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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适区

2016-11-18陈炜

参花(上) 2016年11期
关键词:麻将电动车眼镜

眼前就是丰家坡——这座离家一千公里的城市里,曲小喜最喜欢的区域。

丰家坡位于城东,是个城中村,面积不大,房屋密集,遍布价格低廉的小店。到这座城市两个星期后,曲小喜发现了这里。此后,隔十天半月他就来一趟,花十几块二十块钱吃一顿比工地食堂好的饭菜,到偏僻的小巷里找个女人,当然,这要在风声不紧的时候。

曲小喜到过九座城市打工,每到一地,安顿下来之后,他就趁闲时逛逛找找,总能找到像丰家坡这样的地方。在有的城市,他可以找到好几处,而在这个城市,由于城区扩展势头迅猛,拆迁力度极大,只找到丰家坡一处。每次走进丰家坡或者其他城市类似的区域,曲小喜就放松下来,把所有对大城市的不解和隔膜,暂时抛在一边。在曲小喜看来,丰家坡这样的地方,与他老家那个小镇颇为相似,从气息到物价,相差无几。从镇上到他那个祖辈居住的山村,大约有十公里。所以到了丰家坡,他就觉得离家很近了。可是这十公里的距离,他却很少有跨过去的强烈欲望。

曲小喜成家很晚,三十出头才娶了老婆。家里人口少,负担本不重。儿子初中毕业后不愿再进学堂了,混了一两年,跟定了县城一个放债的老板,打打杀杀,六亲不认。曲小喜横竖管不了,索性不管。曲小喜老婆身体不好,没跟他出来打工,在老家养两口猪,加上曲小喜每月寄回的钱,日子过得也还不错。除了过年,曲小喜根本不想回家。老婆性子懦弱,儿子上了十岁就不敢管了,在外也少和人红脸,但总是吼曲小喜,仿佛一生中所有的不幸和不顺,都是她的老公引发的。曲小喜出来打工,起码有一半的因素是为了避开她。能避开多久就多久,等老得打不了工,再回家安生不迟。曲小喜很多次想到,如果老婆对他好些,也许现在就可以回家了,不一定非得在外边打工,家里的活儿拾掇好,日子在村里也算中等了。有些东西不难,比如对家人好些,可他老婆就是做不到。有些东西也许不难得到,比如一个不那么凶的老婆,可曲小喜早已断了这个念头。

上了五十岁的人了,得对自己好些,该吃吃一点,该玩玩一阵。挣了钱不花,跟没挣着钱有什么两样?想想前几年死抠死抠地在外边苦熬,曲小喜觉得自己傻透了。六年前刚出来打工时,曲小喜每月挣一千多一点,除了留一点零用,基本寄回家。儿子天天泡网吧需要用钱,老婆需要用钱,他总怕寄回去的钱不够用。每回去丰家坡这样的地方,他往往只限于随便逛逛,吃一顿油水足的饭菜。工友跟他说过,他自己也看到过,偏僻处有招手的女人,他总不被那手招去。一来他还有些羞涩,二来他认为去一次起码就是二三十元,不去的话,就可以省下半天工资,寄回家能派上用场。熟识的工友笑话他抠,他也认了,抠也是挣钱。后来,儿子不从家里拿钱了,他松了口气。更重要的是,老婆没有因为他硬省硬抠往家寄钱而有过一句称赞。看看陌生人的生活,看看电视里的各种幸福和追求,曲小喜终于想到一点,挣钱为了什么。往家多寄钱曾让他有成就感,但这让他更幸福了吗?没有,反而有了委屈,而且这种委屈越积越浓厚。于是,他渐渐开始多花些钱。

曲小喜从西头进了丰家坡。这地方东西长,南北窄,东西向一条主干道,是这里惟一宽阔的道路。大路两旁有众多的小巷,一条条就像人的肋骨。今天工地上停工,曲小喜可以好好逛逛。近来工地停工多了起来,一些工友已经回家,但曲小喜不在此例,跟着工头这么多年,也算混熟了,他这样的人不用,用谁?对此,他还是颇有底气的。

修车匠六指坐在摊上生闷气,神经质地不停搔着油腻的短发。徒弟在一旁轻手轻脚地补车胎,不敢惹师父更生气。

刚才,一个老头推着车过来,六指热情地迎上去。老头却大骂六指,说他撒钉子扎人车胎挣昧心钱。六指和徒弟都是木讷的人,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没有有效地给自己辩解一番。这番叫骂引得好多人围观,不免有人指指点点,影响极坏。

