一些旧日子的印记,鳞次栉比地在每一个角落铺阵,比如地上的旧轮胎,那些泥土还沾在轮胎的橡胶齿印上,像一块亲切的胎记。比如墙上的一张年画,或者一些听得见故事的荒草……我站在院子里,突然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能长成一棵院里的枣树倒也好,可以站在院里那张石条几边上作长久的沉思。那石条几上有许多盆绿植,很葱茏的样子。当然,如果我是树,我也可以怀想徐玉兰的少年辰光,她有没有扎着马尾辫?是怎样的在这旧居里进进出出?她的少年和任何人的少年大抵相同,走路一步一颠,额头光洁,眼神明亮。光阴像白练一样,刷地一下飞过去一丈。
我总是觉得我的耳边一直是有声音的,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一种病症。在我心里,这种曾经被称为“的笃班”发出的声音,有一个美好的名字:越剧。
1933年的新登镇,会是怎样的一种气象?徐玉兰在她十二岁的某一天,我们假定是初夏,她穿过了十分江南的长街,出现在东安舞台的科班。戏班主海半仙(我们假定他叫海半仙)正在吃一泡水烟,卟卟的声音里他大概抬起了眼泡肿胀的眼睛,很久以后才笑了一下说,留下。从此她有了一个文戏师傅俞传海,有了一个武戏师傅是徽班文武老生袁世昌。我对师傅一词一直心生敬意,可以想见在那个年代,十二岁的徐玉兰一定是被他们罩着的孩子。徐玉兰在这个科班里,学过长腿短打和大小花脸等基本功,也能从三张半高的桌子上像鹞子一样翻下来。1933年开始,徐玉兰就知道唱戏一定是她的饭碗,这辈子她注定就是戏里戏外的人。接着在戏台上,她是赵云,也是武松,当然有时候也是关胜。她是戏剧台本中远去的背影。这一年的年底,她随科班来到了上海,在南阳桥斜乐茶楼,徐玉兰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此后的无数岁月里,徐玉兰在上海这座城市中进进出出,像推开一扇篱笆。
1941年在上海老闸戏院,徐玉兰和施银花搭档,从此改演小生。小生是什么?小生就是比较年轻的男性角色,我们老家诸暨称之为后生哥。在我想象中,小生总是俊朗的,徐玉兰最年轻的时光,也是俊朗得一塌糊涂。1941年,于徐玉兰的一生而言,是她最美好的时光。她长得像一棵露水的胡葱,有香气,有野味,有勃勃的生机……
1941年,上海是属于日本的城市,战火的气息在空气里略有回荡,有些火药味埋进泥土已经四年。一个俊朗的小生,彳亍在上海的街头。初夏的风呼啸、激荡,得意洋洋,吹起街头的招牌布幡,吹起她棉布衣的一角。把她排戏时那么年轻的声音,吹得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
那么多次提起初夏,是认为初夏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如果你是田野,那么麦子在你怀里成熟了,泥土祼露皮肤发出深黑色的腥味。如果你是姑娘,那么你正在翻箱倒柜寻找去年穿过的长裙。如果你是小伙子,你该穿上白色短袖,露出你有力而结实的胳膊了。而如果你是一种声音,一定会在渐暖的天空里,恣意招摇和飘荡。像江南随意可见的布幡。
我想我是爱初夏的,也爱初夏里一切的声音。
徐玉兰在1947年组建了玉兰剧团,内战时期,她又和越剧十姐妹义演《山河恋》,希望中国人不要打中国人。1952年的辰光,徐玉兰率玉兰剧团所有成员参军了,被列为总政文工团越剧队的成员。我也是参过军的,至今热爱着军装特有的颜色。朝鲜战争发生,徐玉兰和王文娟加入了志愿军,在炮火中他们为志愿军演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和《西厢记》,他们把经典的《红楼梦》留在了朝鲜,把朝鲜歌剧《春香》,移植改编为越剧《春香传》。 我看过电影《云水谣》,其中有朝鲜战争的镜头,我就在想徐玉兰在那一座朝鲜的山包上,给朝鲜的军人演唱。徐玉兰的人生,像一粒翠绿色的浮萍,在生活的水面上,随风飘荡。在一次次的社会变迁中,改变着自己的人生脉络。
