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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点》(结局)

2016-11-15

最推理 2016年5期
关键词:盖伊玛利亚拐角

前情提要(见第137期)

玛利亚从罗杰口中知道了伊万诺夫的部分研究成果,三人随后前往拐角溪进一步寻找线索。另一边盖伊找到了妻子参与审讯的地方,冒险偷偷潜入,救出了神秘人布洛茨基……

43

罗杰搀扶着玛利亚坐回车内。玛利亚靠在座椅后背上,身体滚烫,两眼发花。她闭着眼睛,刚才的幻象再次袭来。还是虚空中那两个穿黑袍的人。他们不再看向玛利亚,而是面对面站着。玛利亚害怕极了,猛地睁开眼睛,她想把看到的内容告诉罗杰,可是喉咙却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罗杰让婕尼特留心小镇商店,看能不能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药店。此时已是半夜,进入拐角溪的道路宽敞平坦,还有不少人家亮着灯。

这个地方,除了当地人睡觉晚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国安局要把吉莉安送往这里?

他们的车速不快,也就每小时四十公里左右。可是,车子走了还不到几百米,小镇上的路灯就忽然全部熄灭了。婕尼特迟疑了一下,立马刹车。

不但路灯熄灭了,镇子里的其他灯光也不见了。三个人紧张地坐在车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四周陷入一片莫名其妙的黑暗与寂静中。突然,一束强烈煞白的灯光从黑暗的腹地射出,如同洒出的渔网,却又笔直钢硬地向他们照来。

三个人不约而同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线。其实,强光的源头并不太远,也就距离他们五十米左右。他们看见在强光中心,站着两个持枪的人。光芒在这两人的身影上拢出一道黑边。两人头戴钢盔,从身上的轮廓判断,他们都全副武装。手里的枪不是小型手枪,而是机关枪。从两人身后,又走出一样装备的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一步一步向玛利亚三人的车走过来。

婕尼特取出藏在后腰的枪,听到空中传来喇叭喊话的声音:“放下武器。”与之同时,三个红色亮点分别落在他们的额头上。他们都变成了活靶子。持枪的狙击手躲藏在路边的黑暗中,踪影全无。

“把枪扔出来。”喊话的人说。

婕尼特没有选择,只好把枪扔出车窗。

两名持枪的人走近他们。其中一个弯腰捡起地上的枪。玛利亚看清了他们身上的标志——美国军方。但是他们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番号,只有一个字母:K。玛利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以“K”开头的单词:Kill。

44

就在听到布洛茨基说完“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审讯的内容了”这句话后,盖伊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猛然袭来。接着,在他和布洛茨基中间,出现了一片白色雾气。

雾气是薄薄的长方形,规规矩矩像一块玻璃,长边与地面垂直,短边与大地平行,竖立在盖伊和布洛茨基之间。白雾其实还带着一点点蓝色,大约有半米多厚;气体像被压扁的旋风,围绕着中心逆时针缓慢旋转。在雾气的边缘,如同太阳日冕,不断飞逸出丝丝缕缕。

布洛茨基伸出右手,像滑动一扇电动缩门一样轻轻一挥,盖伊就看到自己进入了那片雾气之中。雾气之内,已经不再只有半米的厚度。那里,出现了硕大的空间,中间蜿蜒着一个长长的走廊。盖伊立刻辨认出,那是刚才的墓园里通往囚室的走廊。

走廊就在盖伊身下。面前的景物仿佛被水一样的液体包裹着,并不十分清晰。盖伊自己漂在空中。他用潜水的姿势往前游,接着,他看到走廊尽头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男子。男子人到中年,身材细高,皮肤黝黑,身穿黑色西装,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表情严肃。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名女子。盖伊游到高处,目光越过男子头顶一看,女子正是妻子吉莉安。

盖伊划动液体向吉莉安游去,手脚运动间划出一串串气泡。他踩着水,直立在吉莉安面前,猛烈挥手。在吉莉安身后,盖伊透过流动的液体,看到了站在草地上的布洛茨基。他的红色盲眼,在淡蓝色的液体后,或者说在这雾气般的玻璃外,变成了耀眼的橘黄色。他定定地盯着,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能够看见一切。

盖伊对着吉莉安又招了招手,指缝间冒出更多的小气泡,但是吉莉安却像没有看见他一样,表情仍旧严肃地看着前方。她往前走着,并没有改变速度,径直穿过了盖伊的身体。

盖伊跟着她转过身来,头发飘散在这看得到、却又没有质感的液雾中。

吉莉安和那名男子,走进了曾经关押布洛茨基的房间。门开了,囚室里的布洛茨基缓缓转过头来……

45

玛利亚、罗杰、还有婕尼特三个人,被分别押进了三个房间。

在总监控室的屏幕前,站着一个男子。他的个头要比周围的人高出半个头,身材细长而结实,深棕色的皮肤透着非洲祖裔的健康与敏捷。他的职位也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他就是玛利亚他们在途中查到的乔治·麦格,前国安局疾控中心最高指挥官。在拐角溪发现玛利亚三人闯入后,立刻有人通知了他。玛利亚他们查到的信息是对的,他在那次地铁事件之后,就被调离了疫情中心,调到了一个全新的部门——K。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调得低,微微有点冷。办公桌面上依次放着八个监视屏。屏幕上分别显示着走廊和入口,还有关押玛利亚他们三人的房间。

罗杰直挺挺地坐在审讯桌边,双手放在桌面上,没有表情。要说有,也是那种习惯了被拘捕的表情:婕尼特坐得比较靠后,椅背靠着身后的墙,双腿搭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闭目养神。看样子,这样的拘捕,对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看着这两个人悠闲的样子,乔治暗暗叹了口气。他们以为自己还在美国法律的庇护之下,没有犯法。可是他们不知道,一旦闯入拐角溪,就已经触犯了法律。拐角溪是一级国家机密。他们三人的闯入,已经不在法律保护之内了。

最吸引乔治注意的,是第三个人——玛利亚。她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即便室内温度已经调得很低,她也在不停地冒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到处找她,没想到她却自己撞上门来。乔治最后看了一眼屏幕,走向关押玛利亚的房间。

46

关押布洛茨基的门在盖伊面前猛然关上。盖伊游到门口,用手指轻轻触碰木门,手指居然轻松穿过门体。盖伊伸进半条手臂,没有阻碍,没有丝毫困难。接着,他像一条泥鳅一样,游动着穿门而入。

门内,那名男子和布洛茨基之间隔着玻璃门,面对面坐着。妻子吉莉安就坐在男子旁边。话筒已经打开。吉莉安面前什么都没有。没有笔记本,没有速记纸。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审问。

盖伊像悬在水下一样,转过身子,不安地往身后望去。此时,本来应该还在他身后的木门不见了,变成了流动的雾液。淡蓝发白的液体后,河岸上的布洛茨基还站在原地,红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嘴角挂着他一贯的、不易察觉的微笑。

盖伊再次转回身,看见囚室里的布洛茨基睁着一双盲眼,嗅着面前的两个人。

负责审讯的男子没有想到囚犯会是这样的人,表情微微有些惊异。不过,他很老练,很快恢复了原来的不动声色。

男子把文件包放到桌上,打开,说到:“布洛茨基,我们终于见面了。”男子说的是英文,吉莉安在旁边小声翻译着。

“你是谁?”布洛茨基猛地闻了闻。初次看到布洛茨基,吉莉安也是一震。很快,她翻译了布洛茨基的话。

“我叫乔治。”男子说。

“这是你的真名吗?”布洛茨基问。

“是的。”

“哦。”布洛茨基好像有点失望。

“那个东西在哪里?”乔治问。

“什么东西?”布洛茨基问。

“别装糊涂。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呵呵,我的确很糊涂。”布罗斯基微笑着说。

“好吧,我给你一点提示。记得伊万诺夫·妥耶夫这个人吗?”

布洛茨基的嘴角微微一撅,笑得更加优雅。他想了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乔治知道布洛茨基明白自己说的是谁,就继续说:“他叛逃前苏联,来到美国。这件事,在当时挺轰动的。”

布洛茨基笑笑:“好久没有人和我好好说话了。有意思。你再多说点。也许,听着听着,我就会记起点什么来。”

乔治知道布洛茨基在像猫捉老鼠一样耍着他玩,但是为了得到审讯答案,乔治就顺着布洛茨基的情绪说:“他的叛逃方式很有创意。”

布洛茨基会意,点了点头。

乔治说:“我们想知道,你把艾菲斯贝娜藏在哪儿了?”

布洛茨基微微一笑:“你们知道艾菲斯贝娜?”

