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2016-11-18林立
林立
一
他出现在高架桥上。
桥下,密密麻麻的汽车通行,公路的另一侧,每隔半个小时就有时速60公里的火车经过。远方山脉暗淡,青灰色的山脊像一条游动的蛇,吞没了最后的余光。他朝着火车驶来的方向站定,随后闭上了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准备一死了之,尽管脚下的宣传横幅上赫然写着“珍惜生命,远离铁路”几个大字。
他没想到,自己竟又被棍棒撵到了门外。
14年来,他受尽了冷嘲热讽。在老师看来,他是欺负同学、专搞破坏的“小魔头”;在父母那里,他是嚣张跋扈、顶撞长辈的“逆子”;在伙伴眼里,他是不学无术、沉溺于网吧的“后进生”。他,真的受够了!
想到这儿,他两眼噙满泪水,双手一撑,迅速跨到桥栏杆的另一侧。
“呜——”火车拖着长长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广袤的土地上,除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影,空无他物。冷清、悲凉,但这一切都即将结束。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能完全主宰自己的生活。
正当他张开双臂,俯身向下,突然从旁边蹿过来一个人,他闪念一想:这个人难道是要来把我推下去?
这是多么可怕的世界!
不行,他得先下手为强,不能犹豫!他身体下蹲,双脚使劲勾住护栏,猛地转身,从下腰处发力,一下子就把靠近自己的那个人推了个趄趔,向桥下翻去。他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人下坠时,他才看清,原来是他——白树清。
不,他不能死,任何人都可以死去,唯独白树清不能。他还欠他一命。想都没想,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身体一踉跄,自己也坠了下去。
必死无疑。这是他料定的结果。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他——白树清,正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领,他的另一只手扯在揉成一团的横幅上。
二
白树清又救了他一命!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和几个“朋友”结伴到野外游玩,正巧路过一个水库,几个人一合计,脱衣服,下水。几个伙伴里,数他最高,为了不被矮个的抓到,他得意地向深水区游去。没想到,偏偏这个时候,小拇脚趾抽了筋,紧接着连同小腿也开始疼了起来。完了!他一边咬着牙想往回游,脚却不听使唤了,还一连呛了几口水。
他拼命地挣扎,想喊出“救命”两个字,可他发现卡在嘴里的水像一颗大大的汤圆堵住了喉咙,憋得他难受,他根本就没法叫出声来。在水里嬉戏的同伴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水淹没额头的那一刻,他们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来真的。
没有任何意外,他沉了下去。水里滚起的水泡随着胡乱拍打的双手,一阵一阵地翻滚进眼眶里,灌进五脏六腑。很快,一片漆黑闪过脑海,只听见“咕噜咕噜”和拖得很长的人声。他就这么死去了,还没来得及掏完最后一窝鸟,甚至还没跟女孩亲过嘴。
隐约里,他听见一群人在议论。
“醒醒,醒醒。”
“谁家的孩子,这是?”
“不得了,肯定没救了。”
他讨厌听到这样的议论。
尽管胸口还是疼,一股酸辣劲儿揉进身体,在皮肤里麻麻地炸开,但他还是吃劲地撑开双眼。朦朦胧胧,好像睡在了井底,朝井口看,从井口上射来一束光,突然,一粒水珠顺着井口滴了下来。
眼皮抽动了一下。
凉的。他还没死。
“醒了,醒了,白警官好样的!”
他听见一片欢呼雀跃。
“小子,你吓坏我们了。”
这回,他可看清了眼前还有一个穿着藏蓝色衣服、全身湿透、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冲着他笑了一下。
他本来想推开他,却突然间没有了力气,反而更想躺在他的怀里,享受被一种气氛包围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微笑很甜、很温暖,像晚霞飘在空中,把天幕烘得通红。他似乎想到了小时候躺在父亲的怀里时,父亲冲着自己笑的情景。
阳光穿透了人群,和吹来的清风一起洒在身上,格外舒心。
那天以后,他俩成了好朋友。
他一有空就去警区里闲逛,诉一诉“苦水”,有时候也会帮他整理菜地,一起巡线。
一丝温暖环绕着他,直到父母再次向他“开战”。
三
白树清冲着他一笑:“小子,咋愣住了?”
他苦笑了一下,觉得很愧疚。
火车的响声越来越大,撕裂的声响突然间就来到了耳边,并明显感觉到强烈的震动。
他想挣脱他的撕扯,可刚要把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
他突然有了一种求生的想法,就像花开盼望着结果。于是,他使劲抓住白树清的手,防止衣服被撕开,滑落下去。
正在他这样做的时候,衣领被撕开了。
完全自由落体。身子直直地从半空掉了下来,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脑袋,瞬时一片空白。
“砰!”
五脏六腑被巨大的石块压破,隔着肚皮在肚子里变成碎片,全身变成了胀气的气球,一扎就会破。满脑子的天体悬浮,在砸落的那一刻凝结成另一个空间。
世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有火车还“咣当咣当”吐着气。车厢里被弹起的棉花,飘向了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