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的艺术》看林语堂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
2016-11-16张佩佩
张佩佩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从《生活的艺术》看林语堂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
张佩佩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林语堂先生才识渊博、学贯中西,作为一代国学大师,声名远播,著作等身,散文、随笔更是其中精华。他一生旅居国外长达数十年,但是作品中始终蕴藏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他的代表作品《生活的艺术》大量引用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文学、礼俗及生活等方面的内容来介绍中国传统文化,表现出他在本质上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觉认同、关怀与热爱。从细读文本的角度出发,研究和分析林语堂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十分具有说服力。
林语堂;《生活的艺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
综观林语堂的生平著作,他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忽冷忽热、模棱两可,向来为人所困惑。他的《生活的艺术》是首部由中国人自己撰写的介绍中国传统文化的著作,内容真实可信,成为林语堂在华人世界重要的代表作,它让全世界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不再仅仅局限于孔夫子的文化符号,而是拥有更多精彩纷呈而又具体可感的传统文化。多年来,众多学者研究或探讨林语堂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而立足于文本的细读、研究和分析,无疑更具有说服力。
一、《生活的艺术》及其研究现状
《生活的艺术》是林语堂旅美专事创作的第一部书,1937年在美国出版后好评如潮,是继《吾国与吾民》之后再次获得成功的英文作品。《生活的艺术》一书共有十四章节,以不同的论题展现一种“私人的供状”[1]4,林语堂在书中还原世人眼中不一样的孔子形象,谈到老庄的淡泊无为,赞许陶渊明的隐逸闲适,引用许多古代名人典故,并讲述中国人如何烹茶、品茗,如何饮酒、行酒令,如何出游、娱乐,如何养花、插花,如何观石赏树、吟风弄月以及听雨赏雪等多种生活之趣。林语堂将中国古人陶情遣兴的“近情”生活方式和浪漫高雅的东方小情调诉诸笔下,展现出中国古人的诗意情趣、近情自适和幽默智慧的别样人生风情。至此,林语堂找到了书写中国的全新写作方式,以精彩绝艳的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为依托,向疲惫的现代西方灵魂娓娓道出一种可供模仿和借鉴的“生活最高典型”的模式。
对于《生活的艺术》文化角度的相关研究,基本上从两种立场展开。一种是站在中西文化对立的角度,通过对比西方文化,发现《生活的艺术》中所宣扬的中国独特传统文化,如谭韬极为欣赏书中流露出的传统文化儒道合流的美学思想,赞其为东方式的智慧;学者李灿关注到书中有关“享受旅行”的内容,认为借助中国传统审美文化精神传达的旅游美学思想,不啻为向世界宣传民族文化思想的典范[2]86;与之类似,王东昌在《论林语堂<生活的艺术>中的休闲美学思想》文中认为林语堂倡导的中国传统休闲文化无疑更利于当下人们的身心健康[3]34。对于这种“享受人生”的观点一派,许多学者认为这是林语堂人性思想下的近情哲学,这也正是林语堂提取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另一种则是秉持中西文化融合的立场,具体表现为文化传播与交流方面的研究。如吴慧坚在《文化传播与策略选择——从林语堂著<生活的艺术>说起》一文具体分析林语堂在中国文化传播方面的实际影响与作品畅销程度的差异,肯定林氏作品中文化的分享性与丰富性,也指出在时代性和影响力方面的固有缺憾[4]85;而陈煜斓教授的《哲学的轻逸性与微妙的常识性——从传播学层面看<生活的艺术>的成功塑造》认为林语堂将严肃的哲学变为笔下轻逸的生活常识,对林语堂追求中西文化的融合以成为可行的人生哲学予以肯定[5]68。凡此种种,但是关于《生活的艺术》的细读研究,尤其是由此进一步探究林语堂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却是十分缺乏的。
