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帽会·买一轮旧时月
2016-11-15原晓
原晓
One
青年推着轮椅在公园里散步。
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孩。与其说是女孩,不如说是一束干枯已久的花。女孩穿着鹅黄色连衣裙,脸型很美,是杂志上流行的瓜子脸,尖下巴,只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显得苍白脆弱。她的眼睛笑开怀时,会弯成一弯月牙,不过上次那么笑,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春阳温凉,青年将轮椅停在女贞树下,拿出一份当天的晨报放在女孩膝头,开始耐心地讲解最近发生了什么。女孩望着天空,明显没有听,但是他一篇一篇,讲得巨细无遗。
“大小姐,市里最近发生了凶杀案,警察半个月了都还没破案,我们不能经常出门散步了。报纸上说,死者脸上被人用马克笔写了几个数字,是不是挺奇怪的?”
“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叫张镜。大小姐你知道张警官的故事吗?他曾经喜欢过一位姑娘,真真正正的喜欢。你大概不知道真真正正喜欢是什么意思。他以前算是警界精英,出身各方面也不错,上面放他去地方上打磨打磨,原本是一步欲扬先抑的棋,结果他愣是看上了一位姑娘。那是一起国宝失窃案,他看上的人其实是业界高手,所以案子最后姑娘没了前程也没了,张警官人财两空。听说他随身带了一副手铐,平日常常用砂纸打磨,内径磨得很光滑,就是专门为那位小姐准备的。”青年把报纸又翻了一页,“既要捉拿归案,又怕戴手铐让她太痛,我原本不信情深如此,现在也算开眼界了。”
阳光落在女孩头发上,终于带了点暖意,青年心情很好,讲了很久,一直讲到报纸夹缝中的小广告:“新桐街上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大小姐,你有空想去尝一尝吗?”
女孩一直在看天上的流云,忽然满脸泪水,慌乱起来:“月亮呢?天上为什么没有月亮?”
现在是白天,自然没有月亮,路过的人都向这边投来怪异的眼光。青年对那些视线视若无睹,站起来,单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膀,轻柔地拍着后背:“有的有的,一会儿就去给你买一个,别哭。”
青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小姐,对于你来说,什么是钱买不到的呢?”
他半跪在女孩面前,伸手从她肤质细腻的脖子上解下一条链子。链子上穿着一只素面对戒。他将戒指放入女孩手中:“看,这是你的订婚戒指。明天一定是花好月圆的好日子,大小姐,祝你新婚幸福,白头偕老。”
女孩攥着戒指,渐渐安静了下来。
青年站起来,向旁边围拢的人群解释:“我家大小姐身体不舒服,已经没事了。”
他推着轮椅正要离开,突然一位年轻的警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等一下这位同志,查一下证件。怎么轮椅上的美女在哭呢?美女你好我叫郑语修,是警察,你有事单独跟我说。什么?你想买东西——买月亮?”
Two
警车冲向现场时,郑语修是第一个跳下去的。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聊城大堤上,现场已经用黄色警戒线围起来了。他大步走过去,不小心撞上一棵树,树叶哗啦啦一阵乱响,有人在背后说:“小心点。”
郑语修捂着脑袋骂道:“哪个没素质的,把易拉罐扔树上!砸下来痛死老子了!”
“小心点,”身后的人说,“树撞断了局里要赔钱的。”
那人弯下腰,戴白手套的手轻轻捡起郑语修不小心踩了一脚的雪碧易拉罐,“案发现场遗留物,踩一次扣两百块钱。”
张镜把易拉罐装进密封袋里,两人擦肩而过。向来有警界鹰犬与聊城警察局高岭之花之名的张镜张警官,窄腰长腿,同样一身警服穿在他身上,平心而论,就是比穿在旁边郑语修身上,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怎么说呢,衬得人身材挺拔,如苍峰泼墨。
郑语修没法再想衣服的问题,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东西。张镜明显也看到了,只是视若无睹。自从当年失恋以后,他的脸色就算三伏天也像一江冬水,看不出波澜。
这个案子很奇怪。如果要给聊城刑侦科近年来的奇门怪案排个序,它可以排进前十。死者是两个混混,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染着一头黄毛。一个被人一刀捅穿心脏,当场死亡,一个人逃了几步,让人追上,从背后刺了一刀。这两刀干净利落,凶手应当不是新手,然而最让人奇怪的是——死去的混混脸上被人用马克笔写了四个字。
一个人脸上画着一轮弯月,一个人脸上写着“东12”。
黑色的笔迹特别显眼,占了尸体整张脸,让这三个稀松平常的字与符号,显得分外诡异。
“除去字不论,还有一点特别奇怪,”张镜问郑语修,“看出来了吗?”
