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半累烟云中

曹隽平+刘兴国

若说二十世纪的话题女人，陆小曼与林徽因难分伯仲。胡适曾说“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郁达夫评价“陆小曼是一位曾震动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斯。”而徐志摩则说：“她一双眼睛也在说话，睛光里荡起，心泉的秘密。”然而，多年来人们对陆小曼误读颇深，常认为她是骄奢淫逸的坏女人。笔者近年来有幸收藏陆小曼所绘《红枫仕女图》，故着意收集陆氏资料，每每为她叫屈。

陆小曼（1903-1965），江苏常州人，近代女画家。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家，晚年被吸收为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曾参加新中国第一次和第二次全国画展。陆小曼擅长戏剧表演，曾与徐志摩合作创作五幕话剧《卞昆冈》。她还谙昆曲，也能演皮黄，因与徐志摩的婚恋而成为著名近代人物。1965年4月3日于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63岁。

陆小曼1903年11月7日出生于上海市孔家弄。其父陆定晚清时考中举人，曾担任皇族贝子贝勒学校的老师，后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学生。回国后，在国民党政府财政部供职，历任参事、赋税司长等职位二十余年，同时也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人。

陆小曼出生名门，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长大。但她自幼接受了全面的中西方文化熏陶，她精通英语、法语。1920年，十八岁的陆小曼被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聘用兼职担任外交翻译，逐渐名闻北京社交界。她担任翻译期间，不仅仅是做传声筒，面对洋人的侮辱，常常会当场驳斥。陆小曼在文学上亦有造诣，写过小说、剧本、诗歌，翻译意大利戏剧《海市蜃楼》，与徐志摩合著有剧本《卞昆冈》。她还喜欢演戏、看戏。1924年，出演《春香闹学》，结识徐志摩，并与之恋爱。美国好莱坞甚至给陆小曼寄来5000美元，邀请她去美国演戏，被她断然拒绝。陆小曼多才多艺，但最终留给世人并以此立身的还是她的绘画艺术。

陆小曼的绘画启蒙是由她的母亲吴曼花完成的，1925年8月陆小曼拜刘海粟为师学画。后又陆续拜贺天健、陈半丁为师，可谓师出名门，先后临摹过宋代院体画、仇英的人物画、沈铨的花鸟走兽画等。她天资聪颖，徐志摩去世后谢绝一切社交闭门不出，潜心习画，创作，故而在民国绘画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海宁马徐浩先生，供职于徐邦达艺术馆，距徐志摩故居百步之遥，收藏陆小曼绘画不遗余力，小有积累，2016年7月于杭州举办“曼笔生姿——陆小曼绘画展”，笔者得讯，专程前往学习。

马徐浩先生所藏陆小曼绘画有山水、人物、亭台楼阁，多系临摹或赠亲朋之作。

看陆小曼的画作，清丽婉约之余，总是感到一种淡淡的哀伤。它隐约在淡烟清岚的山水之间，藏匿在春花秋草的萧疏之中，暗含于仕女微颦的眉宇之间，虽然它不可名状，却也挥之不去。是否因为陆氏对徐志摩的思恋，还是对其身世的自怜，我们已无从所知，但这份哀伤为她的作品增添了些许意味，总之，她的画着实“耐看”，现择其佳者为读者介绍。

《丙戌夏月山水扇面》，全画绘江渚平远之景，墨笔淡设色。画面开合有度，笔精墨妙，有“四王”遗风。其中丛树与点景部分尤其精彩，用笔磊落活泼，墨彩浓淡有致。重墨的点苔让画面气脉贯通，也在画面层次上拉开了距离。两叶江帆游走于空阔的水面之上，更增江天浩淼之气。