林语堂本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并非如《生活的艺术》所表现出的一贯亲昵,而是各个时期各有不同。在态度成谜的情况下,文本的细读研究更能够从细节之处发掘出林语堂与传统文化亲疏关系的具体表现,这对于透视林语堂身上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也是大有裨益的。细读《生活的艺术》,会发现书中关于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内容丰富多彩,广泛涉及古代名人、文学、医学、哲学、艺术、养生、衣食住行、风俗人情、处世礼仪等众多领域,由此可见林语堂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熟稔与偏爱。
二、林语堂与中国古代哲学
林语堂受到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儒、道两个方面。长期接受教会学校教育的林语堂,发觉自己与中国传统文化存在着严重隔阂,开始利用闲暇专攻中国古代典籍,并一度放弃基督教信仰,转而接受人文主义观念,他认为儒教正是一种近情入理的中国式人文主义,然而他思想的天平最终偏向了道家学说。
表1 摇《生活的艺术》涉及中国古代哲学方面的统计结果
从表1可以看出,就中国古代哲学方面而言,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对儒释道三家思想均有涉及,不过更侧重于儒家与道家思想代表人物的甄选、介绍,其中重点提到有道家信仰倾向的约有10人,共40多处;有儒家思想倾向的约有9人,共30多处;而兼有儒道思想的则约有7人,共40多处。对这些人的偏爱侧面说明了“一团矛盾”的林语堂思想中存在着交织共存的哲学信仰,“行为尊孔、孟,思想服老、庄”[6]69一直是他所遵从的人生准则。孔孟学说提倡的仁道,在他看来是构建美好和谐社会的必要因素,这种关于社会理想情景的构想吸引他一度有一种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不过道家老庄崇尚天道和顺应自然的无为哲学更具吸引力,林语堂以为“老子比孔子更有深度”[7]122,也由此进一步确立了出世的灵性自由的心态和观念。
五四前后,儒家的无上尊荣地位受到挑战急转直下,“非孝反孔”、“打倒孔家店”几乎是一时风尚,胡适、鲁迅等人纷纷对所谓“吃人的礼教”进行各方面的攻击。林语堂并未响应“反孔”号召,反而觉得孔子“由活活泼泼的世故先生、老练官僚变为考古家,由考古家变为圣人,都是汉朝经师之过”[8]12,他的做法是把孔子“人化”、“让孔子做人而已”,试图还原出未经宋儒染指的孔子的本来面目。林语堂为此做了许多努力,从时间上看,1928年发表独幕悲喜剧《子见南子》,抹去了孔子的“圣人”光环;1938年发表《孔子的智慧》一书,对孔子思想进行中正、实事求是的评说;《论孔子的幽默》一文则是其晚年作品。林语堂认为儒学是中国人思想的基底,儒学人文传统深具人心,这种观察具有深刻性,儒学在21世纪复兴,孔子塑像重现大学校园便是最好的例证。
儒教最初是指丧葬祭祀冠婚时的礼仪,历经焚书坑儒的灾难和秦末纷争的动乱年代,真正的儒家思想已不可考,且西汉以后董仲舒提倡皇权至上,以“独尊儒术”为号,最终促使儒学演变为维护封建统治的正统学说。后继发展的儒家思想与统治中国封建社会千年的意识形态是不同的,不过是从最初的孔子儒学中演绎而出。孔子思想是“礼”与德政结合,维护社会政治秩序;提倡“仁”,既是修身治人的标准,也是一种实践道德和人际关系的准则;提倡天人合一,以达到自然和谐的相处状态;此外,孔子也提出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等关于教育思想的许多论述。孔子儒学思想既忠君又爱民,但是历史的局限性造成了儒教统治百姓的“独大”局面,我们应当正确看待孔子及儒家思想,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多处提及的孔子及儒学,并不是封建礼教所提倡的内容,对我们重新认识孔子儒学具有新的意义。