徐玉兰接受过周恩来和邓颖超的接见,但也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打进了牛棚,右耳被打聋。从此以后,她只剩下左耳。只有孤单的声音,通过左耳膜在她的心头震荡。她被整得一塌糊涂的岁月,一共是十年。我看到过一张她荒废了她的越剧,正在扫地的照片。扫地并不是低贱的事,但是一天到晚扫地,就不应该是一个优秀的曲艺艺人该做的事。我一直在想,人有时候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随时都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消失都是那么轻易的事,听不见声音,那就更不是个事了。
徐玉兰的人生,是多场次的越剧。随着这个世界的动荡,而有着不同的改变。而我们的人生,也各不相同。比如幽居山林的老农,他的生命是在各种令我们羡幕与热爱的绿色植物中一天天重复,不见波澜。就算人生多变,徐玉兰也不像《活着》里面的福贵,福贵的命运起伏如此巨大。她则把一生过成了越剧的立方。
这种叫“越”的声音一直把我吸引着。
我少年的辰光,父亲背着我去村里的空旷的晒谷场看戏。我清楚地记得《双狮图》三个字写在戏台的黑板上,很清秀的样子。我被鼓乐的声音包围,那些鲜艳的戏服,在戏台上飘来飘去。父亲是喜欢看戏的,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痴迷。我也不是戏痴,但是我愿意坐在一张长条凳上,看戏在我的眼睛里循序渐进地上演。我曾经跑到乐师们的身边,近距离观察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与声音有关,头发,皮肤,与衣服,以及整个人,哪怕是身边摆放的一杯茶水,都被他们自己制造成的声音紧紧包围了。
村里的有线广播,在每天的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响起。农忙时分,下午三点是吃点心的时间,是农民补充体能的时间,所以这时候的广播被我的祖母称为“点心广播”。“点心广播”经常播放“绍兴莲花落”和越剧。在接下来的日子,父亲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过一只红灯牌收音机。那只收音机里释放的越剧,让我听到了来自电波的怒放的声音。隔壁叔叔家里,买来了一台电唱机,每当吃中饭的时间,那种热火朝天的声音传到我家庭院。那时候的乡村是安静的,我甚至能听到微风吹过香椿树的声音。但是有时候乡村的声音,也会密集而嘈杂。越剧的声音,就是掺杂在其中的一种。隔壁叔叔家里的电唱机,不仅释放越剧,比如《哭牌算命》,比如《送凤冠》或者《五女拜寿》,也释放《月光下的迪斯科》或者《迟到》《热情的沙漠》。
没有人想过,一个懵懂的少年,曾经如此专注地听着一种声音。专注得像个神经病。
有一阵子,我写小小说写得像发疯似的。我写过其中一个小小说,叫做《戏魂》。写一个爱戏入魂的女人,随着戏班子走江湖,死后只要鼓点响起,她的躯体仍会死撑着上台演戏,没有人知道她已不在人间。去年的时候,我写一个小说叫《秋风渡》,写一个从嵊州出来的女子招娣,觉得唱戏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她一有空闲就不停地唱,对着江河沟渠唱,对着天空唱,对着泥墙草棚唱,对着牛羊猪鸭唱。她不停地唱着,唱得附近四乡八邻的戏班主都登门来要招娣……我的另一个小说,叫《烟囱》,写到女主人公,丈夫被倒塌的墙压在了下面,她把指甲都抠掉了就是挖不出人来。然后她就坐在地上唱,边唱边哭,唱着唱着,挖出一条腿。再唱着,又挖出另一条腿。这种声音里,许多生命完成了一生。
枯萎是必然的,无论是植物,还是我们。包括声音。
我还写过一篇散文,写了从黄村来的戏班:我站在蚕房门口,天正在一寸寸地黑下去。这时候一辆中型拖拉机开到了我的身边,下来一些漂亮的女人。我知道她们是黄村来的戏班,明天晚上蚕房门口的大操场上梁山伯和祝英台就要在这个丹桂房寒冷的冬天化蝶了。我帮他们搬戏箱,那么沉的戏箱里面一定是些五彩缤纷的戏衣。那天晚上那个叫王大麻的班主请我喝酒,我们一共喝掉了八两白酒,王大麻子喝醉了,有女演员扶他去休息。我也喝醉了,女演员谁都不愿过来扶我,她们在轻声地议论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老是喜欢帮人家干活,一定是个游手好闲喜欢蹭饭的人……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不好不坏,不咸不淡,但是心态平和。因为那时候我一无所求,我只想写安宁的文字。现在我越来越浮躁,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随时会爆炸的二踢脚。我努力把自己关在家里,努力让自己平静,努力地沏茶,听雨,迎候朋友。写字的时候,我从网络音频里寻来越剧,越剧的声音就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与缠绕着。