《仇英笔意图》是陆氏描绘的设色山水人物画。是幅以明代无门派仇英为师法对象，描绘深山崖穴间高士对弈的情景。山石嶙峋层叠，斧劈为皴，干净利落，气格刚硬。杂树如曲铁，俊朗峭拔。双勾填色，色彩明丽。崖间飞瀑直泻，注入湍流的溪谷之中。水气升腾间使画面氛围脱俗，衬托了主题。二高士凝神弈棋，闲散自适。一樵夫观棋在侧，似有所思。人物刻画精微，形象生动，渲染自然。全幅与李唐的《采薇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小曼在上海时结识了名媛唐瑛，亲如姐妹，并且在绘画上相互切磋，共同精进，后来陆氏到北京后，时有“南唐北陆”之称。马徐浩先生藏有三件陆小曼赠唐瑛的作品，其中《对弈图》是描绘对弈场景，图中女子柳眉樱口，窄肩细手，乃典型的清代仕女画法。棋局刚刚开始，九枚棋子星布，左边女子纤手探入棋盒，眼神游离间似乎犹豫不决，右边女子香手托腮，左手轻叩案几，耐心等待对手出子。画面闲适悠然，情景平和，同时也略有清冷之意，体现了深闺女子的寂寥之气。全画设色雅淡自然，不着痕迹。陆氏在作品上的题识为：“余此身除好梅花成癖外，另爱棋道，常与小妹唐瑛对弈。有上品女儿红一着一酌，彼为有趣。”表明了自我的情感和情趣。

陆小曼同类的仕女作品还有题为“甲子秋月临仇实父本”和“闲情楼阁中”两幅。其中，前一幅的内容应为《红楼梦》中的片段，描绘宝黛夜行的情景。人物端庄秀丽，技法精巧细腻，特别是在描绘人物夜行的谨慎状态时，达到了特定的效果，令人钦服。是幅扇面的点景也十分精彩，浓重的松柳、严谨的围栏与石阶、柔若轻纱的烟霭，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尤其是光影的效果，似有月光泻下一般，点明了时间也衬明了空间。而《闲情楼阁图》可谓“百美人图”，该扇面仅一尺见方，百余仕女置于花园长廊之中，神态各异，或赏画弈棋，或耳语闲谈，或抚琴吟咏，或嬉戏弄姿，繁而不乱，各得其所，整体中求变化，变化中有统一，可见陆氏对于大场景的驾驭能力，

她的另一幅题为《锦成世伯荣寿之庆》的条幅最为精彩，画面取“仙人乘槎，白鹤添筹”之意。二仙人应为麻姑和寿星，乘坐在古柏所制的仙槎之上，泛波于辽阔的湖海之间。麻姑奋力摇橹，目视海天，神态准确生动，特别是因天风吹动的发髻和帛带，有“吴带当风”的笔意和超凡脱俗的神采。而卧于槎内的寿星，手指云天中的仙鹤，虽龙钟老态，却也仙风道骨。二仙人皆露喜色，点名了祝寿的主题。仙槎之中更置芝兰仙草、寿桃葫芦，丰富了色彩，注明了吉祥。作品中的云水刻画，尤其高妙，线质曲铁游丝，流畅生动，在淡墨清染间增强了体感，也与人物的精工细刻产生了对比，陆氏的功力和灵性可见一斑。

陆氏的另一张青绿界画《蓬莱仙境》图，工整细致，有条不紊，体现了她深厚的传统功力和艺术品味。

花鸟画是陆氏的拿手题材，笔者特别钟爱她的一幅为挚友唐瑛所绘的《蝴蝶虞美人图》，全用南田技法，但较南田之作更为沉稳庄重。其中，虞美人取折枝之势，生发于画面的左下角。叶子不过两三片，却刻画出翻转向背的变化和色彩的差别。朱红色的花头，以白色和胭脂变化和体感，雅艳娇羞，全似美人涨红的面颊和怯人的神态。一群彩蝶逐香而至，色彩斑斓，翻飞生姿。蝴蝶的技法是以焦墨擦染出形象的骨架和色相，并且带有蝴蝶翅膀的鳞绒质地。再加上矿物质颜料的搭配和渲染，形象更加逼真可爱，让人心生喜悦爱不释手。

展出作品中，还有一幅《群芳争艳》的扇面不得不提，该扇面作于丙寅春（1928）三月，上款是“适之大兄雅正”，画面春和景明，柳枝摇曳，一群妩媚的青春女子在长廊中休憩、嬉戏。这位“适之大兄”乃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学者胡适，是他成全了徐志摩、陆小曼的爱情，又在徐志摩飞机失事后对陆小曼关爱有加。以画证史，此作甚佳！

陆小曼在徐志摩去世后，潜心绘事，其文章、信件中曾数次提到卖画经历。解放后，陆小曼先后得到陈毅市长、毛泽东主席关照，不仅进入上海画院成为专业画家，还当了上海文史馆馆员，衣食无忧的她在晚年焕发创作的热情，为成都杜甫草堂等地创作了大量作品，1958年还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

1965年，陆小曼辞世，灵堂上惟一的一副挽联，由王亦令撰写：

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

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