未等乔治回答,布洛茨基猛地站起来,隔着玻璃对着乔治一阵猛嗅,然后,他又坐下,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微笑,说到:“难怪你一进来,我就闻到了伊万诺夫的气味。你,见过他?但你这么年轻,不可能啊……”布洛茨基又闻了闻,“你读过当年对他的审讯报告,所以你知道艾菲斯贝娜。”

乔治没想到布洛茨基一下子就能知道那么多,暗暗吃惊。他掩饰住心底的恐惧,说到:“你说的没错。既然我们都没有更多的秘密,那么你不如给大家省点时间,告诉我,艾菲斯贝娜在哪儿?”

“凭什么我就知道?”布洛茨基反问。

乔治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小型放音机。一直坐在旁边的吉莉安看了一眼,有点诧异。这种放音机是上个世纪的产品。乔治按下放音键,里面传出一个语无伦次的声音。

盖伊漂浮在吉莉安身边,立刻就认出了这种声音的特质。为了达到审讯质量,早期的情报局研发出了一种审讯药剂。被注射药剂的人会有伶仃大醉的感觉,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有问必答。此时,放音机里的人正是这样。

“伊万诺夫,你没有翅膀,怎么会凭空坐进我们的飞机?”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说的是英语。

“哈哈,我,我有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回答的人说的也是英语,但带着明显的弹舌音。

“什么翅膀?”

“嘘,这是机密。”伊万诺夫的声音醉醺醺的。

“在这里,我们可以谈机密。”

“好吧。既然可以谈,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那个东西,可以让我改变位置,就像童话里的巫师那样。”

“那是什么东西,能更换位置?我不相信。”

“那个东西有个神奇的名字——叫‘艾菲斯贝娜。它不但能更换位置,还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既然艾菲斯贝娜那么神奇,你应该给我们看看,证明你说的是实话。可惜,你下飞机的时候两手空空。你没有说实话。”

“我、我没有撒谎。我把它交给布洛茨基了。”

“谁是布洛茨基?”

“哈哈,你这个问题可难到我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什么时候交的?”

“在飞机上。”

“什么?”

“我和布洛茨基一起上了你们的侦察机。我留了下来。布洛茨基飞入美国境内后,就带着那个东西离开了。”

录音在播放的时候,吉莉安在旁边小声地进行同声翻译。伊万诺夫的声音放到这里,乔治就关闭了录音机,说到:“布洛茨基,你都听到了。伊万诺夫说他把东西交给了你。”

“我一直被关在俄罗斯,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

“伊万诺夫不会撒谎。你可以再次回到俄罗斯。”

布洛茨基又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在盖伊看来十分古怪。

布洛茨基说:“要告诉你们那个东西藏匿的地点也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对于俄国人来说,我是无价之宝。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用什么才把我换到美国来。不用糊弄我,俄罗斯不会毫无要求地把我交给你们。”

乔治想了想,说:“好吧。我们用来交换你的,正是伊万诺夫的眼球。”

“啥。你们把那只眼球保存了那么久,真是不容易。”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了。”

布洛茨基想了想,说:“我还有个要求,如果你们能满足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找个人。没有这个人,即便我告诉你那个东西在哪里,也没有用。”

“谁?”乔治问。

“你过来,把手放到玻璃上。”布洛茨基说。

乔治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放到玻璃上。囚室里的布洛茨基也伸出手,压在乔治的手上。玻璃是单向的,乔治可以看到布洛茨基,而在布洛茨基这一边,玻璃上却只有他自己的倒影。

乔治的眼睛慢慢睁大,忽然,他一抖,把手从玻璃上取下来。

乔治依旧看着前方,大声对吉莉安说:“给我纸和笔,快!快!”

吉莉安急忙拿过乔治的文件包,从里面找出纸和笔,递给他。乔治像个盲人,看不到吉莉安递来的方向,手在空中胡乱摸索。吉莉安只好把两样东西塞进他的手中。

乔治盯住布洛茨基,布洛茨基在玻璃后微笑着,乔治迅速在纸面上写起来。盖伊靠近一看,看到纸面上一个字也没有,而是画了一些竖线和点。盖伊一眼就认出,这是DNA识别码。

“为什么要找这个人?”乔治画完后问道,声音中带着惊恐。

看到这里,盖伊回过头来。他看见河岸上的布洛茨基看着液雾里的画面,仿佛重复欣赏喜爱的电影片段一样,已经看过多遍,熟得都能同步背出台词,他和囚室里的自己一起同时说到:“呵呵,秘密。等你找到了这个人,再来见我。”

47

乔治走进关押玛利亚·阿普特恩的牢房。一年半前,在审讯了布洛茨基之后,他立刻把那幅DNA识别码输入电脑,但他们的数据库并没有所有人的DNA,所以一直没有结果。那之后,他再也画不出复杂的DNA识别码。

直到一周前,一份DNA数据几经辗转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数据来自一家地方医院,属于一位十年前在养老院去世的老年妇女。她的DNA和布洛茨基提供的很相近,显然有直系血缘关系。乔治一查,查到她有个女儿,名叫玛利亚·阿普特恩。也就是在这一天,玛利亚出现在了约翰的谋杀现场,并索要存储盘。乔治觉得事情十分蹊跷,决定先看看玛利亚和约翰正在谋划什么,就让特工把存储盘交给了玛利亚。同时派出一名死亡杀手,发下命令,只跟踪,必要时再逮捕。是杀手的背叛,罗杰的出现,打乱了计划。

这个玛利亚,究竟是谁?为什么那么重要?

玛利亚站在桌子旁,看见有人进来,愣了一下。

“坐下。”乔治说。乔治的目光不容选择,玛利亚坐了下来,面对乔治。

“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怎么,不能来吗?”玛利亚问。

“不能。”

“为什么?”

乔治不回答,而是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玛利亚的所有资料,在她面前摊开。玛利亚往前凑了凑,看到这些资料里有她的出生证明、社保号码、驾驶执照复印件,还有中学和大学毕业照。看到这两张毕业照,玛利亚就知道这些人已经搜过自己家了。

在照片下面,还有几张照片,是她进入博尔赫斯酒店,从被暗杀的作家约翰·布朗那里拿走书稿的照片。

“你和约翰·布朗什么关系?”乔治问。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玛利亚还是回答说:“我想做他的新书。”

“被你拿走的这一本?”

“算是吧。”

“你和丹尼尔·弗林是什么关系?”乔治拿出魔幻小说作家丹尼尔·弗林的照片。

还是明知故问。玛利亚回答:“我是他的小说编辑。”

“你一直在找他,还找得很急。”

“你怎么知道?”

“我们查过你的电邮。”

“是的。他还欠我一本书。”玛利亚讥笑了一下,“怎么,就因为这个,你要逮捕我?”

乔治摇摇头:“当然不是。”

乔治拿出一张照片,推到玛利亚面前,照片上的地方看起来是在一艘军舰内部。一个男子站在一个操作台前,表情专注。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玛利亚不认识那个女人,但一眼就看出男子正是丹尼尔·弗林。

乔治压低声音说:“这艘军舰在几天前爆炸了。当时,丹尼尔就在这艘船上。”

接着,乔治又甩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地方是白天的海面,照片中心是军舰爆炸后呈螺旋状的残片,残片漂浮在海水之上,“玛利亚,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48

在墓园牢房里,布洛茨基再也不说话了。乔治向吉莉安点点头,示意离开。乔治走在前面,吉莉安跟在后面。忽然,牢房里的布洛茨基用俄语说了一句什么,叫住了吉莉安。她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布洛茨基的盲眼也在注视着吉莉安,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布洛茨基再次把手放到玻璃上。吉莉安也缓缓伸出右手,隔着玻璃压在了布洛茨基的手上。布洛茨基眨了眨双眼,微微一笑。这时候,乔治转过身,看到了这一幕。

接着,在乔治的注视下,布洛茨基只动嘴唇,而不发音,说了一句话。说完,他收回手,返身走回他的床铺,躺了下去。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前胸,仿佛墓地里安放的逝者尸体一样,再也一动不动。

吉莉安收回手,转过了身,惊恐不安地看了看乔治,两人随后一前一后走出了牢房。盖伊浮在半空,紧紧跟上。

牢房的大门才合上,乔治就问吉莉安:“布洛茨基跟你说了什么?”

