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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楞伽与金性尧的通信

2016-11-16周允中

钟山风雨 2016年5期
关键词:抗战鲁迅

周允中

我父亲周楞伽,在上世纪30年代末的上海孤岛时期,写给《鲁迅风》杂志编辑金性尧的几封信件,内容涉及当年与巴人的矛盾和笔战经过,现在提供出来,供现代文学研究者和爱好者参考。

性尧吾兄:

迭奉手教,敬悉一是。《鲁迅风》二期并收,久思动笔,只缘近来忙懒加甚,致迟迟未有报命,良用歉然。昨日复偶撄小极,胃脘作痛,颇苦伏案,已嘱柯灵将《世纪风》存稿任择其一交吾兄发表。吾侪交非泛泛,且我亦龙华会上人,决无什么不同意之处也。恐滋误会,特扶病握管,申明一二。《鲁迅风》以后仍盼续寄,一俟贱躯略觉轻松,自当源源贡拙不误。敬布腹心,诸维谅鉴,专覆。顺颂

俪安

弟 周楞伽顿首

一月念五日

(整理者按:龙华会原系清末浙江秘密会党,这里隐指为柯灵编辑的《文汇报》副刊《世纪风》撰稿的一批文化人。)

性尧吾兄:

久违雅教,无任驰系。近维春深绣幙,伉俪谐燕婉之欢;笔走龙蛇,文字增珠玑之价。下风遥祝,允符私颂。弟常年作客,到处因人,人似死灰,形同槁木。愁闻鹧鸪之声,乡关何处?爱吟放翁之句,九州孰同?乃蒙不弃葑菲,时投桃李,每周来《鲁迅》之风,握管惭刍荛之献。盖昔如何涓赋一夕之潇湘,今则潘纬,吟十年之古镜。对客挥毫,秦少游流风不作;闭门觅句,陈无己腹负空嗟。凡此皆属实情,并非虚话。乃中情未蒙荃察,绿衣忽断好音,秋水望穿,良风不至。在他人或反喜逋负之轻,而弟则转增鄙吝之气。爰抛断烂之砖,期引无价之玉。辟“抗战无关”之论,势夺“教授”之“秋”魂;作深刻批判之谈,气吞《宇宙》之《风》度。大类初生之犊,妄效吞象之蛇。倘不欲以覆瓿之作,重苦梓人,则请葬字纸之篓,再谋獭祭。专此布臆,顺候

俪祉

弟 周楞伽拜启

1939年3月10日

(整理者按:1.放翁:即陆游。2.潘纬:唐咸通进士,善诗,造语新奇,风格近似贾岛,构思十年成《古镜诗》,其中“篆经千古涩,影泻一堂寒”为世传诵。3.何涓:唐大中年间诗人,与潘纬同乡,曾作《潇湘赋》,铺叙华丽,对仗工整。人称:“潘纬十年吟古镜,何涓一夜赋潇湘”。4.秦少游:即秦观,北宋文学家,婉约派一代词宗,苏门四学士之一。5.陈无己:即陈师道,北宋江西诗派诗人,作诗苦吟,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称。6.绿衣:《诗经》之一,悼念情人之作,这里指自己忽然失去了有关金性尧有关《鲁迅风》的音信。7.秋水:庄子的作品,隐指作家王任叔(巴人)骄傲,不允许别人的善意批评。6.獭祭:罗列堆砌典故,谦称自己的作品。)

性尧吾兄:

手教敬悉,拙作稍后刊载不妨。惟文中末段稍有涉及巴人处,然此乃勉励性质,与一般妒忌中伤者不同。弟对巴人始终敬爱有加,惟其爱之深,故不觉责望之切,今颇恐因此引起误会摩擦,请兄再看一遍,如觉无妨,可照登,否则请于刊登时稍加删改为感。