老头走后,六指越想越气。这事他以前确实偶尔干过,在生意不太好的时候。几年前他的孩子生重病后,就再也没干了,她老婆说,要给孩子积点德。可是,不做亏心事了,还是挨人骂。这几年来积下的好口碑,可能就因为这老头的谩骂而毁了一半。索性不管了,六指哗啦打开一个工具箱,从底下掏出一盒钉子递给小徒弟。小徒弟心领神会,蹦蹦跳跳去了,他只看到过这盒钉子,但从来没用过。

六指自认为是个老实人。修车二十来年,除了曾经扔过几个钉子,没干过别的出格事。来路不明的旧车他不敢收,怕惹祸。孩子生病后,钱紧了,他才稍稍放宽,多收了几辆车,略加点钱卖出。快进快出,能挣一点是一点,来路不明的车放久了就是祸患。

做老实人,也不能避免挨骂。六指摇了摇头,开始拾掇一辆红色电动车。

麻将鬼昨天骑着这辆车来,说是打牌赢的,卖五百元。讨价还价后,六指三百元就买下了。六指当时还想,可能真是麻将鬼打牌赢来的,得来轻松,卖得就便宜。

车起码有八成新,擦擦干净,换几个螺丝,六指打算把它卖五百元。想到一转手能轻松挣两百来元,六指舒畅多了,刚才的闷气几乎消散殆尽。光靠修车补胎,多久才能挣两百元?

曲小喜晃晃悠悠过来。今天他心头没有任何闲事,有的是闲时间,根本没有理由走那么快。

六指指着车子招呼,老师傅,买车不?九成新的车,电瓶差不多全新的。你买回去,还可以用很多年。

曲小喜停下来打量一番,问,多少钱?

以往每到一地,曲小喜都会买辆旧自行车,便于出行。但在这座城市不行,工地在城西新区,和丰家坡差不多隔了一座城,骑自行车太慢太累,电动车正合适,反正工地上充电也不要钱。曲小喜动心了,相比自行车,不用使劲蹬的电动车,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半机械化了。

一口价,六百。六指只往心理价位上高说了一百。他不是个贪心的人,从不开高价。多费那么些口舌,也挺累人的。

三百。曲小喜很干脆地打了个对折。

五百五。

三百。

五百。

三百。

六指明白遇上狠角色了,咬咬牙说,四百五。不能再低了。

三百。

这么顽强的主儿,真少见,就算到丰家坡买菜的大妈大婶,也少有这样狠的角色。但是,六指还是想把车卖给曲小喜。不是因为六指喜欢曲小喜,相反,他很想敲曲小喜一棒子。人们不一定喜欢让自己多赚的人,但一定讨厌让自己少赚的人。六指只是看出曲小喜不是丰家坡的人,才铁心把车卖给他。麻将鬼打牌赢来的车,六指总觉得有一丝不靠谱,还是卖得远远的为好,免得日后生枝节。跟挣钱比起来,安全更重要。

六指咬着牙,喊出了最后的报价:四百!

这次曲小喜没有立马喊三百,俯下身子,又细细把车查看了一通,说,好,就四百。不过,我先骑骑看,有什么毛病你先得给我修好。

曲小喜跨上车骑了百来米,就满意得不得了。这车就像十七八的壮小伙,无病无灾。折回去之后,他还是跟六指讲定,以后车子有了什么大小毛病,必须免费维修。六指说,除了撞车损坏不行,其他都可以,换电瓶可以优惠。曲小喜想,等到要换电瓶的时候,早就不知道在哪个城市了。

付了四百,曲小喜口袋里剩下一百。亏得带了五百块钱出来,以前,很少带这么多钱在身上的。一来用不了这么多,二来被偷了怎么办?多带钱还是有好处的,不然就错过这辆近乎完美的电动车了。

曲小喜再一次觉得这车真值。在这个城市干完了,可以带回老家去,或者带到别的地方去。就算不带回去,也能卖几百块钱,说不定还能赚一两百。想到这一点,曲小喜觉得,这次偶然的购车行为,简直就是一次成功的投资。