“没有指纹,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现场处理得特别干净,”郑语修道,“两位死者都是一刀致命,伤口致命却不大,说明凶手是个老手,至少对人体构造很熟悉。这两人身上钱包都在,一人手表落在原地,表盘被踩碎……说明凶手不图钱,可能是仇杀。”
张镜没有说话。痕迹科的人忙前忙后测量编号,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打量地上的尸体,然后转头看着自己的同事,就像审视多年未曾训练的警犬。
“对,凶手是个老手,”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点醒警犬,“你也看到了伤口的大小,既然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作案,怎么会用这么小一把刀?”
凶器类别还没有判断出来,但是能看出刀口特别小。既然排除劫财杀人,剩下的就是有预谋的仇杀。凶器杀伤力与刀刃大小长短有关,经验丰富的杀手通常不会选用过于短小的刀刃,这又与现场凶手是熟手的推论相违背。
扑朔迷离之处不仅于此。白水江穿过城,聊城人民特别喜欢去大堤上散步。这次案发地点虽然是大堤,但是时间太早,晨练的人都还没出门,直到旭日东升,一位打太极拳的老人戴上老花镜,才发现地上躺着两具尸体。这就意味着——
“案发时间太早,连个人证都找不到,”郑语修跑了三天外勤,回来找局长哭诉,“而且你知道吗?李顺丰去查了监控,大堤那块的监控是坏的!没安好,还在调试!”
内部讨论会中,他一巴掌拍桌面上:“事已如此,我们只能看看死者的人际关系网了!”
“没有用,”靠窗有人轻声开口,“我查了,两位死者虽然是混混,得罪的人多,但都不至死。同时,这两个人的生活圈中,也找不到什么跟弯月或者数字有关的线索。”
他说话时,整个会议室包括上级,都安静了一刻钟。有些人知道,张镜是一张未打出就被保留的牌,是上面借过来的一条猎犬。埋得再深的血迹他都能嗅出来,如果他说案子难办,那送到中央,可能都是悬案。
善于清理现场痕迹的老手,没有监控与目击证人,找不到作案动机,到这里,案件悬了起来。然而可怕的是,不到一周,聊城又陆续出现两位死者。
死去的人脸上都被人用马克笔写了数字,一位是79,一位是0。
Three
五年前,纵观整个聊城的大妈,没有不知道程曦程大小姐的。改革开放以后,聊城虽然屈居三线,历史根源还在,宗族世家的影子并未褪去。程家这么一个世家大族,三代单传后就剩程曦一根独苗,于是这位带着庞大家产的大小姐最终嫁给谁,牵动着茶余饭后每一位大妈的心。
程曦十九岁那年,终于订了婚。
婚嫁讲究门当户对,论相貌程小姐美丽出挑,她要嫁的先生姓邵,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的富家公子。世家之间,特别讲究嫁妆和彩礼。程家的陪嫁不是俗物,是一幅祖传字帖。那幅字帖传出来时,世人方才震惊,原来书圣王羲之竟然有一卷作品,逃脱了历史滚滚洪流,传世至今。虽然不是《兰亭集序》,那也是惊世之作。
“学界历来都说,世上所有王羲之的书法都为后世仿写,真迹早已不存,”青年伸出两根手指,问郑语修,“如果突然有一天,某个家族拿出一卷书圣当年亲笔之作,知道值多少钱吗?”
郑语修字写得跟狗爬一样,对书法不甚了解:“两千万?这么贵?”