下月起,弟可多多为《鲁迅风》写些散文,决不失约。惟有一事须询吾兄者,即《鲁迅风》之发行人来小雍,是否即《自学旬刊》之编辑人来复,亦即以前为小报界中之来岚声?以《鲁迅风》之编辑人为小报界之冯梦云推断,似必属此公无疑。弟去岁由粤返沪,即遇此公于沪上,当时曾约弟写一文艺理论小册子,据说拟出一套丛书,每册约三万至四万字光景,稿费每千字二元,先付稿费三分之一,并请弟代邀文化界诸名家。弟素以诚意待人,故未之疑。当即为代邀任叔、景深、唐弢、黄峰诸兄,不意此公过河拔桥,目的不过欲利用弟为媒介,以与文化界联络,既遂其愿,忽将出版丛书计划根本打消,而另出《自学旬刊》。然弟已将该文艺理论小册子全部写成,所费时间在一月以上,当然不能受此无谓损失,故即与之理论,并将尚为代约他人,不能代人受过之意告之,讵此公出言不逊,弟乃负气与之割席。后一度遇之于京城茶室,询其究竟如何办法,亦无确复。弟当时本拟将所收三分之一稿费当面掷还,然细思殊不甘心,且觉其行为可恶,遂权为扣留,以观其后。荏苒半年,此公竟音讯杳然,似欲以不了了之。然弟平生不取非义之财,三十元至今尚原封未动,欲待其出而解决,今生恐已无望,不若由弟自出解决之为愈。故今特函询吾兄,如《鲁迅风》之发行人果为此公,则弟现有一解决办法,即今后陆续供给《鲁迅风》一万五千字,不取稿费,即以此三十元为酬,否则亦请兄费神代询此公究将如何解决,弟固无时不可将此三十元返还,然已经费去一月以上之写作时间损失将如何取偿,则非此公确实答复不可。弟甚抱歉,将此不相干之事,琐琐奉渎吾兄,惟弟义不欲再与此公往来,故不得不烦吾兄为仲间也。如有结果,甚盼示知。弟亦亟思一晤吾兄,稍暇当再相约也。专此布达,并盼回玉。顺颂

俪祉

弟 楞伽顿首 3.28

(1.景深:即赵景深。2.黄峰:即邱韵铎)

性尧兄:

屡次寄稿及附函,均未蒙赐复,至以为念。昨日午后友人约晤于锦江茶室,散后便道至尊寓访兄,不意兄适公出,缘铿一面,惆怅奚似。任叔先生文已见及,弟初意原欲避免摩擦,前已与兄言之,不意终不能免于摩擦,然彼既以恶意视弟,弟亦雅不欲报之以善意。且观其原文,曲解及矜夸之处,不一而足,尤不容弟不辩,故弟特草《不必补充欤,还需补充欤?》一文以答之,请兄平心静气,将前后文献,对照观之,评其理之长短。抗战首重民主,谅兄决不致厚于任叔而薄于弟。不容弟有发言权也。弟无状,不善酬应,致常得罪人而不自觉,然对诸兄态度,始终一贯,即过去未能为《鲁迅风》写稿,亦系事实所限,观于今日之源源寄稿,即可知弟毫无芥蒂也。入春以来,屡思晤面,然彼此似各怀成见,使弟欲白而无径,长此乖离,终非福兆,弟之弃诸兄欤?诸兄之弃弟欤?然静言思之,过去现在,态度始终一贯,未尝稍更,其间虽一度为他报写稿,然仍无碍于弟之严正立场也。友朋有规过之义,倘弟果有错误,何妨直言。倘能约一日期时间地点,彼此一晤,使弟得披沥其所信,则幸甚矣。专此布臆,顺颂

俪安

弟 楞伽顿首 四月十三日

性尧兄:

来信及退稿都已收到了,读了来信,使我不禁莞尔。

兄要我“自酌”,我已经“自酌”过了一下,除了佩服兄手段的高明以外,没有别的话说。兄说:“对双方都是极友善,决不敢有所袒护。”这我也相信。但我要问:登了任叔的《不必补充》,却不登我的《还需补充》,是不是有所偏袒?说是“为息争着想”,其实我和任叔哪里有什么争端,上星期在文艺座谈会见面,大家还很客气的握手,后来选举到他时,我也是举手者之一,这足够证明我和他之间,根本就无所争,更无所用其“息争”,倘说有所“争”,则一切争端都是任叔神经过敏白昼见鬼引起来的,兄应该去对任叔说,不应该来对我说。既然“觉得此种文字总以少载为妙”,为何要把任叔的《不必补充》“载”出来?兄可以“忍痛退奉”我的《还须补充》,难道就不能“忍痛退奉”任叔的《不必补充》?兄在任叔面前可以不必“忍痛”,在我面前就要“忍痛”,我要请问兄:所“忍”的是什么“痛”?殊不知我所“忍”的“痛”,比兄还要超过万倍。兄一面在读者面前“痛”打我的耳光,一面却又在我面前装笑脸,说“对不起”,还要我“自酌”,我就是最没出息的阿Q,也不能忍受这种耻辱。忍耐应该有一个限度,这却超过了我的忍耐限度之外。

抗战以来,我常常感到我辈文人仅用一支笔,力量还太薄弱,尤其是去年六月六日,广州靖海路上为我所亲眼见到的被敌机轰炸死去的同胞的鲜血,更加重了我这信念。再想想目前敌人托派汉奸以及汪精卫一流无耻的动摇分子,正在联合向我们进攻,我们的笔杆一致对外,展开反敌反托反奸反汪的运动还来不及,自己人中间更何忍再有摩擦。我那篇《从“无关抗战的文字”说起》并非专对任叔而发,不过顺便附带一笔,并且希望于全体文化界同人的,不料任叔的个人地位欲太重,竟误认我有恶意,那我也就索性“恶意”一下,不见得我对任叔个人有所“恶意”,便要和汉奸托派同样治罪罢?

