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在文学与政治之间
2016-11-17韩戌
韩戌
1927年7月23日,一个名叫沈雁冰的年轻共产党员,怀揣2000元支票,从汉口登上了前往九江的日本轮船“襄阳丸”号。此次奔赴九江,他肩负着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惊天任务——为中共秘密筹划中的武装起义输送经费。船到九江,与沈雁冰接头的是董必武和谭平山。董必武告诉沈雁冰,他真正的目的地是南昌,但现在九江到南昌的铁路已经被切断,让其先去买票,如果确实无法前去,便回上海。沈雁冰到车站后发现,果然已无票可售,遂在他人的建议下先到庐山牯岭,再伺机翻山前往南昌。然而,从牯岭到南昌的路恰好在前一日中断,沈雁冰便滞留在牯岭。第二天,他竟一病不起。卧床七八日之后,忽然听到中共在南昌发动起义的消息,才知道他手中2000元支票的真实用途。此时的沈雁冰再前往南昌已无意义,痊愈后立即下山直接乘船返回上海。途经镇江时,国民党军警发现沈雁冰没带行李,只有2000元支票,形迹可疑,欲行拘捕。沈雁冰急中生智,将支票塞到军警口袋里,幸被放行。从此,沈雁冰为避免国民党的通缉,自动脱离中共组织,并化名“茅盾”,开始以自由撰稿为生。
双面人:革命先锋与出版社小职员
沈雁冰,本名德鸿,1896年7月4日出生于浙江桐乡乌镇的富裕家庭。沈雁冰幼年入家庭私塾,少年时代赶上废科举改学堂的潮流,遂成为乌镇第一所新式小学的学生。其后,他入湖州中学、嘉兴中学读书。那时江浙一带的中学与如今不同,可谓是藏龙卧虎之地。单以嘉兴中学而论,教国文的老师便是朱希祖、马裕藻。这两位章太炎的得意门生,后来进入国立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北大文史学科的掌门人。在名师的指点之下,沈雁冰打下了坚实的国文基础。此时嘉兴中学的校长和这些太炎门生都是革命党人,学生已普遍自行剪辫,师生之间畅谈“平等民主”是为常事。如此耳濡目染,给沈雁冰的内心播撒下革命和反抗的种子。
然而,辛亥革命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所变化的只是巡抚衙门房顶的几块瓦而已。民国建立后,地方保守势力继续当权,清末各级学校的自由之风反而受到压制。曾经感受过革命氛围的沈雁冰当然不能容忍,公开反对保守的学监,并酒后到学校闹事,最后被学校开除。离校后沈雁冰转学到杭州的私立中学,于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民国初年,一般大学都有预科之设,学制二到四年,结束后可以升入本科。不过,那时的北大,毕竟不是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北大,保守势力居多。预科毕业后,沈雁冰无意升学,南下上海,来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
商务印书馆家大业大,有各类员工上千人。沈雁冰作为一位低级职员,工作异常枯燥,每月工资仅24元,据说若要待遇翻倍,需十年以后。沈雁冰最初的工作是给商务印书馆附设函授学校的学生改英语试卷,其后改为译书,即从西方出版物中选取一些片段进行翻译,炮制成一本带有中国特色的启蒙读物。再往后,他开始担任 《学生杂志》《小说月报》 的编辑。
当时正处于新文化运动时期,沈雁冰不免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成为沪上反对鸳鸯蝴蝶派的急先锋。同时,沈雁冰还参与发起了著名的“文学研究会”,在当时的新文学界占有一席之地。新文化运动时期,最初的革命家原本是从文学家中分化。经过朋友介绍,沈雁冰认识了与胡适等分道扬镳、到上海出版 《新青年》 的陈独秀。1920年7月,陈独秀领衔的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在李达的介绍下,沈雁冰加入了共产主义小组。
沈雁冰对现实社会有反抗的意愿,但并不是一个乐于行动的人。五四运动中,北京学生火烧赵家楼,其后全国学联到上海宣传,他曾前去旁听,认为这种群众抗议运动的效果很空洞,颇不以为然。那么,他为什么加入共产主义小组?其中大概有几方面原因。沈雁冰从小便有反抗精神,不满于北洋政府的倒退统治。苏俄的斗争哲学和无产阶级专政思想,以及一系列改造社会的方案,令他耳目一新,似乎找到了一条新路。其次,商务印书馆工作枯燥无聊,搞革命活动则可能开启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颇有吸引力。第三,应该是陈独秀方面的拉拢。沈雁冰是“文学研究会”负责人,商务印书馆编辑也算是一个体面的身份。借助沈雁冰,早期的中共便于开展秘密活动。不过,他虽然是第一批党员,却不是核心成员。典型事例是,中共一大召开,沈雁冰不是代表。沈雁冰似乎也缺乏领导能力,始终是一个打杂的配角。然而,他却是组织上颇为信任的人。陈独秀在广州期间,以沈雁冰为中央直属联络员,凡是各地组织与上海方面的信件,都以“钟英”的名义寄给商务印书馆,再由沈雁冰来转交。外地地下党员来上海,也以沈雁冰为联络人。