在古新河边的红石板古旧市场,我买了一块红木做成的古董尺板,是戏班子里的乐师专用的。它躺在我小屋子的一张案几上,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就想,有多少戏是用这块尺板给出的声音来做的伴奏。我把它放在我的玻璃屋里,有许多个漆黑的夜晚,我会站得笔直,打起尺板。我打得肯定是不专业的,我最多只能说是弄出一些声音来而已,但我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我最喜欢的是徐玉兰在《红楼梦》中的唱段,金玉良缘将我骗,那声音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雁的一声哀鸣,有点儿高亢,也有些悲凉。
其实骗我们的岂止是良缘,不然人生又怎么能成为人生。在我喜欢的歌曲中,有一首是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知道我看到的是满地苍凉,一世浮华。
我对声音的迷恋,保持着高度的热情。
在我以前生活的小县城里,是有一个越剧团的。团里的姑娘们年轻、漂亮,长得像阳光下的水仙花。她们大约只有十七八岁。我和她们的距离很遥远,后来我不仅看了一出叫《西施断缆》的越剧,还认识了两个姑娘,那时候她们的年龄正在向二十岁逼近。她们怎么可以那么年轻呢,年轻得连水仙花都不像了。她们有时候会参加饭局,随身带着乐器,比如银光闪闪的长笛,像武侠小说中点穴的暗器。酒至酣处,她们会即兴吹奏一曲。有一次我看到请客的主人,偷偷塞给她们一些钱,才知道原来她们出来吃饭,是需要收工钱的。
直到现在,我也没觉得收工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太真实了。平常时候,她们会在越剧团排练厅里穿着灯笼裤排练,压腿,吊嗓子,舞动宽阔而绵长的水袖,没事的时候换上短裙或者牛仔裤,逛街,买零食,吵架,谈恋爱,争风吃醋,看望父母……
她们简直就像是我的亲人。
徐玉兰总是令我想起嵊县崇仁镇。那是一个被文气笼罩的小镇。我曾经在好友马炜的玉成下,在那个古旧得有些过分的小镇上盘桓过数日。站在某幢老宅的墙壁前,我看到了越剧十姐妹的照片。她们那么年轻,容光焕发,像一棵棵雨后的青菜。我相信我对美好的东西,总是过份的迷恋。在玉山公祠空无一人的戏台前,我久久伫立,因为我听到了越剧的声音从天而降。我的眼前,总是海市蜃楼般地浮起那些演员的身影,鼓点急促,越音开始在黄昏来临以前肆无忌惮地漫延。
我的父亲坐在家里的时候,会把两手搭在两条腿上,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他的头发早已稀疏,并且花白。他的红灯牌收音机,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但是面对着电视屏幕,越剧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会用十二分的专注看那一出出曾经迷恋的旧戏。
人生和戏是一样的,转眼就是苍凉。
此刻,是进行中的漫长的黑夜,雨一直不肯停歇。除了雨声之外,我听到了不绝的越音,跫响空谷,我愿意见到的是树木与幽深的山谷,那种声音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路向前。而那条林间小径上,留给我的是徐玉兰的背影,那么越剧,又那么烟火。
夜已经深不见底,关掉灯,请允许我抱着声音,一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