吉莉安摇了摇头:“没、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为什么喊住你?我明明看见他的嘴动了。”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吉莉安,你应该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工作,知道自己的职责。”乔治愤怒极了。因为这是一场不能被记录的审讯,所以没有录音,也没有录像,他不能重放刚才的场面,看懂布洛茨基的唇语。

“吉莉安,”乔治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们的纪律。如果你不说实话,就是叛国罪。布洛茨基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他、他只说了一些混乱的音节。真的,连我也没听懂他说了什么。”

乔治认真地看着吉莉安,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真相。隔着乔治和吉莉安,盖伊侧头看了看雾液外的布洛茨基。他站在草地上,旁边是奔流的河水,他的脸上又出现了被审讯时露出的微笑。

“布洛茨基,你到底对吉莉安说了什么?!”盖伊大叫着穿过吉莉安和乔治的身体,冲出雾液。就在他穿过平板玻璃一样的雾气瞬间,那股原先托举他的力量又出现了。它把他托在空中。这次,盖伊没有像刚才那样,如同一个婴儿般蜷缩在内,而是像一个就要被行刑的人,双手向两边平行伸开,双脚成三十度岔开。

布洛茨基无视盖伊的质问,轻轻挥动手臂,盖伊像一只被囚禁在圆形滚筒里的小白鼠,在半空中旋转起来。他听到布洛茨基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大喊大叫。没有人能对我大喊大叫!”

盖伊在半空中猛烈地旋转着,这个诡异的世界也在他眼前猛烈地旋转着,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你究竟对吉莉安说了什么?”盖伊忍住胃里的疼痛,大声吼问道。

布洛茨基仍旧无视盖伊的吼叫,双手转动得更快了。在托举着盖伊的力量里,已经看不到盖伊本人了。一眼看去,盖伊成了一根飞速旋转的指针。他身后的河水随着他的旋转,也跟着汹涌翻滚起来。掀起的巨浪向半空飞跃,要去舔舐吓呆在那里的月亮。

“吉莉安就是因为你说的话才失去青春和记忆的,对不对?!”盖伊大声质问。

布洛茨基不回答,仍旧转动着双手。

“布洛茨基,你可以让我这样一直转下去。但你这样做,救不了另一个你!”盖伊大声说。

布洛茨基的手忽然停住了。疯狂旋转的盖伊也停了下来。他头朝下,脚朝上,悬浮在空中。他看见布洛茨基走过来。在他的视线中,布洛茨基的是倒着的。他看见布洛茨基微微弯下腰,听到他说:“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愿意去救另一个我?”

“至少你答应过我,要救我的妻子吉莉安。”盖伊说。他倒挂着,脑门充血,脸色发红。

布洛茨基一挥手,将盖伊翻转过来:“是的,我答应过你,要救出吉莉安。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救出吉莉安。”

“什么事?”

“死去。”

与此同时,在罗杰的秘密房间里,被囚禁在蓝色液体中的另一个布洛茨基,眼皮下没有瞳孔的眼珠像人在做梦时的反应,忽然迅速转动了一下。

49

乔治紧紧盯住玛利亚,看见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头上滚下。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愤怒地甩在玛利亚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吗?”

玛利亚看向照片。照片上有一个体型高大的人,看起来是个盲人,没有瞳孔,整个眼睛却是红的。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不知怎么,一看到这张照片,原本发热的身体里好像窜过了一道冰。她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你在撒谎。”乔治说,“快说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玛利亚申辩着。

“你撒谎!你没见过他,他为什么要找你?!”乔治说。

“我没有撒谎!”玛利亚觉得热得令人发疯,身体就像要起火一般,头晕目眩,“我没有撒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玛利亚用力争辩,突然觉得手脚无力,全身一软,从椅子上滑到了地面上。紧接着,她最后看了一眼旋转的天花板,失去了知觉。

乔治冲过去,把手放到玛利亚的额头上,这才发现她额头滚烫。这时,乔治的通话耳机里传来下属紧张的声音:“长官,出了怪事,奇怪,太奇怪了。”

“什么事?”

“长官,我无法说清楚,还是得你亲自过来看。”

乔治立刻通知医疗救援队,把玛利亚接到急诊室,布置完毕后才赶到办公室。

办公室十分宽大,摆放着数张办公桌和电脑。每一张桌子前都有一个人在忙碌着。在他们的电脑桌面上,分别显示着不同的地图,他们在利用卫星同时监控不同区域。

在房间中间,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双面显示屏。显示屏本身是透明的,图案和数据都清晰可见。显示屏上正呈现出他们的所在地——拐角溪的地图。地图在微微发红,像一块不规则的铁片,被放在火焰上慢慢炙烤。

“这是怎么回事?”乔治问部下。

部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掩藏住心底的惊慌,回答说:“近十五分钟之内,我们这个区域的温度升高了5度。”

“十五分钟?”乔治心想,这不正是从抓到玛利亚三人到现在的时间吗?乔治追问:“只有我们区域?”

“是的。我们让巡逻士兵在边界上进行了测量,超出我们区域一百米外的地方,温度正常。只有我们拐角溪,温度陡然升高。而且,”部下连续敲打键盘,说到,“温度还在持续上升。”

“你能找到发热源吗?”

“已经找到了。”

“在哪儿?”

部下在地图上圈出一个红点:“刚才在审讯室。等等,”部下又敲了几下键盘,“发热源移动过了。现在是在,医务室!”

难道是玛利亚?!

“啊,不对!”部下忽然小声说。

“有什么不对?”

“怎么会有两个发热源!?”

“哪两个?”

“一个大,一个小。”下级转动地图,“小的现在是医务室,而大的那个……”

“是哪里?”乔治急切地问。

“是整个拐角溪。”

50

“死去?”盖伊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布洛茨基的话。

“是的。”布洛茨基说。

不知道布洛茨基又做了什么,盖伊觉得包裹着他的那股力量开始慢慢收缩了。收缩的力度不大,但是足以让他感觉得到。他想动一动,却仿佛被黏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盖伊看着布洛茨基,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收缩这股力量。与此同时,那个奇怪的、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这让盖伊毛骨悚然。盖伊的眼珠还能动。他极尽所能地搜寻着周围。可是,除了奔腾的河水、寂寥广阔的森林与远山,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事情似乎是按照布洛茨基的安排在发展。他的表情稍稍放松下来,不再盯住盖伊,而是侧过身,面对河水。他站得笔直。月光照出他的侧影。他额头饱满,鼻梁笔直,看起来就像从那些前苏联的石头雕刻作品中走出来的人物一样。

布洛茨基反剪双臂,红色的盲眼似乎是在看着河水,他说道:“要救你的妻子吉莉安,你必须先死去,才能拿到一件东西。”

盖伊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听着。

布洛茨基继续说:“等你拿到了那个东西,把它交给我,我就能用那东西帮你救她。”

“什么东西?”

“艾菲斯贝娜。”布洛茨基说完便一挥手,水面上升起另一片长方体形状的液雾,与盖伊刚才看见的那片比起来,要小得多。液雾旋转着,那股力量一边收缩,一边托举着盖伊慢慢转动过去。盖伊可以面对面看清那片液雾。

在液雾中间,悬浮着一个盒子。因为液雾是旋转流动的,盒子不是十分清晰,但盖伊也能看个八成清楚。盒子看起来像是铁做的,只有普通鞋盒的一半大,表面已经严重生锈,没有花纹,没有刻字。

“艾菲斯贝娜究竟是什么?”盖伊问。

“呵呵,”布洛茨基又笑了笑,“这个不好说。不同的人,给它取了不同的名字。伊万诺夫叫它艾菲斯贝娜。这是一个神话怪物的名字。当然,我不相信神话,也不相信魔法,不过,不是有人说过吗?高级别的科技看起来都像魔法。想想看,如果让一个原始人突然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当他看到手机、电视和飞机的时候,会有多么惊讶。艾菲斯贝娜是一个在你们看来很像魔法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这个盒子是由高科技制造的?它是谁造的?它能做什么?”

“这个盒子的科技含量不可小看。全世界的情报组织都在找它。至于它能做什么嘛,至少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现在它能救你的妻子。”

“也能救另一个你。”盖伊说。

布洛茨基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也许吧。”

“我该怎么做?”

