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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天黑前要回到家

2016-11-18王忠祥

伊犁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苎麻苏莱曼越野车

王忠祥

站在这秋意荡漾的十月里,站在这尖嘴一样的山头上,转身过来俯视一下沟底的可可川,从东边青龙山徐徐爬上来的太阳,稳稳地挂在山尖上,绯红得像是谁把红墨水洒到里面一样。因了阳光,庄子里的一切给涂抹了一层金黄色的东西,乍看起来,有许多金黄色的鲤鱼在里面摇晃着尾巴钻来钻去。

再看,那几十户人家的土房像极了小火柴盒子,不规则地盘踞在那里。被许多这样火柴盒一样的土房围裹在中间的清真寺,顿时给人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清真寺里的宣礼塔,青松一样地矗立在那儿,显得高高在上。庄子里的东头仅有的三棵沙枣树,坚强地伫立在那儿,抵抗着风沙一年四季不尽的侵袭和摧毁。顽固地将根深埋在沙窝里的枯黄的芨芨草、甘草和蒿子,连同这沙窝地带特有的土黄色,在阳光的映射下,全都不经意间充当了染匠,给可可川罩上了一件土黄色的外衣。

昨夜里的一场大风,带来了无数黄沙,紧紧地将可可川围住。有的地方的黄沙,几乎快要掩埋了一些低矮的土房和羊圈,由于这天然形成的屏障,要想从黄沙四周找一条通往庄子的路,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它似乎拒绝外界的贸然闯入和肆意侵犯。

这时,寂静一夜的可可川顿时喧闹了起来,各家各户的羊把式正把羊从羊圈里轰赶出来,羊出圈时亢奋地抛开四蹄撒起欢来,一群麻雀在沙枣树上东突西窜。一时间,人的嚷叫声,羊的咩咩声,麻雀的叽叽喳喳声,娃娃的哭喊声,交织混杂在一起,像是奏响一曲农村清晨生活日出而作的声乐。听着这声乐,苏莱曼倦意更浓,犹在梦中。

苏莱曼的媳妇姑苏头戴着红色的头巾,挥舞着长长的绳子一样的鞭子,把自家的羊也从羊圈里赶了出来,混迹在这些羊把式的羊群队伍里。羊群顶着暖烘烘的阳光,军队一样地向西边的青龙山进发。一想到媳妇姑苏今天替自己放一天的羊,在炎炎的日头下跑来跑去,苏莱曼心里矫情地心疼了一把。

过去可可川统共有七八十户人家,现在还不到二十来户人家。谁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可可川的年轻人像奔赴前线一个个离开了,都往热闹繁华的城里撵。年轻人显然是受不住这里一年四季不休的黄沙和无聊寂静的夜晚,才个个卷了铺盖跑到城里。如若回来转一次,中午来,下午也就赶了回去。可话又说回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终归是活的,沙窝是死的,人不能死死拴在一棵树上不放。再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年轻人的心旺着哩,都往热闹的城里、现代化的生活奔去。

包括苏莱曼在内的为数不多的羊把式,还犹如困在沙窝里的沙蜥,死死地守候在这片黄沙里。苏莱曼倒是个图安静的人,他习惯了这个封闭孤寂的农庄,习惯了这种枯燥平静却充满乐趣的生活,习惯了这安安稳稳从从容容的日子。他贪头不大,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样的生活就行。让他留下来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庄子西头齐齐整整、宽宽敞敞的坟院里还掩埋着他的父母,逢主麻日,他都会去为他们走坟。

记得有一年夏天,天气闷热不堪,有一群外地人来可可川采风,说是一帮杂志报社的记者。来了就给那些火柴盒一样的土房、清真寺、坟院和那几棵沙枣树拍了照,还跟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合了影。说来也怪,其中一个人,第一眼看见可可川,就惊呼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发现的唯一一个可以称作“世外桃源”的地方。当时,苏莱曼听后不由分说在心里鄙夷地嘲笑了一番,觉得那种叫法不妥,干脆叫做“世外沙源”,这里到处都是黄沙哩。苏莱曼觉得这个名字,用来称呼可可川,再贴切不过了。连一个外地人都如此看重这个“世外沙源”,一个身处其内的人,不看重这个虽说空寂但宁谧的地方再说不过去了。苏莱曼如是想。