青年沉痛地看着他:“至少两亿。”
两亿的前提是,书法作品要为真迹。毕竟东晋至今一千六百年,是不是真迹,还得专家鉴定。于是婚礼的头一天,程小姐与邵公子去了趟银行,从保险柜里取了字帖。
两辆保镖车一前一后护航,新人取完东西以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山上。聊城临江,要见高山,得往西开几十公里。据前面开路的司机说,正是中秋节前一天晚上,那对新人想去山顶上看月亮。车队沿着山道一路开过去,山间夜色格外深沉,如同泼墨一样。山路照明非常糟糕,程小姐和邵先生开的那辆保时捷在过弯道时驾驶不慎,翻下了山崖,顿时烈火熊熊。
“山太高了,又断崖,等救援的人吊绳索下去时天都快亮了。保时捷烧得只剩骨架,邵先生和贵重字帖都葬身火海,只有程大小姐在车外,一身脏兮兮的,躺在一块岩石旁,谁叫都不答应。”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许是邵家公子临死前推了她一把,也许是她凭借最后一丝求生之力爬到车外,这些只有程小姐本人知道。总之程曦被发现时,全身多处骨折,好不容易救回来,人却疯了。
“那也难怪,本来是第二天要当新娘的人。”郑语修摇头。
“婚礼原本定在中秋,邵先生原本打算在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夜,迎娶心爱的女子,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青年轻轻叹气,“大小姐一直,一直在等,她担心天上没月亮,邵公子不来接她。”
“我做了她四年的私人陪护,所有人都忘了那件事情,只有大小姐,还在每天等月圆,”青年把证件递过去,“郑警官,如果你能记得这个故事的话,大小姐会很高兴的。”
Four
郑语修从公园回来,正看见李顺丰以一己之力,在楼下拦记者。聊城并不大,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半个月之内死了四个人,死法又如此怪异,记者自然蜂拥而至。案发半月,破案毫无进展,舆论焦躁不安。小李警官已然被淹没在闪光灯中,跳起来向郑语修做口型:“救命!”
立刻有记者拿话筒对准郑语修:“请问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历时半月,警方对这起连环杀人案竟然毫无头绪,请问你有什么评价?”
“应该扣负责人工资,这个案子是一位姓张的警官负责的,”郑语修穿着便装,提着两盒鱼香肉丝盖饭,面不改色,“我是隔壁送外卖的。”
他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百姓家常菜,提前预约打八折。”
郑语修提着盒饭挤过人群,飞奔上楼,冲进办公室。张镜正在掉了漆的绿皮办公桌前练字。
张镜的字很好看,蓝黑色墨水,素面白纸,写起来力透纸背。连环杀人案以后,聊城刑侦科立马成立了专案组,所有人忙得前脚不沾后地时,组长竟然在练字。
他反复在纸上写一串数字:东12791
弯月、东17、9、1
“老大,楼下要被记者淹了,您不能再练字了!”郑语修把饭“哐”的一声拍桌上,双手递上筷子,哭道,“我们怎么办!”
张镜站起来:“吃饭。”
郑语修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去哪儿吃?”
“停尸房。”
停尸房在地下一层,要穿过一整条走廊,顺着老旧的楼梯往下,七拐八拐。为了躲记者,那天张镜穿了便衣,春天的阳光落在深色风衣单薄的布料上,有种安稳的味道。郑语修跟在后面,觉得自己仿若身在迷宫,张镜一路往前,披荆斩棘。
尸体摆在停尸间,四张台子都盖了白布。张镜把布掀开,杵近了看,脸几乎要贴着冰冷苍白的皮肤了,才直起腰:“还是觉得奇怪。”
第一次案件的两位死者是混混,尸体在河边,正好赶上人们早上晨练的时间。
第二次案件的死者是个乞丐,尸体在街口上,大清早来来往往上班的人很多,因为围观还造成了交通堵塞。
第三次案件的死者是位老人,风烛残年,尸体虽然在小巷子里,可是血迹一路拖到了巷外,触目惊心。
每位死者的脸上都写了字,鉴定以后发现是来自同一只马克笔。死者都是一刀毙命。现场虽然凌乱,却找不到遗留的指纹和打斗痕迹。
被非常专业并且仔细地清理过了。
郑语修垂头丧气:“法医科的死胖子连指甲缝都查了,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说这个。”张镜摇头,“我是说,这三起案件中有两个,是不是都太好杀了?”