“我说过了,死去。很多人都在找这个东西,但都没找到。因为,它藏得太好了。藏在了一个活人不能涉足的世界。你只有死去,获得前往那里的,呵呵,‘通行证,才能拿回这个东西。”

“你疯了。”盖伊说。在经历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他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是基于常规教育灌输的常识,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怎么,你不相信?”布洛茨基有些惊讶,“你不是曾经在五十一区工作过吗?那里的所见所闻还不能让你看远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在五十一区工作过?”盖伊记得自己从未对这个布洛茨基提到曾在五十一区工作过。

布洛茨基像鬣狗一样,抬起头在空中闻了闻:“在和你一同坐在车里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的一切。你的经历和过往,你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都像气味一样,储藏在你的身体里。它们是你灵魂的一个组成部分。你深深爱着吉莉安,为了救她,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就算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听到这里,盖伊的瞳孔忽然又是一阵刺痛。他猛地眨了眨眼睛,可是疼痛丝毫没有减轻。

布洛茨基又凑近一些,对着盖伊的鼻尖嗅了嗅:“你不是对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不明白吗?也许,这趟行程可以帮上你。人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等你走过这一遭后,你就会有新的发现。”

眼珠的疼痛加深了。盖伊觉得那里像被射中了千万簇利箭,疼得想把眼珠抠出来,可又悬在空中动弹不得。他感觉得到这些利箭的来源——正是来自那个无处不在的“窥探”。

布洛茨基说:“我从你的气味中,闻出你在调查一艘前苏联军舰,调查死亡杀手。”

“对。那又怎样?”盖伊忍住疼痛问。

“他们下载记忆,重复利用死人的躯壳,看起来很厉害,其实,那是一个失败的实验。”

“为什么?下载记忆难道不是人类最渴望的事吗?”

“他们只做到了一部分,他们忽视了灵魂,记忆是灵魂的一部分。虽然死亡杀手自己的记忆,也就是原个体的记忆被清空了,但是,他原个体的灵魂并没有被清空。也就是说,他虽然有上任杀手的记忆,但是他还保持着自己本来的灵魂。盖伊,你知道什么是灵魂吗?”

“你问得太抽象了。”

“盖伊,你已经被卷进来了。从现在开始,在你看来抽象的东西,都会慢慢变得实际。”

“我想,灵魂是意识和心灵、心智。”

“你说得很对。记忆重新下载后,旧的意识和心智还留在体内,一直被新的记忆打压着,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作用,但是,只要时机适合,它们就会重新掌控原个体,掌控原个体的情感和判断。最好的实验,不止是复制下载记忆,还包括复制整个灵魂,完全打包。”

“你难道是说,灵魂也能被复制?”

“这个嘛,其实你也是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

“从你的气味里,我闻出你也听说过纽约地铁僵尸案。”布洛茨基问。

盖伊想起来了,他在电视上看过这条新闻。他听见布洛茨基接着说:“新闻里不是说,有一名教授参与了援救吗?”

“是的。”

“这名教授的研究方向就是复制灵魂。而且,如果你我都能从这场劫难中活下来的话,你可以去查查他的研究细节,或者通过你的秘密信息来源彼得,查一查国安局绝密OX340TVI号文件,很有意思的。”布洛茨基说到这里时,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似的,走了一小会儿神。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盖伊问。

“这个,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我的存在,或者说存在的我,已经超出了你能理解和接受的范围。如果,你能从灵魂盘亘的世界里,拿到这个盒子活着回来,那时候的你会和现在的你有些不同。到时候,我也许会告诉你我是谁。”

“灵魂盘亘的世界?就是冥界?”

“你可以这样说。不过,我觉得还不够确切。冥界是你们的说法。一个非常狭隘的、没有科学依据的说法。实际上,那个世界,比冥界,嗯……”布洛茨基想了想,又诡异地笑了笑,仿佛一个老师在向一年级的小学生讲述外焰为什么温度最高的原理,有点骄傲又有点故弄玄虚地说,“那个世界,比冥界,更有趣。”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什么?”

“哈哈,”布洛茨基干笑了两声,“时间那么紧迫,你却还想和我探讨探讨。好吧,我长话短说,满足你的好奇。”

“我洗耳恭听。”

“盖伊,你知道你的大脑是依据什么来运作的吗?”

“大脑的运作太复杂了,没有人能说的清。就我所知,大脑运作会用到神经元。”

“你可知道,一个人的大脑有多少神经元?”

盖伊摇了摇头。

“一千亿个神经元。在银河系中,有一千亿颗恒星。你不觉得这两个数字相近得让人震惊吗?!大脑连接心灵,星星代表宇宙,而心灵和宇宙,一个最小,一个最大,一个向内,一个向外。人类读懂自己的大脑、心灵和灵魂,也许就能读懂宇宙。其实,每个人的意识就是一个小宇宙。”

“小宇宙?就像佛教说的‘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也可以这样理解吧。你将要进入的,是你自己的意识宇宙。不过,你只能从原点出发,才能进入。这里就是原点。”

“原点又是什么?”

“原点,是一个奇特的时空节点。整个宇宙,充满了很多这样的时空节点。通过这些节点,你可以进入自己的意识宇宙。正因为它像一个起始站,所以又被叫作原点。从原点出发后,你的意识宇宙就会起到桥梁的作用,将你送进其他人的意识宇宙。”

“另一个布洛茨基,他让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吉莉安要去审讯的信息。难道,是他把我送进了自己的意识宇宙?”

布洛茨基一听,咯咯笑了两声,连连摇头:“不不,他的确利用了你的意识,但他没有能力将你送进意识宇宙。他没有原点。”

“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呵呵,”布洛茨基红色的眼珠一亮,“他只是让你看到了事物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

“平行世界?”

布洛茨基点了点头:“算是吧。事物发展的可能性成千上万,他计算了所有的可能性,让你透过自己的意识,看到了最相近的一个。他赌了一把,而且他,”布洛茨基微微一笑,“赢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布洛茨基摇了摇头:“盖伊,就在我们俩悠闲聊天的时候,世间万物都在变化。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想按照原来的计算运作,你必须尽快行动。铁盒就藏在另一个人的意识宇宙里。你从原点出发,利用自己的意识宇宙,到达对方的宇宙空间,拿回铁盒。”

“那人是谁?”

“一个无辜的、不重要的人。一个用来藏匿铁盒的牺牲品。”

“谁把铁盒藏在了那里?”

“另一个布洛茨基。”

“他为什么要藏?”

“因为当时我们被追杀。”

“你们?被追杀?!谁?”盖伊不敢相信,像布洛茨基这样的人还会被追杀。

布洛茨基忽然显得很烦躁:“盖伊,你到底还要不要救你的妻子?”

“你刚才说,如果我要去往那里,必须先死去。”

“是的。别无选择。”

“可是如果我死了,我又如何回来把盒子交给你呢?”

“我说死去,可能太模糊了。实际上,我应该说‘经历死亡。你只是经历了它,但并没有死去。这就像走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你没有任何训练,也没有任何辅助设施,只有我帮你利用死,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对方的意识宇宙。到时候,你的一切身体机能会被关闭,和死了一样,只有你的意识还在运转。你活着,同时又在经历死亡。”布洛茨基停了一下,等待盖伊理解消化。

片刻之后,布洛茨基又接着说,“这是一件敏感度相当高的事情,有副作用,搞不好,你的两只脚都会踩进去。那时候,你不但拿不回东西,也永远留在了意识空间。”

“那我该怎么做?”

“我在这里帮你。这股托举你的力量,就像是连着我和你的绳索,只要这股力量不断,我就能拉你回来。不过,你要记住,在没有把盒子交给我之前,千万不要打开。”

盖伊点点头:“那我该如何‘死去?”

盖伊话音刚落,就感觉包裹他的力量忽然迅速收缩,拧成一束,汇入他体内,盖伊全身冰凉,从内到外,从骨子里往外发凉,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此时,他的瞳孔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在力量收缩的时候,盖伊也从半空中徐徐降落。最后,布洛茨基将他稳稳地放在了草坪上。

“你走进这条河流,一直走到深处,不要停。”布洛茨基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好像是在回忆过去。他闭起眼睛,表情似笑非笑,仿佛是在品味一道美味大餐。几秒后,他忽然收回表情睁开眼睛,继续说到:“几天前,一艘军舰在公海上爆炸了。”

“那艘研究死亡杀手的军舰?”

“是的。军舰爆炸的地点正好对应一个节点。因为是在节点上,军舰爆炸产生的能量被增大了数百倍。那个节点原来一直属于关闭的稳定状态,但却被巨大的能量给打开了,节点打开后,吸走了所有能量,并且产生了巨大的磁场。”

盖伊点了点头,布洛茨基的话和彼得的发现一致。

布洛茨基接着说:“而这个磁场波及到了原点,打开了原点。如果没有那场爆炸,我也无法将你送进你的意识宇宙。你心里只要想着爆炸的地点,排除其他杂念,自然就会到达那里。”

盖伊点点头,走向河流。不过,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布洛茨基,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布洛茨基脸上的微笑已经不在了,表情极为严肃。

“如果我这次找不到,又该怎么办?”

