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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小的,强大的

2016-11-18周卫彬

山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小兰亚军星空

周卫彬

读张学东的作品,总感觉有种童年的回忆、忧伤和梦幻吸引着你,让人觉得平凡甚至苦难的生活里,依然有一种悲悯、包容的力量,犹如星光照亮夜空,足以慰藉人心。中篇小说《星空》是其童年叙事的重要作品,张学东于幽微之处,极为细致而精准地展现了历史与现实的缝隙中,人性的复杂状态。我们仿佛进入到一个令人彷徨不安的世界,那里有生存的苦难和黑暗,有过于喧嚣的孤独,有伤害与忍耐,矛盾与困惑并存,但内心却充盈着善良与救赎的力量。

从幽寂的杨树林,从黄土梁子的夜晚,从狼与狗撕咬的嘴边,从如山的饥饿压迫下,从一条红纱巾上,劳动者、受批判者,野汉子、女孩子,堕落的家庭主妇、一条比人还要忠贞的狗,怯生生而困顿的童年,还有静默的街道、门扉外面的骚动,所有这一切,全部在明亮的星空照耀下,转化为递解社会与家庭、成人与孩童、宽容与仇恨的钥匙。关于文革题材,我想每个作家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向两个层面,躁动难安的时代与乱象丛生的世俗生活。《星空》在这两个层面穿梭自如,张学冬先生必然看到这其中某些共通的因素,比如现实的荒诞与人性的阴暗,比如生存的困境与精神的堕落等等,想想小兰的母亲吧,她不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那是黑暗之中的圣女——而是兼诅咒者与受难者于一身的堕落者形象。反观小说的背景,在知情年代,社会的普遍心理状态是阶级斗争的热情与革命的高调,到处是像亚军的父亲这类向往远方、渴望崇高、还带着一丝英雄情结的知识分子,然而在这种“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境遇下,我们看到的是无处不在的饥饿,是善恶的错位,是生死疲劳。《星空》就像在逼问一个混乱的年代人的精神的剩余价值,但并没有一厢情愿的诉求,把小说一切的矛盾都归结为社会或者人性的阴暗层面,正如小说潜藏的儿童视角,把社会的闹剧、人性的悲哀化作了一种平静的讲述,没有极度压抑的倾诉,进而出现偏执、焦虑与抑郁等等,即便亚军受野汉子侵害的秘密被公开,作者最终还是让一条狗让她放弃了绝望。一个孩子她(他)是不会有成人的城府,虽然她们(他们)也会在小小年纪饱受世态的炎凉。我觉得,张学东以一种隐藏于小说中深厚而饱满的悲悯之情,对特殊年代下的人性作了更为真实而深入的探讨。

这种探讨,我觉得作者首先有意让人物与小说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就是说文革、知青生活只是作为小说若即若离的背景,一种小说叙事的需要,仿若戏剧中的暗光效果。亚军、小兰、“坦克”、弟弟、母亲等等,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像在微光中夜游,是灵魂与现实的互相遭遇与碰撞(以此也强化了“星空”的内涵)。其实,一个孩子所要面对的,并不是宏大的社会、时代,而是最为直观的生活的涓涓细流,哪怕一个最不起眼的家庭就是他所面对的一切。影响他的精神世界最重要的因素是亲情,一种天然的需要。相对于人的理智而言,亲情不仅人类具有,动物界亦然。“坦克”两次拯救亚军于性命须臾之间,与小兰的母亲对照,它甚至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爱。亚军的诉求是父亲、母亲和弟弟在一起生活的完整的家,这里没有愁苦,而是拥有一个家庭应该具有的温暖与关爱,而失去父亲、并且母亲有家庭暴力倾向的小兰何尝不是充满了这样的渴望?在张学东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我仿佛听到了小说中那些孩子们内心深处的呼救信号——虽然没有重要的矛盾冲突,就连亚军受到野汉子侵害这样看上去较为重要的“事件”,也被作者连同时代因素而置于次要的位置。我们被作者带入了一个更为重要的矛盾之中,就是被性侵害这一潜藏于亚军内心深处的伤疤,如何被揭露以及导致的后果。我们在不经意中掉进了小说步步为营的“陷井”里。当我们往外看时,我们会蓦然发现这正是从人性中提炼出、看似熟悉而又似乎离自己很远的一种精神摹本,而这一摹本又是以其沉静和暗示的力量,向读者发起直面冲击。这种效果也使得小说有效避免了愈来愈深地限于错综复杂的外在关系之中。不得不说,当下的众多小说家,往往被变幻莫测的现实所裹挟,而不愿稍稍偏离时代性,腾出空间,重返文学本质。《星空》让我们看到了小说本身不是回答却向我们揭示了生活各种问题和人性多个侧面的重要特质。

