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场景象征与意象解读
2016-11-17陈思琪
陈思琪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场景象征与意象解读
陈思琪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是一部借一桩青少年杀人的犯罪事件来反映上世纪60年代台湾现实社会与各阶层人物生存状态的电影,取材于导演在14岁时所读中学发生的一件真实少年情杀事件,杨德昌认为引起这一犯罪行为背后有着更为深沉的社会时代因素。历经30年后,导演用近乎手术刀的细致手法,在时长4小时的电影中精细重现了当年轰动一时的案件,将童年记忆糅合进时代的反思中并勾勒出当时台北社会绝望惶恐的众生群像,以巴尔扎克式的恢弘视角记录了一部哀伤史诗,传达了他对那段灰暗错乱历史的看法。
杨德昌对年代写实性微小细节的雕琢有着近乎执迷的虔诚态度。电影中除了对关乎主旨的主要情节故事不遗余力地铺陈之外,最明显的手法莫过于借用大量的意象和有代表性的场景切换表现没有通过人物和字幕直接言说出来的历史反思。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影片中的场景设置和重要意象,说明这些场景和意象在传达主题方面不容忽视的意义。
一、场景象征意义分析
电影拍摄中用以承载故事情节发展的背景离不开场景的设置。杨德昌选取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场景,使镜头不断在其中切换来配合故事上演,烘托人物心境。这些场景设计既体现了时代的独有特色,更被导演赋予了影射主题、聚集矛盾高潮的重要作用。
(一)相对安宁的场景设置——小四家、牯岭街
电影通过主人公小四一家外省家庭的生活状态来反映上世纪60年代台北居民奔波迷茫的生活现状。从小四家看出当时大多数从大陆迁居到台北的外省人住的是日本房子,穿木屐鞋;小四的好朋友小马还发现自己家里遗留下来的日本军刀,小四最后用以捅小明的是小猫家的日本短刀,影片中偶尔还听到录音机里播放的日本歌曲,日式传统低调地穿插在影片中。小四妈妈抱怨住的是日本房子却没有看到打日本人后随国民党迁居台湾来的意义。导演通过对小四家庭生活日式场景的展现,传达出了一种反讽意味,即大时代过去之后遗留下的传统并不会对普通民众产生多大影响,透过日本战败遗留下来的日本文化仅仅作为一种阴影形式被保留下来,人们并不会刻意丢弃它,整个社会依旧充满了迷茫与困惑。小四父母依然找不到人生的出路,抚养5个小孩的重担还是没有减轻一点,小四的妈妈不止一次为生活的压抑与无望而哭泣。
通过小四一家的展现,那些1949年赴台的外省人住着日本殖民者留下的旧宅,听着美国流行的“猫王”音乐,追怀着的却是当年上海的洋派舞会和汉口繁华喧闹的街巷,对未卜前路的迷乱和对身份确认的犹豫,构成了杨德昌镜头下要捕捉的台北人的时代精神。
小四杀人事件的发生地点牯岭街也是导演经斟酌安排的场景之一。牯岭街在电影开头被设置为相对安宁的旧书摊背景,是少年们上学下课经常穿过的校门口街道,从镜头中看是比较热闹繁华的一带。由于人多喧哗,街道上不易发生矛盾冲突事件,镜头中传出的是“三角裤”买书的交易声。在这样一个相对安宁热闹的街道路口,导演却一反之前影片中卯架斗殴发生在夜间偏僻角落的习惯,把重要的杀人事件设置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牯岭街,这种巧妙安排投射了小四杀人时的绝望与毫无准备,在效果上突显了事发的偶然。而导演的深沉意图则是:任何蓄谋已久的谋杀都发生在动乱的夜间偏僻处,而在公众场合下的突发杀人事件才从一个反面间接展现了小四纯真的动机。
(二)孕育黑暗的动荡之地——学校、小公园冰店和中山堂
学校应是甚少沾惹社会不良习气的纯洁之地,但在杨德昌镜头下却成为孕育黑暗、象征权力专制的场景之一被展现出来。主人公小四是台北建国中学夜间部初二的学生,影片中的小孩儿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滑头是深入到学校中的腐朽势力,他逼迫小四给他抄试卷,对于滑头的威胁报复,不惯于招惹是非的小四也准备积极还击。试卷被抄,小四跟着受罚,小四跟老师顶嘴,父亲在教务处大声斥责老师处事不公导致了小四被记大过。学校老师一被激怒就随意将孩子打上不道德的坏学生标签。无论是非曲直,凡是与老师、训导主任据理力争的行为统统被视为对学校的挑衅而被处分。小四父亲在被警备总部训话后精神崩溃、锐气尽失,由于类似原因为儿子讨公道的话语里变成了低声下气地对训导主任陪笑讲好话,小四终于忍不住抄起身边的棒球棍击碎了电灯。警备总部不仅击溃了曾经一身正气、勇于向恶势力抗争的小四父亲,最终也毁了小四的学业。
以训导主任为首的教师们遵循的是面子原则,只要学生回嘴顶撞就让他们觉得丢面子,以记过、退学等方式扭曲学生的价值判断。学校在影片中暗暗与警备总部相勾结,共同制造白色恐怖。警备总部所代表的政府力量始终隐藏在电影背后,以其无形的压力迫害对政府稍有妄议或质疑的人,学校象征了警备总部的犬牙,更象征着制造白色恐怖的专制政府。
各路帮派聚集的小公园冰店和中山堂既承载了代表时尚文化的意义,也成了汇聚冲突、酝酿黑暗势力的场景象征。小公园老大Honey的弟弟二条、小四的死党小猫都是小公园合唱团成员,而曾经饱含政治因素浸染用来接待外宾的中山堂也成了文化表演的场所。小公园冰店和中山堂除了作为演出地点代表了当时的流行音乐文化,更是各路帮派势力矛盾斗争的引爆地点。正是在中山堂举办演唱会的现场外,流亡回归的Honey遇见了以往宿敌眷村老大山东,早有蓄谋的山东最后把Honey推到了正行驶过来的货车车轮下。