“这个……如果你这次不成功,你就得返回来,再死一次,直到成功为止。”

盖伊明白了。他转过身,走进水流。

相比他体内的严寒,冰凉的河水反而十分温暖。接近河岸的地方有个稍微舒缓些的坡度,再走出两米后,坡度忽然增大。他的身体一点点没入河水,很快,河面上只有他的半个头。盖伊停住了。此时,他只有眼睛还在水面之上。他看着眼前湍急的河流,还有河面上闪烁的细碎月光,心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可是,这是救吉莉安的唯一办法。盖伊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人间月色,便猛地向水中埋下脸,向河流中心的最深处走去……

51

河水没过盖伊的眼睛。他努力大睁着。没有光,水流下一片黑暗。瞳孔后面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一个细长的针,把眼球当成了一颗被打破外壳的鸡蛋,猛戳着。他觉得眼睛就要炸裂了!

没有空气,盖伊仅凭本能闭住气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憋多久。他用脚试探性地摸索着。接近河流中心的地方,忽然没有了坡度,地面变得平缓。盖伊迈出一步,感觉那里是一片软软的沙地,然后又迈出另一步。突然,他在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一脚踏空……脚底的沙地忽然没有了,那里已经是沙地的边缘,边缘的另一边,是一个崖沟,盖伊踩空,往下坠落……

盖伊没有料到会这样。他失控地大叫起来,河水立刻灌入鼻腔、嘴巴,冲进肺部,挤出肺内残余的空气,瞳孔后面的刺痛随即扩散开来……崖沟似乎没有底,盖伊像一个溺水者一直坠落…--坠落……

他在坠落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思想集中在那艘爆炸的前苏联军舰上。他想到了那片海域,还有水面上悬浮的军舰碎片。他还在往下坠落。水的阻力让坠落并不像从高楼上坠落那样迅速。他是缓慢的,无助的…--胃里的空气消失殆尽,他觉得思维变慢了,心跳变慢了……

盖伊觉得自己正在滑向死亡的边缘……他感到河水从胃里肺里倒流而出,他想大声咳嗽,可是却被更多倒灌的河水堵住……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着,他感到无比痛苦、无比暴躁。他想大叫,把所有的疼痛都随着叫喊发泄出去,可是,四面八方的水挤压着他,让他无法出声,最多就是吐出胃里最后一点空气形成的气泡……他想得到妻子吉莉安安慰而温暖的怀抱……想到吉莉安,盖伊用最后的毅力控制着自己,把思绪集中在那艘军舰上……

他努力回忆着军舰爆炸后的场景。军舰的碎片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着一个中心旋转……坠落的他感到肩膀猛地一阵锐痛。他侧头一看,看到左手上臂被一块漆黑锋利的东西划伤。那片东西在划过他之后,便从他身边游走了。盖伊将目光追着看了过去,看清那是一块军舰船体残片。他意识到,自己到了……

忽然,如同鲨鱼跃出海面一样,盖伊被一股力量推出水面,他在跃起的时候,看到自己处在军舰残片的中心,所有的碎片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绕着他……

盖伊眨了眨眼睛,刺痛还在,但是他已经能够看得见。

在漩涡里,他是站着的。他就站在漩涡正中,上半身在水之上,下半身在水面下。他拾起手,掬了一把海水,水像沙子一样从他指缝间滑落……他抬起头,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沙漠,起伏的波浪成了延绵的沙丘,所有的水滴都成了沙粒……唯一保持原状的,还是那些军舰碎片。它们旋转着,以盖伊为中心凝聚着……

接着,成千上万的碎片,忽然都像有了生命一般,全都同时一跃而起,就像一群迁徙的飞鸟,先是在一片巨大的荒原上歇脚,忽然头鸟领飞,所有的鸟都一起跟上,场面壮观。

与此同时,在距离拐角溪数十公里之外的城中,在罗杰家里隐蔽的暗室里,保存在玻璃柜里的布洛茨基忽然身体一颤,发出白色光芒。光线一开始很弱,但是足以微微照亮房间。而在郊外试验室的地下密室里,那颗储存在冰冻人中的心脏,也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跳动起来。

拐角溪的月亮消失不见了,黑暗中却有一层薄薄的灰色光芒。找不到光源,却能模模糊糊照出河岸上那个布洛茨基的身影。他一动不动,等待着这最后的关键时刻。

军舰碎片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在空中舒展聚拢,在盖伊身边复合成军舰的模样。盖伊发现自己站在了军舰的停机坪上。

他看着脚下,发现这些碎片其实并没有严丝合缝地粘合在一起。它们只是聚在一起,形成相互黏接的幻象。在每一片碎片之间,还有半厘米宽的缝隙。它们悬在空中,如同蝴蝶抖动翅膀般,微微震颤着。海水的沙粒,从缝隙间流出,并且沿着同一方向旋转穿梭。

停机坪尽头的门敞开着,在漩涡的力量下,一开一合。盖伊每往前走一步,就感到身体里连接布洛茨基的力量就往后拽了他一下。他动了动脖子,松活了一下脑部,这才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没有了呼吸。这是真实的意识空间。按照布洛茨基的说法,比我们描绘想象的冥界,更加“有趣”。

盖伊在沙粒的旋风中艰难地跨出了第一步。在他身旁的半空中,居然出现了一位少妇的面孔。接着,少妇的身体也从沙流中显现,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少妇面容慈祥,幸福而满足地看着怀里的婴儿,就像一幅完美的沙画。盖伊认出,那是他的母亲。而母亲怀里的婴儿,应该就是刚出生不久的他。母亲抬起头,望着他,微笑着说:“盖伊,留下。”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母亲早已去世。盖伊留恋地再看了一眼母亲,往前走去。此后,盖伊每走一步,身旁都会出现他生命中的美好时刻,三岁时的第一辆脚踏车,高中毕业舞会后的初吻……这些分分秒秒,尽管都是由沙粒筑就,却包含温情,充满诱惑力,让他留恋。

盖伊控制着自己不要被这些景象打动,它们只是自己意识里的记忆。他一步步往前,终于走到了军舰甲板的一扇门门口。他拉开门,门内的情景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52

拐角溪的温度在迅速上升,整个地域进入了一级戒备。这里并不是一个普通小镇。这里是一个秘密军事重地。

这个地方是乔治开辟的。

在地铁僵尸事件中,当所有的乘客都恢复理智的时候,这块区域也曾经出现过怪异升温。那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荒野,只有森林和野地。当时,所有的植物全在一瞬间枯死,仿佛大地之下,埋有一个巨大的火炉,将地面上的所有植物统统烧焦。动物奔跑逃散,飞鸟远离,没来得及跑远的小兽也被烤熟。

这里原来有一条河流,是附近一条大河的分支。在那次事件之后,河水也完全蒸发变干,露出光秃秃的河底沙地。那条河流有一个卑微的名字——拐角溪,这个区域也因为这条河水而取了同样的名字。

时间上的巧合让乔治注意到了这个地方。他派出最得力的专家组,在全面调查之后,却被告知一切正常。

在地铁里的人恢复常态八个小时之后,这块地区的温度也恢复了正常。乔治感到奇怪,就申请进行研究。申请被批准后,他们在这里建立了营房。

那时候,他才知道国安局内部有一支队伍“K”,研究方向不亚于五十一区。五十一区已经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而“K”,因为不为人所知,行动相对顺利。不过,和五十一区不同的是,K队的研究方向只有一个。但是这个方向,足以让人用另外的眼光来看世界。

现在,拐角溪又一次升温了。

乔治把拐角溪划成十个区域。每一个区域都安排了专家。但是,没有人发现温度是怎样升起来的。地面一直在发烫,温度越来越高,申请撤离的电话接连不断。

乔治压住撤离的命令不发。他要等到最后时刻。他快步走到医务室,一直站在玛利亚的隔离病房前,隔着玻璃观察她。

玛利亚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各种探头,探头连接着数台研究仪器。乔治身旁的医生告诉他,玛利亚除了体温极高以外,他们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不正常。医生还说,他们试过给玛利亚打降温药,但是,针水才注入她的身体,她的体温就反常地急速升高。用冰块冷敷也不管用。

玛利亚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乔治看着她,不知道布洛茨基为什么会要找她。他让人联系看押布洛茨基的部门,要求对方把布洛茨基送来,却意外得知,布洛茨基逃跑了。乔治盯住玛利亚,在一帆风顺的事业生涯中,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准备啄食尸体的秃鹫一样在他上方盘旋,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53

在铁门之后,盖伊并没有看到预期的军舰内部。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立方体悬浮在空中。立方体四周和刚才的拐角溪一样,是一片无边黑暗。

这些晶莹透明的立方体每条边都是半米长,像幽灵一样悬浮在半空中,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它们悬在那里,有成千个,数万个,根本看不到边际。

