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八章)
2016-11-16陈志泽
陈志泽
名家新作
怀 念(八章)
陈志泽
父亲的听诊器
病人还在围拢,听诊器就像是长在父亲耳朵上的两条藤蔓,一直垂挂着。
父亲在凝神听。生命发出的声音——行走、转身、蠕动、呼吸、喘息……;鼓的擂鸣,弯弯曲曲蜿蜒小路的颤动,起伏跌宕的丝丝缕缕……从两条细细的管道,从病人的身体进入父亲的身体,滚过雷雨,升起日月,扬播风尘……
父亲在凝神听。追踪可疑的遁逃,茫然无绪的徘徊,父亲的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风云……
在父亲患耳疾失去听觉的日子里,听诊器挂到了墙上,可父亲还是时常泪汪汪望着它。有一天父亲突然又恢复了听觉,父亲惊喜地说,是那两条管通里奔涌不息的声音冲决了
阻断……
父亲无法带进天堂的听诊器后来一直挂在我的卧室,我随时能望见它,我随时能听到父亲关于生命、关于做人的诠释在那生命的管道里流淌……
搀 扶
这不是我的母亲吗?步履蹒跚,发髻里飘出一绺白发……差点喊出“妈妈”!
急忙赶了过去。当然错了。那是别人的母亲,正由她的儿子搀扶着缓缓而行。
我的母亲早已消失在人间,没有母亲的日子从此空落落的,如同在一个荒凉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品读着眼前的一幕,我感叹,为什么我不晓得在母亲健在的年月里,多多积存搀扶的幸福,现在时不时取出一点回味多好!
我紧紧跟随着这一对母子行走,思绪枯叶般飞散……
渴望母亲的一顿打
混沌中我越陷越深,阳光再热烈也拉不起。
丑恶逼迫下的懦弱,就是钢筋铁骨也难以支撑。
即使已是久经世故的老人了,我有时还会孩童般懵懵懂懂,昏头昏脑。温情的劝解只能让我心烦,善意的嘲笑只能让我恼羞成怒……
这时我会渴望母亲的一顿打。
我知道,只有炽热地爱我而冷静如霜雪的母亲,只有母亲那刚烈、泼辣、恨铁不成钢的秉性驱使下的一顿打,才能将我拯救。
我终生难忘,十岁时那一次我的不争气导致莫须有的可悲结局。一反操持家务的轻软、飞针走线的柔美,母亲的手紧握着铁石心肠的棍子,给我的一顿打。骤然的淬火和锐利的针砭,顿时将我唤醒。
现在,每当渴望母亲一顿打,我只能呼唤早已消褪了疼痛的记忆。
母亲留给我的灵丹妙药,能让我从泥潭中奋起自救……
梦父母
已说不清多久没有见到父母了,我怎么糊涂到完全把他们遗忘。
龙眼宅的山坡随时都能压塌老屋,肩挑一家人生活的重担,总是跪着祈祷的父亲,脊梁能不弯曲?体弱的母亲迈步艰难,一步步,脚板擦薄了地板,擦瘦了时光……
这么长的时间,我竟然失去了与父母亲宝贵的团聚,失去了低矮昏暗的老屋里明亮温暖的亲情。
急匆匆,掏出手机。竟然忘了电话号码。存储和记忆已被茫茫的阔别湮没。翻箱倒柜寻找,也找不到曾经留下的记录。痛惜和自责的席卷中我喘不过气来。
直到惊醒,才知是梦。泪水已洗白了黑夜。
我怎会忘记,父母亲早已去了天堂。在那高远辽阔的住所,谅必父亲挺直了腰杆,母亲的行走轻快如风?
仰望苍穹,我唯能一声长叹:谁来架设天上人间通话的热线……
怀 念
那一年,中秋月低悬在窗外的天空,又圆又大。
那一年,中秋月是上苍睁大的眼睛,注视着窗内病榻上的外婆。
原本瘦小的外婆,变得更瘦小了,她在人间只住着的最小的位置,眼看着也要腾出来。
奄奄一息的外婆,听说她疼爱的外孙从乡村小学到城里看她来了,竟然还能对妈妈说出一句:“拿……月饼……给他……吃……”
她眼睛紧闭着,断断续续的话音宛如游丝。
我接过外婆的月饼,可我吃不下。
我举头望着窗外不忍离去的中秋月,看见中秋月泪光闪闪。
六十多年过去了,年年中秋月伴着外婆来看我。
那一年中秋节,外婆的那一块圆圆的月饼一直揣在我心里,香甜着。
那一年中秋节,外婆窗口那一轮圆圆的中秋月,一直悬挂在我灵魂的天空,闪射着爱的光辉……
电风扇还在转
我为你主持的征文当评委,你送给我一只电风扇。粉红色的,塑料的。文学的风,清凉的诗,吹送入心。
你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而这一只电风扇一直站立在我的生活里。
几十年过去了,它至今还在转。
它发出微微的声响,有点老年人的嘶哑。
声音也许是从空中传来的,穿过重重云雾。声音也许是从九泉飞越的,顶着土层与沙石。
声音也许是从道路上传来的,那是一种行走的足音。
这是你在和我说话,说着家常,说着文学,说着友情。
这是你在故乡的路上漫步,旧地重游,或是探亲访友?
我倾听,每个夏天,我都与你相会,倾听你的深情叙说……
大姐,小弟的羊毛衣破了
寒冬,我搬出最爱的羊毛衣。最爱,因为纯毛的柔软、保暖,还因为被粗砺岁月磨破的伤口不见了,只有横横竖竖羊毛线紧密的交织——大姐绝妙的手艺,爱,蕴藏其间……
突然,我发现,它何时又被急匆匆行走的岁月踩出了窟窿。
“找大姐去”。我在心里说,可随即就呆若木鸡了。
到哪里寻找远行的大姐?
羊毛衣在我的手中颤抖:大姐手指的灵动和温度还在,大姐柔润的气息还在……
我的泪一阵滴落,在羊毛衣上濡染出湿漉漉的思念。
大姐,你到哪里去了?
大姐,小弟的羊毛衣破了……
栽 种
向阳的山坡,却晒着荒凉。那是什么?三三两两栽种,圆圆的,凸起。
风冷飕飕拂过,它们凝然不动。只有那些俯下腰的相思树时不时抖颤。
老人告诉我,那是坟……
后来我晓得了,许多乡亲种在那儿。一些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庄稼人(有的,我能说出名字)种在那儿。
它们只需要一点水份的滋润,每年清明节,它们等待着一些带有咸味的、浑圆的水滴,洒落在它们的根部,它们就不会衰亡。
它们长不大。但它们生长的庄稼人的品德却永远厚实丰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