除去第一起案件中的青年,第二位死者是个孤独无依的乞丐,第三位是老者。都是很好诱骗,行动迟缓,不善反抗的对象。
“一个用刀的高手,挑的却是老弱病残,说明了什么?”张镜将白布重新盖上,突然问,“小李那边拦住的记者多吗?”
两人去了一楼大厅,站在内侧阴影里,围观人群之中苦苦挣扎的李顺丰。张镜偏过头来问郑语修:“数数门口记者有多少个。”
“七十八,为什么要我数?”
“上次恭喜发财病毒的案子,记者来了多少?”
“零零散散三十多人吧,怎么啦?”
“上次是全国性案件,是上面派来的专案组,影响也不小了,记者来了三十多位。不觉得这次记者来得太多了吗?”张镜轻声说,“简直就像收到了邀请函。”
他说到“邀请函”时,突然愣了一下。
灵感总是不期而遇,这个推理在最开始只是雏形,并且显得天方夜谭。张镜坐在尸体解剖台上,端着一盒鱼香肉丝盖饭,一点一点将它完善。
“我之前一直在想死者脸上的数字是什么意义,东17代表什么,月亮代表什么,1又代表什么。这些数字,以及死者相互之间有什么关系。然而死者之间并没有关系。他们互相不认识,甚至生日幸运数都跟这堆数据搭不上边。我花了很多时间猜想数字的意义,却突然意识到,或许最重要的并非意义,而是它出现本身。”
他突然俯身,郑语修吓得差点丢了盒饭,“你说,这个人为什么会把数字用马克笔写在死者脸上,而不是背上、胸前、手臂上呢?”
郑语修愣了愣。
“因为脸最引人注目啊,”张镜感叹道,“普通人看人先看脸,看尸体,也先看脸。”
试想如果你有一个必须传递出去的消息,然而并不知道接收方是谁,有什么办法?传递消息的人我们姑且称作嫌疑人A,接收消息的那个人称作嫌疑人B,A想向B传递一则重要消息,然而他不知道B是谁,同时也不想向B暴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当他迫切地想把消息传递出去时,他会做什么?
这个丧心病狂的A,杀了四个人。
他将要传递的信息,分别写在四个人的脸上,刻意让尸体出现在人流量密集的地区。这样很快,全国媒体就会同时报道一起连环凶杀案,以及死者脸上一目了然的信息。不管B在哪里,只要他打开电脑,买一份报纸,或者听一听收音机,一定会看到类似的报道《聊城连环杀人案,死者脸上神秘数字》。
A制造了一起轰轰烈烈的杀人案,是为了传递一串数字。
“难怪三起案件中有两起都是弱者,并且凶手没有拿财物,”郑语修醍醐灌顶,“那个变态并不图钱,销赃反而会暴露自己。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果这个推论成立,他传递的“月亮”和“东12791”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就是为什么,张镜把这串数字反复写了无数遍。
Five
最开始张镜猜测这串数字是一个密码,然而很少有银行保险箱是图像+汉字+数字的设置格式。
于是张镜又考虑,它或许是一个代号。要让对方从千千万万的信息当中认出自己的信息,凶手需要一个暗号。弯月就是那个暗号。“东”是一个代表方位的词,这个代号应该具体指代某个地理坐标。至于究竟是什么坐标,人们通过网络查找过,媒体也从很多角度推论过,最终也许只有那位凶手和信息接收者自己,才知道。
张镜把自己泡在档案室里。
既然对方是熟手,那么极有可能留有案底,茫茫数字当中,或许能够不期而遇。
郑语修提着开水壶进来,看见靠窗坐着个脸色苍白的人,手边档案袋堆得摇摇欲坠,脊梁骨依旧挺直。他把西湖龙井和开水壶噔地放桌上:“老大请喝茶!”
张镜站起来倒茶,坐久了,有点晃。
郑语修伸手拉他。
一拉没拉到,半人高的资料翻落下来,落得整个办公室都是。郑语修骂了一声,只好蹲下来整理。他整理了整整一下午,才从旧纸堆里抬起头:“卧槽。”
“我觉得那串数字,东12791,有点眼熟?”他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张统计表,举到张镜面前,“如果不看一个东宇,和第一位数,有点像四年前,聊城的死亡总人口。”
张镜心跳都慢了一拍:“多少?”