盖伊傻傻地站着,不知如何才好。他觉得这些立方体都在律动,六个面在向内一收一缩,像一颗颗方形心脏。

他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立方体的表面。他瞬间感到了悲伤,无尽且无奈的悲伤。紧接着,在他手指触及立方体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子坐在一张桌子前,吞枪自杀。在男子的身边,留有一封遗书。盖伊想看清遗书的内容,却无法阻挡感受到的悲伤,只好放弃,放开了手指。

他走向下一个,伸出手指,体验到的是临终前被病痛折磨的苦痛,还有对世间和亲人的留恋和遗憾。盖伊又尝试接触了另外几个立方体,没有一个具备愉悦的情感。这是一个悲哀的地方,是意识的遗物场所。他收回手,茫然地站在这无边无际的立方体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候,他的瞳孔再次剧烈疼痛起来。望着这些立方体,盖伊的眼睛忽然一翻,瞳孔消失了,只剩下苍白眼仁。盖伊害怕极了,像个初盲的人一样伸出双手,却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与此同时,罗杰家中玻璃柜里的布洛茨基的眼睛也忽然有了变化。他猛然睁开眼睛,从苍白的眼仁上方,滚下一对瞳孔。

在盖伊的眼前,那些立方体像四维电视,有了具体的画面和声音。画面不是彩色的,而是深灰色。盖伊往前走着,没有瞳孔的目光掠过那些画面,有目的地搜寻着。玻璃柜里的布洛茨基的眼睛因为瞳孔的出现而具备了一种怪异的神彩。他看着前方空旷的房间,目光也在往前搜寻着。

盖伊猛然明白,那双一直在窥视着他,无所不在的眼睛,就是罗杰家地下室里布洛茨基的眼睛。它们从他离开地下室起,就一直跟着他。

拐角溪河岸上的布洛茨基,此时体温也在升高,而他周围的温度却在急速下降。他头上的汗珠刚一冒出,就凝固成一颗颗冰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盖伊已经踏进了自己的意识宇宙。此时,他担心的是另一个布洛茨基。从在墓地牢房见到盖伊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另一个布洛茨基的气味。他知道,另一个布洛茨基已经在盖伊身上做了手脚。现在,他闻到另一个布洛茨基的气味开始变浓了。那个布洛茨基正通过盖伊,寻找盒子。

盖伊越走越深,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既定目标,仿佛有一只手,在无形地牵引着他。河岸上的布洛茨基不得不发出更大的力,以此维持联系在盖伊身上的力量。

盖伊往左,又往前,最后停留在了一个立方体前。盖伊伸出手指,触碰立方体。和刚才的情况一样,他立刻看到了立方体中的灵魂在活着时的最后时刻。

他看到了一条蜿蜒的小巷。一支枪对着一名男子。他抬头去看持枪者的脸,那是白眼仁的布洛茨基。

布洛茨基把一个铁盒塞入男子怀中。男子颤抖着,抱着铁盒,一脸迷惘。一声枪响。盖伊感到子弹穿入男子脑门时的阵痛。一团蓝色的雾气从男子的身体中升起来,卷裹着铁盒。布洛茨基双手一推,雾气和铁盒一起在消失。布洛茨基成功地把铁盒藏入了意识宇宙,以生命做媒介。

盖伊忽然明白了,无论是国安局还是俄罗斯,他们都不知道有两个布洛茨基。所以乔治才会审问红眼仁的布洛茨基,寻找铁盒艾菲斯贝娜;而和伊万诺夫一起逃到了美国的是白眼仁的布洛茨基,只有他才知道铁盒藏匿在哪一个意识宇宙里。他们两个,演了一场双簧,一个可以将他送进原点,一个知道铁盒的位置。

立方体上的画面消失了,露出放在中间的铁盒。

盖伊伸出手,伸进立方体,去拿铁盒。

此时,盖伊终于拿到了铁盒。他觉得身体的冰冷加剧了。

河岸上的布洛茨基正把他向外拽。盖伊的手还停留在立体方块之中。他贪婪地寻找着死者的记忆。他想从这些记忆里探知更多关于布洛茨基的真相。

然而,他只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画面:嘈杂的酒吧,烟雾弥漫:一个身穿昂贵皮草的女人,女人皮草下的黑色长裙,分叉很高,露出结实而修长的大腿;黑暗的甬道,甬道里有脚步声:另一个病床上的女人,床头上挂着病历,上面的名字是“凯洛尔·希尔”。

盖伊被向外拽掖着,手完全脱离了立方体。他的脑海里仍旧回荡着死者的意识:千万不要信任布洛茨基,任何接近布洛茨基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工具、他的牺牲品。

盖伊拿着铁盒,被河岸上的布洛茨基继续往外拽。他像坐在一个倒退的过山车上一样,被一股力量拉着向后飞速滑动。他相信死者的话,不能相信布洛茨基。他想,如果把盒子交给布洛茨基,那么,他又重新回到了对方的控制之中。盖伊知道回到河岸上,他是无法和布洛茨基对抗的。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盖伊稳住身体,手指艰难地摸到铁盒边缘,准备打开盒子……

河岸上的布洛茨基大喊起来:“不要打开。”与此同时,他加大力度,去拽盖伊。而液体玻璃柜里的布洛茨基,他通过盖伊的眼睛,控制着他的双手,也阻止他去打开盒子……

红眼仁的布洛茨基操纵着盖伊的身体,白眼仁的布洛茨基操纵着他的意识……

盖伊集中心智,不再去想任何一个布洛茨基,只想着盒子……打开盒子……

病房里的玛利亚的身体变得像炭火一样,所有的数据都在疯狂飙升!她闭着眼睛,却又看见了刚才看到的那两个黑色人影。他们正在接近对方,中间有小人的玻璃板已经被打翻,他们在相互接近、接近…--他们的身体周围发出比黑暗还要黑的光……

乔治看着她,感到脚下越来越滚烫。他抬起脚,发现地面已经烫得烧焦了他的鞋底。从他的耳机里,不时传来各方位的汇报,整个拐角溪都在急速升温。专家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建议乔治马上发布撤离命令。

大地开始震动,滚烫的地板上开始出现裂缝。它们像枯枝一般延伸到四面八方。军营里的桌椅文件柜开始摇晃。乔治不得不听取专家的意见,开始撤退。

军营外,罗杰和婕尼特被送上一辆军车。两人戴着手铐,坐在车里,满头大汗,面面相觑。罗杰问婕尼特怎么不见玛利亚,婕尼特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地震越来越猛烈。发射塔、电线杆、树木、墙体都在摇晃、倾塌。轰然的倒塌声此起彼伏,汇合成大地震的气势。地面的裂缝在扩张,越来越宽,露出下面黑魃魈的豁口,仿佛通往地狱的捷径。路灯一盏盏熄灭了,昏暗的军营里到处都是呼喊声。军人和车辆挣扎着往外撤离。有的人被倒塌的发射塔砸中,有的车辆直接陷入裂缝之中。

载有罗杰和婕尼特的卡车拼命往前冲,一条裂缝一边尾随他们,一边扩张,他俩手上都有手铐,在车厢里无助地摇来滚去,从车厢一边甩到另一边。

与此同时,罗杰家中的布洛茨基,全身发出刺眼的白光,仿佛那里蕴藏着巨大能量,马上就要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罗杰试验室里的心脏像一台飞速运转的马达,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

河岸上的布洛茨基,身体在奔腾的河水边红得像一个正在被烧铸的铜像,而他身边脚下的荒草,却因为能量被完全吸走,变得像经历了冬天一样,褪去绿色,结霜变枯。

乔治安排手下转移玛利亚。一名士兵准备打开病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动。乔治仔细一看,大吃一惊。门框是铁质的,而病房的墙壁是水泥浇灌的。而此时,门框已经和墙壁粘合在了一起,仿佛门框融化了,渗进墙壁后又凝固起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激烈。一条裂缝已经从墙外延伸进来,在走廊地板上生发出更多岔口。

乔治的耳机又传来下属的声音。他告诉乔治,整个拐角溪正在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而这些能量却通过一个东西,消失了。

“什么东西?”乔治问。

“不知道。但是这个东西的位置就在你所在的病房。”

听到下属这么说,乔治更加紧张而迷惑地看着玛利亚。玛利亚还是躺在那里,全身冒汗,一动不动。

乔治的后腰上猛地传来灼痛,他一摸,是枪。后背上的手枪正在升温发热。乔治急忙取下,手枪烫得惊人,被他一把甩在地上。士兵也扔掉了手里的枪,开始发疯一样卸下身上所有的金属物件。乔治脱下外衣,裹在手上去拿枪。他想打破病房上的防弹玻璃。但是枪体已经完全通红。

更大的震动呼啸而来……侵入医务室走廊的裂缝像一条毒蛇,一边增大体积,一边向乔治和他的士兵们袭来……

在被布洛茨基拽掖着的急速后退中,盖伊终于打开了盒子。

盒子被开了一条缝……

盖伊原以为盒子打开后,会发生什么天崩地裂的事,然而,一切都变得无比安静。拽掖着他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瞳孔也不再疼痛,盖伊不再向后滑动,因为,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意识的世界消失了,沙海消失了,他仿佛进入了一个静止的空间。

他悬空站在一片明亮的白光之中……

在白光中,盖伊看到了两个拐角溪。一个河边草地上站着布洛茨基:另一个看起来像一个军营,一条干枯的河道蜿蜒向前。盖伊看到了挂在营地岗亭上的一顶头盔,上面有一个的标志:K。

忽然,这两个拐角溪,像两块一模一样的石板,一幅是凹进去的阴刻,一幅是凸出来的阳刻,吻合在了一起。河流奔腾、布满森林的拐角溪和干枯的、改建成营地的拐角溪,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

盖伊手持盒子,站在白光之中,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在五十一区的时候听说过K。那是一个和五十一区研究方向相近的机构。难道这一切是K在背后操纵?

