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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者之夜行组

2016-11-15君天

最推理 2016年5期
关键词:夜行

君天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终于有消息了?杜郁非看着袁彬,轻轻扬眉道:“去大内。”

夜空中飘着点点春雨,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

“若圣上不准,你别抗旨。”罗邪一路送出杜府,小声道。

“我有分寸。”杜郁非点头。

“嫂子,不会有事的。”袁彬也对罗邪道。

罗邪挤出一丝笑容,目送夫君的马车消失于夜色之中。她很担心他会一去不返,结婚才一个月,日子刚刚开始啊。说来,罗邪之前在江湖上的刀光剑影里从未怕过,这成家才没几天,就开始为了杜郁非提心吊胆。

马车里,袁彬道:“大哥,你若真的走了,锦衣卫这头猛兽会变成恶兽的。”

杜郁非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眼下危险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我本不知辞官后会有多大的影响,但辞呈交上去后,这几日京城的动静,让我也有点担心。”

“那你为何在圣上把你的辞呈留中不发后,又上了第二封?”袁彬皱眉道。

杜郁非道:“我不得不走。我想,今夜皇上召见,他也是有了定论。”

为何不得不走?袁彬并没有追问,二人一路沉默,眼看马车到了紫禁城,他才道:“若你走了,我也辞官。”

杜郁非走下马车,看着收敛的春雨,苦笑道:“你是袁家的人,走不了。”

陈普生带夜行组刺杀圣驾一案中,锦衣卫指挥使赛哈同被杀身亡。案子结束后,杜郁非递交了辞呈。

没多久后,弹劾他的奏折如雪片般到了御前。因为“夜行组一案”引起了几个结果,第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出来了:第二,那一天御前的大臣死了好几个,这事必须有人担责。

究竟由谁担呢?朝廷里那些见风使舵的言官们,对此有一个默认的风向把握。若是杜郁非被任命为新的指挥使,则这次弹劾就是做做样子,因为谁都不愿真的去招惹,日后定将权焰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而若杜郁非没能上位,那这次弹劾就变得完全不同。

而让人着急的是,皇帝朱瞻基把杜郁非的辞呈留中不发,对那些弹劾也不做评价。当所有人为圣心眷顾而妒忌杜郁非时,杜郁非却又上了一道辞呈。

杜郁非进入御书房,恭敬行礼后垂手而立。

“你不想做指挥使?”皇帝低声道,在空旷的房间里有些刺耳。

杜郁非沉声道:“微臣,难当大任。”

“你难当大任,那朕还指望谁?杜郁非,你在朕身边那么多年,既然想要走。总得留几句实话。”皇帝抬手道,“坐。”

“臣不敢。”杜郁非苦笑。

“坐吧。今夜若朕许你辞官,也许有生之年我们也见不到了。”皇帝话语中带着苦涩,让杜郁非心头一颤,“你辞官是因为怕了?还是因为你父亲陆天冥?”

“臣谢座。”杜郁非小心坐下,回答道,“微臣以为,臣是不祥之人,总是将江湖事带上朝廷。使得皇上和群臣受到无辜波及。尽管屡屡化险为夷,但那是圣上洪福齐天。杜郁非并无什么功劳,相反还有罪责。”

“这是某个御史发的昏聩之言。你居然用来做借口。”皇帝好笑道。

杜郁非道:“这次圣上在大内受伤是事实。”

皇帝笑了笑,忽然换了话题道:“你留下唐五唐四,问清了你爹当年的事吧?”

“他们也只知道一些鳞爪。要想知道当年事的全貌,怕是不可能了。”杜郁非回答。

“朕也对那时候的事很好奇。所以找人问了问。也许我们把彼此知道的汇总,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杜郁非一怔,疑惑地看着皇帝。

皇帝道:“靖难时,陆天冥曾做过朕的保镖。而在永乐初年,他和我们东宫走得很近。后来,他忽然亡命海外,据说那件事有许多谜团。若是朕要继续用你,就要确保没有对不住你陆家的事。所以,这个月朕找了一些当年的老人回来问话。”

“臣惶恐。”杜郁非再次离座行礼。

“不用。你先把你知道的那部分说了。从永乐二年开始。”皇帝慢慢道,“不用忌讳什么。当年父皇和朱高煦那点事,谁能比朕更清楚?”

[一]

看着灯火辉煌的秦淮河,陆天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栏杆,转过身道:“把幸存者带回死牢。把尸体送回各大营,这的人没有死过,这的事没发生过。”

“两边的大人若是问起来?”唐十一小声道。

“他们知道是我处理的,就不会问了。”陆天冥看着那一地的尸体,冷笑道,“可惜了,没死在战场,却死在内讧上。”

这里是秦淮河边的意德居,这次的斗殴死了三个,伤了十一个,是分属太子和汉王的军士。入秋以后,尽管永乐帝北上前有言在先,严禁各方冲突,但太子和汉王的争斗还是越演越烈。

“我查了一下,此事是汉王的人起的头,最近三起事件都是那边的问题。”唐五从外头进来道。

“此事你们不用管,更不可议论。”陆天冥不许对方继续说。

“汉王……”唐五欲言又止。

陆天冥道:“能避则避。把这里处理干净。”

唐十一等对方离开,才小声道:“五哥,你怎么看?”

唐五道:“各地弹劾我们的奏折在增多,虽然近三个月我们夜行组什么都没做。但外头仍将各种罪名安在我们头上。就如纪纲他们做的恶事,外人也说是我们做的。最尴尬的是,我们在朝里不站队,汉王那边和太子那边都不对我们施以援手。若任由舆论攻击,怕是陛下将不得不解散我们,来安抚人心。”

“大哥会做选择的。”唐十一看着地上的尸体,“我相信他。”

唐五道:“自从家里出事,大哥做事不像从前那么稳。我怕他错过机会。”

“换你,你想选谁?若是我们站错了地方,那未来前程就没有了。”唐十一冷笑道,“当今圣上爱杀,而且一杀就是很多人。在大哥决断前,你不要自作主张。出了乱子,整个唐门都不够死的。”

唐五摸摸鼻子,但他真的认为陆天冥有些不在状态。

陆天冥走出意德居,微凉的河风吹来,让他稍微紧了下衣袍。经过靖难的他遍体鳞伤,天气稍有变化身子就出问题。对于两个皇子的斗争,他并不想参与,尤其是在不知皇帝真实想法的情况下,更不能轻易站队。弟兄们着急,他又何尝不急。看似乱世早结束了,但战后的道路仍旧艰险。

沿着河岸走过三座石桥,河边停来一只乌棚船,陆天冥弯腰进入船舱。

大太监冯永将一盏热茶递过来,陆天冥抿了一口,问道:“什么事那么急?”

“老二那边要见你。”

“有何变化?”陆天冥问。

“万岁答应老二不用去云南了。所以那边认为重新占据上风。问你有没有兴趣碰个面,和你见面的会是狄先生。”

整个朝廷都在为太子府和汉王府站立场,太子是长子,废长立幼为大忌,但汉王军功卓著,深受永乐帝信赖。前些时候,永乐帝为了让京城太平些,曾经下旨让汉王朱高煦去云南封地,让太子党大为鼓舞。谁曾想,朱高煦跟着皇帝去北面边境,那么快就让事情发生了变化。

狄先生是汉王朱高煦的智囊,见他就等于见了汉王。而通常太子和汉王要拉拢谁也不会亲自面谈,毕竟是要避嫌的。

陆天冥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冯永道:“人家要见的是你,我的想法重要吗?”

陆天冥笑道:“你可以替我安排,到适当的时候,我就见他。”

“方才意德居的事,你仍旧用老办法处理?”冯永问。

“不然呢?”

冯永轻轻叹了口气。陆天冥看着河水,思量着汉王留在京师不用去云南,这消息一旦传开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两个儿子真要死一个才罢休吗?

二人喝了一会儿茶,陆天冥登岸离开,他穿过两条巷子,翻过一家大宅的花园,出现在户部的一处产业里。

“大人。”胡淡和一个中年美妇同时起身施礼。

陆天冥道:“有新线索吗?”

胡淡道:“最近的消息表明那个人已经出海。我还在继续排查。不过楚姐说,这些消息可能有问题。”

楚姐就是身边这个美妇,全名楚衣慈。有着婀娜的身姿,如画的眉目,最为难得的是那双坚毅而智慧的眼眸。

陆天冥道:“何以见得?”

“那个人从南京离开时,我们的线索断了。然后同时在北面南面,出现了两条消息。由于几乎是同时出现的线索,我认为都是假的。”楚衣慈指着手边的卷宗道,“按道理,他应该静默数年。”

“先不妄下判断。”陆天冥把卷宗推到一边,对二人道,“目前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胡淡皱眉道:“有比找那个人更重要的事?”

楚衣慈则了然于心地笑道:“终于还是要做选择吗?”

胡濙也是聪明人,听女人这么说,遂恍然道:“你是想揣摩圣心。但即便全天下的臣子都在猜,又有谁能猜中呢?”

陆天冥道:“若是猜不中,我们锦衣夜行就要解散了。你难道认为解散是好事?”

胡濙苦笑道:“当然不是好事。至少对我们来说。一旦没有夜行组的庇护,我们这些人不知会受到多疯狂的报复。”

陆天冥道:“所以我们必须知道皇帝会选谁。”

“皇帝北上之前,难道没对你说,不要站队吗?”楚衣慈反问。

“他也没说自己会出尔反尔啊。金口玉言说改就改,最新消息,老二不用去云南了。”陆天冥冷笑道。

胡濙怔了怔,叹息道:“这是不死不休的节奏吗?”

陆天冥道:“所以,我要先见一下太子。在此之前,你们能否做出判断?”

“但这个判断该怎么做?”胡淡问。

“不用猜皇上中意谁,只判断谁会赢。”陆天冥笑道,“我们把各自的选择写在手心,然后同时摊开。作为锦衣卫里最聪明的三个人,少数服从多数。”

胡濙迟疑了一下,楚衣慈倒是很从容地拿过笔墨。三人背过身,同时在手心写了个名字,并把手掌在烛火前摊开。

陆天冥深吸口气,低声道:“联系太子府吧。”

楚衣慈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还不确定。”陆天冥道,“但既然我们意见一致,那做事就多了几分把握。我要见太子本人,只希望他不要让我们失望。”

“老苏要找你,求了我几次了。”楚衣慈道,手上另外递上一张纸条。

老苏是锦衣卫苏晋南,他和陆天冥本是好友,但因为南京苏家在靖难后和陆天冥闹了不快,所以一直不被原谅。

“眼下我不想见他。”陆天冥看了看纸上的名单,冷冷道,“按规矩办事。今天还有什么事?”

胡楚二人表示无事。陆天冥查了一下密件往来,然后把文书都丢入火盆。

陆天冥又连续去了几个衙门,才回到西城的陆府。原本有着百多人的陆府,如今冷清得叫人难受,连花园也显得荒芜。去年永乐帝曾命他再娶,甚至提出愿意做媒,但被陆天冥一口拒绝。由于距离郭家庄血案不过两年,永乐帝也不好勉强。陆家是大明的开国元勋,陆天冥的两个哥哥都死于元末战争,他是家中仅存的孩子。他名蒙,字天冥,生于元至正二十年,四月十八。比永乐帝朱棣小一天,曾是皇帝少年时的玩伴。

十岁拜师大将军徐达,作为马童参与北伐,十六岁时娶妻郭氏,生有一女一子。大将军徐达是明教弟子,他自然也归附于明教。但话说回来,那时候的大明有几个不是明教的呢?陆天冥常年行走于军中,可谓战功赫赫。洪武十五年时,加入锦衣卫,是最早的锦衣卫头领。

一入锦衣卫,天下皆路人。陆天冥替朝廷做得最多的,就是清除明教背景。凡是身为朝廷命官,仍旧不放弃江湖身份的都是目标。一旦有结党,有江湖纠葛,即可清理。这是当年太祖爷朱元璋亲自对陆天冥下的旨。而他为了这道旨意,杀过两个明教长老,亲手灭过明教五行旗的锐金旗。飞鱼服再光鲜,也无法遮掩那两手血腥。

“他二十二岁入锦衣卫,可谓是锦衣卫的元老。”皇帝朱瞻基慢慢道,“论资历,比纪纲更适合做指挥使。”

杜郁非道:“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做。而我陆家的忠心,不会为了一介官职有丝毫变化。那一夜,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但从日后看来,我父亲从那一夜开始就为将要发生的变化布局了。”

朱瞻基道:“没有人知道的是,那一日他夜入太子府。”

杜郁非吃惊地看着对方,朱瞻基笑道:“千真万确,因为当时朕在场。虽然朕那时候还小,但陆天冥那架势……叹为观止。”

朱高炽把所有奏折看完已是深夜,做皇帝是件辛苦活,而做代理皇帝更是如履薄冰,他不能有一点点错。若是犯错,不仅臣民们看着,父皇看着,那两个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兄弟更不会放过。

生在帝王家,犯错就会死。朱高炽把奏折摞整齐,走到书房之外,月色皎洁,淡淡的花香弥漫于园子。他摆开架势,准备练一下功夫,却听到一段不该有的对话。

“你起手就没有到位。对了,把手抬高一些。剑鞘略微低一点。”

“可是,李师父说就是这样的。而且拔剑的姿势有什么重要的?”

“李奉孝教你的都是花拳绣腿,真上战场不顶事。听我的没错,毕竟你日后会和你皇爷爷一样上战场的。而拔剑是一切的基础。”

这是……朱高炽皱眉道:“瞻基?你怎么在这里?在和谁说话?”

他转过假山,看到六岁大的朱瞻基正提着木剑摆出剑式。陆天冥笑嘻嘻的,提点着孩子拔剑的要领。本该跟在朱瞻基身边的仆从,呆若木鸡地站在假山石头后,显然失去了行动自由。在朱高炽面沉似水的同时,黑暗中同时有三道黑影掠出,将陆天冥的出路封死。

陆天冥不动声色地看着朱高炽,低声道:“何必?”