苏莱曼骑的是过去那种“宗申”型号的红色摩托车,后座上还放着一个捎链子,里面装着一只肥壮的大山羯羊。从出门到这会儿,大山羯羊居然没叫一声,兴许也在凝视着什么东西忘了叫。一想到这次到城里把大山羯羊卖掉,苏莱曼心像是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七上八下的。

苏莱曼有半年的时间没去过城里跟集,天天跟一群羊打交道,哪还有闲工夫转呢,羊到哪儿他就跟着到哪儿。媳妇姑苏倒是时常盼着有机会出去转一转,看看城市。也只是一想。这样的机会委实太少。要说他这次去城里跟集,除了给家里办点家务给媳妇娃娃买点化妆品零食外,最主要的目的,他要为自己买一部手机,准确地说买一部智能平板手机。他平时带的是那种老式诺基亚手机,功能少而又少。他买这部手机时考虑的是它的通话功能。他平时偶尔给城里的大哥打个电话,多半的时间是放在抽屉的。虽然买了将近三年了,但仍然看起来黑亮崭新,像是刚从包装盒里取出来一样。

外边的年轻人终归是回来转上一趟的。昨日里苏莱曼赶羊回家的半道上就碰见了回来转转的苎麻。苎麻是在三年前搬到城里住的。小小时节两人曾一起放羊玩耍,这一见面无比亲热,问这问那。一个人在城里待得时间长了,总是有些变化的,比如说举手投足、穿戴打扮。看样子,苎麻不是当年的苎麻,一改昔日羊把式的那种灰头灰脸,一改往常那种邋遢贫苦的样子,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变得伟岸高拔,宽肩厚腰,明眸皓齿。苏莱曼细细端详,为苎麻这莫名其妙的变化而感到吃惊不已。苏莱曼盯着这没几日就化蛹成蝶的苎麻,感慨世事变化之快,快得让人无法接受。苎麻的头发梳得像牛舔过了一样,乌溜溜的一团,额头上压着一顶灰白的遮阳帽,一袭黑色西装,新黑新黑锃亮的尖嘴嘴子皮鞋。苎麻时而露出两颗高耸的虎牙,露出一脸的得意来,见到苏莱曼,先有点低调,后就昂首挺胸,将手里的手机按得啪啪作响。好像有什么人给苎麻打来电话,他嘴里不停地在嘟囔着什么,喂,喂,这声响了,那声才落,像是在显摆,又像是在提醒。在那一瞬间,他肯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和苏莱曼放在一起暗中比较,心里飘过了一丝得意,眼边嘴角上挂着轻蔑和骄傲。他整个身体忽然有了一种飘起来、浮起来、飞起来的感觉。接下来,自然要问,苏莱曼你带着啥牌子的手机?苏莱曼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窘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带着极大炫耀和吹嘘的口气对苏莱曼说,苏莱曼,见过这家伙吗?智能平板机,看电影,听音乐,打游戏,上微信,干什么都行。他说完就扬长而去,回头又冲苏莱曼嘿嘿地一笑。

苏莱曼又羞又气,眼望着离去的苎麻,真想奔过去,给他厚实的沟墩子狠狠地踢上一脚。但他还是按住了自己的怒气,右脚向前一迈又给收了回来。苎麻人到底走远了,可他临走时那副冲着自己嘿嘿发笑张牙舞爪的表情,始终定格在苏莱曼的脑海里。那副表情让他像吞下一只苍蝇一样难受。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觉得胸闷,闷得气都喘不匀。似乎也在瞬间,苎麻的那副表情幻化成恶魔伊布里斯,一刻不停地盘旋在他的脑际,撺掇他、蛊惑他,让他心里生发出一个出气报复的念头。