“2790。”
张镜接过那张表。那是聊城新增人口与死亡人口的历年统计表,实话说两个数据相去甚远,但是张镜就觉得哪里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他骤然起身!
警车行驶好长一段了,郑语修才在后座问:“我们去哪里?”
“我们市从很久以前就实施火葬了,因此死亡人数应当基本等于火葬人数。有一个地方,会对死亡人数进行编号——火葬场。如果向那个方向思考,确实有地方与数据前面的东字挂钩。”张镜车开得快,却平稳,“我们之前断句一直断错了,这组数据并不是东12791,而是东一,2791。殡仪馆骨灰堂东一室,第2791号死者的骨灰盒。那年年底最后一名离世的死者编号是2790,在他之后的数据都归入了下一年,2791意味着有人多放了一个空盒子。”
郑语修慢慢醒悟过来:“我们市有且仅有一个殡仪馆。”
张镜等红灯,一个急刹车:“骨灰堂的制度是,一旦你签了协议,政府会按照协议时长帮你保管亲人骨灰,祭拜时只是取走灵位牌。”
“几近于恒温恒湿,专人保管,如果你要藏某种储藏条件十分严格的物品,是不是绝好的地方?毕竟没有人敢随便打开他人的骨灰盒,犯忌讳,”张镜转过头,“马上给殡仪馆打电话。”
Six
男人抱着骨灰盒向工作人员道谢:“麻烦了。家母一直念叨着给父亲重新选一块墓地……”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没有再浪费一秒钟。殡仪馆门外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大众,加满了油,牌照是假的,后座上还有好几个替换。这种车一旦开入茫茫车流当中,就如同海底捞针。
男人走得很快,没有注意到殡仪馆的前台接了个电话,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前台小姐冲出来,叫住他:“先生,您的赠品!我们这边存放满四年骨灰,送一个抱枕,等等我去拿!”
男人当然不想要抱枕,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在这一喊一挥之间,一辆警车刹在门口。身高体壮的年轻警察从车里冲出来,把男人扑在地上:“警察,不许动,证件呢?!卧槽!不——准——动——!”
他清瘦沉默的同事从驾驶室下来,弯腰捡起在地上滚了三圈的骨灰盒,拿起来:“如果里面的东西摔坏了,郑语修你可能要赔。”
刚刚逮捕了犯人,士气高昂的郑警官立刻蔫了。
男人取骨灰盒的证件是假的,打开以后里面洁净无尘,没有一粒骨灰。与其说是骨灰盒,不如说是做得类似骨灰盒的密闭保险箱。打开保险箱,里面有一卷年代久远做过特殊处理,装裱得小心翼翼的字帖,所幸没坏。
落款是王羲之,盖有私章。
“几近于恒温恒湿,专人保管,没有人会随意打开,必要时随时取走,”张镜竟然有些感叹,“确实是藏文物的好地方。”
“这字帖我好像听说过,”郑语修想了半天,“不是程家那叫什么的大小姐家中的东西吗?好像说是被烧没了?”
他恍然:“原来那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翻车事故。”
至此,一个故事缓缓浮出水面。
四年前的翻车事件,并非简单的事故,而是一起盗窃杀人案。
那辆保时捷翻下山崖时,所有人以为名帖与车一起焚为灰烬,然而仔细想,如此贵重的文物从保险柜里取出来,不可能没有一点防护措施。
“车轮上设一个定时起爆器,”张镜靠着窗户玩一副手铐,看着外面阳光灿烂的街道,脸上就像有一块万年不化的冰,“时间把控得好的话,在特定的危险路段,能让车瞬时翻入山谷里。”
“能把一辆好车烧到只剩骨架,火势应当很大。或许车翻下去时,并没有起那么大的火,文物外层的保护装置还在生效。那时有人把文物拿走,又放置了助燃剂,”他沉吟道,“有没有添加助燃剂总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当初办案的警察是谁?”