慢慢骑着,两三分钟,曲小喜就沿着丰家坡的中心道路,到了东头。

丰家坡东头要繁华一些,理发店、小超市、鞋服店,一家家紧挨着。这些店,曲小喜都没有进去逛逛的欲望。一家性用品店门面小小的,半掩着塑料门帘,引得曲小喜停下车。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他,他闪了进去。这家店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每次路过时,只要店门开着,他总要往里瞅上一眼,但总是瞧不清楚,因此也越发勾得他心痒。

老板眼镜见有人来,抬头看看,又低头顾自玩电脑。音箱里嘀嘀嘀声不断,眼镜笑眯眯的,啪啦啪啦地把键盘敲得山响。他开这家店多年,只要生活过得去,就不为生意好差担心。一天中,大半的时间用在与女网友聊天上,泡得上就泡,泡不上也就当打发时间,他想不起有比这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了。

两边货架上花样繁多,曲小喜瞧来瞧去,花了眼,拿不定主意。虽然在外徘徊多次,但还是第一次进来,货架上的东西,他大半不认识,不知道用途。老板不起身迎客介绍,而在那里自娱自乐,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曲小喜重重地干咳一声,眼镜才又抬起了头。曲小喜相信,这人还是要做生意的,并没有完全钻到电脑里去。

老板,有没有,有没有效果好一点的?曲小喜尽管鼓足了勇气,声音还是有点含混。在工棚里,曲小喜和大家一样,口头没什么遮拦,都是过来人,怕啥。可在陌生人面前,在一个他极其陌生的小店里,在这么多叫不出名字的物品前,提及与脐下三寸相关的话题,他怎么可能有太多的底气。

眼镜倒是听清楚了,开店这些年,这种扭扭捏捏的人见多了,多来几次,就都放开了。想要口服的,还是外用的?眼镜非常机械地问着,在忙着聊天的时候,这是他标准的工作用语。

呃——曲小喜呆了半分钟,口服的吧。

他想起了去年在小诊所看病的经历,高烧不退,打了好几针。多年不打针,他居然像小孩一样怕痛了。照他想来,口服和外用,差不多相当于吃药和打针,当然吃药更方便,也不会痛。

眼镜不情愿地起身,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小盒子,扔在柜台上,说,这东西很见效,八十块。

有没有便宜点的?面对态度轻慢的眼镜,曲小喜一丝还价的想法都没有。真是奇怪了,刚才面对笑脸相迎推销车辆的修车师傅,可是大砍大杀、得意而归。

眼镜皱了下眉头,放回小盒子,取下一个更小的盒子,“啪”地拍在柜台上,这个便宜,也是十粒装,六十块!

曲小喜看到,药瓶子上满是外国字,夹杂着金刚等少数几个中国字。他犹豫了。对他来说,还是太贵。十粒,要多久才能用完。况且,要是这玩意没用的话,浪费也太大了。六十块钱,都可以在老吴的实惠饭店吃三回了。

电脑又滴滴滴响起来,眼镜扭头看看屏幕,转过来白了曲小喜一眼,说,可以拆开卖的,一粒十二块,给你十块好了。

曲小喜心里默算了一下,一粒十块钱,折合起来,一盒就要一百元了。但他没有跟这个不耐烦的店主探讨,而是连忙掏出那张仅剩的百元钞。眼镜找了钱,取出一粒药丸递给曲小喜,也没用张纸片包一下。

到了门口,曲小喜回头问,这药,效果还好吧?

眼镜头也没抬,好,当然好,七八十岁的吃了都管用。你吃了,保准会到我这里买整瓶的。

曲小喜放心了,七八十岁的吃下去都有用,他吃下去就更有用了。他把药丸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曲小喜觉得,买一粒先试试,也是个保险的行为,于是,对自己在眼镜店里的言行一概满意了。他看看四周,跨骑上电动车,继续在丰家坡转悠。

买药这个念头,曲小喜以前就有,到过丰家坡,这个念头就更强了。丰家坡人来人往的,而且附近就有个派出所,有时巡逻摩托车会从主路驶过,让他有点紧张,有一次老半天进入不了状态,引起那女子的强烈不满。曲小喜很恼火,自尊心也受了伤害,所以想借助一点外力以便进入状态。在工棚经常看到这种药的电视广告,演得跟电视剧似的,常常看得工友相互开玩笑。曲小喜记下了几个商品的名字,但刚才在眼镜的店里没找到,只能求推荐。