朱高炽笑容化作春水,似乎方才板脸的根本不是自己,三个护卫默默退回黑暗。

陆天冥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笑道:“拔剑,重来。”

朱瞻基矮下身子,肩膀做出一个漂亮的推拉,木剑出鞘画出灵动的弧线。

“不错,自己去练吧。”陆天冥打发孩子离开。

平日里傲气顽劣的朱瞻基,居然少见地听话,对朱高炽和陆天冥各行一礼,就独自去琢磨武艺了。

“陆蒙,你深夜不告而来。可知罪?”朱高炽让对方进入书房,沉着脸道。

“若我堂而皇之地过来,只怕所有人都会有罪。太子殿下。”陆天冥笑道。

“那你来此是为了?”朱高炽听出对方话里有话。

陆天冥躬身施礼道:“卑职,求太子一个恩典。”

朱高炽手掌轻轻摸了摸发福的肚子,陆天冥的夜行组是皇帝的亲信,对方为何此时投诚?“坐。”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座位。陆天冥没有动,朱高炽道,“夜行组撤销是早晚的事。你明白的,天下太平,马放南山,不需要刺客。你与其费心琢磨不解散夜行组,不如想个法子,给弟兄们谋个安逸的退路。比如让纪纲在北镇抚司,腾出几个位置来。”

陆天冥道:“夜行组是万岁的夜行组,卑职不敢私用。卑职之所以不想朝廷撤销夜行组,是因为我们还有用。”

“什么用?你们是刺客,太平盛世还要杀谁?”朱高炽反问。

陆天冥看着对方眼睛,淡淡一笑,并不言语。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

朱高炽才道:“寡人可以替你想想办法,让朝廷暂时不撤销夜行组。但你能为太子府做什么?”

“殿下需要什么?”陆天冥问。

朱高炽笑道:“寡人什么都不缺。”

“殿下的确什么都不缺,只是别人会来抢。”陆天冥微笑。

朱高炽斟了杯酒,摆手道:“不打哑谜了。给你句实话,如果你能帮寡人做一些事,或许,会杜绝一些将来的问题。”

“请殿下吩咐。”陆天冥道。

朱高炽道:“朝廷里,你和永乐组走得最近。那些怪物手里有一些仙丹灵药,你知道寡人的身子一贯不好,和朱高煦没得比。若有什么能让寡人的身体好转的……”

“具体指什么?”陆天冥心里一沉。

朱高炽道:“听说,永乐组杜晋玄之所以青春永驻,是因为其掌握了《不老方》。你能拿到这个方子,寡人就替你想办法。”

陆天冥苦笑道:“《不老方》只是传说。”

“有传说,就不是空穴来风。”朱高炽笑道,“你们夜行组最擅长的两件事,一是杀人,寡人总不能让你去杀了亲弟弟。二是,打探消息。如何?所谓你平日的口头禅:你帮我,我帮你。陆蒙,你会做好的吧?”

“卑职,领命。”陆天冥保持毕恭毕敬的样子。上位者,从来都不顾下面人的死活,自古如此。你帮我,我帮你,只是说说而已。

朱高炽道:“好好办事,真得到《不老方》,寡人会献给父皇。”

等到陆天冥离开,太子府的幕僚李奉孝和杨中奇很快被招入书房。

“夜行组真的准备投诚吗?”李奉孝问。

杨中奇道:“这几日,弹劾夜行组的奏折如雪花片片,他们在战时当然能不理会,但今时今日还是要谨慎面对的。”

“问题是我们是否要接受他的投诚。”李奉孝问,“这问题我们讨论过几次,一直未有定论。夜行组得罪过很多人,这是烫手的山芋。”

杨中奇道:“若不接受,夜行组投向朱高煦,事情就会很糟。这是我们之前就评估过的。”

李奉孝道:“如此,主子。我们接纳他的投诚就行了。为何还要他去找《不老方》?”

朱高炽笑了笑:“夜行组毕竟是父皇的刀,寡人不能轻易握父皇的刀。那是犯忌讳的事。但若我让他去做别的,而他也做了。朱高煦知道了自然就懂。”

杨中奇想了想,赞道:“殿下英明。”

“至于《不老方》到底能不能得到,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几分心去办。”朱高炽看了李奉孝一眼,“你在担心什么?”

“夜行组的问题很清楚。”李奉孝低声道,“锦衣夜行是万岁爷的刀,我们太子府不敢私用,也不敢直接招募。但朱高煦要和我们争,就一定会冒险。所以他们是可能招募夜行组的。因为这些问题,主子你摆出招募陆天冥的姿态,以此屏退朱高煦。但若朱高煦不知趣,一定要争呢?那么我们会为招募夜行组做到什么程度?”

“那是后话。”杨中奇道。

李奉孝道:“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我想……这也是陆蒙今夜不告而来的真实目的,他在逼我们做选择。他不希望事情发展到危机的地步。”

朱高炽皱起眉头,原本开开心心的一步棋,被分析成这个样子。

而李奉孝仍旧不识趣地继续说道:“但陆蒙既然算到这个问题,那就是说事态很快会到那个地步。”

朱高炽一阵懊恼,若非几日前有方士给他说了《不老方》的故事,他还真不会动这个念头。

“虽然先帝很不高兴,但事情也的确如此。”朱瞻基慢慢道,“李奉孝是朕的师父,他为人虽不讨喜,看事情还是很有见地的。”

杜郁非从没听过李奉孝这个人,他低声道:“接下来,家父就去找杜晋玄了。若是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和那女人打交道。”

朱瞻基道:“朕也这么觉得。但似乎上一代那些人,并不这么想。”

杜郁非道:“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很多时候,距离近了就感觉不到威胁。所以漫天神佛都高高在上,那样才有威严。”

朱瞻基扫了对方一眼,轻声道:“的确如此。不过,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当然,朕也不清楚。这才是我们在此说话的原因。”

杜郁非皱起眉头,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之后去找了永乐组,但并未带回《不老方》,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而据我个人经验,任何事扯上杜晋玄,都是与虎谋皮。”

“所以朕对陆天冥的行为,有另一种看法。”朱瞻基点头道。

[二]

永乐组之所以叫永乐组,和大明永乐帝并无关系。永乐组建立于元末战争时期,朱元璋让刘伯温算了一卦,说是永乐二字大利北方。朱明要一统天下,必须要北伐,还有什么比“大利北方”更重要?所以就有了这个道魔合一的“永乐组”。《不老方》很久以来只是个传说,最早的时候说秦始皇让徐福出海寻找的就是《不老方》。后来又说,这东西属于南极仙翁,每百年现于世间,是天下太平的象征。

“太子爷为了不老方,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杜晋玄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坐在她对面的则是一身玄衣的商景澜。

“愿意试试接纳夜行组。”陆天冥回答。他跟着徐达北伐时年仅十岁,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杜晋玄,这个女人就是如今的样子。三十年来毫无变化,这要归功于《不老方》吗?至于边上那条老龙,陆天冥嘴巴有点发苦,就是因为这些家伙,他才不爱和永乐组打交道。但是这次的事,必须把他们拉进来才有胜算。

“那我有什么好处?”女人反问。

陆天冥道:“你永乐组在尘世有很多事不能出头,这些年外头的事,很多是我帮你们做的。只要夜行组在,我就会继续替你管。《不老方》我只要个名字,里面是不是真货谁在乎?”

杜晋玄笑道:“但若是不管用,那日后他登基了,就会找我算账。你要的不只是个名字,而是我的信用。”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又不怕朝廷。”陆天冥道。

杜晋玄道:“说得也是,但很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不老方》,也没兴趣弄个假的给你做人情。”

“十个月前,终南山弟子和官军冲突,是我威胁那总兵官贪腐,才压了下去。五个月前,东南沿海海妖兴风作浪,骗取人间香火。闹事的是一条海蛟,顾及商先生的面子,我夜行组死了十四个弟兄,勉强将其逐出泉州也就罢了。”陆天冥抬头看着门楣上的葫芦,笑道,“三个月前,青城子弟帮助汉王杀了太子府三个道士,这事做得极为隐秘,但只是我控制了不查罢了。还有十日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杜晋玄嗔道,“这些年来,可不止是你帮我,我也帮你的。你忘记了?”

陆天冥慢慢道:“若非你我有些情分,我又何必开门见山的来找你。”

“《不老方》的事,并非完全虚无缥缈。我可以给你线索,但你也要如实相告。”杜晋玄道。

“什么?”

杜晋玄道:“你要告诉我,到底要做什么?不然我怎么配合?你并非一心投靠太子府,真正目的是什么?”

“小陆,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她是杜晋玄。你瞒不了她。”商景澜笑道。

“我在查洪武三十五年五月的事。”陆天冥面无表情道。

“你要报仇?”杜晋玄问。

“不该报仇?”陆天冥反问。

杜晋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道:“是否已经查到什么?”

陆天冥道:“我家被袭那天,布置在二十里内的暗哨全军覆没。朱允炆麾下最强刺客团天意,悄无声息地从南京到杭州。三十个天意刺客,围攻我夜行组的冷秋水……”陆天冥微微握拳,心中升起一道黑影,那茫茫夜幕中捉摸不定的黑影,“冷秋水战死。若没有内鬼,绝无可能。这个内鬼可能在汉王府和太子府,可能在神教五行旗,也可能在我夜行组。唯独没有嫌疑的是你永乐组。”

商景澜皱眉道:“当时两军对垒,汉王和太子为何要对付你?”

“我也想知道。”陆天冥道,“不过有一件事很清楚,这次突袭后,我夜行组的第一刺客战死。同时组内精英损失三分之一,战斗力大损。”

“《不老方》不在我手里,我修炼的是《无心无念决》,别的东西对我都没用。”杜晋玄纤纤玉指轻轻舒展,笑道,“你要的《不老方》可能在彭和尚手里,你可以问问朱高炽,是否还想要那玩意儿。”

闻君而知雅意……陆天冥笑了笑,一揖到地。

商景澜道:“把话说回来,鉴于连你的手下都不能信,若是报仇需要人手,你尽管开口。为郭茹报仇,我愿尽力。”

“谢谢。”陆天冥躬身一礼,然后道,“我也不会让你欺负凡人。”

商景澜皱起眉头,若有所得。

等到陆天冥离开,商景澜道:“他家的事,那时我们也研究过,的确没什么头绪。朱允炆那边的当事人死于京城的大火,朱棣这边应该没人敢动他。而你把《不老方》的事引向明教,难道?”

杜晋玄道:“如你说的,前几年打仗时候,我们永乐组内部各为其主,而明教又何尝不是如此。而陆天冥在靖难前就得罪了许多明教的人,有人浑水摸鱼也很合理。明教错综复杂,要从那里查出真相绝非易事。”

“彭和尚修的是《玄功要诀》,一身功力傲世寰宇,在黑木崖上闭关多年。陆天冥为何要对付他?”商景澜皱眉道。

杜晋玄道:“陆天冥未必一定会对付那老家伙,只是他把明教作为目标,彭莹玉号称神教太上长老,是他跨不过去的坎。”

在陆天冥去拜访永乐组的时候,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冲突。日月神教五行旗之烈火旗的头领颜九公,杀死三千营的副将鲍方。颜九公杀人后,去刑部自首。结果当夜被旗下弟子砸破刑部大牢救出。

颜九公是退休的武官,曾是汉王手下五彩卫的赤卫统领,而三千营的鲍方是太子的人。但在明面上,没有人会触及这个敏感话题。一夜之间,弹劾夜行组的奏章全变成了弹劾汉王五彩卫的奏章。甚至许多三千营的士兵在刑部门口聚集闹事,要求刑部对颜九公的逃狱做个交代。

“真是乱啊。”唐五冷眼看着刑部前的乱象,叹息道。

“当然乱,关键是没人敢管。所以刑部只能把我们叫来了。小十一,你家陆头不在,你管不管?”锦衣卫里敢这么叫q唐十一的人不多,但这个四方脸的中年人就是其中一个。他就是夺了陆天冥锦衣卫指挥使位子的纪纲。

“你是指挥使,你说管就管。”唐十一副很温顺的样子。

纪纲道:“那你就带人进去做个样子,把两边的人都带走几个。但没有我的吩咐,不能让人死。”

“大人放心。我们那又不是真的死牢。”唐十一笑嘻嘻地走下马车。

“锦衣卫查案,闲人回避!”唐十一和唐五耀眼的金色飞鱼服,一出现在阳光下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三千营的士兵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锦衣卫拿出一份名单,在众人面前大声叫名字,被叫到的在众人注视下被带到空地。唐十一又进入刑部,一句废话也不说,就把刑部的三个主事,以及刑部大牢的典狱官都押了出来。

外头的士兵队伍里,有一个人让唐五觉得有些面熟,他试图将对方叫住。那人却转身就跑,其他士兵同时挡住唐五追赶的脚步。唐十一贴着众人头顶掠过,但那人也速度奇快。唐十一冷笑甩手,一枚钢针破空飞出,逃跑的士兵被一击放倒。

纪纲看着对方的办事效率,心里暗自称赞,陆天冥手下这些人都是干才,怎么才能收为己用呢。

“带他们回北镇抚司诏狱。”纪纲吩咐道。

三千营的士兵一阵鼓噪,唐十一冲着带头的军士转回身,眼中闪过杀机。那些上惯战场的士兵顿时鸦雀无声。

锦衣卫北镇抚司有诏狱,其东面的黑色独栋牢房属于夜行组,外界称其为死牢。据说,当燕王大军进入南京城,头一个月注定是纷乱的日子。有一天,夜行组连续拜访了二十多个官员府邸,带回了近两百人。那两百人一夜之间全被诛杀,之后整个南京城就安静了。

刑部大牢的管事顾南面如土色地坐在刑室里,紧张道:“日月神教的人来劫狱时,我根本不在大牢。即便算是渎职,也不该来诏狱……十一少,十一少!在淝河我们还曾并肩作战,十一少。”

“我记得你,放心,够交情的,我都记得。但是……”唐十一笑道,“正因为我记得清楚,你才会来这里。而且,我不是来问你昨夜的事。”

顾南这才发现刑室只有唐十一人,他皱起眉头,慢慢道:“你要问什么?”