晚夕一进门,苏莱曼就提高着嗓门对姑苏说,我要卖掉一个大山羯羊,买一部智能手机。姑苏着实惊了一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结结巴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过了一阵儿,他又喊道,我要卖掉一个大山羯羊,买一部智能手机。姑苏停止了手上的活计,眼巴巴地看着他,略带不悦地说,你抽啥疯了?他蹦跳着说着,我就是抽疯了,脑子发热了,我就要买部手机。

第二日,苏莱曼就把摩托车从房子里推了出来,将捎链子放到车子的后座上,再把那种大山羯羊四蹄捆住放在里面。他安顿姑苏,早上把羊赶到东边的青龙山边吃草,中午再赶到苦水井边饮羊,晚夕把羊赶了回来。说完,就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跑出院子,冲到弯弯曲曲的沙路上。虽然跑出十几米外,但耳廓却罩得远,还是依稀听见姑苏的一句安顿——赶天黑前要回到家。

爬过山头,再往城里骑去的路上,一路的下坡路,顺畅而惬意。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吹进苏莱曼的鼻腔,里面有股痒痒的感觉。后面扬起的沙土似鬼魅一般,形影不离,想甩也甩不掉。在这空寂的乡间土路上,他一路狂飙不止,像一只轻盈的秃鹰一样,动作伸展自如。一个劲地往前冲的念头,引燃他脑袋里的火焰,撩拨他加足了油门,在速度上下功夫。土路上坑坑洼洼地震颠,似乎没有打乱他一成不变的思绪和念头。

摩托车下坡的速度很快,苏莱曼一直小心翼翼地拉着离合踏着刹车片,遇到淤水或比较颠簸的地方时不时狠狠地拉离合踏刹车。待过后,又放开离合和刹车,速度又很快飞转起来。捎链子里的大山羯羊似乎窝在里面不舒服,咩咩地叫个不停,这越发使他加大油门,加快速度,使劲往城里的方向冲。眼前一开阔,耳畔有清凉的风呼呼而过,身上凉飕飕的。土路两侧,扎着一丛丛清洁的、纤细亮白的芨芨草,还有一堆堆黄绿的、近乎干瘪的甘草秧。山雀的声音,一会儿响在左边,一会儿响在右边。

约莫两个小时,城里的水塔、移动通讯塔和高楼大厦,清晰可辨。眼望着日头升起老高,苏莱曼赶紧提速,呼吸也跟着提速起来。去城里的这条土路,历经风雨,到处坑坑洼洼坡坡坎坎,很不好走。一路只顾了往前冲,脸上爬满了汗珠,这会儿额头上的些许汗珠坠到眼眶里,眼睛一片迷糊;鼻梁上的汗珠,也沿着上唇掉进嘴里,立刻嘴里就感到咸苦的味道。幸好,感觉乏力的时候,终于驶到了长长的柏油路上。

这个时候车速降了下来,苏莱曼睁大双眼看这半年的光景里城里发生的变化:柏油路两旁,盖起一排排齐整的两层小别墅,一派欧式风格建筑,雄伟阔达。巨型广告牌高挂在上空,吸引着人的眼球。他抬起梦游的眼睛,朝着路两侧穿着花红柳绿衣服的女人们仔细端详,觉得城里的女人时髦洋气,跟自己家里那个黑黝黝的媳妇相比,那简直就是两种气质。那修长的身材,那暧昧的气味,那显露的线条,着实让他不由震惊了一下。大街上匆匆忙忙走着的人们,比争着速度,穿来穿去。很明显,城里的节奏是要比农村的节奏快得多。对于这样快节奏的生活,他觉得太过陌生,不大习惯。他甚至觉得,此刻的自己,也恍如隔世般地成了一个从原始丛林中跑到城市里的野人,丝毫没有任何办法适应这样的生活。城市里的阔达和繁华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悲凉,要不是影影绰绰的村庄在远处向他招手,他肯定会像一个在宽阔的深水里游泳游累了而看不到河岸的人那样,被绝望的心态击沉。他揉了揉眼眶,像是快要产生幻觉似的。