十一点过了,太阳很晒人。曲小喜把车停在一棵冬青树下,晃进了三十米开外的老吴实惠饭店。这里的菜便宜、口味重、分量足,他已来过好几次。点了份红烧大肠,曲小喜坐在门边的小桌旁等菜。坐在这里,可以看到他新买的电动车露出的车尾,令人放心。

老板的娘手脚麻利地给曲小喜送上杯茶。塑料杯很次,茶叶很碎,但曲小喜很喜欢。毕竟,在这座城市,他很少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就着黄黄的茶水,曲小喜吞下了药丸。金刚,真是个威猛的名字。他希望这十块钱不要白花。

老板和老板娘在厨房忙碌,老板的娘穿梭着送茶上菜,油烟腾腾,叮当声不绝。曲小喜看着,生出一丝羡慕来。如果回老家开个小饭店,自己一家三口足以支撑下来,不用三处分离,也不用看老板工头脸色,多好。但想想儿子和老婆,这份羡慕渐渐转成了苦涩。

麻将鬼急匆匆踏进饭店,报了一碗青菜肉丝面,要打包带走。满头大汗的老板忙里偷闲,说麻将鬼又给二奶献殷勤了。麻将鬼反击:你小子,有老婆有儿子有房子有车子,拿我这个光棍开什么心?一奶都没有,哪来的二奶?你小子给我发一个?店里的人都笑了。

坐在曲小喜对面,麻将鬼掏出手机发短信。麻将鬼四方大脸,头发向后梳得光光亮亮的,蓄着小胡子,曲小喜认为他仪表非凡,像个老板。甚至,比他工地上的老板模样还好些。

拎着注塑餐碗,麻将鬼走了。曲小喜的红烧大肠也端上了桌,油光闪闪,青红辣椒、白蒜点缀着酱色的大肠,带着一丝臭味的浓香扑来,曲小喜直咽口水。要了一瓶啤酒,盛了两碗饭,曲小喜开始享受他的大餐。少食肉、少油腻,这些对他来说全然不用考虑。他每天劳作,身上脂肪很少,腹部像少年人那样扁平。有次在工地食堂大棚吃午饭,他夹着大块肥肉吃得津津有味,工地老板挺着肚子走过来瞧见了,直说眼红,这让曲小喜很骄傲。

麻将鬼拐进一条巷子,奔上中段一幢破旧楼房的二楼。肥女人躺在床上,玩着手机。

麻将鬼把餐碗放到桌上,解开塑料袋,坐在床沿说,快吃吧,青菜肉丝面,老吴烧的,味道还不错。

肥女人懒洋洋地说,肠胃还是不舒服,不想吃。

麻将鬼说,都两天了呢,怎么还没恢复。要不,还是去诊所挂个针吧,反正也近。

肥女人不同意,恨恨地骂,这死老许,害死人了!

两天前,肥女人到丰家坡东南处露天菜摊老许那里,买了一把空心菜。肥女人知道老许的菜虽然好看,但施的农药太多,而且一惯会短斤缺两,但架不住老许夫妇的声声招呼。当晚吃下后,肥女人上吐下泻。第二天,肥女人叫来麻将鬼,强烈控诉老许,想让麻将鬼教训老许一顿。麻将鬼想不出什么主意,骂人吧,老许的老婆嘴可厉害着,讨不着便宜还会吃亏;打吧,自己身高马大但泡麻将馆泡虚了,而老许年纪虽大,却是筋骨强健,在他面前也讨不到便宜。肥女人无可奈何,就叫麻将鬼把老许停在居民楼楼下的电动车偷偷拉走卖了。

麻将鬼看肥女人有气无力的,劝道,既然不舒服,又不去挂针,现在就回去休息好了,歇几天也不打紧。

不行。肥女人摇摇头,昨天已经歇了一天了。

你好歹吃一点,麻将鬼站起来,我去麻将馆了。

麻将鬼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迈开步子。肥女人懂了,拿起小钱包,把里面唯一的一张百元钞给了麻将鬼,嗔怪道,昨天不是把老许的电动车卖了吗?怎么又没钱了?