“老方,”郑语修说,“你调来以后他就调走了。”
能够知道行程,放置微型炸弹,拿走文物的人,必定是两位受害者身边的人,只是时隔四年,证据早已泯灭。审问了来提画的男人后,一个地下黑市浮出水面。
“只要有人出钱,什么都能买。那幅字帖在姓程的小姐结婚以前,就已经在黑市上被卖掉了,我只是一个中间人,负责帮买家取货的,”男人戴着沉重的手铐,一脸茫然,“卖家四年前就应该交货给我,但是当时我犯了事,判了三年刑,今年刚出狱。出狱后以前的联系方式都用不上了,我本来以为事情没办好,字帖没偷出来,没想到看报纸——”
男人一脸不可思议,“他竟然通过这种方式交货了!”
张镜坐在桌子对面,双手交叉,目光沉沉如水:“他是谁?”
“我不知道,”男人说,“我们管那个卖家叫月亮。他的信用很好,除了这次,每次都做到了钱货两清。他交货取钱的方式很奇怪,我从他那里取过好几次东西,从来也没见过他本人。”
“我如果不去取,不去取多好,”男人悔恨地攥紧手掌,青筋毕露,“可那是两亿啊!如果是真迹,那是两亿啊!”
后来那个黑市交易网络被警方一网打尽。但是张镜毫无喜色。他向局里打了一份十多页的报告,论述全市覆盖监控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加强宣传,教育群众更好的保护案发现场。报告打上去后石沉大海,张镜带着郑语修,拿了字帖,还给程家。
别墅隐藏在市区,外面看不过四层小楼,其实地下两层中间夹了一层,因此有七段扶梯。程小姐在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看天,年轻的私人陪护带他们上楼见了程老爷。
还画的过程自然是警民一心,气氛热烈,仿佛当初的伤痛都随着坊传价值两亿的字帖回归,而变得浅淡。至于是不是真的价值两亿,还没有机构鉴定过。中途张镜到走廊上去抽了一根烟,正好看见私人陪护在不远处倒咖啡。
“能写一个程宅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张镜递过一支笔和自己的烟盒。青年接过来,把烟盒翻过来,在内侧刷刷写了一串数字:“这是大厅的电话号码。”
“你的也留一个吧。”
“好。”青年笑道。
“最近有点忙,有事就电话通知,不再登门拜访了,”张镜靠着墙,把东西收起来,“虽然现在基本算结案了,但是还要整理物证和写报告,该封存的东西封存,该丢掉的东西丢掉。”
“丢掉?”青年笑了,“还有被扔掉的东西?”
“现场遗留物那么多,不是每样都有封存的价值,”张镜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不然警察局早就成废品回收站了。”
他伸手在垃圾桶上按灭烟头,又回到室内。
Seven
聊城警察局有固定的垃圾堆放角,偶尔会有收破烂的人来翻找。这次来收破烂的人却有些奇怪。他很年轻,戴着手套,并没有理会能卖钱的纸张和瓶子,而是在装着废弃物证的袋子里翻翻找找。
收破烂的找了很久,终于从中摸到一个空的雪碧易拉罐。罐子还套着塑封袋,编了编号,他拿起来看了几分钟,小心地将罐子放入身后麻袋里,转身要走。
忽然有人在身后问:“所有雪碧罐子都是一样的,你不确认找对了没有?”
收破烂的蓦然肩膀一震,看见一名小警察提着个密封袋,在他前面晃荡。袋子里也装着一个空雪碧罐。
收破烂的眼瞳微缩,想都没想,立刻冲上去,一脚横踢,竟然是要抢警察手中的空易拉罐!小警察堪堪避过,屈膝一顶,借力往他身上一靠,把人撞倒在地。他抱着罐子往收破烂的身上一骑,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老大,逮住啦!”
收破烂的人前额撞在水泥地上,晕了几秒才缓过来,看见眼前站着一双锃亮的皮鞋。顺着皮鞋往上看,是位见过的警察,警察皱着眉头,却是对着郑语修说话:“单论格斗他水平比你高,只不过一力降十会,你力气大点而已。别叫了。”
张镜在他面前蹲下来,明明是平视,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我一直觉得奇怪,如果有人通过这种残忍的方式传递信息,翻车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什么他早不传,晚不传,偏偏现在传?而且论身手,那人算是业界高手了,为什么杀人要用那么小一把刀?”
