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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龚德创作

2016-11-16祖丁远

钟山风雨 2016年5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作家文学

祖丁远

作家龚德(枫亚)走了,是在2016年5月的最后一天。

我和龚德的认识和熟悉,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龚德已经从北京《解放军报》记者、编辑岗位上,转业到了家乡南通市,他已经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了。

80年代初期,那时我从南京与启东来到南通地区不久,因为龚德是从部队战士一路走来,早期当过师《挺进报》记者,后又在军《解放军战士》杂志当了三年记者,接着在中央《解放军报》当记者编辑18年,是个地地道道的资深老新闻工作者。当年我和他在南通相见相识,正因为我50年代初在他家乡启东县委通讯站、后扬州《苏北日报》社和南京江苏《新华日报》社先后10多年的记者编辑生涯,加上共同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两个老共产党员,都是劫后余生。不同的他是专业文学创作者;我是一个追求文学的业余创作者,所以一经见面交谈,有很多共同语言,甚是投机,我们渐渐成了文学圈中最要好的朋友!

盘点龚德的一生,他似乎特别钟情于五月这个百花盛开,燕啼莺啭的时节。

1945年5月,16岁的他,在老家启东县东进乡参加了新四军,不久,日军无条件投降,他已在部队当文工队员、连队文化教员。

1946年5月,团里办了一张《战士生活》油印小报,他被聘为通讯员,在油印小报上登出的新闻、小通讯,给他这个初学写作的小战士极大的鼓舞,他开始对写作有了强烈的兴趣。

1948年5月,是个炎热的初夏,正是解放战争的激战阶段,他奉调师部《挺进报》当记者,这4年多时间,正是他提高写作能力的好时机,也是他练习写文艺通讯的开端,他写的一些“战地通讯”,因语言生动流畅被编入《英雄纪念册》一书,这给了他很大的激励。就是这个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季节里,与他一起当记者的朱苇,在练习写文艺通讯的同时,开始学习写小说,这对他又是一个激励,他迅速跟紧,也跃跃欲试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

解放战争节节胜利,进入尾声,在新中国建立前夕,他立志追求文学,要从记者走向作家之路。

1950年春夏,龚德利用业余时间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写出了5万多字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重点”的崩溃》。小说写了出来,用个什么笔名呢?他对以前用过的笔名“戈斗”(武装斗争的意思)并不满意,想来想去,想到自己非常喜爱的枫树,尤其是深秋季节,满山遍野的枫叶红似火,那个美,真是极致的。他愿意成为枫树的一个枝桠,但又觉得“桠”字欠美,索性把木旁去掉,又得一层意思:自己才疏学浅,不可大言不惭,还是放在次于枫树的位置上,或说是枫树的追随者为好。于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笔名,填到了小说标题下——“枫亚”。

这个中篇小说写好后不久,听说老作家冯雪峰即将来到军里访问,勉励部队同志多写文学作品,讴歌革命英雄主义。那时的龚德,确系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将这部习作书稿,寄给了著名作家冯雪峰。

稿子寄出后,龚德才感到自己唐突,想到冯雪峰是鲁迅同时代的老作家,怎会把一个初学写作者放在眼里?甚至不会退稿,更不会有回音,说不定落得个石沉大海的结果。正在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幸运地盼来了冯雪峰热情洋溢的来信。这封信,虽只有一张纸,总共十来句话,却给了龚德极大的鼓舞。信的大意是:稿子已阅,觉得可以出版,他已交一位编辑作些文字上的润色,辑入“文艺创作丛书”出版……冯雪峰还在信中勉励他继续努力,不断学习,提高思想水平和文学技巧,写出新作品来!