二、密集意象堆叠的隐喻
意象是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创造活动而被赋予主体情感的一种艺术形象。根据《说文解字》,意象可以通过抽象来升华达到更有深度的意象,作为被主体感情物化的客观物,它往往借留白增加艺术张力,避免直言敏感政治话题。
(一)猫王的音乐——美国流行文化的渗透
电影中经常穿插着猫王的背景音乐。小猫演唱了猫王的歌,还收到过猫王的回信。小公园冰店作为美国流行音乐登陆的舞台代表了当时青少年对美国音乐时尚的追捧。小猫虽然不懂英语但仍演唱地逼真感人;小四入狱后,小猫送给他一盘自己录制的光碟。美国音乐的广泛流行不像日式传统的低调呈现,而是作为激烈醒目的形象反映在电影中,带给迷惘中的青少年很多娱乐与慰藉。
当时台湾民众对于美国的向往从小四妈妈对大姐出国深造的鼓励态度中体现出来。第一代移民随着国民党失败来到台湾,但物质匮乏和长期战乱流离后的苟安使得民众看不到出路而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去美国深造成了大家的解脱方式。无论是猫王的音乐作为美国流行时尚的影响深入人心还是大家对去美国留学深造的向往都体现了民众把美国当成了摆脱压抑现状的理想出路。
(二)二姐的基督教——美式文化在救渡中的失败
小四二姐信奉基督教也作为意象之一被作为美国文化的渗透表现在电影中,它与之前猫王音乐的影响不同,在于它象征了美国梦的破灭。小四反感二姐宣讲的基督教义,在影片中基督教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当小四被好友和爱人背叛时,即使是二姐那充满宗教关怀的告解也没能把他劝解回来,二姐最终面对小四杀人入狱的悲惨结局,只能在唱诗班中悲痛不已。
杨德昌对于基督教在影片中的引入暗示了美式文化并不能成为大家悲苦生活的救渡,正如小猫送给小四的光碟最后被监守随意扔弃在垃圾桶一样,暗示了即便是作为精神慰藉的流行文化,也依然像是政府当局故意借外国文化来转移民众对政治的注意力,是一种暂时的心理障雾,给人们带来短暂的娱乐而放弃对于社会政府的思考。
(三)夜间部与手电筒——明暗与善恶的象征
杨德昌为配合主题和气氛,将小四放置在初中夜间部就读。小四在夜间部接触到坏学生,被迫卷入帮派斗争中。从少年们在学校里群殴,到万华帮血洗眷村之夜,直至后来对父亲的提审和小四在牯岭街的行凶,无不是在黑暗中完成。“黑暗”和“夜间”,在杨德昌的电影里成了与“恶”如影随行的意象。
与黑暗的夜间相对的是偶尔出现的光明,“光明”成了杨德昌要找寻的东西,尽管相较于长久的昏黑,光明只出现在电灯的闪耀中。电影里与“光明”有关的意象是小四在片场保卫办公室里偷得的“手电筒”。因为升学考试成绩不佳,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小四只能去读夜间部,手电筒就成为了他在黑暗里寻找光明的眼睛。他随时将手电筒别在腰间,而在“山东”被砍死时,又是手电筒让他在停电的漆黑中看到了真切的血腥。在选择杀人之前,小四去片场退还了那个手电筒,此时意味着他不再需要光明,他已经被黑暗的心所吞噬。
(四)小四的近视与收音机——视听的信任度
小四眼睛不好,他的近视成了一种带有寓意的意象设置——他看不清小明是一个随着每次搬家都要寻找新的户头保护的女子,看不清这个在小明眼里不可能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的世界。
小四家和胖叔家都有收音机,影片开头和结尾播放的都是大学联考录取名单,在这里以收音机代表的听觉无不提醒观众那个时代严酷的社会秩序,暗示了任何人都逃不过体制限制;小猫为了修理唱片机而弄坏了收音机,汪狗抱怨小四家的收音机“老早该丢掉了”则暗示了娱乐时尚对政府要闻的冲击;小马向大家炫耀自己的收音机“10公里外的狗叫声都录得到”。收音机作为依靠听觉辨认事物的意象,成了后来不再信任视觉的小四最后经过听觉确认事实的象征,当他听小翠说小明曾和滑头在一起或者听小明自己说世界是无法改变的这一真切的事实,靠听觉才使他最终认清残酷无望的现实。
三、结语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主题是探讨少年犯罪的深层社会原因,对于十四五岁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杨德昌有着异乎寻常的参悟,没有低估他们的狡诈、残忍和善变。围绕少年犯罪主题,导演运用多种意象和场景象征来暗示和补充了主题之外未言明的社会意义,比如学校代表的警备总部这种政府黑暗势力的渗透,小四家庭氛围传达出的各种文化元素的汇集,以猫王为代表的美国梦的破灭,小四借以寻求光明的手电筒以及靠以收音机象征的听觉而非视觉认清的世界。所有这些看似无关意象的绵密交织,都让杨德昌的摄影机长久流连,通过这些不起眼的意象场景切换使得导演细针密线地从社会和时代角度来解析少年逐渐对世界幻灭的过程,包含了导演对少年的青春记忆、对父母坚韧的敬意、对时代的批判与最终的理解。
作者单位:红河学院 661100
陈思琪(1986—),女,汉族,广东新会人,助教,研究方向: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