麻将鬼接过钱,嘟囔着,就卖了三百,昨晚手气不好,输光了。

你娘的,也卖得太贱了。哎,车卖给谁了?肥女人有点急,跟你说过的,别图省力卖在附近,将来会有麻烦的。

这我还不知道?麻将鬼说着赶紧下楼。

老吴烧的面条很香,加上一天多没怎么吃东西了,肥女人端起了碗。

肥女人进城近十年,起初在学校食堂帮忙烧饭,后来做过两年家政,天天早出晚回,累归累,日子倒也安稳。三年前,肥女人老公跟人合伙炒作调味料,发了大财,竟跟一个年轻女人跑了,除了一间出租屋里的几件衣物和一台旧电视机,几乎什么也没留下,连手机号码也弃用了。肥女人病了一个月,病愈后跟老乡到了丰家坡这条巷子站街。麻将鬼是丰家坡的光棍,起初是肥女人的客人,久了,两人就在一起了。

麻将鬼挺会疼人的,嘴巴也甜,肥女人认为他比原来的老公好得多,无论相貌还是脾性。但是,麻将鬼老是从她这里拿钱去赌,这让肥女人有点困惑。带她来丰家坡的老乡劝了她几回,别跟麻将鬼来往了,她总舍不得。有时晚上麻将鬼会接她回住处,有时麻将鬼会发个短信来调笑一番,有时麻将鬼会给她送快餐,要是分了手,这些就都没了。

一碗面条吃了七八成,肥女人感觉有力气多了。收拾收拾,小睡一会儿,该去干活了。

慢慢吃了半个钟头,曲小喜才结束了他的午餐,酒足饭饱。一盘红烧大肠十八块,一瓶啤酒两块,饭不要钱。

踱出饭店,阳光更烈了。曲小喜看看停在冬青树下的电动车,觉得还安全,便打定主意过会儿再来骑车,先到巷子里逛逛。

脑袋有些发胀。曲小喜认为不是啤酒的缘故。放开喝,四五瓶啤酒不在话下。他想,应该是药丸见效了。

吃饭的时候,曲小喜翻了翻别人留在桌上的报纸,报上有条消息:公安工商突查性用品店假冒伪劣药品触目惊心。说不少廉价性药添加了大量激素,对人体有害。曲小喜不在意,又不是天天吃的,能有什么关系?要说激素,还不是饭桌上天天吃?这也是报纸上写的。

巷子窄窄的,比外面阴凉。这条巷子,曲小喜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从头到尾来来回回走上几遍。

嘿,过来。巷口,一个女人招呼曲小喜。

这女人曲小喜还是第一次看见。面无光泽,五十上下。曲小喜瞥了一眼,没搭理,继续往前走。反正有的是时间,来回一趟,也用不了几分钟。

肥女人睡了半小时,爬起来下楼,站在门口。房子很旧了,有个小院子。楼上的小房间是她租来做生意的,租金每月四百。

去吧?肥女人看到曲小喜,指指楼上。

曲小喜考虑了几秒钟,点了点头,跟着肥女人上了楼。这女人他前几次在这里转悠时就看到过,肥肥白白的,看起来营养不错,最起码比巷口那个女人好多了。

几分钟后,曲小喜匆匆跑下楼来,几乎跌跤。刚才的事,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搞清楚,好像中间缺了一段似的,串不起前因后果。进了小小的房间后,肥女人要求先给钱,他记得给了三十块,一张十块的,一张二十块的。可能是金刚药丸的功效,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女人说不舒服,催他快点。没过多久,女人说可以结束了,这段时间查得紧。他没说话。女人翻身下床,说时间够长了,让他走。他很生气,要求退钱,起码退一部分。女人不给,好像还骂他。他就推了女人一把,也没有很用力,女人立脚不住,往后倒去,脑袋磕在桌角上,不动弹了,流了一摊血。

曲小喜觉得刚才的一切非常不真实。好像这些事是别人做的,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女人是不是骂他他不是很确定,似乎骂了,但内容全然记不起来。只有女人倒在地上的样子和那摊血,深深刻在他脑子里。

不会死了吧?曲小喜脸色青白,闷头闷脑往来时的巷口疾走。他想跟直升机那样向上飞离开这条巷子,但做不到,只能拼命向前。背后似乎有手在拉他,把他拉到出事的地方去,可是抵不过前进的力量。很快,他到了巷口。面色无光的女人再一次招呼他,他低着脑袋,急急冲过。

应该死了吧?曲小喜想起,前两年,工地上一个厨娘取东西时从板凳上摔下,后脑勺着地,没见血迹,当场就死了。刚才这女人后脑勺撞在桌子上,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么?如果死了,那么,他就是杀人犯?