“这才对嘛。你是明教厚土旗的副旗,见惯生死。不要装菜鸡。”唐十一笑道,“颜九公的事很大,你知道昨晚一定有人来救他,却故意不在大牢坐镇。但这事不值得我来审。我问的是洪武三十五年的事。”

“洪武三十五年什么事?”顾南皱起眉头。

“三里河的岗哨,是如何越过的?”唐十一问,“我知道那夜你在。”

顾南眼中闪过疑虑,飞快道:“不,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既然进了死牢,就不可能再出去。但如果你招供,你在外头的妻儿老小就还能过太平日子。”唐十一慢慢道,“我们出来打仗,在外做官,无非是为了他们。我再给你个提示,那一夜有五拨人分从苏州和南京来。你的探子守在三里河,他们是怎么越过去的?用刑那种俗事,我们就别做了吧。那一夜,你一身黑衣,但没有带自己的剑。”

顾南嘴角抽动了一下,慢慢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啊!”

唐十一折断对方的右手尾指。“我想多知道一点。越详细越好。”

顾南颤声道:“我……”

唐十一不紧不慢地折断对方的无名指,手掌停在伤处,慢慢道:“不着急,想清楚了说。你的家人,距离死牢只有一条街,随时能来陪你。”

“我说……我知道的都说。别牵连他们。”顾南哀求道,“我不知那天到杭州的有几拨人,我这一拨是五个人,彼此间并不认识。我本不参与行动,但三里河是我手下的探子做暗桩。所以为了无声无息越过三里河,我临时被安排前往。到三里河前,我根本不知行动是为何事。啊!”

“不说废话,不用撇清自己。”唐十一捏断第三根手指,“谁给你下的令。”

“车洛阳。”顾南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滴下。

唐十一深吸口气,寒声道:“再说一遍。想清楚了。”

“的确是车洛阳!”顾南痛苦道,“他亲自对我下令,他官职高我十级,平日根本见不到。这五人里有一个修罗宗的弟子。行动时,我见他用修罗刀阵。”

唐十一一掌将对方劈晕,叫人进屋救治顾南,自己皱着眉头,走进隔壁屋子。

在隔壁屋旁听的陆天冥同样浓眉紧锁,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前一次抓进来的人,供出的名字是钱风来,而顾南说是车洛阳。两个人分别属于太子府和汉王府。”唐十一苦笑道,“是他们联手来对付我们,还是幕后还有黑手?”

陆天冥道:“意德居捉来的任洪,他的口供你再重复一遍。”

唐十一道:“任洪是在临安的暗桩头目,他当日接到的命令是,会有高手前往郭家庄。当地暗桩什么都不用问,一律放行。命令直接来自当时最靠近南京的钱风来。钱是李奉孝的手下,因此证据指向了太子府。而车洛阳是朱高煦的幕僚,负责暗探的管控。我看顾南不像在说谎。”

陆天冥手指轻敲额头,思索道:“顾南是唯一参与过郭家庄血案的活口。我要你再审他一次。没有拿到进一步线索前,你不用管别的了。耐心一点。修罗刀阵这条线索,我要想一想。”

唐十一道:“我有点担心,顾南、任洪被我们先后抓了,若是对方够敏感,会想到我们在查什么。”

陆天冥道:“我有分寸。听说,今日抓捕的时候,多抓了一个士兵?”

“是的,他听老五招呼就跑。所以就拿下了。还没审。”

陆天冥道:“老五为何招呼他?”

“看着眼熟,但到现在也没想起是怎么回事。”唐十一回答。

陆天冥道:“小心查一下。这事蹊跷。”

“若纪纲又吩咐我做事呢?”唐十一问。

“假意投靠他也无妨,纪纲不是我们的敌人。”

唐十一躬身笑道:“但在白天办差不太习惯啊。”

修罗刀阵、钱风来、车洛阳……陆天冥记得冷秋水的尸体上有二十多处伤痕,其中有三道来自修罗刀丝。另有一枚钢针,三道剑伤,分别来自不同的长剑,最致命的是后背一刀。刀口将背脊撕开,刀口凄厉恐怖。他一度认为那一刀出自建文大将凌战天的割鹿刀,但凌战天当时不可能在杭州。

在尸体被发现后,他去拜访过修罗宗的吕仙楼,对方向他保证会追杀凶手。大约查了有三个月时间,吕仙楼亲自到军中,向其说明没有查到线索。这种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冒充修罗宗弟子,另一种就是吕仙楼没有说实话。可能性最大是第一种。

想着,他隐藏踪迹离开镇抚司衙门前往紫禁城。

“很少有人知道,陆天冥从永乐组回来后,耽搁了一日,才去见我父皇。”朱瞻基慢慢道,“这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的是,他在这一日里做了什么?”

杜郁非道:“据说他和唐十一一起做了些事情。唐十一回唐门后就音讯皆无。成都卫所说没人见过唐十一,如今的唐门门主也不是他。不论真假,臣无从查起。”

朱瞻基点头道:“我父皇再次见陆天冥后,对人说感觉自己踏入了陷阱。虽然那个陷阱并不是给他挖的。但也就是这一次见面后,变故开始发生了。”

冯永忙碌一日,推开房门见到陆天冥,不禁一怔。但他并无害怕的念头,只是皱眉道:“又怎么了?”

“钱风来和车洛阳。”陆天冥道。

冯永不动声色道:“什么?”

陆天冥道:“这两个如今分属太子和汉王,但在打仗时都归你管。”

“那便如何?”冯永反问,“尽管此二人如今得势,一两年前还只是喽啰,都没资格见我们的。”他见陆天冥面色阴沉,不禁扬眉道,“你又开始查了?这次有进展?难道你怀疑我?你他娘的!”

陆天冥道:“我查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查你这条线。因为我信你。但你的手下难道不会有问题?”

冯永抓了抓满是褶子的面孔,蹲坐到陆天冥身边,低声道:“你说得也没错,但你家出事后,我把每条线上的人都排查过。对方故布疑阵,绕了许多圈子。”

“钱风来、车洛阳、顾南、任洪。”陆天冥重复了一遍。

冯永翻着眼睛想了片刻,慢慢道:“有没有这么个可能,这件事是多条线分工合作,但又并没有留有实据。”

陆天冥冷笑道:“你是说,是几路人马同时想要灭我的门,但他们之间只是依赖默契,而没有共谋?”

“不然,凭我们的本事怎么可能查不到。”冯永道,“你自家知自家事,得罪的人少吗?”

“总得有人牵头。”陆天冥道。

冯永道:“我认为,问题在明教。他们在各方势力都有人,只有他们能让各家达成默契。而在靖难前,他们就恨你入骨。”

“若这四个人都是明教的人。那么在教里谁的地位更高?”陆天冥思索道。

“明教我没你熟。”冯永小声道,“从官阶看,应该是钱风来。从手下的实力看是车洛阳。这两人武艺普通,平时并不显山露水。”

“安排我见汉王的人。”陆天冥道。

冯永想了想,说道:“可以,但你要小心,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地。”

陆天冥道:“老子十岁从戎,哪一日不是身处险地。”

冯永笑道:“从十岁开始,你就是京师的大纨绔,别把自己说得像英雄似的。”

纨绔吗……陆天冥淡然一笑,也只有小郭愿意嫁给我这个纨绔吧。只是自己却没照顾好她。

[三]

朱瞻基忽然问道:“你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听说是很了不起的女子。但一个女人,在靖难时期能多了不起?”

“那时候,微臣还小。”杜郁非慢慢回想母亲的样子,只是悠长的岁月使得那慈爱的容颜也几近模糊。他轻轻调整了下呼吸,说道,“或许体会不到家母的本事。只知道家里的事,都是母亲做主。每次父亲回家对母亲也是百依百顺。郭家庄遇袭的晚上,母亲将我藏在密室内,告诉我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随后就带着一组夜行刺客去到前院了。她最后告诉我一句话。”

“什么话?”朱瞻基问。

“‘告诉你爹,敌人不止在南京。”杜郁非慢慢道,“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吧。”

朱瞻基道:“那朕可以告诉你两件事。”

杜郁非带着疑问看着皇帝,朱瞻基慢慢道:“第一,朕有理由相信,永乐二年的事,并不是从先皇让陆天冥找《不老方》开始的。第二,你母亲郭氏虽然不曾做官,在锦衣卫也没有编制,但在南方她至少控制了百多名密探,是夜行组的重要力量。所以,朕相信。陆天冥在永乐二年,闹出那么多事的真正原因是为郭家庄血案复仇。那么我们的疑问就是……”

“这笔血债,真正的债主是谁。”杜郁非苦笑道,“连唐五都没告诉我这个。”

“也许,唐五是真不知事情的真相。”朱瞻基略带困倦道,“陆天冥久领机密之事,他能做到查一件事,不让别人看出来。这一条他比你厉害得多。”

杜郁非看着火盆回想过去,陆天冥那消瘦凛冽的背影在脑海一闪而逝……一切都是为了复仇?那么仇到底报了没有?在泉州那最后一个背影,说明了什么?

陆天冥回到镇抚司衙门,找到最新的密件,里面是车洛阳的卷宗。此人三十三岁,孑然一身,出身于明教烈火旗,是汉王府的主簿,武艺平庸,但擅长整理卷宗以及布置诡计。据说曾经操控五名密探辗转三百里,杀死两名建文帝武官,还让对方以为此二人只是做了逃兵。

密件最后是一份车洛阳的日常行踪,以及今夜会在的地方。陆天冥重新整理了这些线索,来到值班室道:“老四,跟我走一次。”

正在打盹的唐四提起狭长的包裹走出屋子,他看了看云雾里的星星,问道:“要不要叫老五?”

陆天冥道 “不用。车洛阳,你认识吧?目标是他。今夜他在汉王府,你在外围支援。要活的。”

“好的。”唐四不问为什么,舒展了下胳臂,跟在老大身后。

陆天冥当然不是第一次拜访汉王府,但这样不告而入则从来没有。天近丑时,王府里一片寂静。谋士们住的文馆在王府西侧,这一带基本没有卫兵,一身夜行衣的陆天冥踏着月色,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一点灯火所在。密件上说,车洛阳今夜忙于公务,而他并不想多等一天,待对方离开王府。

书房的窗子开着,从院墙上可以看到车洛阳正伏案夜读。陆天冥拉上面具,身子前倾外探,忽然心头一悚,这安静的院墙居然让他有猛兽窥视的感觉。

这是个陷阱……陆天冥心念急闪,他们为何知道我会来?谁是内鬼?是否该退走?陆天冥收回身子,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砰砰砰!东面墙上一排火铳爆发……

陆天冥脚下一沉,院墙轰然倒塌,人在尘埃中一闪而逝,围拢过来的黑衣人看向周围的屋顶,但陆天冥居然不走,而是掠向书房。

车洛阳淡定揽起衣袖,身后的屏风碎裂开,一黑衣剑客踏前两步,三尺剑锋御风而起。

陆天冥在风驰电掣的剑光里翩然而过,白驹过隙,倏忽而已!大手抓向车洛阳的衣领。

车洛阳大吼一声,双学雄浑拍出!桌案上的物件尽数飞起。陆天冥淡然一笑,手指扫过对方掌沿。

车洛阳体内真气顿时倾泻而出,北冥神功……文士勃然色变,掀起桌子抽出桌下的短剑。

陆天冥身形转动,短剑被螺旋气劲拧断,吸来的内力冰寒深沉,他右手灵动舞起,将那掌力原封不动引向黑衣剑客。黑衣剑客一剑扫开掌风,陆天冥已架着车洛阳到了院子。车洛阳自诩武艺不弱,在对方手里却像婴儿一般。

前路出现了一个灰衣老者,此人一现身,园中的落叶忽然凭空舞起。

陆天冥冷笑道:“你也蹚浑水,汉王知道吗?”

对方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叶修成,有外号叫“修罗一叶”。因为杀戮太多,被少林逐出山门,而被朱高煦收入幕府。

“放下车先生,我让你走。”叶修成道。

陆天冥恍然道:“车洛阳,这就是你的计策。利用地利,动用自己指挥不动的人。可惜可惜……”

车洛阳已经昏迷,叶修成和黑衣剑客同时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要杀的是我。”陆天冥单手提着文士,不再废话凌空而起。

黑衣剑客后撤一步,叶修成大袖挥舞,一阵阵旋风弥漫于园中,陆天冥身如落叶在风中摇曳,突然斜飞上屋顶。黑衣剑客早料到他要走那个方向,剑锋就等在空中。

陆天冥深吸口气,雪亮的踏雪剑从衣袍中甩出。踏雪剑弹开对方剑锋,从诡异的角度划向黑衣人的喉咙。

黑衣剑客空翻向后才躲过这一剑,但没想到的是,陆天冥居然穷追猛打,带着个人依旧用出白驹过隙,贴着夜风剑扫他的胸膛。黑衣剑客胸口中剑落下地面,而这时叶修成再次挡住陆天冥去路。

叶修成手里是一根五尺半长的齐眉棍,他只把长棍在屋顶一杵,瓦片就从四面八方碎裂。砖瓦布成阵势,罡风四起,腥风血雨。

陆天冥多带一个人,艰难地在风暴中移动。

“退!”叶修成大吼一声,长棍迎面砸下。

陆天冥左手迎着棍头劈出,学风和棍梢接触,叶修成那刚猛的真力仿若大河涌动。陆天冥的气劲化作漩涡不断吸入少林的真力,叶修成面色煞白,但半步不退。陆天冥步步逼近,二人只有三步的距离。

突然,从西面的天空飞来一支冷箭,直落向叶修成的后颈。叶修成斜退半步羽箭落空,但踏雪剑已刺向他心脏。叶修成双臂一展,齐眉棍一分为二,十字插花挡住剑锋。陆天冥冷喝一声,敌我真力全部送回,将对方击落屋顶。

此时远处的卫兵也听到动静,从其他院子纷至沓来。陆天冥皱起眉头,怎么会有那么多卫兵?而墙外的街道,更有数条黑影包抄而至。陆天冥下意识地扛起车洛阳,这样的手笔,真是出自此人?