另一方面,小说将情感天平向亚军、小兰等女童倾斜,她们既是叙述者又是行动者,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她们成为与社会、时代以及成人世界相互映照的参照对象。小说中的成人,比如亚军的父母、小兰的母亲、检查学生背诵的老师等,皆是被裹挟在时代的潮汐里,随波逐流。更不用说野汉子之类,潜藏在社会阴暗角落的浮尘。他们成为躲避或者说最终屈服、麻木乃至走向反面的一类角色,他们丢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必须承担的责任,而转移给了那些无辜的善者与弱者,最终甚至让两个弱小的女童,来面对家庭的磨难与时代的风雨。亚军的父母皆在文革的冲击下,一天天衰落下去,亚军仿佛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小兰的母亲牺牲色相换取食物,但在极度的饥饿之下,小兰却断然拒绝了母亲“比命还要金贵”食物,所谓不食嗟来之食。虽然这些成人都是时代的失败者、零余者,但似乎并不值得同情。唯有这些善良而柔弱的女童们,拥有光明的内心与简单的昼夜,就像明亮的星辰,在星空中熠熠生辉。从鲁迅的《狂人日记》中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到“文革”结束时,刘心武在《班主任》中呼吁“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孩子是弱者,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但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同时可以看出,要想“救救孩子”,首先成人须得自救。俗语云,生活需要努力和意志,而挫折则是一种教养。最重要的是,那些纯澈的稚子,不仅在困境中赢得了生存的权利,而且保留了自己如钻石般闪耀的珍贵品格,虽然她们不知道何为理想与世俗,却懂得信仰与牺牲,小兰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要为自己没有“告密”而洗刷清白。想想文革中有多少的“告密者”,又有多少的冤屈。如果成人的世界属于迷惑、躲避、阴暗,那么女童的世界则意味着隐忍、进取与光明,她们是尘世迷途中的精灵,给这个世界以救赎的希望。

由此,我也想到这篇小说最后部分为何要引用狄更斯的童话《梦星空》。童话被成年人称作“假话”,然而在孩童的眼里,那是希望与爱,能够在片刻的瞬间获得温暖的力量。反观充满了暴力、冷漠、堕落、焦虑的现代文明人的生存状态,我们会感觉到那个充满诗性与智慧于一体的世界是多么美丽、璀璨,它是现代文明难以企及的一个高度。其实,童话从未淡出人类的生命,当漫长的岁月过去,童话安然地停靠在人类文明的海岸边,以温柔之光安抚众多疲倦的灵魂。就像亚洲在听亚军讲《梦星空》时,竟泪眼朦胧地睡着了,“这天晚上,姐弟俩都睡得很实,连梦也没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篇小说或许也可以当作张学东先生写给那个年代成年人一则充满微笑与眼泪的“童话”,在琐碎的现实与尘世辗转之间,在正义和善良被屠戮的黑暗时刻,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之时,能够唤醒我们的赤子之心,相信总有爱、勇气与承诺,这些是我们活下去的原因,是星空中的点点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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