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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七章)

2016-11-16安徽涡阳第四高级中学王全安

散文诗世界 2016年10期
关键词:枯井春联老屋

安徽涡阳第四高级中学 王全安

学苑诗风

乡村纪事(七章)

安徽涡阳第四高级中学 王全安

老屋夜话

灯熄灭后,乡村的夜真静:耳边嗡嗡营营,好像万千的蝉儿嘶鸣后的余音,又好像时光的微尘在飞舞,缭绕不绝。

睡不着,习惯了和父亲说说话,其实主要是听父亲说。

父亲以前关心国家大事,后来就很少说了。刚开始还是高兴的居多,再后来,每年村里总有几个孩子辍学打工,总有几个乡亲得重病死去,父亲的话题越来越沉重。父亲总是叹息,我也跟着叹息。

这次又有新变化,父亲先是长叹一声,然后说起亲戚的不幸:舅舅被查出纵膈肿瘤,舅妈被摩托车甩下腰脊椎严重移位,至今还卧病在床;这些年,三姨、二姨、大姨依次离开这个世界。

我母亲终于不再沉默,她“唉!”了一声:“别说了,睡吧,藤明天还要回城。”

不说话了。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

夜更加寂静。

有头有脸的人开始说她好,说她善良,勤劳,贤惠。也有人说她一生凄凉:丈夫早死,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一个人那么大年纪还要干活,瘸着腿也不得休息,整日拣这拾那,屋子里塞满了各种垃圾。

她一个人住在村后面一间小瓦房里,周围都是庄稼地。平时没有人来看过她,她像一个蓬头垢面的野人。

有一次我见着她,高喊“大娘您好!”她怔了半天,瞅瞅周围没人,再瞅瞅我,还是没有应声。

今天,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来看她,关心她,为她送行——把她的棺材送到南边的坟地。许多人看着被火烧黑的小屋,纷纷落泪。可以想见,她临死时多么痛苦,竟然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喊!

从墓地回来,大家开始聊起轻松的话题:

“人死如灯灭,活人要好好活着。”

“老表,你在哪里发财?我跟你混去。”

“我今晚还要赶火车,去上海。”

……

忽然,我感到莫大的悲凉:在这里,一个人的一生,似乎只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被关注,即便这样的关注也转瞬即逝,各自忙着奔赴自己的前程。

当我想为她写首诗的时候,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老 王

老王72岁,至少有三种病:高血压,关节炎,骨质增生。老伴去世后,他又得了一种新病:孤独。

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越来越空。村里的老人要么疾病缠身,要么走到地下世界。出去走一圈,再也没有以前那种热闹的氛围。

回家吧。儿女们都进了城,老屋子也越来越空。

看看条几上老伴的遗像,跟她说会话:“孩他娘,你在那边可好,咋不把我也带走?”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坐下来看电视,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听不清了。他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最喜欢看新闻,看到儿女们所在的城市,他就兴奋,总觉得儿女们会出现在电视里。

夜深了,电视里的人还在说话,老王早就睡了。

有时候,听见老王对着树说话:“年青时,以为能吃饱饭就舒坦了,现在,胃是饱了,可心咋又空空的呢?”

那口井就在村庄的中央,青砖砌的井口圆圆的,爬满了青苔。

大人说,“不要靠近,井里面有个老妖精,专门吸小孩的脑袋。”我们只能远远地观望。

“扑通,扑通”,两桶水被慢慢地提出井口,爹用一根竹竿做的宽扁担挑着回家。水满满地晃悠着,“咯吱,咯吱”,撒了一地。

我跟在爹后面。一到家,爹用葫芦做的瓢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我看见爹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爹把瓢给了我,我也喝了三大口,清凉,甘甜,那是夏天最美的滋味!

越是敬畏越是渴望,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几个孩子还是匍匐着爬到了那口井边。我们一探头,惊奇地发现有几张脸在井里正看着我们。最后面一个圆脸,瞪着惨白的眼睛。

“老妖精!”,不知是谁最先喊的,大家撒腿就跑。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汩汩之泉枯竭,故乡的井成了一个凹陷的深坑。灌木,野草,蜘蛛,蛇,以及鬼魅,在枯井周围繁衍生息。人们远远避之,惟恐不及,谁还记得井当年的恩泽?

日子慢慢斑驳凋零,孤独,寂寞,寥落。

所有的往事与阴影,堆积,尘封,缄默。寒冷缩短白昼,许多人哆哆嗦嗦,脚步匆匆,钻进自家的灯火。

唯有雪花,温暖飘洒,拥抱着枯井的冷。

写春联

父亲不识字,每年写春联都要求人。写好了,还常把字贴倒,被人笑话。

后来,我成为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很多人找我写春联,母亲说:“以前求人写春联,人家爱理不理的,咱可不能那样。”

过年往往是最冷的时候,为了给乡亲按时写好春联,常常写到深夜,手都冻麻木。大年三十,看到许多家都贴着自己写的春联,那种幸福感,无与伦比。父亲可能比我更高兴,一家一家串门,听到的尽是乡亲们的赞叹。

再后来,许多人都从街上买彩印春联,贴在大门上金碧辉煌,很气派。

再也没有人找我写春联了。去年回家,笔、墨、砚,都找不到了,一张写好的“福”字落满了灰尘。

捡拾麦穗的老人

她的腰佝偻成残月。

她的脸沧桑成菊花。

她的手嶙峋成瘦骨。

她的目凹陷成枯井。

她捏着一个蛇皮袋子,在路边捡拾麦穗。一穗、一穗地捡拾,一穗、一穗地装进袋子。她想挺直腰,可是怎么也做不到了。她只好用手捶擂几下,实在累了,坐下来歇歇,用混浊的目光看着老伴的坟。

我试图听到一声叹息,但她一直静默着,像泥土一样。

忽然,我想到一些城里的老人,他们退休后,白白胖胖的,读读书,呷呷茶,旅旅游,练练太极,听听音乐,或者,什么都不做,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生活多么惬意!

荒 凉

耕牛被杀了,被吃了。铁犁、铁耙被当作破烂卖了。石磨、石磙、石槽被锁在老屋里。老屋多年没人住,夜晚能听见哭泣声。

村子中央的那口老井枯了,被封了。护乡河干了,河床被填埋,盖起了高楼。水泥路修到了村口,小轿车开进了村。破旧的小学校焕然一新,可是,教室里并没有几个学生。

很多院落无人居住,围墙裂开了很大的缝,一只大黑猫自由出入。

二位老人蹲在老屋前晒太阳,阳光抚摸他们的皱纹,像抚摸一截旧土墙。他们小声说着疾病与死亡,时不时夹杂着叹息,但从来不说孤独。

几处破房子,悄无声息地倒下。花草似乎更喜欢荒凉,你看,残砖断瓦处,春草葱茏,桃花怒放。

熟悉的人和物,不是进了坟墓,就是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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