然而我却没有料到,兄等钳制言论的手段竟有如此厉害,我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却不容我说话。如若我说错了,那受大家的批判倒也是应该的,无奈我并没有说错,无论如何,任叔那样信口妄说“中国有多少穷乡僻壤的老百姓还需要抗战八股”这话是不对的,照辩证法的眼光看,一切现象都是“动”的,不是永远静止不变,抗战已经历二个月,中国穷乡僻壤的老百姓决不会直到现在还不知抗战为何物,还需要抗战八股,这用不着去找寻实际上的材料,尽凭常识也可以知道,所以任叔后来也自动改正了他的话,先在《不必补充》里说:“乡下老百姓也许已经给抗战抗醒了,不必八股,”再在《综合》半月刊里,说他所说的老百姓是大部分而不是全部,他既然自知错误,我本来可以不必深求,不过他还要哓哓置辩,为了维持他个人的地位,不惜出之以最卑劣的匿名构陷手段(见四月念三日《译报·大家谈》),这却使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要告诉老兄,任叔说我没有中心思想,这是他的倚老卖老,不肯用心考察,其实我的中心思想是有的,那就是“反不凡主义”,过去我的反对徐懋庸,现在我的反对王任叔,前后的精神是一贯的。我始终记着鲁迅先生的宝贵经验,“一哄而起的人也最容易一哄而散”,所以我们所需要的是能够坚实而有韧性地工作,不尚虚名,不出风头的人物,在这艰难困苦的抗战时代,我们更应该脚踏实地的切切实实去努力。我们的工作,只是发动于我们爱国的天良和责任,我们应该不希望夸耀,不希望赞扬,也不需要鼓励,而埋头努力于更切实的工作,越是不求人知的工作,功效越大。我们应该从艰苦踏实的工作中,去做无名的英雄,不求个人的荣誉,而以群策群力求得国家民族的荣誉,这就是我的中心思想。

我更要敬告老兄,言论自由是不能钳制的,关着的门也终须打开。兄可以“忍痛退奉”我的稿子,我也可以“忍痛”在别的地方发表我的稿子,你们能够办《鲁迅风》,我也能够办《苍蝇风》,即使你们把全上海的报纸刊物都统制住了,包办住了,我也自有办法发表我的见解和主张。“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何惧哉。

请抛弃了看人而不看事的眼光,我和任叔私人之间绝无什么嫌怨,我也决不一概抹煞,承认他有许多地方和许多工作是值得敬佩的,但他既为一种风气的代表,“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业绩”,那就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也不能无言。我宁愿蒙“不会做人”之诮,但不能在真理和信念的面前低头。我看你们大家,把我也当做一事不做,说冷话浇冷水的无聊之徒,那是看错了,我有我的事实表现,而且选定了一个目标,就决不放松。任叔可以“信笔纵横”,任意向别人挑衅,但碰着了我,是不能像别人一样随便放松他的,我将要以韧性的精神和他周旋,在这时期里,我不希望朋友调解,也不接受调解。

不过兄不要以为我将以全部时间放在笔战上面。我只利用余暇一为,而且想不提他的名字,只指摘他所代表的那一种风气,我每天仍将以十分之九的时间,把笔杆放在最重要的工作上面。如若任叔能够幡然悔悟,从此艰苦踏实地工作,不求个人的荣誉惟求国家民族的荣誉,则我马上可以搁笔。我认为在现状之下,已经没有再为《世纪风》和《鲁迅风》写稿的可能,趁此四月的最末一天,郑重地宣誓,以当息壤。

弟 周楞伽 四月三十日

性尧兄:

前函多有冒犯,因弟富有感情,理智常易为感情所驾驭。知我如兄,当勿见责。前已托柯灵代道歉意,谅蒙鉴察。兹有恳者,《选粹》月刊拟于第四期出一文学专号,容量八万字,稿酬按千字二元计算,务恳吾兄及尊夫人惠赐大作,以光篇幅,字数及体例不拘。又,弟等拟于七月一日出一纯文艺半月刊《东南风》,内容与《鲁迅风》同,亦请赐稿,创刊号截稿期为本月二十日,惟稿酬较薄,因须持广告销路为挹注也。专此,即请

俪安

弟 周楞伽顿首

六月六日

(责任编辑:武学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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