林语堂“没有像鲁迅那样讽刺、戏化和嘲弄孔子,而是进行了温和幽默的解构,以凸现孔子也有普通人亲切可爱的一面”[9]33,他从孔子“再,斯可矣”和“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的答复中看出诙谐幽默的情态;从孔子所言“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中鲜明地指出少年爱色当戒色、壮年好斗当戒斗、老年嗜财当戒得,这是孔子对君子行为的委婉劝诫;从孔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见孔子对家庭教育、生活教育及礼仪规范等教化子弟的苦心所在;此外,孔子更是提倡好学,“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他是睿智的,“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他极为推崇孝道,他最终的政治理想不过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不错,孔子是心怀兼济天下的儒家圣人,但他也是七情六欲俱在的寂寂凡人,“他把人生的大欲简括于营养和生育二事之下,简单地说来,就是饮食男女”[1]50,林语堂看透了孔子不过只是万千饮食男女中一个极为挑剔的生活大艺术家,是一个思想和行为上的“近情”实践者。
“道家精神和孔子精神是中国思想的阴阳两极,中国的民族生命所赖以活动。”[10]48作为中国社会长期以来的正统思想,林语堂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儒家思想的浸淫,然而仅止步于价值观上的自觉认同以及对于“近情”孔子的由衷欣赏。综观林语堂一生著述,他似乎对道家学说更加青睐,并攀向了道山的高峰,甚至在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京华烟云》中以道家精神贯穿全篇。正如他盛赞老子是“世界上第一深藏不露的哲学家”[11]114,他也认为“道家所代表的田野哲学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中国人精神实质的体现,是中国文化艺术独特性之所在”[12]167。道家老庄的潇洒自适、灵性自然的人生哲学更加契合林语堂的天真率性的自由主义追求,所以他在书中以大量笔墨写了老子、庄子、袁中郎、李笠翁、袁子才等人,并且不吝流露出久逢知己的欢欣、喜爱之情。林语堂所向往的人生境界,是道家老庄的逍遥自适,而非儒家的沉毅刚健;他所景仰的人是吟啸自如的豪放文士苏东坡,而不是变法自任的儒家政客王安石;他的兴趣不在权倾朝野的堂上朝臣张居正,而在“独抒性灵”的袁氏兄弟;他欣赏的是魏晋风度,志在文苑的自由而非政治的严肃。这无疑让他成为那个激烈、动荡的硝烟时代里一朵自由、惬意、独特的“道家”之云。
表2 摇《生活的艺术》涉及中国古代文学方面的统计结果
三、林语堂与中国古代文学
中国古代文学是一座蕴藏丰富的文化资源宝库,无数文人从中汲取传统文化的养分,林语堂也是如此。接触并了解,了解并钻研,林语堂发自内心的热爱和投入到中国古代文学经典之中,尽管起步较晚,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日后成为著名的国学大师。《生活的艺术》淋漓尽致地呈现了林语堂的博学多识和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
通过表2可以看出,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一书中对文学作品的大量引用可谓引人注目,涉及诗词、散文、小说、传记、辞赋、书信、俗语等共约有100多处。林语堂从小接受基督教文化教育,感愧于对中国古代文学的一无所知,从零做起,刻苦钻研中国古代典籍,其所涉猎内容的广泛,从上述表格即可窥见一二:四大名著、古诗词、正统典籍、野史外传、小品散文、游记、名人家书、古玩名录、养生食谱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涉及到的古代文人名士如阮籍、陶渊明、苏东坡、张潮、李笠翁等人为人处事多是恬淡自然、潇洒不羁、放任自适,所引内容也比较偏重于诗词、文章,尤其是山水田园及讲究自然之趣的淳朴清新主题。