找到停在冬青树下的电动车,曲小喜的手哆嗦得厉害,半天才将钥匙插进去。他跨上车,向东南角骑去,从那里可以快速骑上大路。他只有一个念头,尽快逃离丰家坡。

菜贩老许埋头扒着饭,耳朵里充斥着老婆的怒骂。一天多了,这骂声就没停过。

老许觉得,老婆骂得比平时有道理。老大一个活人,连背后十几米处的电动车都看不住,确实该骂。但是,当着马路上这么多人骂上一天,老许觉得过分了。但他没有法子阻止老婆过分的行为,只好充耳不闻。

午后的马路菜场很闲。老许老婆骂得花样百出,成了其他菜贩的好消遣。老许知道大家都看着他,当笑话看。老许想,要是哪天碰到了偷车的人,一定请他吃几扁担。

老许正在脑子里想痛揍偷他电动车的人,他的电动车就出现了,从一条巷口拐出来,上面骑着一个男人。

老许扔下饭盒,操起扁担。这把他老婆吓了一跳,以为要揍她。老许没揍老婆,而是挥着扁担,向着他的电动车杀去。

曲小喜看到一个老头举着扁担朝他冲来,顿时魂飞天外,调转方向,驶入一条小巷,重新回到丰家坡。他想骑快一点,摆脱后面的追击者,但就是骑不快,轮胎变得扁扁的,非常不给力。怎么了?买来的时候车胎的气还是足足的呢,难道车胎被扎了?但这时没有时间检查了,只好骑着瘪胎车,能骑多快骑多快。

曲小喜越骑越慢,还歪歪扭扭的。老许体质不错,渐渐赶了上来,抡起扁担就砸。曲小喜吃了一吓,车龙头一拐,冲进了眼镜的性用品店,把玻璃柜台撞个稀里哗啦。

正和女网友聊得起劲的眼镜,被几片碎玻璃溅在身上,流了血,更被吓得不轻。曲小喜还好,车龙头挡着,没怎么伤着。

老许抡着扁担冲进来,要砸曲小喜。店铺太小,老许的扁担一挥起来,就把安装在墙上的货架砸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掉了一地。趁着闯了祸的老许一愣神,曲小喜跑了。

眼镜惊魂稍定,上前一把扭住要追上去的老许,你妈的,敢砸老子的店?

老许慌了神,分辩道,是他偷我的车!

他偷你的车,你就砸我的店?还想跑?眼镜拉住老许不放,两眼瞪得溜圆,脸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老许被吓住了,嘴里更加说不清楚。

这一闹,很多闲人都跑过来看。麻将鬼一百块钱输得精光,在棋牌室里站着看人打牌,见附近有热闹瞧,也赶了过去。

别的闲人看得很开心,麻将鬼看不下去了:老许和他的电动车都在眼镜的店里,不管怎么,偷车的事眼看就要暴露。眼镜吼着要报警呢。

麻将鬼急匆匆跑向六指的修车摊,他必须和六指统一口径,决不能让事情败露。

你个狗日的麻将鬼,老熟人你也坑啊?六指一听火冒三丈。一辆车值不了多少钱,但要被派出所逮住,铁定是拘留、罚款。他是老实人,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顶多往地上扔个钉子扎车胎,从没想过会被拘留什么的。

麻将鬼好说歹说,把六指拖到一边,说,你别闹呀,这事我比你更急,好好商量才是呀,光急眼有什么用!

听麻将鬼说买车的人跑掉了,六指才稍稍安心。但他还是担心,只要警察追查起来,怎么也瞒不住。

麻将鬼说,六指啊,这事你可千万要管住嘴,不能够把我说出去。

要我给你保守秘密,除非你把卖车的钱退给我,六指说。

麻将鬼很恼火。但他明白,他是盗窃,六指顶多是销赃,要想保平安,还是得把六指的嘴巴封住。封住的条件就是三百块钱。

说了半天,六指才同意,让麻将鬼退两百块。麻将鬼口袋比水洗的还干净,只好领着六指去找肥女人要钱。

肥女人不在门口。麻将鬼以为肥女人在楼上做生意,就和六指在院子里等。两个人心里都有事,都很不自在。等了一会儿,六指耐不住性子,催着麻将鬼。麻将鬼就朝楼上喊了几声,无人答应。麻将鬼只好给肥女人打电话。还没拨通,就听到巷子里有警笛鸣叫,越来越近。