天空中忽然飞起一支火箭,那火箭穿过夜色画出一道妖红。这是唐四发出的警告信号,意味着周围有不可抵挡的力量出现。烈火营……看着街道远端出现的士兵,陆天冥也不禁色变。

烈火营的前身是明教烈火旗,在京师大约有五百人。营里装备的是火铳和火箭,火铳虽然简陋,但一旦人手一支,就绝非普通武林人能抵挡。这些军士并不说话,看到陆天冥就直接击发了火铳。

陆天冥被逼无奈,只得将车洛阳挡在背上,沿着高墙连续冲起,反其道二次闯入汉王府。冲在最前头的士兵被羽箭放翻,其他士兵犹豫了一下,也不敢进入汉王府。而神奇的是,陆天冥只是在汉王府一闪而过,没人能把握他的踪迹。

“有人说,天下轻功陆天冥第一,或许是真的。”屋檐的阴影下有人道。

“可惜没能击杀他。”叶修成看着车洛阳的尸体道。

“的确可惜……要不然定能破局。”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车洛阳,白死了。”

陆天冥回到北镇抚司的锦衣堂夜行组总部,不多时唐五唐十一都闻讯而来。尽管并不担心会有人追杀到此,但陆天冥少见地愁眉不展。

“大哥,你抓人怎么不多带点兄弟?就算不带别人,也叫上我啊?你带阿四有什么用?”唐五生气道。

“是我小看了车洛阳。”陆天冥并不反驳。

唐四认真给他包扎伤口,即便有天下无双的轻功,仍旧中了两发火铳。

又过了片刻,楚衣慈和其他夜行组成员都到了。夜行组的刺客最巅峰时是六十九人,在郭家庄血案里阵亡了二十个。靖难结束时,只剩下二十七人。如今在京师的有十九人,但只有楚衣慈能参与会议。

“今天说的事,不外传。”陆天冥穿起衣服,慢慢道,“现在小楚来说一下情况。”

楚衣慈从书架上拉出一幅一丈长的画轴,上面写满了名字、地点、时间。“这是我们一直在调查的郭家庄血案。在靖难时,我们没有时间去报仇,错过了调查的最佳时机。郭家庄血案死的不仅仅是陆大人的妻儿老小,还有二十个夜行组的弟兄,其中包括冷秋水。是我夜行组的血仇。尽管时机不对,但我们从未放弃过。这两年,我和唐十一在默默调查。而调查在这个月有了突破的机会。我们确信,在那一夜,周边岗哨在事先就被拔除。敌人有五批,分别来自各大势力。不论是建文帝的部下,还是我们这边的,都有人希望消灭夜行组。因此我们最初的想法是错的,敌人不止一个,不止一家。”

“这不可能。”唐五打断她道,“郭家庄现场我看过,敌人的行动干净利落进退有序,绝非临时拼凑的队伍。”

陆天冥轻轻咳嗽道:“你们俩都没说错,所以那批凶手虽然看似来自不同的势力,但其实只来自一方。”

唐五握拳道:“日月神教?”

陆天冥道:“确切说是明教的暗光。”

“暗光不是传说,也不是谣言,它确实存在。”唐十一慢慢道,“这几日我们拿下的人不一定属于暗光,但他们的上线一定是。”

大明正式立国后,朱元璋要求明教解散。为了不与朝廷冲突,明教宣布分解为几大力量,其中最强的两支分别为“日月神教”和“修罗宗”。除了这两大势力,还有天魔教,天机社等。每个分支都有心向明教的旧人,他们对朝廷解散明教的做法非常反感,跨越各方势力成立了一个叫“暗光”的地下组织。

明教,又或者日月神教的人是记录在册的,但“暗光”作为地下组织则不会有任何记录,所以他们的成员极少被发现,长期以来只是作为传说存在。

陆天冥拿出一份记录了十个名字的名单:“这十个人是我怀疑的对象,但没有证据。”他又拿出一份京师官员的名单,这次多达三十三人,“这是和他们有纠葛的官员,这些人我们要盯紧。告诉弟兄们随时待命。”

“我有理由相信,暗光的总部是在黑木崖。”陆天冥慢慢道,“明日,我参见太子后就去黑木崖。”

“那今日的事,不对付汉王府?”唐十一皱眉道。

“你直接去黑木崖也太危险了。而且就这么去,能查出什么来?”楚衣慈道。

陆天冥笑道:“若有人要杀你,这世上就没有安全的地方。至于汉王府,我相信今晚的事和汉王无关。我希望你们能查这三个名字,钱风来、李奉孝、周普梁。”

唐十一问道:“不用查神教教主向普风和修罗宗的吕仙楼吗?

楚衣慈道:“或许你不知道,向普风在东昌之战后,被教众抛弃,如今生死不明。”

唐十一皱起眉头,问道:“日月神教内部那么复杂?”

陆天冥慢慢道:“你在东昌之战后才加入夜行组,很多事你并不清楚。先查那三人。”

唐五道:“老大,你不能独自去黑木崖,那些人恨你入骨。而且彭莹玉近来不问世事,日月神教的事务由云凤舞把持。你能不能见到老不死都两说。”

唐四道:“黑木崖上高手如云,那彭莹玉的武功更傲视武林一甲子,号称天下武林最后一根天柱。你孤身前往,我们如何放心?”

陆天冥笑道:“我并不是想对付彭和尚,只是想和他谈谈。”

唐十一道:“若他不和你谈呢?”

“那就只能另想法子了。”陆天冥淡然道。

唐十一离开会议室后,皱眉道:“大哥到底想做什么?”

唐五道:“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也许他真有办法和彭和尚聊一下?”

“那就真见鬼了。彭和尚很久没有见外人了。”唐十一摇头道。

而屋内,楚衣慈独自留下,轻声问道:“你在怀疑谁?”

“何出此言?”陆天冥道。

“你说去黑木崖,但一点计划也不透露给我们。万一有事,如何配合?”楚衣慈嗔道。

陆天冥慢慢道:“我会留一个方略给你,等我出发后,你负责接应。至于唐家的弟兄,我不想怀疑他们。”

楚衣慈点了点头,低声道:“黑木崖的锦衣夜行这次都要动了吧?”

“若彭和尚不和我谈,那就只能靠别人了。”陆天冥看着发白的天空,心底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只希望他别逼我……他们都别逼我。”

[四]

“陆天冥夜闯汉王府的事,惊动了不少人。但次日父皇见他的时候,什么都没问。他们只是聊了《不老方》。”朱瞻基捧着茶盏轻启盖碗。

杜郁非笑道:“估摸着,当时的京师怕已闹翻天。”

“谁说不是。”朱瞻基道,“朕很想知道陆天冥在那一夜安排了什么,夜行组之后的行动真是雷霆万钧。”

朱高炽听完陆天冥的陈述:“彭莹玉的手上若有《不老方》,谁都奈何他不得吧?他只要说一句,没这东西就行了。就像杜晋玄说的一样。”

“属下会查明一切。”陆天冥道,“有当然好,若是没有,日月神教将因此付出代价。”

“寡人怎么觉得,你是冲着日月神教去的?”朱高炽笑了起来。

陆天冥道:“若能用《不老方》掀翻日月神教,想必是朝廷之幸。”

朱高炽眯起眼睛,慢慢道:“这事儿是你一人之功。”

陆天冥躬身退出,朱高炽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那些带火铳的,究竟是谁调去的?”

“属下也想知道。”陆天冥回答。

七日之后,陆天冥出现在日月神教总坛黑木崖,他没有带一个同伴,只是孤身拜山。十个黑衣剑客“护送”他上山。走在蜿蜒的山路向下望去,陆天冥不由想到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来此的情景。那是师父徐达带他回山看望老友。

他曾经问道:“师父,皇帝好像说神教不能存在?如果按他说的,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圣上的话自然是对的。”徐达看着山上的大殿,慢慢道,“但黑木崖,永远都会是黑木崖。即便这里空无一人……”

小陆天冥没有听懂,却不敢再问。

黑木崖的山门上写着两行字:生要能尽欢,死才能无憾。陆天冥记得修罗宗无尽崖的大殿上也有这两句话,所谓宗出同源就是如此。

山门下,护山使者要求登山者交出武器,陆天冥若无其事地递出一面黑底金字的令牌。

“你……你……你是陆天冥?”护山使者见之色变,这竟然是长老令牌。

“是。”

“你是神教长老?”

“不错。”陆天冥不在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向上走。方才押送他的黑衣剑客,顿时成了他跟班的样子。

看着清冷的山寨,陆天冥当然知道这是自己十数年来一手打压的结果,但即便如此,心中依然满是唏嘘。物是人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神教,没有人比他更挣扎于是否要毁了这里。

“陆天冥,你居然敢来黑木崖。”日月神教长老云凤舞看着台阶下的锦衣卫,冷哼道。

“为何不敢来?你难道敢杀我?”陆天冥笑道,“我不是来见你的,你们教主呢?自从洪武三十三年后,他就龟缩在黑木崖,是时候来见见老朋友了吧?”

云凤舞面无表情道:“教主在闭生死关,他不会见你的。”

“事关生死存亡,仍然吝啬一面?”陆天冥笑道,“那我就要求见太上长老。总之,我要问的事,你做不了主。”

“你究竟要问何事?”云凤舞道。

陆天冥压低声音道:“我受太子旨意,向太上长老请《不老方》。”

“这……”云凤舞深吸口气,带着疑问凝视对方,想要确认是否是真话。

陆天冥慢慢道:“这是神教与朝廷达成和解的最后机会。你能做主吗?太上长老并未闭关吧?”

云凤舞思索了一下,慢慢道:“《不老方》不过是传说。”

“朝廷不会管这些。”陆天冥诚恳道,“他们只需要一个借口。你难道要给他们借口吗?”

云凤舞皱起眉头,冷笑道:“你在这里等着。”

陆天冥淡定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远端另有两个青年默然注视着他,分别是神教十长老的陈普生和盛真元,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也许他的确不会来见我,陆天冥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事情就会很难看了。

云凤舞回来道:“太上长老让我传话,我们没有《不老方》。陆天冥曾经是神教的人,如今已不是。若朝廷要什么,神教就给什么,那神教就不是神教了。他没有必要见你,回去之后你想怎么做随意。朝廷不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神教的。”

陆天冥嘴角划起傲慢的弧线,慢慢道:“若这是彭和尚亲口说的,那还像那么回事。但你是什么东西?”

“你!”云凤舞瞪眼道,“你说什么?”

陆天冥道:“老子说,你是什么东西?我是明教长老身份,入教三十年。除了教主和太上长老,这黑木崖谁能管我?若我不做锦衣卫,这教主的位子我也能问一问。”

“狂妄!”盛真元跨前一步道。

陈普生皱眉道:“从辈分讲没说错。但陆天冥,太上长老和教主既然都不见你,你能如何?你一人上山,还能掀了黑木崖?”

陆天冥笑道:“你这种和平年代出生的小鬼插什么嘴?我即便掀不了黑木崖,但在这里坐等彭和尚,你们又能奈我何?”

盛真元冷笑道:“毫无风度。”

“风度?我替朝廷办事,你们以为朝廷是什么?”陆天冥抬手指着对方道,“你,你,你。三个一起上,我也不惧。”他声音远远传出,大殿外的教众全能听到。

云凤舞皱起眉头,陆天冥这是要做什么?此人素以智谋过人闻名,怎么会如此鲁莽?但若是任他辱骂,又如何下台?

大殿里陷入尴尬的沉默,盛真元向来以云凤舞马首是瞻,见他不说话,自然也不接话。陈普生则跑到殿外,招呼了二十多个教众入内。云凤舞皱眉看着入内的教众,陆天冥是真的孤身前来,还是这里有他的眼线?若是有眼线,那会是谁?不多时,更多的人集合到此。

陆天冥仰头道:“我要见彭和尚,你快去传话。”

云凤舞沉声道:“太上长老说了不见你。”他并不想动手。陆天冥是锦衣夜行的头领,夜行组可随意杀明教的人,但明教的人并不想造反,这是无奈又可悲的现实。

“神教果然无人才,所以才轮到你做主吗?”陆天冥看着周围众人笑了起来。

“陆天冥,你神气什么?我黑木崖至少有上百的弟兄,想要将你抽筋扒皮。若非太上长老和云当家拦着,你以为你能上山?”人群里一个蓝衫武者怒道。

一白袍剑客道:“洪武二十九年,你在山东杀了林长老和袁长老。永乐元年,你在京师杀了我神教不下三十个弟兄。陆天冥,你做个鬼的教主?你的底细我们清清楚楚,真以为能在此大放厥词?”

“你的夜行组沾满了明教教众的血,今日我们就叫你来得去不得!”另有人叫道。

“山东的林孔和袁之洞?一个纵子行凶,杀海雾岛小石村五十九口。一个为了女色,诬陷同僚,颠倒黑白。这种人当然死有余辜。”陆天冥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发现大殿的殿门已被堵住。他冷笑高声道,“至于永乐元年?他奶奶的,老子在京师杀人如麻,方孝孺的十族都是我灭的。三十人算多大点事?”

陈普生阴恻恻道:“那你怕什么?你比方才更靠近大门,不怕为何要走?”

陆天冥瞪着对方,微微握拳。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把飞刀,刀锋直取他的脖子。陆天冥回身让过刀锋,凌空一拳打向东面的人群。神教教众大怒,向陆天冥出手,十余把长剑,六七柄短刀同时出鞘。

陆天冥大袖一挥,那些武器尚未近身就被带偏。其中有一剑客杀意凛冽,剑锋摆脱重重阻力,刺向陆天冥前心。陆天冥手指一捻,对方的剑气从剑锋上倾泻而出。几乎同时,一把长棍砸向他后脑海。

陆天冥人如陀螺转动,踏雪剑以奇诡的角度刺向后方,穿透那用棍大汉的胸膛。血光飙射……大殿里忽然安静下来。他在日月殿杀人!