后来枫亚告诉我说:“当年收到冯雪峰老师这封信后的心情,当时我的一颗心,激动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这种强烈的兴奋和激动,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自此,枫亚走文学之路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他立志做一名作家,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也不动摇。不久,又接到冯雪峰老师第二封来信,通知他书稿已发排,要他释念。并告知:书名已改为《向敌后出击》,不久就可寄出样书……

上世纪50年代初期,经过几年的阅读备练,1954年他以业余时间,写出了反映战争年代的又一部中篇小说《北汉江两岸》,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并获得南京军区文学创作奖。

1956年5月,枫亚应邀出席全国青年文学创作大会,聆听了不少著名作家的报告和创作体会的演讲,收获很大。他与一些青年作家一起拜望了老作家冯雪峰,得到很大教益。出席北京创作会议回来,枫亚又一部军旅小说《不可侵犯的人们》,在上海出版,不久由知名作家石言介绍,他被吸收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1958年他又出版了《军营之春》一书,并用“龚德”原名,结集出版了朝鲜文短篇小说集《边防军的眼睛》。枫亚以上这一连串的文学作品,都是坚持了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较为自觉地继承了中华民族传统的表现手法,所以这些小说赢得了一些评论家与读者的好评。

50年代中期,枫亚在文学创作上出现过几个丰收年,陆续出版了几部中篇小说单行本。但从1955年调《解放军战士》杂志和《解放军报》社当记者、编辑直到1976年初转业前的21年的岁月里,他一心扑在新闻工作上,只利用有限的业余时间,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及一些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特别在“突出政治”以及动乱的十年中,他的文学创作几乎是“空白”。用他自已的话来说:“这21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是我文学创作的低潮时期、荒芜时期。”这个时期的枫亚,主要采访写稿和编辑稿件,也写了点政治性和文艺性的评论。有时也写些报告文学、文艺通讯、短篇小说、散文乃至诗歌之类,但真正的文学创作处于无暇顾及的地步。新闻工作本身紧张而繁忙,下去采访,蜻蜓点水;体验生活,浮光掠影,根本难以形成小说题材。这期间,他一心围绕着新闻工作,其中14年,他栉风沐雨,风餐露宿,走遍了许多的军营哨所,高山大海,前线边陲,采写了大量反映解放军战斗和生活的新闻、通讯。还有4年,就坐在《军报》编辑部当编辑,编发稿件,撰写评论,把全部时间放在编稿写稿上,就是没有时间搞文学创作,连阅读文学名著的时间也很少。

为了实现搞文学创作的夙愿,他放弃了在首都工作的条件,放弃了在中央级新闻单位的优越环境,几番要求转业地方,以拾起失落多年的文学生命。到了地方,他可以熟悉当代社会的各种人物,从只熟悉“兵”生活的局限中解脱出来。可是一到地方,担任了文化行政工作,往往在一个接一个会议中度过,整天处理工作,依旧没有精力写作。惟一的成果是利用两年开夜班时间,写了一部反映淮海战役的长篇小说,但由于角度老,手法旧,没有出版。

十一届三中全会给文学发展带来了蓬勃生机。在新时期文学空前繁荣的鼓舞下,他决定卸除文化行政职务,在有生之年重新握笔在文学创作的田野上耕耘。

1980年5月,春暖花开时节,枫亚申请调至江苏省作家协会创作室搞专业创作,省作协不仅关心他给他创造了良好的创作环境,并推荐他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然而,如何开始自己的专业创作,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是写他过去比较熟悉的军队生活、战争生活,但思想陈旧,手法老化,已经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二是老老实实沉到现实生活中去,从零开始,做一名小学生,从头学起。

考虑到自己毕竟出身军旅,80年代初,他花了七八个月时间,写了一部反映亲历朝鲜战争生活的中篇小说,先后五易其稿。然而这搞专业创作后的第一炮并未打响。接着他又写了一个反映解放战争题材的中篇小说,再度失败。看来写革命历史题材,也是面临重重困难,一时难以突破。于是,他只好另辟蹊径。