受中共早期致力于发动工运的“左倾”思想影响,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沈雁冰,开始配合中共发展工人组织,成立工会,甚至暗中酝酿大罢工。在国共两党合办的上海大学,沈雁冰也担任教席。国共合作之下,沈雁冰名列国民党上海执委。于是,此时的沈雁冰有两种身份,公开身份是商务印书馆的小编辑,兢兢业业出版各种图书,俨然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技术人员。然而,另一个身份却是挑战现政权的革命者。作为上海市党部代表,沈雁冰有幸作为五位代表之一,参加广州召开的国民党二大。在广州,他还充当了国民党中宣部代部长毛泽东的秘书,撰写各种文章批评国民党右派和国家主义者。(然而,毛泽东则早已志不在此,前往湖南考察农民运动)。蒋介石发动中山舰事件,沈雁冰被迫回到上海。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商务印书馆赠给他一张股票,将其礼送出馆。从此,沈雁冰成为职业革命者,代管中共上海交通局,仍是负责通信联络工作。在中共的安排下,他又前往武汉,编汉口《民国日报》。不久,武汉分共,便有了送支票到南昌支援起义国民政府的情节。
政治人:文学生涯的崛起与终结
沈雁冰作为中共第一批党员,在大革命后脱党,实际不难理解。沈雁冰有家有业,向往改变现状却缺乏为革命义无反顾的决绝心态,很难成为一个职业革命者。他的本质是一个文学家,有人道和仁慈的一面,也难以适应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党派倾轧。他有顾虑和矛盾。大革命失败后,沈雁冰取笔名“矛盾”,当然也是内心矛盾的反应。他自述道:“一九二七年上半年我在武汉又经历了较之前更深更广的生活,不但看到了更多的革命与反革命的矛盾,也看到了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而且,自然也不会不看到我自己生活上思想中也有很大的矛盾。但是,那时候,我又看到有不少人们思想上实在有矛盾,甚至言行也有矛盾……于是我取了矛盾二字作为笔名。”其后,叶圣陶说这个笔名一眼看去便知是假名,给他加了个草字头,成为“茅盾”。当然,茅盾虽然充满“矛盾”,由于7年的党龄底子,也无法成为象牙塔中的纯文学家。他虽然不能亦无法回到党内,却选择了一种与用暴力革命改变社会的相似方式,加入左翼作家联盟,用文字揭露这个时代的黑暗。
这一时期,是茅盾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因为失业恰使他摆脱了编辑的琐碎事务。著名的小说三部曲《幻灭》 《动摇》 和 《追求》,便是他这一时期的杰作。三部曲展示了知识阶层从向往革命,加入革命再到幻灭动摇,革命失败后抬起头来重新奋斗的过程,其可圈可点之处在于并非狂热地鼓吹革命,而是更多描写了人性的弱点、狂热和颓废,展现了人的复杂性,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三部曲陆续发表后,成为文坛争相谈论的热门话题,也成为学者研究的对象,茅盾这个名字横空出世在中国的文学舞台之上。三部曲获得成功后,茅盾对创作这种史诗性质、反映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学作品乐此不疲。其后写就的 《子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出现的另一部非常优秀的长篇小说,真实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波澜壮阔的面貌,在广阔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之下,成功地塑造了数百名形态各异的人物。从三部曲到 《子夜》,茅盾在近代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彻底奠定。
抗战爆发后,茅盾辗转到长沙、广州、香港、桂林等地。此时,他完全成为中共外围的文化人士,行动上基本接受党的安排,主要负责编辑各种左翼文化刊物。期间,左翼人士杜重远邀请茅盾前往新疆活动,因盛世才意欲交好苏联,颇为善待左翼人士。新疆学院遂成为茅盾传播左翼文化文学的舞台,甚至他还传播毛泽东思想,给学生推荐《论持久战》。1940年,盛世才转而迫害左翼人士,杜重远被逮捕入狱,茅盾的处境非常危险。在苏联总领事馆的帮助下,茅盾乘坐飞机逃出虎口。茅盾刚上飞机,盛世才便已后悔,却悔之晚矣。没有来得及逃离新疆的毛泽民、陈潭秋等中共党员,都被盛世才加害。
离开新疆以后,茅盾决心到向往已久的延安去。茅盾是鲁迅的挚友,也是文坛巨匠。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到延安来的统战意义非常重大。毛泽东亲口对茅盾说:“鲁艺需要一面旗帜,你去当这面旗帜吧。”在中共对左翼文化人的排位中,茅盾可以继鲁迅、郭沫若之后,排到第三位。茅盾准备在延安安家落户,并郑重提出恢复党籍的要求。不过,周恩来认为茅盾这种影响力大的民主人士,留在党外更加合适,回到国统区作用更大。因此,茅盾回到重庆,但是留下了沈霞、沈霜一对儿女。女儿沈霞是忠诚的革命者,意外怀孕后唯恐影响即将到来的国共战争,主动要求人流手术。由于延安医疗条件差,最后沈霞客死延安。这是茅盾为革命付出的代价。