只是短短一瞬的安静,接着就是刀光剑影,所有人都拔出武器冲向陆天冥。这气势和刚才又有不同。陆天冥穿梭于刀锋剑影中,每每于间不容发之时,还能刺出简单不羁的剑招。他连续踏出十一步,刺翻十三个教众。

“都让开!”盛真元怒吼道。作为十大长老,他的声音在大殿回荡,众人动作一缓。

陆天冥长剑斜指,剑锋鲜血不断滴下。

盛真元从弟子手中取过一柄丈二长枪,其余教众纷纷后退。“我不知你为何来此,说是为了《不老方》,却一副不惹急所有人不罢休的样子。但我知道一件事。”盛真元沉声道,“你是我神教的死敌。神教之敌,必须死。”

“盛世长缨,盛家枪。”陆天冥笑了笑,“请。”

盛真元一枪在手,人若山岳,长枪向前,化龙而出,罡风四起!

陆天冥踏前一步,就破了对方的枪势。盛真元大枪一立,封住踏雪剑跋扈的剑影。两人交错而过,盛真元枪缨舞动,狂风暴雨地甩出三十多枪,一举将对方裹入枪风。陆天冥连踏五步,变换三个方向,却没有冲出枪风,脸上被红缨挂出两道划痕。

盛真元大喝一声,枪尖仿若龙牙,突入对方胸膛。

“无实不破。有即可破。”陆天冥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踏雪剑如灵蛇贴着枪杆向上划去,盛真元手指旋动枪杆,把踏雪剑弹起。陆天冥眯起眼睛,匪夷所思地移动到对方后方。

盛真元想要变招,枪杆忽然脱手。这……踏雪剑居然卷住了枪杆。嘭!枪杆重重地撞在盛真元的胸口。陆天冥手臂展开,剑锋飞快划向对方咽喉。

当!一根手指拦在踏雪剑上。嗨!三条人影分开。

陆天冥皱起鼻子,冷笑看着陈普生,慢慢道:“你二人向来不睦,这插手插得莫名其妙。”

盛真元喉咙处一道剑痕,鲜血不断渗出,不过伤口并不致命。

陈普生傲然道:“讨厌一个人是一回事,但神教的事无关私人恩怨。陆天冥,你在日月大殿伤我神教弟子,必须给个交代。”

周围的教众纷纷大声喝彩!

“难道不是你们先动手?”陆天冥反问。

云凤舞和陈普生同时皱起眉头,说来刚才到底是谁丢的飞刀?

“那我只能拿下你了。”陈普生笑道。

“就凭你?”陆天冥道。

一干教众大声叫骂,陈普生却摇了摇头道:“我一人并无把握留下你。但神教长老可不止我一人。况普天、盛真元、云凤舞、龙川子,我们五大长老在此,岂容你放肆?”

云凤舞心里生出极大不满,在神教他们几个长老地位接近,若一定要说他的地位还更高一些。但被陈普生这么几句,他不得不听招呼站出来。

五个神教长老都走到大殿正中,五人在江湖上都是威名赫赫,手中兵器各不相同,分立一个角将陆天冥围住。云凤舞用一对鎏金短戟,龙川子是一把朴刀,况普天和陈普生都是赤手空拳,陈普生更修有和陆天冥一样的《北冥神功》。

陆天冥轻轻叹了口气,甩开灰色长衣,露出里头的飞鱼服,左手将一卷旨意摆在地上:“我奉命办差,找彭和尚要东西。你们这是要造反?”

况普天怒道:“一副鹰犬的嘴脸。”

龙川子年纪最大,脾气却最是火爆,长刀一立旋风舞动,当头劈下。陆天冥脚步不动,长剑斜刺拦下刀锋。对方内力倾泻,龙川子闷哼一声,澎湃的内力浩荡而起。陆天冥竟然不能完全接下,被刀风带起,荡出一丈多远。

况普天早在那个位置等候,拳头十字交叉捶向陆天冥后心。陆天冥长啸一声,剑锋在拳头上一弹,平稳闪到况普天右方。况普天拳头走空,砸在大殿柱子上,大殿抖落许多灰尘。而在踏雪剑舞动之时,陈普生的手掌也到了。两人连换三招,同样的北冥神功,内力互相窜动。陆天冥和陈普生各退五步,气息为之一乱。

云凤舞见机会闪现,扬起双戟杀入战团。双戟时而为剑时而为刀,招招夺魂!陆天冥不与其纠缠,他足不点地地左冲右突,试图离开大殿。但不仅五个长老封住了去路,外围有更多的人把路完全堵住。

嘭!陆天冥再次面对云凤舞,长剑和双戟迸发出点点火星。云凤舞被“北冥神功”吸走内力,但他并不慌乱,双戟交错,成山水状翩然而起。陆天冥帽子被一戟扫掉,他瞬间拉开距离,移动到云凤舞的侧后方。但云凤舞仿佛早料到这招,另一柄戟横在陆天冥的喉咙口。

陆天冥露齿一笑,突然变快了三分。白驹过隙,不舍日月!踏雪剑歪斜刺出,直奔云凤舞的眼睛。云凤舞大吃一惊,双戟旋转人向后仰。踏雪剑的剑气流动四溢,在云凤舞身上留下六七道剑痕。

云凤舞闷哼一声,双戟交叉锁住了剑锋,戟刃闪过蓝色的电光。陆天冥猛吸口气,踏雪剑脱出封锁。突然陈普生出现在陆天冥的侧后方,他一掌劈向陆天冥后心。陆天冥回身一掌,两人闷哼后退。龙川子的大刀和盛真元的枪同时到了。

叮!踏雪剑连碰刀枪,竟将两把兵器引到一处,剑锋急闪穿过龙川子的胸膛。但况普天双拳仿若天外流星,全都打在陆天冥的后背上。陆天冥斜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

陈普生掌做刀状借着火光劈下。嘭!陆天冥委顿倒地,陈普生长啸一声,切向对方头颅。

“慢!”云凤舞短戟忽然拦住他的手刀。

“你……”陈普生一怔。

“他带着圣旨,不能死在黑木崖。至少不能这么死。”云凤舞道。

“那该如何?他手上沾满神教的血。”陈普生问道。周围教众也鼓噪起来。

云凤舞道:“先将其囚入水牢。就怕水牢关不住他。”

盛真元检查了一下陆天冥,气息微弱处于濒死状态:“他的伤很重。况兄的拳头挨一下谁都受不了,何况他吃了两拳。”

陈普生道:“我用内力封住他的北冥神功。就不怕。”

云凤舞看了眼一旁气息逐渐平稳的龙川子。况普天知他心意,说道:“这家伙并没在大殿杀人,方才倒在他剑下的。皆留有一口气。”

盛真元捡起地上的密旨,皱眉道:“有太子的手签,不像假的。”

“那就不好办了。”陈普生皱起眉头。

云凤舞对周围所有人道:“关他到归尘峰问天牢。我去请示太上长老。”

[五]

云凤舞朝西峰走,盛真元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盛真元道。

“你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才同意他们去西面问天牢。”云凤舞站在山弯的平台上,这里正好能看到在茫茫山雾里,陈普生带着陆天冥去归尘峰。

盛真元皱眉道:“怎么说?”

云凤舞道:“陆天冥为人虽然跋扈,但从不冲动。他若是替太子来办事,不会那么托大。这副恨不得和我们翻脸的嘴脸很反常。事若反常必有妖,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伤不是假的。陈普生和他动手的程度也不假。”盛真元思索道。

云凤舞道:“陈虽和我们交恶,但毕竟是彭老祖的关门弟子,不至于为了锦衣卫出卖神教。那么多年,陈普生和夜行组也没有交集。所以我也不确定,方才那一幕说明什么。”

盛真元道:“陈普生是个热血汉子,不会做官府走狗。他刚才也是对我加以援手。我只好奇归尘峰会有什么是陆天冥感兴趣的?”

“那边的石牢没有其他囚徒,所以我才安排他们去那边。”云凤舞叹了口气,“他带着朝廷的旨意,不然在大殿就能杀了他。而今,需要听下老祖怎么说。陆天冥这个人,虽然我们一直想除掉,但不能死在黑木崖上。”

“此人的确身份特殊。也许他也是认准这点,才敢独上黑木崖。”盛真元忽然道,“你说他是不是为了教主……我听说教主当年和他有旧。”

云凤舞搓了搓手,踌躇道:“不可不防。但向普风身在夜雨洞,距离问天牢很远……你去盯着他们。我去找老祖要个命令。”

尘归尘,土归土,归尘峰只关犯了重罪的神教教众,关在这里就是判下死刑。时至今日,日月神教早已不复当年气象,这里也就成了一座空山。

陈普生将陆天冥带上了归尘峰,他带的教众都是心腹子弟,一到山上就替他控制起山路。陈普生和恢复了神智的陆天冥绕过山路,到了归尘峰半山腰的望月台。

“你怎么知道云凤舞会把你关到归尘峰?这里明明已多年没有使用。”陈普生好奇地问道。

“云凤舞是个优柔寡断的胆小鬼。他凡事不求进取,先求安全。”陆天冥抹去嘴角的血迹,轻咳两声道,“他只听你师父彭和尚的。若有一个危险的敌人他不敢杀,又必须囚禁,还必须不和其他敌人关在一起,会安排在哪里?除了水牢,就是这里了。归尘峰问天牢,是老一代教众最害怕的地方。我有七成把握他会选这里。当然,万一他没有把我关这里,我们也有备案不是吗?现在就看彭和尚会不会来了,只要彭莹玉不来就没什么好怕。”

“彭莹玉很看重向普风。若是向普风有变,他一定会来。”陈普生道。

“向普风是东方晋阳的弟子,东方和彭和尚向来不睦。所以他们是有仇的。”陆天冥回忆道,“但另一方面,神教人才凋零,向普风在风雨飘摇之时,愿意扛起教主的责任,其实是彭和尚极为疼爱的后辈。若非两人理念不合,事情原本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都说向普风和老大你……”陈普生问。

“彭和尚到底有多厉害?”陆天冥打断了对方。

“这就说不清了,太上长老的武功包罗万象,教给弟子的功夫从不重复。”陈普生思索道,“尽管他教了很多人武功,但自己用的始终是《玄功要诀》。他教了我三个月,传授了《北冥神功》,但自己则从未使用,也许是并未修习过?你知道《北冥神功》用了会上瘾。我一度以为,他看出我卧底身份,才给了我这门功夫。但那么多年来似乎又不是那样,他只是因材施教吧。我唯一遗憾的是,他未曾传我《玄功要诀》。”

“看来他的武艺确实在你我之上。”陆天冥挠了挠头。

陈普生笑着拿出两副皮质的装备:“这东西很好用,我试过几次了。郑和的船队真是什么都准备了啊。我都有些想去那里看看了。”

陆天冥看了看包裹,慢慢道:“你十年前加入锦衣夜行,我不曾让你参与任何任务。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不过,你仍旧有机会选择,我自己去找向普风。你可以把一切撇清,继续留在神教做护教长老。不然,从今日起你就要亡命江湖了。”

陈普生道:“十年前,我家被盛庸的锐金旗血洗。是大哥救了我,并给我一个机会入神教卧底。机缘巧合,我成了彭和尚的关门弟子。彭和尚对我有再造之恩,但我更不会忘记家族的血仇。人各有命,这辈子我的命运就是复仇。”

“神教总记着朝廷杀了很多教众,却不记得自己在江湖上也是两手血腥。”陆天冥道,“你可以不报仇。因为报仇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普生握拳道:“全天下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太原陈家陈觉晓。即便不为了复仇,也让我完成这个任务吧。”

“好。”陆天冥笑了笑道,“况普天那拳真是恰到好处,有他这个兄弟,是你的福气。”

“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陈普生替陆天冥穿上皮质的飞翼,然后自己也将绳索绑紧。

崖下是近两百丈的深谷,两人奋力一跃,越空而出。直降百尺后蝙蝠翼从后背完整打开,完全舒展达一丈八尺。二人同时一拉绳索,借着山风向西面的夜雨洞掠去。

盛真元奔到平台边,正看到二人跃下山林,吃惊之余立即回报主峰。

陆天冥本次的目标是日月神教教主向普风。神教普字辈的辈分极高,但并不一定都是彭莹玉的弟子。比如况普天和向普风都是神教另一支东方晋阳的子弟。向普风作为神教教主,在几年前靖难时期,曾试图带领教众投奔燕王大军。他命令神教弟子,当时为建文帝驾前大将的盛庸率军倒戈。但盛庸忠于建文帝,为了抗命派儿子盛真元夜见神教太上长老彭莹玉。

彭莹玉认为不管支持哪一方,未来都是一样的,神教永远不容于朝廷。而一旦能让建文帝和燕王军隔江对峙,则利于神教的生存。于是他将向普风囚禁,并除去了向普风派往前线的亲信教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东昌之战燕王军完败,大将张玉战死,险些输掉这场战争。但之后的战事并没能如彭莹玉预料的形成南北对峙,燕王军改变策略直捣黄龙,一举拿下南京。

尽管日月神教在之后,摆出中立的姿态,但在燕王军心里黑木崖罪无可恕。

“大哥,就算救出教主,然后呢?”平安降落之后,陈普生看着雾气重重的山林问。

陆天冥道:“我要问一些事。那些事别人或许不知,但向普风一定知道。”

“比如我也不知?”陈普生皱眉道。

陆天冥道:“关于暗光你知道多少?”

陈普生苦笑道:“确实不知。从没人当众讨论他们。暗光的确有,但谁是暗光则无人知道。”

“向普风一定知道。”陆天冥看着夜雨洞的入口道,“防御似乎很强。”

陈普生道:“剑狂守在这里。引开他就是了。剑狂的任务是守着云普风,不让他走,也不让人杀他。”

陆天冥皱起眉头,慢慢道:“剑狂申屠不败,可不好引。这是你的地头,我们有机会带向普风离开吗?”