也许受到了这种快节奏的感染,苏莱曼加大油门穿过医院直奔牛羊肉市场。进到里面,一股湿腥味突兀地钻进鼻孔,苏莱曼似乎被呛了一下,不住地打喷嚏。贩子们像伺机捕获猎物的猎人们一样,一见有人牵着牛羊进来,一哄而上。一番讨价还价,在几个肉贩子的撮合下,他终于以一千五百块的价格卖掉了那只大山羯羊。揣着卖羊的钱,他的心不由地沉重了起来,鼻腔也陡然一酸。从市场出来后,他的耳畔依然很清楚地听到那只大山羯羊的咩咩声。

城里最热闹的商业区,到处都是饭馆、商店、理发店、服装店、皮鞋店、手机店,还有粮油蔬菜店。苏莱曼走进里面,他的眼光就落到一广告牌特别醒目的手机店上。犹豫一番,还是推开门,走进一瞧,里面一些男女趴在柜台上,低着头用手玩弄着手机。女店员见他进来,便殷勤地走过来,用暧昧的眼神看了看他。话匣子一旦打开,她的话如奔泻而出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要个什么款式什么牌子的手机呢,直板的、翻板的,三星的,诺基亚的,价位高的、价位低的、内存大的、内存小的……本店全都有。似乎她的话有一种磁性,待释放后,就能吸引顾客上前束手就擒。不过,他低着头顾着看,没吱声。她似乎这时已从山里羊把式具备的某些特征中——面孔黑红,神情木讷——迅速地捕捉到他的一些心理活动。于是,她欲擒故纵地说,你还是挨个柜台转一圈,看有啥自己喜爱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柜台,挨个巡视了一圈,终于在一堆杂牌机中发现一款崭新且大方的手机,略显激动地说,就要这部。她的脸上挂着那种只有捕捉到猎物时才有的得意之色,嘴夸张地张开很大。凡事都要趁热打铁,她不想放过这煮熟的鸭子。她说,这个牌子的手机,智能机,内存大,上网聊天听音乐,样样功能都有。最主要的是带这部手机,人变得很洋气。其实,他压根就不在意什么功能多少内存大小,而他在意的是买一部比苎麻的那部手机档次高点款式大点的手机。最后还是她最后那句——最主要的是带这部手机,人变得很洋气——把他说动了心。那样的话,往后再遇到苎麻的话,他会当面掏出这部手机,很有扬眉吐气的感觉。这时他也为自己不期而至的攀比之心感到不解,但很快这种疑惑,渐渐在自己臆想中的胜利之下融化开了。她说这部手机最少卖一千三,他竟然连讨价还价的心思也没有,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苏莱曼走出手机店的那一刻起,听到女店员似乎发出了嘲谑的一笑,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刺耳。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不管花多少钱,他要买下一部手机,他心头的疙瘩才能随之解开。

眼看中午就已过去,苏莱曼趁着不算太过富裕的时间,给娃娃买了点零食,又着意给姑苏买了一些洗面奶洗发液之类的化妆品。一些置办好后,他就未停留,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不过,这次回去的路,由原先的土路改成通往可可川东边矿区的柏油路。实际上,柏油路比土路多一半的路程,但要比土路节省半个钟头的时间。他欣喜之余,才这么决定的。