麻将鬼和六指慌了神。这也太快了,警察说来就来。他们不敢从大门走,一起奔着矮矮的围墙而去。两人刚从墙上跳下来,就看见几个协警守着。麻将鬼吓愣了,直哆嗦。六指还能开口,指着麻将鬼一个劲儿说,他干的,他干的……直到被推上面包车还念个不停。

工地上,曲小喜一不留神,被水泥构件撞伤了,躺在工棚休息。

那天出事后,曲小喜转了个大圈,傍晚才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工地。他很庆幸,终于逃脱了。就是头很疼,想吐。当晚他犹豫着想回老家去。但是他想,要被盯上的话,就算跑回家也躲不了,何况,回家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有吸引力。想来想去,还是呆在工地上,别出去就是了。第二天工地上来了几个大盖帽,曲小喜心惊胆战,躲到厕所里。后来知道,是卫生监督所来检查食堂的,转了一圈,很快就走了。

曲小喜一直睡不好。每天夜里醒来,看看手机,往往是凌晨三四点,然后,再也睡不着了。为什么会醒来?工棚里除了工友的梦呓和鼾声,并没有别的异常,工棚外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整个城市都在酣睡。醒着的曲小喜,就想着那天的事,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也许,这就是个梦呢,自己就是被这个噩梦惊醒的,一旦醒来,梦就是梦,和现实并不相干。可是,当白天想到那辆花了四百元低价买的几乎全新的电动车——他还能真切体会到骑行的感觉——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就明白那不是梦,就算他竭力想忘掉,也会在梦里出现。

曲小喜天天看报纸,翻遍本地新闻版面,看看有没有丰家坡案件的报道。没有。他把厚厚一叠报纸全翻遍,连烈焰红唇的娱乐版、充满格子块的分类广告版都不放过,同样没有。一到晚上七点半,他就守在工棚里的电视机前,一准要看本地新闻,谁不让他看就跟谁急。看了一周,什么都没有。城市大了去了,丰家坡的事,谁说一定会上新闻呢?

连着两夜,曲小喜只睡了两小时,前几个夜晚还能睡上半夜呢。就这两小时,比醒着时还累,那摊血,像火似的跃动着。

这天,工地上吊装水泥构件,站在框架上的曲小喜发现,那摊血,白天也开始跃动了,就在他眼前,几乎冲撞了他的脑袋。然后,水泥构件就撞在他腰间。好在伤不重,一大块淤青,走路不利索了。

曲小喜想,真是见鬼了。大白天也这样,怎么活?如果出事后不走,是不是就不用这样煎熬了?

工棚的门打开了,工头领着一老一小两个警察走进来。躺在床上的曲小喜尽管腰疼,还是一骨碌爬起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曲小喜有丝轻松的感觉。少年时他进山砍柴,从山上滚下来,被断崖边的藤条缠住,荡荡悠悠地挂着,离地两丈多。他吓得要死。后来,藤条断了,重重摔在地上,他就安心了,虽然身上疼,但心不再悬着。

曲小喜站着没动,等警察走近了,问,那女人怎么样了?

老警察很和气,慢慢跟曲小喜说,那女人头部磕破了,伤不算太重。你小子运气,那天房东去收租,看到那女人倒在地上,就报了警,要是一两个小时没人去,那女人说不定就死了,你呢,这辈子也算是交代了。

在工友的目光中,曲小喜跟着警察上了警车。曲小喜问老警察,像我这样的,要判几年?

老警察笑笑,这不一定的。要等被害人做伤情鉴定,要等查清案子。你好好配合调查就是了。

眼前就是丰家坡。车门打开,曲小喜跳到地上,带着警察去指认现场。警车的到来,很快就吸引了一大堆人。曲小喜看看人群,里面有很多熟面孔,卖车给他的修车人、卖药给他的眼镜、仪表堂堂老板模样的胡子、举着扁担要打他的卖菜老头。甚至,他好像看见,人群的后面有个胖胖的女人,头上缠着白纱布。尽管看得不是很清楚,曲小喜还是认为,这个女人就是巷子里的那个肥女人。

曲小喜瞬间轻松下来。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这里还是丰家坡。也许,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到这里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走走。这些地方就像离家十公里的那个小镇,令他感到亲切放松。这些天来,他很想接到老婆和儿子打来的电话,像从前一样,都等不到。离小镇十公里的那个家,他感觉很难再回去了,就算以后年老体衰。

作者简介:陈炜,男,1970年生,浙江省衢州人,记者。有《小说二题》《车窗》等作品发表于《江南》《短篇小说》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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