陈普生道:“有,只要甩开剑狂。我们在此有个优势,就是此地为神教禁地,普通教众不得入内。一旦对方追击,只有长老以上的人能来。目前在黑木崖的长老你都见过了。前提是教主愿意走。我们可以向西穿过幽兰径,经过白龙瀑,过断刃绝壁出黑木崖。当然神教在突变发生后,一定也有紧急措施。但只要不是太上长老亲自出手,我们就有很大机会。剑狂生性怪癖,不过我为了今日已提前和他见过多次。带他走出夜雨洞五十步不是问题。只是虽然我有好口才和好酒,但只能拖他一会儿。而洞内情况我不清楚,向教主囚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陆天冥点了点头,目送陈普生走近夜雨洞。他注意到陈普生从不叫彭莹玉师父,只是称之为太上长老。人可以出卖上司,不能出卖师父吗?然后他轻轻吸了口气,向普风就在洞里,真是好久不见了。

陈普生刚接近夜雨洞,洞口就出现了一条瘦弱苍老的身影。两人交谈了几句,老者就跟着陈普生走向东面那棵树冠极大的老树。的确差不多有五十步,陆天冥收敛一切气息,绕到远端的洞口,这一切无声无息地进行着,洞外陈普生正给老者斟满酒杯,他使出白驹过隙掠入洞中。

洞里光线昏暗,二十步左右会有一盏油灯。拐过三个弯角,看到一排空的囚室。陆天冥急速掠过囚室,前头已是死路。他低身摸索地面,找到一处暗格。陆天冥拍开暗格,下方是潮湿的地牢。

地牢深处的铁栅栏后,坐着一个身披重锁的苍老女人……

“向普风,你才四十岁,就那么老了。”陆天冥啧啧叹道。

“成王败寇,输了的人自然老得快。”女人抬起头,眯着浑浊的眼睛,轻声道,“陆蒙,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当年的约定。”天下第一教的教主居然是女人。

“老子一诺千金。没有遵守约定的是你。”陆天冥冷冷道,“你没说服盛庸,使得燕王陷入困境,张玉也因你而死。我曾说过,只要你能带神教归附燕王,之后定会保神教周全。但你第一步并未做到。”

“所以错都在我?”向普风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陆天冥苦笑道:“时过境迁,往事不提。你知道自己被关多久了?”

向普风看着墙上数以千计的划痕,沉声道:“当然知道。但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没人能告诉我。”

陆天冥道:“东昌之战后,你被彭和尚囚禁。燕王重整旗鼓,挥师南下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取下南京,国号永乐。如今是永乐二年。”

“那你如今才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向普风问,“神教怎么了?”

“暗光。”陆天冥道,“彭和尚的年纪已做不出什么大事,但是暗光一直在行动。你毕竟是一教之主,暗光再神秘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女人淡淡一笑,皱纹扬起带起一丝艰辛,慢慢道:“暗光到底做了什么?”

陆天冥道:“冷秋水死了。”女人嘴角一撇,并不说话。

“小郭也死了……”

向普风眼神一颤,低头看着手掌,慢慢道:“你出什么条件?”

陆天冥道:“任何条件。”

向普风深吸口气,苦笑道:“好大口气。可惜不是为了我。”

“说吧。”陆天冥听着地牢上方的动静,神情不变道,“时不我待。”

“我要彭和尚死。”向普风咬牙道,“要他死。”

“我能带你离开就不错了。其他的难。”陆天冥道。

“要他死!”向普风大叫道。

陆天冥来黑木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从彭和尚或者向普风嘴里问出“暗光”的线索。他没有一定要救向普风的意思,也没有要杀彭莹玉的念头。但为了暗光的消息,他什么都愿意做。虽然在从前,他根本不愿意去管日月神教这一摊烂账。

陆天冥踢开铁栅栏,剑芒一闪,斩断女人身上的锁链,沉声道:“先离开这里。”女人骨瘦嶙峋的身躯伏在他身上,陆天冥心头一颤,低声道,“他会死。我向你保证。”

向普风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沉下声音飞快说着什么。

“陆蒙,是个很有女人缘的人。虽然他并不风流。”朱瞻基慢慢道,“这点上,你和他很像。郭茹、冷秋水、向普风、楚衣慈……”

“冷秋水我见过,她是夜行组的刺客。”杜郁非回答,“向普风和我父亲有关?那微臣不知。向普风作为日月神教的教主,曾是武林里最有地位的女人。但据我所知,她之所以能当上教主,并非因为武勇,也不是因为在教中势力最大。而是在明教分裂后,没人愿意要那个位置。所以当我们很多年后回忆往事,这个人常被忽略。但日月神教教主,单有这个头衔在,她就不会简单吧。”

朱瞻基道:“朕一直好奇在黑木崖发生了什么。若没有向普风,陆天冥真会孤身前往黑木崖吗?可惜当事人都不在了。”

杜郁非也曾想过当年的事,换做自己该如何面对神教的追杀?要知道陆天冥并未召集夜行组的刺客。

彭莹玉看着一片狼藉的夜雨洞,白色的长眉微微耸动。

“洞是空的,有打斗痕迹,也有血迹。”盛真元道。

彭莹玉看着剑气划过的地牢,两条黑影在脑海中翻飞,随着脚下的血迹目光稍稍缓和。

云凤舞低声道:“向普风不良于行,他们能走多远?”

“两组脚印,前一组略沉。也许是陆天冥背着向普风,后一组有两人可能是陈普生和剑狂。”况普天检查四周道。

盛真元怒道:“陈普生怎么可能在追踪他们,他若不是叛徒,怎么会带陆天冥来此?”

况普天冷笑道:“你可有证据?就凭你说见他二人跳崖,就说陈普生是叛徒?那我说是你将二人推下悬崖的。”

“你!你和陈普生定是一伙的,不然陆天冥中了你两拳怎会无事?”盛真元道。

况普天面无表情道:“最后检查陆天冥的是你,你当时没看出来,反而怪我?陈普生若是叛徒,之前为何从踏雪剑下救你?”

“够了!”云凤舞喝道。

但况普天和盛真元仍在争执,忽然彭莹玉大袖挥起把二人丢出洞去。

“少安毋躁,追上他们就能揭晓。”老头子说完,领先一步掠向深谷。

云凤舞、盛真元、况普天互望一眼,一起跟在后面。但他们都没想到老头子速度会那么快,只跟了三里地就被拉开近百步。太上长老为何那么急?

云凤舞悄悄道:“你二人去多叫点人来。事情有异。”

“可是……”况普天一怔。

“即便是踏足禁地,也比让陆天冥跑了好。向前是白龙瀑,那边只能走水路。找人在水上等着。但你们不用担心老祖,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他。”云凤舞深深看了盛真元一眼,盛真元心领神会地躬身领命。

这一招让况普天措手不及,走也不是,打也不是。稍作犹豫,云凤舞就消失在远端。

盛真元冷眼看着况普天道:“我们先去叫人如何?”

况普天心里重复几遍陈普生的关照,陆大哥算无遗策,他们优先保存住自家的子弟。于是他淡然一笑,和盛真元一同离开。

暗光,成立于洪武元年,由某些过于担心的明教元老牵头,对大明的去明教化防患于未然。然后,一切的防范都是枉然,因为朱元璋的手段不仅仅是狠,而且是摧枯拉朽。大批明教元老罢官,更甚者被抄家灭族。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一案,传说牵涉达三万人。暗光于洪武十五年,刺杀朱元璋,引发了“空印案”,朝廷将诸多底层教众连根拔起。

洪武十五年,朱元璋成立锦衣卫,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对付明教,即当时的日月神教。

“黑木崖对暗光的确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暗光的领导者从来都不在黑木崖。他们在京师。”向普风在陆天冥背上断断续续道,“要查暗光,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掌握了不少名字,即便囚禁在此地多年,但想必这些人多数都还健在。下面你用心记好名字,和他们所在的衙门,虽然可能是化名,但……”

陆天冥认真听着,小声询问着,最后道:“李奉孝、周普梁、郑烽火、何鬼王……若是我早知道他们是暗光,郭茹不会死。”

“若你早些来救我。”向普风道。

“是啊……”陆天冥苦笑看着前方道,“到白龙瀑了,天色已晚。若彭和尚真的全速追来,差不多该到了。他不是暗光,为何那么急?”

“因为他认为神教需要暗光。”向普风听着瀑布的水声,“却忘了天下缺了什么都可以。彭和尚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但一身功力……”

“你无须担心,我是锦衣夜行,天下皆可杀。”陆天冥道。

锵!长剑出鞘的声音,陆天冥侧过身,剑狂和陈普生正疾奔而至,而在更远端彭莹玉也到了!

凌厉的剑气隔着十多步就破空而来。堂皇的剑气仿佛九天银河,星星点点,淅淅沥沥,汹涌澎湃,浩荡不羁!

这只是一剑啊……陆天冥背着向普风连换九个位置,直落到瀑布边缘,才借着溪水让过剑气。

剑狂侧头看了眼陆天冥,轻吸口气,剑气再起。剑网纵横,绵绵不绝,剑气带动白龙瀑,灵动的水花皆化为剑。

陆天冥嘴角挂起冷笑,突然凭空移出两丈,但人在半路被剑气扫中一个趔趄。剑狂和陈普生同时向他出手,陆天冥奋力向后翻出,踏雪剑歪歪斜斜,却不仅正好拦下剑狂的剑锋,还躲过了陈普生的双掌。

剑狂身影轻摆,一起一落间,如凛冬寒风回旋。但也将后背全让给了陈普生!

陈普生看似无害地凑近一步,右手探向剑狂后心。

“剑狂小心!”彭莹玉忽然出现在二人之间,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过来的。

彭莹玉修长的手指推了剑狂一把,反手按向陈普生的手掌。但在他手指沾上剑狂后背的瞬间,蓦然一怔……彭莹玉体内的真气如黄河决堤般倾泻而出。

陈普生忽然出剑!那是一柄晶莹皎洁的短剑,黑夜中闪过狰狞的剑鸣,四野一片死寂。

叮!彭莹玉握住剑锋,然而桀骜的剑锋划过他的手掌。彭莹玉吃痛后退,“剑狂”反手一扣,双臂缠绕住他的左臂。胳臂纠缠一处,仿佛深不可测的漩涡吸住了彭莹玉。

彭莹玉大吼一声!陈普生和剑狂同时被甩开,踏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对方后颈。

彭莹玉翻身倒退五步,双掌一合拦住踏雪剑。但他右掌血流如注,根本锁不住剑锋。陆天冥决然一刺,剑锋扫向对方面门。彭莹玉吃痛后退,脸上留下一道剑痕。

“这是……”彭莹玉刚要说话,从脚底突然飞出一柄青色的飞刀,那飞刀潜藏于夜色,埋伏于林野,忽明忽暗,仿佛妖魔般变动着方向。

彭莹玉连变三个方向,仍旧没有躲开这一刀,并不闪亮的刀锋直接没入他的右腿,鲜血瞬间变成浓黑流淌而下。

“唐门,客舍青青刀。”彭莹玉老脸略带愤怒道。

剑狂为何会“北冥神功”,陈普生又为何有如此凌厉的剑法,更重要的是为何他们同时对自己出手?

陈普生和剑狂同时摘下脸上的面具,二人居然是互换了身份。而妆容虽然潦草,但在灰蒙的树林间彭莹玉并无机会看清。

“申屠,你是为何?”彭莹玉望向剑狂,“我一直以为你对神教忠心耿耿。”

“我的确忠心耿耿,只是不是对神教。”剑狂沉声道,“我忠心的是小风。”

“你们?”彭莹玉问。

“她是东方的弟子,就是我亲人。”剑狂道。

“好好!”彭莹玉转而面对陈普生,略带伤感道,“那你呢?你是我最后的弟子,得传《北冥神功》,你有何不满意?”

陈普生沉声道:“我没有不满,但我在入教前,就已是锦衣夜行。”

“你和我有仇?”彭莹玉又问。

“我和锐金旗有仇,我是太原人。”陈普生面无表情道。

“太原陈家……好好,你也有你的理由。”彭莹玉抬头望天,“仇恨”二字即便年近百岁的他也仍旧参悟不透啊。他冷笑道,“你能习得唐门的客舍青青刀,说明夜行组的确看重你。但若以为这样就能杀掉我,就太天真了。”

彭莹玉深吸口气,客舍青青刀居然弹出体外,而鲜血由浓黑变回鲜红。他双手合十,脸上洋溢起一阵晶莹的圣光。

“玄功要诀……”剑狂出剑!两尺长的短剑绽放出五尺长的暗红剑芒。

但彭莹玉只是探出两根手指,就接下了那一剑。剑锋与他的指尖一触,竟然断了!然后排山倒海的力量汹涌而至,剑狂急向后退。

陈普生拦在二人之间,摇动双臂迎向彭莹玉的手掌,运起内息吸纳对方的真力。但尽管对方的内力磅礴如无尽的海洋,他的北冥神功这一次却半点内力也吸不到!

嘭!陈普生被浩瀚的掌力高高抛起,如断线风筝飞出三丈,狂喷一口鲜血。

彭莹玉走向向普风。剑狂不管不顾地再次刺出一剑,这次是他袖中的木剑,剑锋并不锋锐,但剑气狂野足以吞噬一切黑暗,张扬不羁的笼罩整片山林。

“好剑,你浸淫剑法一甲子,的确不同凡响。”彭莹玉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道,“只可惜天分低了些。”他慢慢踏出一步,这看似极慢的一步,完美地让过木剑,一指印在剑狂的眉心。

剑狂仰天倒下,倒地后头颅爆裂,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彭莹玉继续走向向普风。

陈普生委顿于地,连站起都困难。向普风则早已功力尽失。陆天冥叹了口气,御剑而起。

踏雪剑在半空画出层层叠叠的幻影,仿佛空中纷飞的细雨,好似冬日片片的小雪,有若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情丝,缠绕向那百岁的老人。

彭莹玉脚步不停,只是双手来来回回地抵挡踏雪剑,每一次接触都有真气被剑锋带走,每一招拆解,他眼中都闪过些许惊讶。待到二十九剑,踏雪剑忽然发出桀骜的长鸣。陆天冥幻化出十多条身影,分从四面八方攻来。

彭和尚被迫停步,他长啸一声,双臂扬起,仿佛三头六臂般扫开所有的剑招。陆天冥生出诡异的感觉,似乎对方每一掌都是件不同的兵器,是剑,是刀,是锤,是枪,是钩!让人根本无从抵挡!