回去的路上,扑面而来的微风吹到身上,苏莱曼感觉凉爽极了。此刻,他的心里被某种空虚过后的满足给涨满了,整个人的身体,连同沟子下的摩托车,全都有点漂浮。一只瘦小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他的面前掠过,滑翔机一样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的内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冲动和亢奋,他要与这飞在空中的小鸟比试一下,看谁速度快。那麻雀也似乎察觉到地面上有个人骑着摩托车要与自己比速度,索性向前大幅度地飞行着。这小家伙的速度,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飞行的速度,实在是惊人。正待他加大油门,气势汹汹地往前冲刺之际,那小家伙却将身子一倾斜,往右侧飞去了。小家伙很快就消失了,留给他的又是一片空旷。他颇感凄凉,嘴里开始责怪起这个不识趣的小家伙。但他又替自己一时单纯可笑的举止感到羞愧,跟个鸟儿有啥好比试的呢,鸟生来天上飞的,人注定是地面上走的,两者互不干扰。他有点凄然地琢磨着。终于爬上第一道坡,车屁股后面直冒黑烟,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

路边的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一阵风似地穿过柏油路,又一阵风似的蹿进另一侧的草丛里。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里不禁失笑了起来,兔子虽说也行走在地面上,人跟兔子比速度,也真是扯谈。

这时,碰到什么东西似的,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人连车都险些栽倒在地。忙急刹车,停住,回过头看,柏油路中间不知什么时候横亘着一块大石头。适才只顾着赶路,却不曾低下头看路况,所以过来就碰到这块大石头上。

远远望去,第二道坡上有几个黑影,似有似无,忽隐忽显。似乎这时他又有了一个很清楚明确的冲刺目标,有待于自己冲过去辨认一下。他以最亢奋的心情、最快的速度,终于在这路上开始了他的速度表演,恍惚间,他像刚才那只麻雀一样,在飞。一眨眼的工夫,他几乎用“飞”的方式飞到了那个黑影的跟前。超出十余米开外,他才把车刹住。等那些人走过来,他将他们上下好好一番打量,搭讪地说,你们几个是要去矿区的吧。显然这几个一时半会没搭上车的人,对眼前这位骑着一辆摩托车的人,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和好感,个个满脸的不快,对他的问话完全不予理睬。这使得他陷入尴尬的境地,觉得再问一下,也没多大意思,索性加了一下油门,车又闪开飞了起来。

第三道坡上,一位白须老汉正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车上担着一捆厚厚的芨芨草。这是一种用来扎扫帚的草,柏油路两侧的沟沟坡坡尽是长满了这种顽固不灭的草。老汉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双手扶着车把,正汗流如泻地跟这道狭长的坡,做着某种负隅顽固的抵抗。显然是年岁大了身体垮了的缘故,老汉一个趔趄,身子险些顺着车子倒了下去;再站稳扶定时,像个瘸子一样歪斜着踉踉跄跄。这时,苏莱曼已骑到跟前,减速后停了下来。苏莱曼屏气凝神一听,听到了老汉的喘气声。老汉回过头来看他,脸上写满了痛苦无奈的表情。老汉每走一步,越要朝地面弯下去。他见状停好车,慌忙跑了过来,抓住后座的下梁,使劲地往前推。这一推,无疑给老汉足够的助力和信心,一鼓作气往坡顶推去。上了坡,再一推,老汉就借着这一推赶紧踹上车,飞快地往前冲去。他回身下坡,走进车,打着,又一次向前冲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将老汉甩到后面。