延安之行后,茅盾更明确了中共“自己人”的身份。1945年,经过周恩来、董必武、王若飞的筹划,中共在国统区发起了茅盾五十大寿的大型祝寿纪念活动,《新华日报》 出版了纪念祝寿专刊,延安方面纷纷发来贺电。开明书店、生活书店、新知书店等十余家出版社特价销售茅盾著作,以茅盾为名发起有奖征文活动。相关祝寿活动声势浩大,延宕数月,茅盾在左翼文人的声望中达到顶峰。
抗战胜利后,茅盾一度受苏联对外文化协会邀请,赴苏访问。此时的茅盾已经基本不再从事文学创作,而是发表大量杂文和文化评论,配合中共的宣传策略。这些题目包括 《中国的缺点就是缺乏民主,应在所有领域贯彻民主》 《有人民自由才有国家自由》 《人民文化水平低,就不能实行民选吗》 《我们并不害怕民主美国的影响,我们欢迎他》 《报纸应革除专制主义者不许人民说话》 《新闻自由——民主的基础》 《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实际上,茅盾搞文学出身,没有受过西方的政治学训练,谈这些问题哪有罗隆基、萧公权、储安平等人讲得透彻?不过,这些文章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其实质,可以证明所谓人心向背。当然,茅盾也未尝忘情于文学,苏联归来后也写了《惊蛰》 《春天》 等小说。不过,此时的写作已不比早年,充满条条框框,思维也愈加僵化。作为一个文学家,茅盾的文学生命,这个时候实际已经结束了。
局外人:文化高官与文化部虚职
由于茅盾在1949年前的表现,新中国成立后自然获得了回报,受命出任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此种任命并不意外,茅盾文化地位是无可取代的,更重要的是,茅盾可靠。他虽然一度脱党,但始终是一颗红心向着党。国民党在文化上失败,也由于宣传敌不过中共,连张道藩、王平凌这样的三流文化人,都能成为国民党的骨干。可以想象,茅盾这样的文化人,如果投靠国民党,必然可以在文化教育界获得高官厚禄。然而,茅盾甘愿贫穷,颇有操守。因此,毛泽东亲自召见茅盾提出此事,对他说“雁冰兄,你刚才讲的是你的小道理,现在我来讲讲我的大道理。全国刚刚解放,百废待兴……现在想当文化部长的人不少,但我们偏偏选中了你,因为我们相信你,这是全国人民的需要。”据说茅盾本想到杭州去隐居,搞文学创作,但毛泽东的邀请,让他盛情难却。在这个文化部长任上,茅盾一待就是15年。
不过,文化部长看似位高权重,实际上作为相当有限。首先,相对于来自解放区的文化、宣传系统的同志,如周扬、丁玲、胡乔木、陆定一等人,茅盾来自国统区,并非真正的党员,也没有经过延安整风暴风骤雨般的洗礼,政治资历终究差一层。因此,在文化部,周扬担任常务副部长,党组书记,掌握了实际的权力。周扬同时是中宣部管理科学文艺的副部长。中宣部管辖指导文化部,这便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政治现象,作为副部长的周扬,实际是部长茅盾的上级。如此安排,导致茅盾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抱负和追求去实现文化理想。实际上,茅盾本来应该习惯于此种安排,乐于象征性的荣誉职务。然而,他却偏偏要介入实际事务,导致不断碰壁。在1957年的鸣放中,茅盾颇为牢骚:“在文化部呢,我也只是个挂名,成天忙于别事,不务正业。”茅盾常常觉得自己在文化部挂名不干事非常尴尬,几次请求辞职却得不到批准,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那么,此时茅盾的主要职责是什么?开会。茅盾自称,他开会时间占据了生活的2/5。然而,痛苦更在于,开会却没有决定权。另一个是从事象征性的文化外事活动。从1951—1962年,茅盾访问莫斯科达16次之多。至于文学创作活动,可谓完全停止。作为文化部长,茅盾的文学和政治地位已经确立,他需要做的是提携新人,凡是茅公点评过的作家,都能有所发展。当然,由于茅盾不负实际政治责任,也可免于追责。毛泽东对文化部有过一个经典的评价:“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认为文化系统至少一半不在“我们手里”。不过,这个责任似乎也不用茅盾承担。周恩来曾宽慰他:“文化部的工作这些年来一直没搞好,这责任不在你,我们给你配备的助手没有选好,一个热衷封建主义文化,一个又推崇资本主义文化……”茅盾辞掉文化部部长职务后,转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反右时期,组织上也对茅盾网开一面。虽然茅盾在鸣放中有所不满,实际却得到有关部门的暗中保护,及时收住了不满言论并转而抨击右派,得以幸免于难。
“文革”到来,茅盾靠边站了。1969年,茅盾被剥夺了国庆登天安门的权力,警卫员取消,秘书调走,内部文件不能看,名字也从党和国家领导人名单上消失了。不过,由于他的年龄和地位,不会遭遇太大冲击。1981年3月,茅盾走完最后的历程,临终前最大的愿望是加入中国共产党。对于这个遗愿,党中央当然会极力满足,决定恢复茅盾党籍,党龄从1921年算起。这个时候的茅盾,也算“求仁得仁”吧。
(选自《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