陆天冥身影翩然而动,白驹过隙,不舍日月……

所有的招式全都落空,彭和尚大腿伤处传来麻木感,他换一口气,跨出下一步。

踏雪剑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岁月如斯,倏忽而已!剑势桀骜,剑意狡黠,剑气苍茫!剑锋直奔彭莹玉的咽喉。

锵!彭莹玉的双掌封在喉咙前,剑锋被拦下。他眼中闪过一丝讥笑,大喝一声,真力排山倒海而起!

陆天冥同时大吼,那海洋般的内力被他尽数吸入丹田,同时从剑锋还原而出。

彭莹玉亦为之色变,他嘴里念念有词,双臂张开扬起漫天佛光……

陆天冥眼中闪过猩红,踏雪剑带起凄厉刺耳的剑鸣,刺入那无边佛光。两股力量绞在一起,彭莹玉慢慢把剑锋半寸半寸推开。突然,他的伤腿一阵撕裂地剧痛,墨绿的脓血流淌而出。

剑锋前的阻力一瞬间消失不见,踏雪剑肆无忌惮地刺入彭莹玉的喉咙!老头子发出苦涩的咕噜声。

陆天冥收剑!彭莹玉不服地看着他,踉跄倒地。

陆天冥大口喘息着,单膝跪倒在地,地面被他的膝盖砸出一个大坑。他嘴角挂起冷笑,自语道:“武林最后一根天柱也倒了。”

这时,远端云凤舞飞奔而来。

“老祖……老祖!这不可能!”云凤舞大叫道,他手持铁戟愤怒地看着附近那三人。

“你再上前一步,就和彭和尚一样了。”陆天冥冷笑站起。

云凤舞逼视着他,陆天冥的剑锋鲜血犹在。二人对峙了片刻,陆天冥长啸出剑……云凤舞大惊后退,消失于山林中。

目送对方离开后,陆天冥身子摇摇欲坠,虚弱的陈普生勉强上前将他扶住。

“走。趁他没有反应过来。”陆天冥道,“你背着向普风,我自己能走。”

三人绕过白龙瀑的断刃绝壁,用木筏走水路踏上归程。但行不多久,前头忽然出现了二十多条木船,船上和岸边都是日月神教的黑衣剑客。

陆天冥不禁苦笑起来,或许他仍能单独突围,但陈普生和向普风就难说了。

“你教主的名头还有用吗?”他问道。

向普风道:“那得看是谁带队。”

“是盛真元,我的人不在这里。”陈普生道。

向普风轻声道:“你们留下我,独自突围应该可以。”

“什么鬼话。我们可是连彭和尚都宰了。”陆天冥冷笑道,“谁能拦得了我?”

但远端的小船上各式弓弩都举了起来。木筏上的三人面色越发凝重。

忽然,远端水流忽然划出强大的漩涡,那漩涡中隐约闪动着青色的人影。日月神教的人立即向水下放箭,但一个两丈高的水浪拍岸而起。水波中青袍剑客大袖飘飘,只几个起落就把二十多条小船全都弄翻,然后笑嘻嘻地看着陆天冥。

“你笑个鬼……老子叫你来对付彭和尚。结果呢?你打发小喽啰那么起劲,不是说不对凡人动手吗?”陆天冥对商景澜怒道。

商景澜手指扫了下眉宇间的水珠,微笑道:“你能杀得了彭和尚,我又何必出手?所谓救人于危难之间,陆蒙,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能杀死彭莹玉对你的武艺,有百利而无一害,未来就偷着乐吧。”

“你……”陆天冥虽然懊恼,又不知该怎么说。他方才若不是笃定知道有商景澜保驾,又怎么会和彭莹玉死拼。但那家伙当时竟然不出来。

商景澜飞身落在木筏上,看了向普风一眼,笑道:“我可助她回复功力,但她必须在我身边留一段日子。如何,陆蒙,这总能扯平了吧?”

向普风欣喜若狂,她从没想过还能复原。

“你还要送我们回南京。”陆天冥得理不饶人。

“好好。”商景澜好笑道,“我们本就是这么约定的。”

“大哥,这位是……”陈普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手。

陆天冥并没有回答,沉声道:“回京师,该报仇了。”

你可以不报仇。因为报仇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陈普生忽然想到之前在归尘峰时,陆天冥曾对他说的话。但他悄悄看着大哥的侧面,果然是劝人容易,劝己难吗?

[六]

“他杀了彭和尚啊。先帝得知消息后,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了。”朱瞻基笑了笑,“先帝原本是要查朕功课的,之后完全忘了。”

“外面传说是我父亲陆天冥杀的彭和尚。但唐五说,杀彭莹玉的是陈普生。我父亲只是替他扛下了责任。”杜郁非道。

“你信?”朱瞻基问。

杜郁非苦笑道:“其实并不重要,毕竟我父亲上黑木崖后,彭莹玉死了。陆天冥毁了神教那么多人,少一个彭莹玉,别人就恨他少一点吗?”

“在当时是很重要的。现在自然不那么重要了。许多事只是纠结一时,不会纠结一世。即便是杀彭莹玉这样的大事,也是如此。”朱瞻基走了一会儿神,才慢慢道,“之后,先帝没有再见陆天冥。据我所知,陆天冥也没有像之前那晚来暗访。有人说,太子府并未履行对夜行组的承诺。你说呢?”

杜郁非道:“微臣以为,陆天冥去黑木崖前,也许和先帝达成了某种默契。之后的事,只是心照不宣。微臣猜测,他们的目标是明教余孽。”

“也许吧。但所谓的心照不宣肯定不是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朱瞻基面色凝重起来,“夜行组开始杀人,杀很多人。”

杜郁非本想说,难道不是太子府不维护锦衣夜行,夜行组才开始杀人吗?但他并非当事人,所以根本无从质疑。毕竟唐五那边只是一面之词。

“太宗皇帝不喜欢人提这些事,让史官毁了所有卷宗。”朱瞻基道,“太宗皇帝从小就认识陆蒙,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动夜行组的。”

杜郁非点了点头,他心里的那个永乐帝绝非善类,但在朱瞻基心里祖父当然完全不同。

朱瞻基轻声道:“你和陆天冥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怕手里沾血,为达目的不怕杀错。而你虽然有过冷面神捕的名声,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若在永乐二年,你和陆天冥易地而处,你是做不出他那些事的。”

该做的,父亲都做了。我没有被那些仇恨折磨心性,自然不会那么残忍。杜郁非忽然心疼起多年不见的老父。

陆天冥的黑木崖之行,大约耗时半个多月。当他回到京师,整个大明武林已乱成一锅粥。黑白两道同时宣布追杀陆天冥,黑木崖的悬赏花红达到了万两黄金。彭莹玉的死,绝非是简单死了一个武林高手,而是意味着压抑了数十年的明教势力的怨气全面爆发。这怨气一爆发,不仅是江湖厮杀,更针对的是安定了不到两年的朝廷。

汉王府的狄先生在三十里外的望乡亭等了半日,却没有等到陆天冥一行。天色昏暗时,唐五忽然出现在亭下,告知对方陆大人已经回了北镇抚司,夜行组在此感谢汉王府的厚意,但此时此地若是见面,只会给汉王增添麻烦。

狄先生若有所失,他原本以为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陆天冥有可能投向汉王府,而汉王府可将之前车洛阳的事一笔勾销,以此来施加恩惠。但陆天冥的诡异行动,似乎是对此毫不在意。那这个刺客头领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几日,城里会有些特别的响动。狄大人,若无事就不要随意在外走动了。”唐五抱拳离去。

狄先生皱起眉头,回到汉王府,发现各方找陆天冥的力量,包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内,在近日都扑了空。整个夜行组一日之间,转入了静默状态。这绝非好事,他深深吸了口气,连夜给汉王写了密信。然后他想了想,又写了封密折给永乐帝。

到南京城之前,陆天冥就将向普风送走。要知道的都已知道,仇人的名字列了五十一人。他重新看了一遍名单,慢慢走到前面的屋子,议事厅里夜行组二十七人全员到齐。

陆天冥道:“你们知道彭莹玉死了。但我去黑木崖不是为了杀他,我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暗光,他们对郭家庄血案,究竟要负多大的责任。”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认真听着,这里任何一人走出去都能带起腥风血雨,在陆天冥面前是如此安静。

“我们将暗光的名录,和手里掌握着的那一夜的情报对照。暗光……”陆天冥微微一顿,高声道,“我将仇人的名字排成五组,你们按照分组认领。一个月内,京师的暗光必须被连根拔起。”

“是。”所有人同声答道。

陆天冥道:“此役之后,锦衣夜行和明教,会有一个了结。此役后,我们中有人会死,夜行组也会不容于朝廷。但,必须血债血偿,因为我们是锦衣夜行。”

所有人同声道:“锦衣夜行,不负天命。”

陆天冥道:“今夜开始,全员在静默中行动。完成手里任务,就撤离京师。撤离后,所有人单线联系。除了我的命令,不听朝廷召唤,不要跨组联系。”

“是。”所有夜行组成员在此答应,有些人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陆天冥深吸口气,手掌按在桌案上,沉声道:“有腥风血雨,才有盛世如花。”

若说在夜雨洞四年,仍能对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这当然不可能。但向普风身为神教教主,对“暗光”一直非常在意。所以靖难时期的暗光,她有着比较详尽的了解。有了她提供的名单,陆天冥很容易就对照出血案发生时,哪些地方可能会出问题。至于不确定的,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仇恨会让人盲目,而陆天冥本就是刺客头领。

之后,在大约十天左右的时间里,京城的市井街巷中,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各种尸体。包括钱风来在内,一个接一个的“大人物”暴尸街头,每具尸体边上都留有“锦衣夜行,不负天命”的字条。这些死者有的是退休的官员,有的是各部衙门的能吏,有的是京师数得着的江湖巨擘,甚至还有汉王府和太子府的人。

当时间到了一个月左右,死者越来越多,覆盖面更越来越广。尸体边不仅是那八个字,更有的写着“独捍皇权,察录妖异”。这混乱的局面比一年前,燕王军刚入南京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各部各衙门弹劾“夜行组”的折子堆积如山。

“疯了……陆蒙真是疯了。”朱高炽无奈对外宣布,查办“锦衣夜行”,要求陆天冥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接受训诫。

纪纲也只能对外宣布,希望夜行组成员回北镇抚司,锦衣卫将严惩不归队的“锦衣夜行”。汉王府紧跟着对外宣布,将严惩“夜行组”成员。各部衙门同时对外表态,并且上折子请求皇帝罢黜“夜行组”。

然而,街面上仍旧在死人,秦淮河不时就浮上一两具尸体。不用官府实行宵禁,到了晚上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另外就是,没有一个“夜行组”到衙门自首。

坊间忽然出现了一种流言,说是夜行组此次血洗京师,是为了洪武三十五年的事复仇,目标是“明教”的激进组织“暗光”。那些暴尸街头的都是“暗光”的头目,这些人一直策划着颠覆大明。锦衣夜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京师。

“这消息还算及时,胡濙处理得很好。”楚衣慈看着窗外的雨点,小声道,“各组的行动在三日前就已收尾。但街面上的尸体却越来越多。京师各势力都借着我们的名义清除异己。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

“告知胡濙,之后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别让敌人找他。小命要紧。”陆天冥慢慢道,“我不在京师那几天,顾南莫名其妙死在牢里。而那一日一起抓来的小兵也失去了踪迹。这件事一直无从查起。”

“这我当然记得。”楚衣慈道,“你觉得我们中间有内鬼,但这内鬼也可能出自北镇抚司纪纲那边。”

陆天冥道:“那个小兵的尸体已经找到,就在诏狱的停尸房里。灯下黑,所以我们之前没找到。”

“不是我们找到的,那是谁?”楚衣慈问。

“是纪纲。”陆天冥看着桌上的灯火,轻声道,“他代表汉王府,卖好给我们,以备万一我们夜行组死灰复燃。所谓,你帮我,我帮你。他是这么说的。”

“但是……汉王府为何……”楚衣慈惊讶于陆天冥的情报,要知道夜行组这边的情报统筹一直是自己,老大是如何跳过自己和外人联系的?但她随即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做惯了陆天冥背后的女人,她早就习惯对方谨慎而多疑的行为。

陆天冥继续道:“因为那个小兵是太子府的人,而且是死于唐门毒针。从这一系列的事,看出李奉孝可能就是那个在幕后结网的人。而汉王那边希望我们能将其消灭。”

“李奉孝的武功,不足以成为暗光的首领吧?资历倒是够了。”楚衣慈思索道。

陆天冥道:“武功是可以隐藏的。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一定是暗光的头领。但他的确是郭家庄血案的黑手。”

楚衣慈道:“目前名单上只剩下李奉孝。他躲在太子府不出来,我们真没别的办法。若是杀入太子府,那就真是造反了。”

“太子府和汉王府当然不同。”陆天冥轻声道,“但你放心,事情会有变化的。”

“怎么说?”楚衣慈问。

陆天冥笑了笑,并不言语。

又过了十天,朝野都收到消息,永乐帝朱棣的大军即将回师。朱棣和汉王朱高煦将于同日回到京师。而就在他们回来前的两天,原本纷乱异常的京城居然平静下来。没有巷战,没有尸体,甚至街上连争吵也没有。

“明天是杀李奉孝的最好机会。”唐十一悄悄来见陆天冥,“他要陪太子去城外接驾,会离开太子府。并且有一段时间是不在太子身边的。”

陆天冥沉默了片刻,慢慢道:“消息可靠?行程能完全掌握?”