诗词方面。五四以来对白话文的大力提倡,使得中国新诗风气渐成,而林语堂却在此刻对中国古典诗词格外偏爱并给予极高评价,他认为诗歌“教会了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给予中国人“悲天悯人的意识”,从而对自然“寄予无限的深情”,以艺术的视角观照人生,时而浪漫洒脱、时而恬淡隐逸、时而悲伤饮泣、时而骋乐开怀、时而放纵不羁、时而克制忍耐等不同感情方式的薄发,于无形中慰藉人们的心灵伤痛。林语堂极为欣赏东晋诗人陶渊明的诗,恬淡闲适的田园风格,自有不落世俗的隐逸高洁风骨。他也亲力写过一些旧体诗词,借诗来发怀感兴,其曾作旧体长诗《四十自叙》自述生平经历、兴趣爱好,这首七言叙事诗开合有度、潇洒大气又奔放自如,读来颇有陶诗的味道;逢七十大寿,林语堂感叹人生作《临江仙》、《满江红》等词慨叹落叶归根之感;后长女如斯自杀身亡,他又肝肠寸断写下一首《念如斯》聊寄哀肠相思。虽然现代作家群体的许多作家都积极倡导白话文学,但是对于旧体古典诗词始终未能忘怀,如鲁迅、郁达夫、周作人等都有此类佳作,而林语堂独以高屋建瓴的姿态看待古典诗词,“站在宗教的情怀,站在艺术人生的角度,赞美中国诗歌”[9]129。
古文方面。早在20年代末林语堂就已经公开倡导“幽默”,但直到30年代强调闲适性灵的“小品文”才大行其道,随即遭受文坛的一拨攻击。《生活的艺术》里随处可见林语堂对明清小品散文的偏爱和倚重,且多以山水游记、生活之趣的内容为主。在众多明清小品文作家当中,备受林语堂喜爱的是陈继儒、徐渭、李贽、金圣叹、李笠翁、王渔洋、张潮、袁子才、沈复等人,他欣赏眉公《小窗幽记》的涵容洒脱,他喜爱《幽梦影》的高人逸士的生活之趣,他迷醉《浮生六记》的清淡情趣和清新率真。而他最为推崇的是“公安三袁”中的袁宏道,其独抒性灵、潇洒飘逸的真性情十分贴合林语堂的个人灵魂,《袁中郎全集》更是他最爱读的书籍之一。明清小品的“自由的思想因素和性灵的精神气质”[9]261对林语堂很有吸引力,他从中看到了新文学可以吸取的自由活力和真实性情,并将之视为对“专制的、载道的和非人的文学的超越”,是摆脱当前文学困境的可行手段。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里表现出泰然潇洒的人生态度,正像清朝李密庵的《半半歌》所描述的一样,他秉承这种“半半哲学”工作并且快乐着、劳动并且幸福着,他赞赏陶渊明的辞官归隐,欣赏苏东坡的豪迈自适、白居易的简朴自然、袁中郎的飘逸性灵,洞悉这一份潇洒、超脱充满了和谐的人生之趣,正是林语堂的过人之处。林语堂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热烈关注和大量引用,既体现出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热爱,也表现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深切的人文关怀。
四、林语堂与中国传统礼俗
林语堂接受的是现代西方教育,但是他始终致力于东西方文化的传播、交流和沟通,正所谓“两脚踏东西文化”。然而从林语堂的众多作品中可以发现他一生主要倾向于“对外讲中”,通过比较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之处,采用能够使西方人产生兴趣和认同的方式来介绍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中国传统礼俗便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生活的艺术》中对于中国传统礼俗的介绍十分具有代表性。
表3 摇《生活的艺术》涉及中国传统礼俗方面的统计结果
《生活的艺术》中引入了许多中国古代的、甚至流传至今的习俗、礼仪、祭祀、嫁娶等传统礼俗形式,多维度地向西方介绍了中国地道的风土人情。嫁娶方面,媳妇的清白出身和良好家教是基本的取舍标准,《论肚子》一文提到了满洲女孩婚前应当接受厨艺和恋爱之术的训练,《酒令》则提到女儿出嫁时的“花雕”老酒,此外,等级制度影响之下的中国古代嫁娶双方往往要讲究门当户对。家庭方面,中国人非常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家族荣誉感是中国人自觉的集体意识,做任何事都要顾虑上不愧老、下不愧小;中国有浓厚的孝养侍亲传统,举“孝廉”一度成为选拔官员的准则,林语堂风趣地对比中外老人的不同境遇,言语之间无不流露出对中国孝养父母的传统的认可与赞扬;家庭里若有遭遇不幸的寡妇,往往矢志守节含辛茹苦地抚养子女,林语堂在此对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给予充分的肯定,这也体现了他一贯的女性崇拜思想。礼仪方面,林语堂在书中着墨甚多,初次见面的问姓询庚、男女相见的恭身正容、朋友间的拱手抱拳、回复邀请的客套礼仪以及参拜父母、皇帝或官员的磕头礼等等,这些都是与西方礼仪完全不同的中国传统特色。说到磕头叩拜,林语堂也介绍了中国近于宗教式的祖先崇拜,主要表现为祭祖的形式,林语堂以为“对着一块长约十五英寸的长方形木牌表示尊意,其尊敬程度和英国把英王肖像印在邮票之上并没有什么高下”[1]172,他还调侃着说“中国人的膝盖不若西方人的膝盖那样宝贵”,所以只是借跪拜磕头表达对先祖的敬意,大可不必有大惊小怪的必要。不过,林语堂也介绍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陋习,比如女子缠脚,将双足缠成“三寸金莲”的行为,不过是“以前的中国女人”、“极力想讨男人的欢喜”。