也就是在他这样想的一瞬,盖伊发现自己忽然站在了一个病房里,手里仍旧拿着那个只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盒子。在他面前的病床上,躺着白发苍苍的吉莉安。一瞬间,他的瞳孔像轮轴一样,滑回眼眶。他又重新拥有了自己的眼仁。

“吉莉安!”盖伊弯下腰,将盒子放到吉莉安的枕边,轻轻抚摸妻子额头的白发。

也就那么几个小时,吉莉安又老了很多。

“吉莉安,你再忍耐一下,马上这一切就结束了。”

“盖伊。”吉莉安忽然睁开眼睛。她温柔地看着盖伊,伸出手。

吉莉安醒了。盖伊合上盒子放到一边,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盖伊,”吉莉安的声音十分虚弱,却神志清醒,已经不再是个患有老年痴呆的人,“你怎么那么憔悴?”吉莉安说完,迷惑地看了看四周,“我怎么会在病房里?我记得,啊,我记起来了,我从餐桌上摔倒了。”

看到吉莉安这样,盖伊觉得一团悲哀哽在心头。对于衰老后发生的一切,吉莉安都没有记忆。

吉莉安紧紧抓住盖伊的手:“我想起来了,我在摔倒前,有话要对你说。”

“嘘,嘘,吉莉安,现在不忙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说也不迟。”盖伊安抚着妻子。他不希望吉莉安消耗太多力气。

“不,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我觉得,这些话已经在我的心里憋了几十年。我好像已经老过了一回。”

盖伊理了理吉莉安头上的白发,温柔地说:“好吧,你说吧。”

“你知道我在离开家的那十天去做了什么吗?”吉莉安问。

“审讯翻译。”盖伊说。

“是的。我和国安局一个叫乔治·麦格的人去审讯了一个俄国人。他很怪。”

“我知道,我都知道。”盖伊说。

“你知道他在审讯结束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盖伊摇了摇头。他记得,在审讯结束后,布洛茨基的确叫住了吉莉安,对她说了几句话。当时,乔治一再追问,吉莉安都没有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盖伊问。

“他说了很多零散的词汇,其实,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只是,没有告诉乔治。”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当时好像被控制了一样,脑子里记得那些话,却说不出来。”

“现在呢?”

“我感觉好多了。一直压在脑子里的东西不见了。我可以,把那个俄国人对我说的话告诉你了。”

“是什么?”

“昨天,被遗忘的天赋,在废墟里生育,战争,圆满,死亡,再一个吻,熟悉的弦乐……瞳孔背后……希伯伦褶皱,和空气一样轻的小事,五边形,圆形,立方体,对手戏,魔鬼降临人世,死者统治世界……沙漠,海洋,大气,独行……我,思想,共同存在……”吉莉安说到这里,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盖伊想起来了,当他返回家中,那些戴面具的人就是在找这番话。当时,轮椅上还坐着一个头上盖着白布的人,从他身上,伸出很多导线,连接着吉莉安。只是这一次,他听清楚了所有内容。

“他当时只对你说了一句话,怎么可能有那么多?”

吉莉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它们虽然零散,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盖伊问。

“我不知道。不过,在最后,他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让我千万不要把这些话告诉任何人,只能告诉一个人。”

“谁?”

“一个叫加西亚的人。”吉莉安喘了一口气,说,“审讯结束后,国安局把我关了九天。他们用各种方式审问我,想从我这里找出布洛茨基的话。但是,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把锁,即便是我想说,也说不出来。国安局最后只好放了我。”

“加西亚是谁?”

“我也不知道。国安局把我送回家的那天,我记得我是比你先到家的,对吗?”

“对。”

“我一进门,加西亚就在家里等我了。我把一切告诉了他。他在离开的时候,握了握我的手,向我表示感谢,谁知道……”

“怎样?”

“他的手里有一个针尖一样的东西,戳破了我的手。”

盖伊想起鹦鹉号的老妇人也戳破了他的手。

吉莉安继续说:“他说,我的服务到此为止,为了安全,只能这样,我很抱歉。我当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到了晚上,当我想把一切告诉你时,就晕倒了。”吉莉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盖伊,我怎么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就像要死了一样。”

吉莉安咳得更厉害了,脸上原有的皱纹开始加深,皮肤脱水迅速变干。她望着盖伊,眼睛干枯,喃喃地说到:“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可是,她仍在衰老……在向死亡滑去……

“不,吉莉安!不!”盖伊大叫着,慌忙之中,他一把抓过旁边的盒子,再次打开盒子。盒子发出的强光,使盖伊敏感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与此同时,玻璃柜里的布洛茨基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柜子里的液体如同被煮沸的水,翻滚冒泡。液体到达爆炸极限,冲破了玻璃柜。一直被存放在那里的布洛茨基变成数千道炸裂的白光,凭空不见了……

在蓝蜂试验室的地下室里,那颗心脏也一同在瞬间消失。而一直储存着它的冰冻人,像一个被击碎的冰雕,

“轰”的一声,四分五裂。

拐角溪的河岸上,红眼仁的布洛茨基转过身来,看到地面上出现了一团蠕动的黑影。很快,黑影拉长,变成了一个人形。红眼仁的布洛茨基捏紧了拳头,向人形走去。

人形慢慢凝聚,显出另一个布洛茨基,胸腔皮肤下,心脏的位置在起伏跳动。

“我们的目的达到了。”白眼仁的布洛茨基没有开口,但他的声音传递到红眼仁的布洛茨基脑中。

红眼仁的布洛茨基点点头:“很多年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你和你的心脏怎么样?”

白眼仁的布洛茨基一手捂住心脏:“囚禁它的磁场已经被原点强大的磁场击碎了。我和它可以相依为命了。”

“你利用了盖伊。”红眼仁的布洛茨基说。

“而你,利用了吉莉安。你在俄国三十年,一言不发,就是在等这一天。”白眼仁的布洛茨基说。

“如果那艘军舰不爆炸,我也无法打开原点。”

“你不可能在一年半前就知道军舰会爆炸,让吉莉安替你传了信吧?”白眼仁的布洛茨基带着不敢相信的口气问。

“这是一次精确的计算。一年半前,当乔治带着吉莉安来审讯我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他身上带有死亡杀手的气味。我还闻到了吉莉安的一切。”红眼仁的布洛茨基说。

“你从那时起就安排了这一切?”白眼仁的布洛茨基问。

“是的。只要所有参数正确,吉莉安就会见到加西亚,而加西亚就有机会在她身体里注入纳米构造体。”

“而那些纳米构造体,在注入到吉莉安身体前,已经被加西亚进行了程序设置?”

“对。它们会让吉莉安的身体机能急速衰老。从始至终,加西亚都一直在对它们进行远程控制。”

“吉莉安一衰老,盖伊一定会去调查。”

“一切就水到渠成。”

“但是,盖伊现在拿到了盒子,自然就会成为……”白眼仁的布洛茨基说到这里,哈哈一笑,“你连这一步都想好了。可怜的盖伊,他还以为这盒子可以救吉莉安呢?”

“你不也是这样骗他的吗?”

“我不骗他,他能来见你吗?”

“看来你也计算得十分精准。”

“不错,我们是完美的一对,演技也不错,越是不要让盖伊打开盒子,他越想打开。”白眼仁的布洛茨基笑了一下,“呵呵,如果盖伊不打开盒子,再借用原点的力量,打开时空之门,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样,时空之旅还顺利吧?”

“老样子,没有新鲜感。”白眼仁的布洛茨基停了一下,问,“吉莉安呢?你会让她恢复青春吗?”