沿着大路再朝前骑了一阵子,苏莱曼嗅到了路边黄色的菊花漫溢开来的香味,蓄了满满一鼻腔的香味。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进入下午的时辰里。在这段路上,他先后超过了一辆黑烟滚滚的手扶拖拉机,和一辆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蹦蹦车。后来,他从反光镜里看见一辆摩托车骑了上来。那辆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擦过他的身边绝尘而去。车上骑着两个人,后面的一个人扭过脸,吐出舌头,向他做了个鬼脸,仿佛嘴角挂着些许的轻蔑和挑衅。他立刻来了兴致,亢奋之余也加大了油门风驰电掣了起来。似乎一场愈战愈酣的速度大赛正式拉开了序幕。在亮黄的天色下,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拖拽着两道黑亮的影子。路面上徐徐蒸腾起的热气,随着风刮到脸上、胳膊上,汗珠也随即在上面爬满。眼看着就要追上,后面坐的那个扭过脸,咳嗽了一声,向他吐出一口黄痰,幸亏他反应敏捷,他把方向往左打了一下,那口黄痰正好落到他的脚下。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恶心,那口痰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边骂着,一边加大油门往前冲。那两个人似乎也看出苗头不对,这时候仓皇飞奔了起来。那一刻,他竟有了狠狠地教训他们的心思。车子的速度快到让他觉得整个身体连同车在飘,要离开脚下的地面。他的表情很专注,眼睛一直凝视着前面摩托车上两个人的背影。“叭”的一声巨响,那声音又响又脆生,震得路面都有点摇动。随着这声巨响,前面的摩托车,斜斜地驶出了路面,向路边的沙堆一头扎去。接着一声巨响,两个人连同摩托车摔到了沙堆上。幸好是沙堆,两个人只是摔倒在上面,并未伤着,但满身的灰土使得整个人像从沙堆里被刨了出来。他紧踏刹车,双脚落到地面上,停稳。适才还在车上神气的两个人,见他停了下来,当即脸红了起来。他双目圆睁,阔嘴微张,想笑但终没有笑出来。他见好就收,索性放开离合,离开现场。

正当苏莱曼从左侧擦过,想绕过右侧的一个淤积雨水的坑洼时,恰巧一辆越野型的汽车从他的右侧呼啸而过,把坑洼里的水砸飞到半空里,溅了他一身。他当即懵住了,还做梦一样,呆呆地看着那辆越野车远去。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瞬间发生了。苏莱曼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一样,双眼冒着火,发疯地向前飚去。随着车身的剧烈摇晃,他的脸憋得通红,鼻子也急剧地抽搐着。他武断地认为,越野车上的司机,一定有着跟苎麻一样到处显摆的丑恶嘴脸。他似乎更觉得那个越野车的后尾像极了苎麻那个堆满赘肉的沟墩子,他非得追上狠狠地踢上几脚方可解心头之恨,看你敢不敢在人面前臭显摆。他为这种拼命的追赶,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不管此刻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但他都要先超过车,挡在它的前面,逼使它停下,好让他恶狠狠地踢它一脚——即使车内的人下来将他一顿暴揍,他也觉得这么值当了,好歹出了口恶气。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他因愤怒和屈辱,变得就像一只欲复仇的豹子一样。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苏莱曼眼看着就要追上那辆越野车。这时,越野车上的人从后视镜里发现拼命追赶的人,便也毫不示弱地踩踏油门飞了起来。似乎是存心想捉弄他,越野车司机趁他欲从左边超车时,遂将车身扭向左边,又欲从右边超车时,复将车身扭向右边。这样,两辆车,一前一后,醉汉一样左右摇摆。他似乎透过越野车的后窗玻璃,依稀看见司机显得倨傲而悠然自得的表情。情急之下,他全然不顾被挤到草丛里的危险,硬要从一侧超了过去。他疲惫的眼睛里升腾起一种暧昧的灰尘来,面前的柏油路和一侧的越野车变得模糊而飘忽不定了。他看见越野车向自己死死地靠过来,越野车的前胎快要碰到摩托车的手把上,他已经躲闪不及。他只好从柏油路上偏离了出来,他冲到草丛里。要不是双手死死稳住车把,急急刹住,肯定会一个趔趄,人仰车翻的。他猜想越野车司机会幸灾乐祸地夺路而逃。