林语堂深知要想让西方真正了解和认识中国,仅仅依靠翻译古代典籍是远远不够的,他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风俗人情细节化介绍,将中国流传千年甚至至今受用的点滴呈现出来,才能让世界看到鲜活、生动、真实、可亲的丰满的中国人形象。唯有深刻地认识和了解,才能如此这般地信手拈来,西方教育包装之下的西式外表,内心却有对中国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自觉认知,无形而深刻,这正是林语堂中国传统文化情结的体现。
五、林语堂与中国古代艺术生活
林语堂大概是一位最悠闲、最会享受生活的中国现代作家。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关注,既不囿于无声流传的文字符号,也不局限于世代传承的大众经典,而是将目光投向古代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大到建筑、园林的风格,小到穿衣、莳花的情趣,都可入笔,皆成文章,于日常的细微之处展现他对中国古代艺术生活的欣赏与喜爱。
表4 摇《生活的艺术》涉及中国古代艺术生活方面的统计结果
归根结底,《生活的艺术》介绍的终究还是生活的艺术,更具体来讲是中国古代的生活艺术,而这些艺术的主人公常常是林语堂心与神交的精神之友。中国古代艺术特别强调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谐,又带有安静平和的精神,或者沾有高洁逸士的洒脱悠闲品性,意出尘外而超凡脱俗,这些艺术情趣都让林语堂深深为之着迷。对待生活艺术的态度上,林语堂关注的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小情趣,认为“受用”本身正是生活的意义所在。《生活的艺术》不惜笔墨介绍了中国古代众多艺术种类,就中国建筑而言,《房屋和内部布置》一文全篇介绍中国建筑的风格、布局,室内窗户及床、桌椅、橱柜、蝶几等家具的设计和布置,房屋要求独立自然,以人工痕迹愈少为妙,室内简单空阔却自有妙趣。中国文人喜欢附庸风雅,凡事都讲究个情调,做官的公务繁忙之余,也会捯饬点山水玩乐消遣,《论石与树》不但谈到了古人闲暇之余对石、树等的赏玩、品鉴,更将这种艺术进一步运用到建筑园林、以及山水书画当中。文人雅士向来喜好挥毫泼墨,郑板桥的瘦竹怪石、米芾清新空灵的“米氏山云”、王羲之的潇洒《兰亭集序》、黄山画派的独辟蹊径等等,对自然的艺术欣赏使得古人寄情山水间得到无穷乐趣。林语堂是一个极爱茶之人,在《茶和交友》一篇中极为细致地介绍了中国茶艺,从清洁地采摘烘焙到烹煮取饮,从茶具挑选究到饮茶环境的考究,他不厌其烦地介绍茶炉的摆放位置、生火煮茶的动作、“初滚”、“二滚”、“三滚”等等,不仅对泡茶过程进行观察入微的实际素描,更是如数家珍般的分享品茗的享受技术,足见对茶艺的真正喜爱。《酒令》一文则详细介绍中国的酒文化,包括酿酒、饮酒、酒令等,豁拳饮酒的嘈杂喧哗正是中国酒筵可堪赞美的地方,复杂纷繁的酒令如射覆、联句、令筹等更是增添无限欢乐。这等公众场合之中的欢笑作乐在语堂看来是一种合理近情的表现,因此也是极为赞同的。此外,《袁中郎的瓶花》谈到了古人插花、折花、赏花之趣;《两个中国女子》则介绍了古代夫妇闺房静好的趣味生活,无论是《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陈芸,还是《秋灯琐忆》里的蒋坦和秋芙,吸引林语堂的总是那份享受自然生活的惬意情趣。