他去农村,去渔区,建立生活基地,重新体验生活,也体验市井生活,把熟悉到的生活,权且写作短篇小说和散文。体验生活的同时,他又对短篇小说技巧、散文技巧作了钻研,虚心向同时代作家学习。后几年里,陆续写出了一批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及散文。其中有《蹬“二等车”的大嫂》(刊于1982年《钟山》第2期,后被当年第10期《小说月报》转载);接着,连续发表了《售棉纪事》、《绸牡丹》、《凉爽的风》、《探视》、《周晓英收鲜》、《静静的老人楼》、《小套里》、《二走蟛蜞沙》、《严恺度晚年》、《这里,她离不开》、《尚翁跟船》、《迎来送往》、《油菜花又开了》等中短篇小说,还发表了散文《油灯和小主人》、《花城树市》等40多篇。

面对现实的枫亚,他认为自己的处境依然是寂寞而艰难的。他当时对我说:“我这几年面临的困难,归结起来有:一是对过去熟悉的生活不知怎么开掘,怎样写出新意?几次失败后便放弃了深入探索;接着转向写不熟悉的生活,这有一个熟悉生活的漫长过程,青黄不接,即使写出了一点东西,也缺乏深度和力度。二是文学技巧的严重落伍,50年代打的基础本来就不牢,到了60年代、70年代又落入了荒芜时期,这就面临着转弯、补课的问题。三是思想比较僵化,陈旧观念较多,创作思想转弯比较艰难,关键在于解放思想。”

枫亚继续对我说:“现在我仍在努力克服这三个困难,想继续沉到生活中去,熟悉时代的变革;努力学习文学技巧,逐步跟上发展着的新形势;要不断提高思想水平,清除陈旧观念,增强当代意识。我在文学之路上走得很沉重,有时已有疲乏感,但我不想半途倒下,我想跟上去,跟上洪流,即使这辈子也赶不上队伍,我也不能自暴自弃地躺倒在路旁!”

作为一个老记者、作家的枫亚,能够与我如此坦露胸怀,严格地解剖自己,总结创作的成功与失败,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作为文学老友,我确实是深受感动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政策,像长江大河之水奔腾澎湃,经济建设进入了我国历史上前所未有兴旺时期。一批批当代企业家脱颖而出。经济起飞,商品经济的大发展,乡镇企业的崛起,大大激励了枫亚的创作热情。他以按捺不住的激情,再也不能枯坐在家里写小说了。他要走出去,探索一条新的创作途径:到企业和企业家那儿去,熟悉他们,了解他们,学习他们,体会他们的成功与失败,追随时代的潮流,反映时代的浪花。

实行改革开放后,令人欢欣鼓舞的改革开放实迹,向作家昭示,呼唤作家到改革开放第一线去获得灵感。枫亚决心通过这样的实践,丰富自己积累素材,在适当的时候再写小说。况且,文学作品体裁无高低尊卑,如以小说为“正宗”、以报告文学、散文为“非正宗”,是不科学的。文学要多元化、多样化,改革开放的初期,对正面切入改革现实、摄入时代主旋律,向历史纵深掘进的改革文学,尤为提倡和鼓励。从1984年起,经过沉思的阵痛后,枫亚和我两次去深圳观潮学习,接着,首先由老作家海笑(省作协副主席、党组书记)率领我们去苏北油矿公司蹲点,与公司领导和石油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并分别采访,各自分工写作;三个月的努力合作,为苏北油田写作出版了《地下光芒》的报告文学集,得到了油田工人与读者的好评。后来我们又和海笑去了淮阴化纤集团采写企业家报告文学多篇;枫亚和我应南京金陵报告文学学会的邀请,去六合长江边,采写了几个民营企业和企业家,在那里写的报告文学作品,被江苏人民出版社收入报告文学集。