实际上,越野司机根本没有逃,而是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稳稳停驻在那里。越野车司机摇下玻璃,将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脸也随着转过来,冲他笑了笑。他那埋葬在内心深处的所有憋屈和仇恨终于集体爆发了出来,他的脸打上鸡血一样,顿时燃烧了起来。他继续不顾死活一个劲地又去追赶,对慢慢逼近的又一次巨大危险浑然不知。等他又试图从越野车的左侧超过时,越野车司机下意识地将方向死死朝着他打过去,他却疯牛执拗一般地也朝着越野车打过去。这样相持了几米,等他察觉时,摩托车撞上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由于速度过快,在碰到大石头的一霎时,人和车刹那间分离开来。他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被丢掷到半空中,先在空中头朝下脚朝上地翻了一个跟头,接着啪地一声巨响落到刺人的芨芨草丛中。摩托车也划出五六米开外,斜着身子冲进了芨芨草丛中。

浑身沾满了沙土和草籽的苏莱曼,吃力艰难地爬了起来,全身上下隐隐地疼痛起来。他努力在搜索自己受伤的准确位置,终于发现自己的手背上、额头上、脸上、肩膀上、胳膊上和腿上一层油皮挂了起来,沁出鲜红的血液来。草籽扎到伤口上,针扎了一样的难受。这时他硬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脚底下软绵绵的,他一拐一拐地朝着躺下去的摩托车走去。车已是和人一样,甚至更惨,车身遍体鳞伤,前面的保险杠被挤压成麻花,车把牛角一样深深地扎进沙土里,大灯也已是被撞得支离破碎,一地的玻璃渣渣子。他很快意识到几件重要的东西来,往左右前后看看,终于在车身底下发现了捎链子。他用冰凉的颤抖的手,将捎链子吃力地从底下抽了出来。然后他在变成糊糊面面子的零食和被打碎之后流溢出白色液体的化妆品中居然发现手机不见了,搜遍整个捎链子都没有,急得他头上流下黄豆一样的汗珠。他急忙双手扶着车把,死死把车拽了起来。车停站好后,果真,他在车子的前胎下发现了那部手机,那部手机的屏幕被压得破碎不堪。他的胸口再次感到了沉重的一击,他的心情忽然变得阴郁而烦躁起来。他觉得他脑袋沉重得要死,他的虚软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脑袋。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气粗重得有点接不上来。空气骤然间要凝固似的。绝望的情绪渗透了他的全身和他的心。他无比懊丧,想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越野车不似先前停驻了下来,而是一溜烟地朝着矿区的方向跑了。他抬眼看去,哪有越野车的影子呢。

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再看看眼前破败不堪的景象,苏莱曼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哑然失笑了起来。一群麻雀从头顶掠过,叽叽喳喳叫嚷个不停。看着它们渐渐地远去,直至在天空中变成一些依稀可辨的小黑点,他仰着脖子想要流泪。显然,他对自己这一天里癫痫发作式的举止行为,深深地感到不屑和鄙夷。甚至,他为此感到惶恐,或许不是这样,而是一种涌上心头的羞愧。

一阵风吹来,让苏莱曼本来受伤的身体有了股股的凉意,他感觉冷极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掠过脸上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一半是泪一半是火了。他捂着脑门处一个伤口,凝视着可可川的方向,始终没有哭喊出来。此时,挂在西边罗山上的太阳,沉船一样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再看看,通往可可川的羊肠沙路七拐八绕,青蛇蜿蜒一样地流窜。

苏莱曼适才就是从沟底出发,沿着这样的羊肠沙路,骑着摩托车,一路绕来绕去,终于爬到山头上。到山头上,他停了下来,转身回望沟底的可可川。沟底的可可川,在黄米一样颜色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灵性而瑰丽。就在转身的那一刻,又一次掉转凝视这不加装饰的宁静和大美。苏莱曼觉得美丽极了,看着看着想要流泪。

或许是此刻摇摇欲坠的太阳,抑或伤口处强烈的疼痛,突然唤醒了他,眼前浮现出掩映在昏黄阳光下的可可川,赶着羊风尘仆仆归家的姑苏,门前耍土并不时往前张望的儿子。他不由呻吟起来,我的可可川,我的家,我的姑苏,我的儿呦。这时,他霍然有了些许精神和精力,强忍着疼痛站了起来,推着满目疮痍破损不堪的摩托车向着东边可可川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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