“所以我去了一趟程宅,终于找到了那把凶器。那是一把磨得特别锋利,材质略有特殊的女式修眉刀。”
张镜伸手,拉掉了捡破烂的人脏兮兮的帽子与大胡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私人陪护先生?这个故事有一半我是从骑在你身上那位警察那儿听来的,你就告诉我,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起码我知道,第一起案子中的死者,有一位不是你杀的。”
周延接近程曦,是为了那卷坊间传闻数年,要作为嫁妆的王羲之真迹书法贴。
他是程曦最信任的保镖。天冷的时候他总是为大小姐带着一件挡风的外套,下雨的时候习惯以特定的角度撑伞,让她精致的妆容不至于被冷雨淋花。他揍过尾随不轨的混混,也接过深夜热恋的小姐回家。
程曦出门时带着周延,去舞会时带着周延,甚至与邵公子约会时也带着周延。
“你以为姓邵的真的爱她吗?不过是程小姐喜欢上了邵公子,给了邵家经济利益。就算为那笔嫁妆,邵公子都会娶她。我提醒过她,她哈哈大笑,问我有什么东西钱买不到?”青年咬着牙,“她指着我,说,比方说你的忠诚,又指着自己,比方说,我的爱情。”
程大小姐有一个毛病,就是觉得全世界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她付了周延一大笔钱,就觉得理应买到他的忠诚,便毫无顾忌地托付了自己的信任。
“那时她连约会穿哪件衣服好看都会问我,我说好看,她才会欢天喜地地出门。”青年苦笑,“就好像我在指导她谈恋爱,你说她是不是傻?”
“认真挑衣服的那位才傻,”张镜没忍住,“又不是穿给你看。”
“我当然要认真挑了,”青年抬起头,认真地看他,“因为只有大小姐出嫁,程家才会把字帖从银行保险箱里取出来。”
她真的深爱邵家那位公子,因此听信了自己保镖的话,新婚前一夜,带着心上人去某个风景独特的地方赏月。
即便是她不去,只要字帖从银行保险箱里取出来,周延就有机可乘。他有一系列环环相套的计划,没想到第一环就直接正中红心。
车翻下山崖时,火势并不大,邵公子昏迷在方向盘上,程曦卡在座椅安全气囊当中,动弹不得。这时有人冒着大火拉开了车门。
程曦没想到救援来得如此之快,就像有人在悬崖底下专门等她一样。
对,专门等她。
黑夜中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看见他用工具开了门,手越过自己——拿走了装字帖的盒子。
程曦想喊救命,喊不出声。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往车内放了某种东西,火势徒然变大!她明白那不是来救她的人,自己应当是要死了。和邵文华一起死,也许并不算太坏的结局。
这时男人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低头打量她,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抱了出来,放在月光下一片稍微平坦的草地上。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不是,他不是今天生病,在家休息吗?
“大小姐,你太笨了。”青年蹲在她面前,“钱怎么可能买到人的忠诚呢?”
“我跟着你,自始至终,只不过是想要一幅字帖而已。”
程曦看着远处熊熊燃烧,吞没自己爱人的大火,回头看着面前对自己微笑的青年,终于闭上眼睛,走向内心深处,从此躲避在内,闭门不出。
换句话说,程家大小姐疯了。
但是疯子总有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哪怕一瞬间,对周延来说,都是致命的。他想让大小姐活着,同时也不想自己死。
程曦精神失常以后,很多人离开了,只有周延留了下来,成为她的私人陪护,每天推着她去公园散步。他继续为她撑伞,为她披衣,为她梳理头发,甚至选一支颜色柔和的口红。他发现自己竟然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从汽车翻下山崖那天起,这位大小姐的时间就停止了,永远停留在新婚的前一夜。再也没有人能和他抢这位大小姐,包括他自己的欲望。
“以前你只有钱,”他在女孩耳边说,“看,现在你只有我。”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周延偷偷地带她出门,看月亮。他选的位置是大堤上,杨柳依依,月色正好。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程曦笑了,她笑起来两只眼睛像秋天的小船,满眼都是温柔的波浪。他很高兴,夜风微寒,于是想像往常一样,去为自己的大小姐买一杯热饮。
自动贩卖机不远,但要拐两个弯,那是深夜,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周围寂静无人。程曦坐在柳树下看月亮,突然有人在她耳边问:“小姐,你手上的戒指,能给我们看一眼吗?”