放眼20世纪30年代的旧中国,在“革命”和“动乱”的家常便饭之下,林语堂所追求的自由闲适被看作“从饿里求生死里求生的芸芸众生中间昂然阔步”[13]16,他被归为有闲阶级一类,遭受一拨文人的无情批判和攻击。然而林语堂并不是冷眼旁观民生疾苦的无情看客,他洞悉一切并尝试寻找自己的方法重新塑造被异化的心灵世界,于是他展示了中国古代的艺术生活。“即使这尘世是一个黑暗的地牢,但我们总得尽力使生活美满”[1]31,闲适生活并不是所谓“有闲”的专属消遣,“这种消闲的浪漫崇尚,我以为根本是平民化的”[1]144,因它所欠缺的不是花不完的钱财,而是一份艺术的性情。中国古代的生活艺术是传统文化中独具中国特色的部分,林语堂认为它是现代生活可堪借鉴的典范,他向往古代文人墨客的悠闲生活和高雅志趣,饶有兴趣地介绍古人衣食住行的各种生活艺术,他“珍视生活中的每一个小情趣”[14]57,对中国古人的“生活的艺术”推崇备至,认为“生活的艺术对于他们是第二本能和宗教”[15]331。对于林语堂而言,中国传统文化无疑也是他的“本能”和“宗教”。
结语
《生活的艺术》原本是林语堂用英文写成的作品,旨在向西方人介绍更多中国传统文化。西方高度工业化带来了经济的大发展,实现了物质生活水平的巨大提升,但是对于速度、效率和利益的过度追求,使得现代化进程中的西方文明逐渐背离人性目标,造成西方社会普遍的信仰失落、内心失衡等人性异化的精神病态,因此迫切需要解救压抑生活状态的方法。此外,西方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十分有限,孔子思想自16世纪传入西方以来备受推崇,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甚至在《中国传教史》中说:“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是孔子”[16]22。然而西方人对孔子的认知局限于传教士《论语》的简单译本,所理解的也只是脱离了具体语境之下的没有生命力、非真实的孔子,容易带有个人偏见,难以把握孔子全貌。林语堂此时写作了《生活的艺术》,还原孔子真容的同时,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文化、信仰、艺术等方面观照中国古代的精神文明成果,并以此作为“被物质主义、理性主义所困的现代人”[17]230的济世良方,实现了对中国传统及现代社会的人文关怀,书中所列纷繁的中国传统生活艺术成为一切关怀之下的具体落脚点。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试图从文学、哲学等角度论证悠闲雅趣在人类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且取向较偏重于文学方面。文中取材横贯先秦到清朝的千年历史,介绍了以孔子、孟子等人为代表的儒家仁政、礼仪、自然和谐以及中庸之道,还原孔子及其思想的真正面目;赞颂了逍遥自适、超脱无为的老庄道家哲学,借陶渊明、阮籍、苏东坡等人潇洒豪放、恬淡悠闲的风格,流露出无处不在的欢欣,以自己的生命体验道出内心真正向往的生活和人生境界;他歆慕古人的生活情趣,陈继儒《小窗幽记》里的悠然自适让他大为欣赏,张潮《幽梦影》里的高士雅趣让他玩赏不已,袁中郎笔下的飘逸性灵让他引为知己,李笠翁的生活审美更是与他不谋而合,金圣叹的狂放不羁、袁子才的性灵闲情、沈三白的清新率真等等,于他看来都是传统文学的经典代表。此外,对中国传统礼俗以及衣食住行等休闲的介绍无形中增添了趣味,激发西方人的阅读兴趣。林语堂将中国传统文化提纯为独特的生活艺术,他“从人生关怀的角度,详细描述了中国人顺应天道的明慧达观,合理近情的人生态度,闲逸从容的诗意情绪,尽享家庭之乐的生活哲学”[16]19,由此向西方打开了洞悉东方中国传统文化的神秘之门。
正如人无完人,任何文化都有可取的精华,也存在可弃的陋习,中国传统文化也不例外。林语堂早期曾在国内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奴性、国民性等方面,如1925年的《萨天师语录》等。移居美国后对比西方文明,林语堂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变得更加客观,不再一味批判和抨击,而是多了欣赏和肯定。脚踏东西文化的林语堂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浓厚的民族性自觉认同,他在西方文化的视野下更能洞悉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发掘内心深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情厚爱,并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甘愿成为沟通中西文化的桥梁。正如他在《生活的艺术》中所说:“我们的生活太狭仄了,使我们对精神生活的美点不能得到一个自由的视野。我们精神上的屋前空地太缺少了。”