接着,枫亚与我在南通,写出了《中国机床走向了世界》(后被香港《中国工商导报》转载,题为《他乐意告诉你一个秘密》)、《荧屏悲喜剧》、《绿色的智慧》、《电子琴在演奏一个企业家的命运》、《冷却塔之歌》、《伟力,喷薄在超越中》等近30篇反映企业家风貌的报告文学,散见于1984年至1988年的上海《文学报》和北京《十月》文学月刊以及《中国企业家》、《人才天地》、《记者文学》、《当代企业家》、《企业家》杂志等。有些报告文学,还被收入“杭州初阳台文学创作中心”《当代企业家》丛书一、二辑中。还有一篇“来自改革开放第一线的报告”征文《公仆啊,公仆》,荣获一等奖,该报告文学是写时任中共南通市委书记吴镕的事迹的,获奖后红旗出版社出版了《来自改革开放第一线的报告》十六开大型金字精装本。

有人说,作家写不出小说,老写报告文学没出息。但枫亚认为,一个有出息的作家,要像鲁迅、巴金和茅盾那样,应该与时代同步,反映改革开放和祖国的经济建设面貌,是作家对社会的责任。何况,他又是个老记者呢!他本来就是记者、作家两栖,两种职责兼而有之,反映时代的强音,反映时代的浪花,是责无旁贷的!

南通大学文学院一位教授,评论枫亚的创作时说:“对于一个有作为的作家来说,耐得住寂寞,矢志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不犹豫,不观望……我倒以为是难能可贵的人品和文品!”

枫亚离休以后,一次他对我说:“我还有一点雄心,不怕吃苦。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祖国的文学事业,努力写出稍为好一些的作品来。我将继续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忠实于现实生活,同时,我也想借鉴于新的技巧,以适应当今读者的需要。”不久,他就开始酝酿长篇小说《扬子百年记》系列长篇历史小说。

《扬子百年记》共分《大脚雾》、《大脚风》、《大脚潮》、《大脚雷》四大部,历时六年,倾注了他的大量心血。一次我去看望他,他对我说,“这部系列长篇,是为庆祝建国五十周年和香港、澳门回归祖国而加紧创作的,这个系列的时间跨度为1839年至1949年,是整整110年的历史进程。”是的,一个系列长篇小说,涉及一百多年的历史,这在文学作品中也是不多见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枫亚这个《扬子百年记》系列确实难得。我基于这样的思想,在他创作四卷本百年记过程中,先后多次去他家拜访。

谈到这百年长卷,我不由脱口问他:“你搞这么个百年系列,是不是受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启示呢?”枫亚爽朗地笑着说:“知我者老友丁远也。是的,我是深受这部小说影响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写的是小镇马孔多的建立、发展到毁灭的百年历程,说明随着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这种孤独将一去不复返了。而我写的是长江口的大脚沙岛上,三个宗族的矛盾纠葛及其生存状态,从1840年鸦片战争前夕写起,直写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从大脚沙岛这个小小舞台,折射出中国封建社会怎样变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怎样兴起了民主革命运动、工人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后,党领导中国人民经过28年的浴血奋斗,最终建立了新中国这样一个翻天覆地的历史进程。虽然写法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截然不同,但从创作视野而言,我是受到这位文学大师的积极影响的。可以这样说,如果不读《百年孤独》,我不可能也不敢设想写大脚沙岛民众的百年沧桑。”枫亚的扬子百年系列,是写完一部出版一部的,我也是一部一部读下来的,读完一部我就去和他交谈一次。直到2004年由枫亚的儿子交给作家出版社出了四卷本套书,共172万字。

《扬子百年记》系列四卷本全部问世后,得到各方面的好评,全国著名文学评论家、文学批评家陈辽先生评论说:“作家枫亚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描写张謇、毛泽东、陈毅等历史人物,按照历史上对发展社会生产力所作的贡献,实事求是描写太平天国、国共合作、抗日战争及解放战争,显示出作者的开放胸襟和宽广视野。作品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与现代的思想观念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

2007年,《扬子百年记》系列四卷本荣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顾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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