“你说呢?”红眼仁的布洛茨基回应着,露出一个微笑。

这时,在吉莉安的病房里,盖伊从指缝里看见吉莉安的呼吸和心跳都开始变得有力起来,白发在一点点变黑,皮肤上的皱纹也在迅速变得平整光滑。盒子的白光也随之一点点减弱。

“吉莉安!”盖伊放下盒子,欣慰地抚摸着妻子的脸颊。两行泪水流出他的眼眶。有用的。付出这一切是值得的。

五秒之后,吉莉安恢复了原来的容貌。她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喊出了他的名字:“盖伊。”

“吉莉安,你看,一切都好起来,不是吗?”盖伊说。

吉莉安笑了笑:“盖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未等盖伊解释,吉莉安忽然抽搐起来。她像被电击中一样,全身抽筋,然后,时光又一次残忍地拿她开刀,她的身体又一次迅速衰老,头发变白……

盖伊抓住了吉莉安的肩膀,大叫到:“吉莉安!吉莉安!”

这一次,衰老并没有停止。它像一场无法控制的瘟疫,在吉莉安的身体里迅速蔓延……

吉莉安痛苦地看着盖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她伸手去拉盖伊的手,挣扎地说:“盖伊,救我啊!救我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没有力量,眼晴失去水分变成两颗类似葡萄干的黑球。很快,吉莉安的喉咙里散逸出最后一口呼吸,就再也一动不动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滴水,渗进了无边的死亡沙漠。随后,她像一具木乃伊,在不到三秒的时间内迅速风干。盖伊大叫一声,扑倒在妻子身上……

河岸上,红眼仁的布洛茨基问:“事情都在按照原计划进行,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找到那份DNA的持有者了吗?”白眼仁的布洛茨基问。

红眼仁的布洛茨基在空中嗅嗅,点了点头。远处路边,在盖伊从墓园开来的车旁,此时又多停了一辆车。红眼仁的布洛茨基嗅了嗅,说:“加西亚来接我们了。”

拐角溪的大地在抖动。两个布洛茨基转身,踩着抖动的大地,向加西亚走去。

在军营的病房里,玛利亚看到那两个身影忽然消失,她同时感到一阵疼痛布满全身,她大叫一声后,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的床正倒向一边,向着一条黑黢黢的沟壑陷落……

拐角溪军营里,裂缝将乔治和士兵一步步逼向门外,成了横亘在乔治和病房前的鸿沟。乔治没有选择,只好放弃。他转身,朝门外跑去,刚刚跑到屋外,整栋医护室的楼房就轰然倒塌,陷入裂缝……

与此同时,在拐角溪军营外,干涸已久的河水忽然出现奔腾的水花,荒漠的地面长出绿草。

在病房里,盖伊大叫一声,抱起吉莉安,然而,吉莉安的身体,在盖伊手里变轻,化成粉末,从他指尖洒下,落入敞开的盒子。

“不!”盖伊大叫一声,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吉莉安、病房、所有的一切变成了旋转的河水。他在水中挣扎,如同一个溺水之人……他用力滑动双臂,使劲蹬着双脚,向水面游去……

河水凶猛冰凉,盖伊一个猛子跃出水面。

他又出现在了拐角溪,而河岸上已经不见了布洛茨基。

盖伊疲惫而艰难地向河边游去,难过得如同万箭穿心。在明亮的月光里,他能看到,远处并没有来时路上的森林,原来布满森林的地方,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空地上,竖立着一排排营房。

盖伊游到了河岸边缘,双脚已踩到河底。他站稳,一步步艰难地向河岸走去。上岸后,他看到原来布洛茨基站立的位置,留下一圈泥土烧焦的印迹。盖伊坐下来,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气力。

盖伊望着月亮,把揣在怀里的盒子拿出来。盒子没有温度,一眼看去毫不起眼。盖伊毫不犹豫地再次打开。如果这个盒子再次让世界崩溃,他也不管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盒子安静地敞开着。在铁盒底部,散落着吉莉安的骨灰。

吉莉安死了。

河水还在漫涨,如同盖伊心里溢增的悲伤。盖伊看了看河面,又看了看天空,那里月朗星稀,寂寥无声。

盖伊爱怜地拂过盒底吉莉安的骨灰,泪水在眼眶里慢慢汇聚。他没能救出吉莉安。他捂住胸口,压住从那里传来的阵阵隐痛。

忽然,盖伊感到持有盒子的左手开始剧烈疼痛。疼痛是因铁盒而产生的。盒子在月光下,渐渐发红变烫。金属外皮的表面在升温的过程中逐渐透明,盖伊可以看到里面吉莉安白色略微浅灰的骨灰,它们聚成一小撮,静静地躺在那里,由发红的金属外皮衬托着,看起来就像被喷发的火山死亡后无情抛弃的山灰余烬。

接着,金属盒的表面开始像沸腾的岩浆一样冒泡。盖伊几乎可以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外壳变软坍塌,像一块金属炼制的薄皮一样,贴附在盖伊的手掌上。很快,这片薄薄的金属皮也完全浸入肌肤,消失得无影无踪。吉莉安的骨灰有的落在盖伊的皮肤上,有的落在草地上……

盖伊盯住这只手,目瞪口呆。他把手抬起来,翻转过来,手掌看起来和原来一样。

盖伊惊讶极了,去拢地上的骨灰,可惜,骨灰已经四处飘散,他只能捏起一小撮泥土。

过了很久,盖伊才镇定下来。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手机微微发烫,但还能使用。他拨通了信息手彼得的电话,一字一顿地说:“彼得,我有个盒子,要你查一查。”

“盖伊……”电话那端的彼得声音有些不对劲。

“彼得,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盖伊,你的承诺该兑现了。”

盖伊一听就知道是谁,鹦鹉号的头儿。

“你要是敢动彼得……”盖伊尚未把话说话,对方就挂掉了电话。

盖伊捏紧了拳头。手掌还微微有些疼痛。他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河边,离开了拐角溪。

余音:

乔治带着兵,终于艰难地逃出了拐角溪。他们还算幸运,在往外冲的时候,遇到一辆正在撤退的军用卡车。乔治和士兵跳上了后车厢。卡车的车身也是滚烫的,但并不像他的枪那样发红,烫得让人无法忍受。

他站在颠簸的车厢里,手上还裹着外衣,扶在卡车边框上。拐角溪如同一个塌陷的世界,在他们身后陷落。

半个小时后,晨曦降临。他们已经距离拐角溪五十多公里。乔治和士兵们坐在一个山包上,遥望拐角溪的方向。那里除了晨曦晕染下的一片粉红金黄,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灰尘、没有硝烟。

五个小时后,乔治返回了总部办公室。他顾不上洗澡换衣服,而是直接冲向办公桌上的电脑。半路上,一位下级军官递过来一叠最新的卫星拍摄照片。乔治边走边看,一阵阵吃惊。拐角溪的温度从玛利亚三人进入开始,就一直在上升。但最后一张照片显示,拐角溪发生地震后产生的裂缝都消失了,地面已经弥合,干涸的河水重新有了水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治放下照片,打开电脑,输入权限密码,调出监控录像。

原来,医务室里的监控录像是直接上传到网络上备份的。

乔治调出录像,看到了抖动的画面。医务室跟随着大地在颤抖。他看见裂缝侵入玛利亚所在的病房。玛利亚躺在病床上,呼吸困难。他看见自己被迫往外退,他看见病房里的裂缝变宽,玛利亚的床坠向裂缝……

忽然,乔治从屏幕上发现了什么。

他将录像回放,放慢,重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玛利亚在病床倾斜坠入裂缝的一刻,消失了……

(未完,待续。)

作者注:

如想了解死亡杀手内幕,请参阅《最推理》第121期——《死亡杀手》;如想了解“地铁僵尸案”内幕,以及国安局绝密QX340TVI号文件的完整资料。请参阅《最推理》第128期——《瞳孔背后》。

盖伊走上了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两个布洛茨基到底是谁?谁在追杀他们?K队的终极目标是什么?玛利亚的命运又将如何?敬请关注“死亡杀手”第三部。

“死亡杀手”之《原点》连载告一段落,小伙伴们是不是仍然意犹未尽,疑惑重重:两个布洛茨基到底是何方神圣?鹦鹉号的“狼外婆”绑架信息手彼得又有什么企图?瞬间消失的玛利亚到底去了哪里……欢迎大家微博@最推理或者微信关注银都传媒,和大伙一起讨论谜底~最后,重磅来袭,周浩晖新作《邪恶催眠师3:守护者》即将在139期《最推理》上独家开载,前方高能,敬请期待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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