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人
2016-11-16丁纯
丁纯
周国平说过:“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都成了孤儿。”我深以为然。父亲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我一个人在途中行走,感到无比孤单。父子之情,不同于母子,更不同于兄弟姐妹,父亲是一座大山,更是一个家庭的精神图腾。
父亲一辈子爱书如命。我记事时,他就自费订阅了《人民文学》《安徽文学》《诗刊》《词刊》等杂志。他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初中毕业,他当了3年小队会计,逢宿县“五七”大学招生,生产队推荐的几个社员都不愿意去,因为不包分配,大队书记找到父亲,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些日子,奶奶把烙好的玉米面饼用纱布裹好,放在父亲的书包里。父亲从家徒步走到宿县符离集,说是读大学,其实只读一年农业机械。父亲学习认真投入,对内燃机原理谙熟于心,学成回来后成了公社的农机员。生产队的拖拉机抛锚了,他三下五除二就能修好。
1973年冬天,父亲在公社澡堂洗澡,雾气缭绕中有人喊他的名字:“听说你被择优安排工作了,县教育局的墙上贴着你的名字。”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洗完澡匆匆往城关镇赶。县城以下都是砂石路,坑坑洼洼,走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县教育局,看到自己的名字贴在榜上。“那时的社会风气可真好,”父亲每每和我们说起当年,就很激动,“要是换作现在,早就被有关系的人顶替了。”
村人反复讲述父亲的两件事:一是父亲16岁的时候,爷爷饿死了,大概是1960年,奶奶和父亲用大席把爷爷拖到田野埋掉;另一个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村里人都去大队部看电影了,父亲一个人在家睡觉,突然地震,土墙倒了,把父亲砸在下面。奶奶常说,“多亏屋后的你五爷,没有他救命,你父亲早没了。”
1985年夏,我们一家正在吃早饭,乡中心校的校长来了,坐在土坯上。他动员父亲做小学负责人。那时不兴叫校长,单位领导一律叫负责人。父亲低着头一声不吭,中心校长急了,对父亲说,“多少人想当啊,可你还拒绝?”父亲不得不答应下来。事后我问他,为啥对负责人不感兴趣?父亲淡淡地说:“乡村学校没钱没权,工作不好开展,做负责人的结局就是最后把人得罪光了。”“孩子,有些事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得意就失意。”
此后父亲在小学校长的位子上坐了多年,吃力不讨好,身体明显累得透支。学校没啥福利,老师们的意见也不小。父亲几次递交辞呈,上级以组织需要为由,不批准。中心校长暑假总是来我家蹲蹲,不为别的,就是商量建校问题。农村校舍简陋,又要迎接“普九”验收,只好求爹爹告奶奶向镇上的领导争取资金,经过一番努力,校容校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父亲的身体也垮了。父亲常说:“要不不干,要干得干好。”我说:“当官的都像你这样就好了。”父亲笑而不语,每天拎着他的破皮包上班下班、开会上课。
1995年春天,父亲下班回家,病了,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三个多月。暑假过后,他坚持要上班,医生说这种病不能再上班了,他硬是回校教两个班的3年级数学。我特别担心,每天回家看到家门口人多,就觉得紧张。
一天,学校老师在门口摊开了玉米晒,我和几个同事在说笑,嫂子突然喊我,说父亲又病倒了。我吓得腿软,跑到医院,父亲不停呕吐,满脸虚汗,翌日就停止了呼吸。
“人终有一死”,哲学家说的话总是轻描淡写,然而个体死亡对一个家庭是莫大的悲剧。我在很长时间里迷失了自己,不知前进的路,也忘记了归途,父亲去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悲哀。而父亲对我的影响,便是要做一个负责的人,这让我受益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