[1]143他想要开拓这片“精神上的屋前空地”,想让中国传统文化成为这片空地的养分,浇灌出精神和思想上的繁硕果实。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上,他是“以多元而非一元,是以辩证而非偏激,是以动态而非静态和机械的眼光与思维”[9]7,这种态度的转变是他旅居国外时的无意识表现,就像离开祖国怀抱的游子,重新审视骨子里对中国传统文化认同的一片深情,而中国传统文化也成为他精神信仰、现实生活和作品创作的不竭源泉。《生活的艺术》可以视作林语堂对中国传统文化母体的自觉回归,由理性转而充满“感性和心灵感应”,适当取舍愈趋成熟。正是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上,林语堂独树一帜自成文坛的参天大树。八十载风云已逝,林语堂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制高点致以人文的关怀,始终淡定从容,那些过往的不公正批判终将化为历史的灰烬,而灰烬里悄然隐现的圆满珍珠,则会愈发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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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瑜东]
On Lin Yutang's Obsession with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in The Importance of Living
ZHANG Pei-pei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Zhangzhou Fujian 363000)
Lin Yutang was well known as an erudite and versatile scholar in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learning,as a master of Chinese culture,and he was a prolific writer prose and essays as the essence.All his life he lived abroad for several decades,however,his works always reveal deep obsession with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from his magnum opus The Importance of Living,we can see large number of quotes from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literature,customs and life which serve as a good introduc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which also show his conscious Chinese identity,his enthusiasm and love for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In-depth reading and studying this book can provide persuasive evidence of his enthusiasm for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Lin Yutang;The Importance of Living;ancient China;traditional culture
I 206
A
1672-402X(2016)10-0092-09
2016-04-21
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2014年重大项目“林语堂研究资料的收集整理与研究”(项目主持人:陈煜斓;项目编号:2014JD2028)成果。
张佩佩(1990-),女,河南省驻马店人,闽南师范大学2014级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