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名清虚

这个专栏从开始以来写的都是现实中的石头，这一期，我们来谈论一块虚构的石头。

虚构的石头

文学作品中写到石头的不少，最著名的当属《石头记》，它更为人所熟知的一个名字是《红楼梦》，文中主人翁贾宝玉出生时便含着一块宝玉，而这块宝玉就是女娲补天时所剩下的那块石头变的。而我们要谈论的则更为神奇，更为诡异的《聊斋》。《聊斋》的本名叫做《聊斋志异》，俗名《鬼狐传》，是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的著作，共有短篇小说491篇。题材非常广泛，艺术成就很高。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经典之作。《石清虚》一篇，选自《聊斋志异》卷二十四。其文不长，照录如下：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惜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於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 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远。奔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 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迹。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则茫然矣。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贯，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喜，谨志其日。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诸。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室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问石，则鬻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皆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论死。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物恋的传统

小说中的这块石头确实神奇：“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这段话清楚明白的交代了这块石头的大小、形状、质地，底座设计及陈设方式，即便按照现代的审美眼光，也是一块绝佳的赏石，更神奇的是，这块石头居然与天通灵，但凡天要下雨，它的孔窍之中就会生出白色的烟云，这是何等的景观，那些白色的云烟，漂亮的就像棉絮一样，这块神奇的石头一共有九十二个孔窍，蓄满了烟云，与天上的雨水相呼应，昭示着天象。

中国的叙事文学里有这样一种传统，所有的叙事中心围绕着物（object）来展开，对物（object）的争夺，则在权势与地位极不相等的双方间进行，并由此展现出道德、情感、及价值观的博弈。这类作品的情节也如出一辙，平民百姓有什么心爱的宝物被有权有势的人看中，想保是保不住的，如果你不肯出让就对你诬陷栽赃，将你关入大牢，并查没所有财产，如果你在这之前就将宝物藏好，那也不怕你的家人不把宝贝交上来，虽然你爱物如命，但是在家人的眼里，你个人才是宝贝，他们会选择舍你的所爱将你赎回来。

这位爱石如命的邢云飞，得到了这块灵石，真的爱它胜过自己的性命。地方上的豪门将它强行抢夺而去，过桥的时候它就自己掉到河里，但谁也捞不着，等到邢云飞来到河边的时候，河水就变得突然清澈了，那块石头就在水里等着他。后面的事情就更神奇了，强盗偷不走它，高官霸占不了它，就算他死了，盗墓贼也不能将它偷去，就算最后被官府看上，想要据为己有，它也会碎成几十片，最后回到邢云飞的墓中，始终与他相伴随。

石头的秘密

作者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人。早岁即有文名，为施闰章、王士祯所推重。屡应科试，皆落第，七十一岁时始为贡生。除中年一度幕僚于宝应，一生居乡以塾师终老。接触大量社会底层人物，熟悉底层生活，能诗文。《聊斋志异》是其用数十年时间，以唐传奇小说文体写成的短篇小说集，并不断修改增补。蒲松龄的同乡好友王士祯对《聊斋志异》甚为喜爱，给予极高评价，并为其作评点，甚至欲以五百两黄金购《聊斋志异》之手稿而不可得。纪晓岚称之为：“才子之笔，莫逮万一。”

在全书一共491篇小说里，《石清虚》不是唯一一篇从恋物角度来展开故事及人物的，但却是唯一一篇涉及主人恋物而物择其主这类叙事结构的。正如文末异史氏说的：“凡世上奇异的物事也正是招灾惹祸的根儿。至于打算以生命去殉石头，那种傻劲儿也算到家了。而最后石头与爱它的人相始终，谁能说石头无情呢？古语有言：士为知己者死。这不是过分的话。石头尚且能做到这样，何况人啊！”

而这正触碰到了现代美学的关键部分，《石清虚》中的叙事结构与阿多诺的审美理论正可互相参照。阿多诺在《审美理论》中将审美行为描写为内在于艺术本身的一个变化过程，而并非主体的精神活动，认为艺术即为“客体的自我变形”。《石清虚》中的叙事结构正如阿多诺描绘的审美行为。阿多诺称，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其深层原因是：“在观众的注视中，艺术品也会睁开眼睛，强调一种并非由观者所投射的客观物性。这种客观物中性所依据的原型是忧郁而静谧的表情，即自然在未成为人类行为对象时候所处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