唐十一道:“我观察了很久,无论如何他明天必须离开太子府。”

陆天冥深吸口气,笑道:“好!成败在此一举。你通知老四老五。人不在多,务必一击致命。”

“放心吧。大哥。”唐十一沉声道。

小雨里,李奉孝的马车慢慢驶过街道,前头是太子府的车队,后方则是护驾的武士。他们的车驾距离太子的马队有一里路的距离,远看似乎是一队的,实则并非如此。这几日李奉孝度日如年,彭和尚的死在意料之外,但同时让他感觉到了机会。

暗光一直在日月神教的暗影下活动,与其说是神教的影子,其实就是在彭莹玉的影子下。而彭和尚死后,固然是神教的一大损失,毕竟彭莹玉隐有天下第一高手的架势。另一方面,也是暗光夺取神教控制权的极好机会。

只是陆天冥的行动也快,即便要夺神教的控制权,也必须要先越过夜行组这道坎。李奉孝双手藏于袖中慢慢摩挲,这样的天气他们会不会来?他眼角微微抽动,这几日暗光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

远处战马的马蹄声有节奏地变快,李奉孝深吸口气,暗道:“毕竟是来了。”

陆天冥和唐十一远远看着李奉孝的车驾,队伍出城十里,所有人正有些倦怠。

唐十一小声道:“就是那座蓝棚马车,我来开路。”

“不,我自己来。”陆天冥冲对方亮了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江南霹雳堂的“开山雷霆”。

唐十一愣了一下,陆天冥已从树上掠向车队。没人能形容他的速度,大袖飘飘破空滑行。唐十一立即紧跟着冲向车队,但他尽管速度惊人,却是追不上陆天冥。

陆天冥冲到车队近前两丈,左右的护卫才反应过来。而陆天冥并不强行冲入敌阵,而是大手扬起,“开山雷霆”仿若流星般落在了车顶。

轰!隆!马车的车厢被炸得七零八落。陆天冥却看也不看,直接脚步一变,直奔车队后方。

“大人,陆天冥没上当,他过来了!”李奉孝马车周围十多匹战马同时行动,迎向气势汹汹的陆天冥。

嗖!嗖!嗖!白羽闪动,箭不虚发……十多个骑士倒下一半。

陆天冥凌空出剑,剑气昂扬,俾睨天下!

哗啦,马车内李奉孝大袖仿若流云旋动,硬生生挡下这一剑。拉车的马匹长嘶而起,车棚歪斜翻在路边。李奉孝潇洒的一个斜掠落在道旁。

陆天冥淡淡笑道:“李先生,你一人坐两架马车,会被御史弹劾的。”

“京师刺客太多,我也是无奈之举。”李奉孝淡然道。

太子府的侍卫统领周梁带着三十多个侍卫迅速将道路封锁。

陆天冥看着对方,慢慢道:“叶修成,你公然背叛汉王,不想活了吧?”

“神教大于其他。”叶修成提着齐眉棍,冷冷道。

周梁则微微一笑:“你已深陷重围,就别故作高深了。”

陆天冥慢慢道:“我与太子达成默契,清洗明教暗光。周梁、叶修成、郑烽火,很好,烈火旗、锐金旗、厚土旗的余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是了。你叫周普梁,彭莹玉的弟子。”

“你……”周普梁目光扫向道路远端,太子的车队在远方并没受这边的影响。

“夜行组自家的恩怨,不需要别人援手。”陆天冥扯下外袍,露出里面的飞鱼服,高声道,“太祖遗训,凡官员不脱明教背景者,皆可杀。”

李奉孝慢慢道:“我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道路远端许多火铳手聚集,“我知你武艺高强,那又如何?”

陆天冥盯着对方,沉声道:“天道昭彰,武艺高强,本不敌阴谋诡计。李奉孝,四年前,在我忙于南京之役时,你将我家人情况泄露给建文帝的天意团,并通过暗光的人脉,将我布置在郭家庄附近三十里的暗桩全部撤除。你聚集了日月神教、修罗宗、天意团等多股力量,围攻我的家小。你认不认?”

“认不认,你也杀了我暗光那么多人。认了又何妨?”李奉孝怨毒地说道,“你只知我杀你家小。你的锦衣夜行十数年来,杀了多少明教教众?难道你们不是一人获罪,株连全家?我只是以牙还牙。何错之有?”

“世上事,本就是冤冤相报。但你算错了一件事,你杀我家人,杀我袍泽,的确让我痛彻心扉。但只要我不死,自然要你全数还来。”陆天冥提起踏雪剑,傲然道,“今日就是你伏诛之日。”

李奉孝仰天大笑,向来文质彬彬的他露出邪狂的一面,他面容一肃,喝道:“杀了!”

漫天花雨的钢针,仿若密集的秋雨洋洋洒洒,无声无息将陆天冥笼罩。距离极近,避无可避……

陆天冥嘴角抽动,忽然凭空移出两丈的距离,一剑扫尽所有的暗器。他瞪着唐十一,轻声道:“我真不希望是你,但真的是你。十一少,你太让我失望了。”

唐十一没想到势在必得的一击居然落空,对方竟然是一早就提防着自己。他面色苍白,嗫嗫道:“我是暗光,从东昌之役后,奉命潜伏到你身边。一日是暗光,永世……只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问顾南的方法不对。”陆天冥道,“而那一日捉拿的小兵更是诡异。你是想要他代替你处理顾南,实际却是画蛇添足之举。我故意不追究那件事,看你能否洗脱嫌疑。结果顾南和那个小兵都死了。另外近日来,我们和暗光陷入最后的相持。李奉孝定会主动求变,而我方出来配合他变招的就是卧底。你昨日提出,今日是杀他的好机会。那你就是卧底。”

“就是那么简单……”唐十一怔道。

“是。”陆天冥轻声道,“冷秋水身上中有钢针。你是第一个支援到郭家庄的夜行。你对外说,你到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其实你到的时候,正是生死存亡之时。原本冷秋水可以突围,但她错信了你。是不是?”

“是。”唐十一咬牙道,“这只是场游戏,你在神教有人,我们在你身边自然也有人。”

“以她的武功,就算打不过,也绝不会跑不了。之所以不跑,是以为你是援军。”陆天冥苦笑道,“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我从不曾这么想。因为我信你。”

“不和他废话!杀了!”李奉孝大声叫道。

陆天冥冷笑道:“锦衣夜行……”

四周忽然数道人影出现,同时有人大声喝道:“不负天命!”

唐门飞沙,白羽箭暴风而至,唐五、陈普生骤然出现在队伍的近处。

唐十一掌心亮出飞刀,贴近陆天冥出手。飞刀仿若飞梭连绵五把。陆天冥简单一个滑步,在间不容发中让过飞刀,踏雪剑扫过唐十一的前心。但剑锋点在唐十一心口却刺不透。唐十一仗着贴身软甲硬受一剑,猛一低头,后背一支弩箭直奔对方面门。

踏雪剑的剑锋神奇地一折,挡下弩箭后,匪夷所思刺向唐十一的眉心。唐十一大喝一声,身法展动居然也是“白驹过隙”,在不可能的情势下,让过这一剑。但他还没松口气,后颈忽然被一剑穿过。

唐十一艰难地侧头回望,他后方是面色铁青的唐五。

唐五一寸寸把剑锋插入,恨声道:“小十一,你死有余辜。”

唐十一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倒于泥泞的官道。

陆天冥的踏雪剑强势舞动,周围的叶修成、周普梁、郑烽火一起朝他攻来。陆天冥剑锋划出残影,“白驹过隙”与“北冥神功”融合而动,一剑挑飞叶修成的齐眉棍,剑锋起落就挑开了对方的小腹。

怎会如此?他怎么厉害了那么多?叶修成死不瞑目。

周普梁手指凝结刀丝,赫然使出修罗刀阵,那翻飞的刀丝层层叠叠,好似天罗地网翻滚而下。而郑烽火的长刀追着陆天冥的后背,锁死了他的退路。

陆天冥不避不让,不用白驹过隙,全身关注霸气跋扈的罡气冲破那刀阵,一剑将周普梁劈为两半。

支离破碎的血肉散了一地,让郑烽火嘴里发苦,就在他愣神的片刻,陈普生的双掌到了,结结实实地在郑烽火的后背上印了一掌。

陆天冥足不点地冲向李奉孝。对方兵不血刃地连斩数人,李奉孝勃然色变,他此刻才信真是陆天冥杀了彭莹玉……对方是真的有这样的武功。他不断后退,呼喝着火铳手速速击发。

但陆天冥的脚步实在太快,一个箭步就冲入了太子府的护卫队。火铳轰鸣之后,大多数都打在自家人身上。不等烟雾散尽,陆天冥就如天外魔神般出现在李奉孝的身边。陈普生和唐五则冲向火铳队。

李奉孝无奈拔剑,但两人交换三剑,他就中了三剑。而陆天冥并不杀他,只是飞快地刺出剑招,不多时李奉孝就周身是血。身为“暗光”智囊的李奉孝恐惧之极,大吼大叫,长剑不分敌我地疯狂乱舞。

陆天冥停剑看着对方片刻,脑海里浮现出初到郭家庄时,目光所及的惨状。然后是这些年在战场上见过的血肉横飞的场面,再之后是这几年在京师抄家灭族时见惯的场景。心中生出深深的厌倦和疲惫。他一剑扫过李奉孝的喉咙,停止了那疯狂的画面。

唐五沉声道:“大哥,我们现在去哪里?要不要去见圣上?”

陆天冥望着永乐帝可能驾临的方向,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离开京师。”

[尾声]

“陆天冥杀了李奉孝,杀了许多大臣和京师人。也许他杀的是明教余孽,但他既然离开朝廷,就无人能维护他。连太宗皇帝也做不到。”朱瞻基说到这里,看着大殿的天顶,“李奉孝是朕的师父,他教诲朕最多的,就是人君之礼。若说他是明教余孽,朕是不信的。但不久前,朕拿到了一份明教暗光的名录,上面有他。”

“名录?”杜郁非问。

“冯永死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这份名录。也许他知道会有人来报仇?”朱瞻基把名录递给杜郁非,“但他也没有写下来龙去脉。”

“夜行组杀够了人,之后就出海了?”杜郁非看过名录,最后一行的名字是唐十一。

朱瞻基道:“是的。太宗皇帝回京师后大发雷霆。太子和汉王都被训诫,锦衣卫的纪纲被去职留用。他将胡淡、赛哈同、冯永叫到一起,共同研究对付夜行组。后面的事比较简单,锦衣卫发出召集令,希望锦衣夜行回京师。那二十多个夜行组的刺客大概只回来了四五个。太宗皇帝下令罢黜锦衣夜行,涉案人员全是死罪。”

“但没有涉及唐门。”杜郁非道。

“朕不知当时蜀中唐门有多少刺客,有多少人和夜行组有关。若把他们也卷入此案,会很麻烦。”朱瞻基笑道,“那时候经过多次折腾的京师高手凋零……锦衣卫和刑部都没什么人能追捕陆天冥。”

杜郁非苦笑道:“他杀了彭和尚,即便追上了谁打得过他?但江湖上的人一定不会让他们安生,追杀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要知道,时至今日日月神教的余孽仍旧是有的。”

朱瞻基看着杜郁非道:“他加入了三宝的船队,在泉州和胡濙、冯永见了最后一面。出海前没有见你?”

“没有……我和唐五见了一面,知道他就在附近,但就是没有来见我。”杜郁非轻声道,“我当时很恨他,如今已经不恨了。”

“他是在保护你。”朱瞻基道。

杜郁非苦笑了一下,他心里有的是那个无助的孩子,对着官道远端大声咆哮:“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何不敢见我!”

杜郁非离开大殿的时候,整个夜晚已经过去。他没有理袁彬询问的眼光,而是直接去了诏狱。

“你没有说实话,唐十一是内鬼。”他寒着脸道。

唐五惺忪着睡眼,缓了很久才道:“不然你要我怎么说?说唐门最好的小弟,其实是明教暗光,是他造成了郭家庄血案?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家的弟弟?我曾经每天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亲手杀他的一幕。但这事我做了,却不愿意,更不能够对任何人说。”

杜郁非轻声道:“你们真不该回来的。”

唐五道:“这事是唐门的耻辱,却和你没什么关系。这个谎,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杜郁非认真道:“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说谎,所以害怕别人待我以诚。”

唐五不理解地看着他,但杜郁非转身走了出去。

晨曦中袁彬依然等在那里。

“我可能走不了了。”杜郁非慢慢道。

袁彬笑道:“这算好消息吗?反正,你不走,我就不走。”

杜郁非不置可否,耳边回荡着大殿里最后的对话。

皇帝朱瞻基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朕受了伤,而且很重,但毕竟是活着。从鬼门关晃过一圈,就明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以你的本事,能看得出朕的伤。不用说假话。”

杜郁非面色阴沉,慢慢点了点头。

朱瞻基手掌摩挲着龙书案,轻声道:“朕这辈子也算是见识过刀光剑影,最危险的一次,不是这回,而是和你在江南被雷音山的贼寇追杀那次。那次之后,朕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到了这次怕是时日无多。”他一抬手制止杜郁非,“你不用安慰朕。”

杜郁非只得跪下磕头。

“留下吧,郁非。”朱瞻基轻声道,“陪朕走完最后一程,然后没人会拦着你。”

杜郁非抬头看着皇帝,回想起和对方一起经历的生死,抱拳道:“臣不做指挥使。”

“准了。”

杜郁非伏地叩拜,缓缓退出大殿。殿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咳嗽声。

次日,皇帝下诏驳回杜郁非的辞呈,杜郁非亦不再辞官。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落在了徐恭的头上,弹劾锦衣卫的折子随之停止。

宣德帝朱瞻基经过此役,身体大不如前,如此病病殃殃地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于宣德十年春驾崩,年三十七岁,庙号宣宗皇帝。年仅九岁的太子朱祁镇继位为帝,年号正统。

杜郁非在皇帝落葬后,挂印辞官离开京师。有人说他和罗邪浪迹江湖逍遥度日,也有人说他回了福建泉州,出海找他父亲去了。

袁彬于同年辞官回乡不问世事,但正统四年袁忠以疾辞官,袁彬复出重回锦衣卫。

苏月夜一直留在京师,掌控锦衣卫暗探,终身未嫁。

杜郁非走后,锦衣卫在与东厂的交锋中完全落于下风。朝廷的风气为之一变,朝政大权逐渐落入大太监王振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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