那是两个黄毛混混,文了身,喝着饮料,满眼戏谑。其中一个人伸手拽走了她紧紧握在掌中的订婚戒指:“哎哟,挺好看的嘛!”
戒指被抢走的瞬间,程大小姐仿佛醒了过来。她分外惊惶,从轮椅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想要抢回来。两个男生觉得分外有意思,便将那枚戒指抛来抛去,让精神不正常的女孩来来回回地抢。
“只是欺负一个深夜在外,精神不正常的女孩,”张镜说,“他们觉得没什么错,甚至以为自己没有恶意。”
青年趴在地上,双拳紧握:“放屁。”
那枚戒指是程曦的命。她的人生已经一无所有了,只剩一枚戒指。
现在她的全部正被两个陌生人拿在手里,抛来抛去,像逗狗一样逗她。程曦并不知道她来回奔跑,楚楚可怜的样子像只狗,她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包,包里有一把自己私人陪护放进去的修眉刀。
于是她拿起了那把刀。
没有人预料到柔弱可爱的小狗会突然发狂,至少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青年回来时,正看见大小姐把修眉毛捅进了一个染了黄色头发的混混胸口。那是他特别打磨过的刀,本来想如果万一有一天,程曦回想起了当初那个大火熊熊的深夜,把她抱出车外的人是谁,就用那把修眉刀切断她的颈动脉,告诉别人是自杀。
那一刀她捅得又深又准,用尽了全身力气,没有一丝犹疑。
过了片刻,女孩才反应过来,看着满手的鲜血,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大概那一刻她的记忆,和四年前堕入悬崖之时的重叠了。
他曾经以为,那位大小姐死在车里后,自己就解脱了。这种想法像魔鬼一样萦绕心间,可是当他走进那辆坠崖的汽车,他的手仿佛自己会动一样,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抱出车外。他特地准备了一把刀,可是当危险骤然降临时,周延发现自己做不到。
两次都做不到。
周延愣了一秒,只愣了一秒。然后他冲过来,抱住浑身颤抖的女孩,在她耳畔不停地说:“大小姐,没事。大小姐,没事。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永远……永远是干净纯白的……”
他拿起那把刀,转身冲向正想逃跑的另一个男人。
周延有随身戴手套的习惯。他擦干净了案发时的每一个指纹,小心翼翼地脱掉女孩的鞋,避免带血的脚印,等快处理完时,天边已有鱼肚白。晨练的人很快要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脚踩碎了一位死者的表盖。程曦手中是一枚钻戒,争抢过程中戒指在表盖玻璃上留下了划痕。为了掩盖划痕,你踩碎了整只手表。”张镜说。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忘了一样东西。”他摇摇头,“戒指太小了,在月光下,必然不方便抛抢,所以这两个人将它扔进了一只刚刚喝完的雪碧罐子里。他们抛抢的,是那只雪碧罐。当程小姐从雪碧罐里把戒指取出来后,你擦掉了上面的指纹,然后将它随手扔到了树上——周围没有垃圾桶,你来不及再处理一个空罐子。可是等你做完这一切以后,突然想起一个失误。程小姐伸手从空罐子里取回她的戒指,易拉罐表面的指纹擦拭干净了,内侧呢?内侧不仅有她指纹,还带着别人的血迹。”
周延脸色扭曲难看。
“所以你没有办法。你来不及爬树,留下更多痕迹,只能用别的事情掩盖它。”
于是他拿出一只马克笔,在两位死者脸上,写下一些数字与符号。
“你怕警方查到那只易拉罐,于是决定用另一个案子,掩盖了它。当我们根据另一个线索,切实破获当年的悬案并且结案时,你的大小姐就能继续纯洁无辜了。”郑语修把青年铐起来,骂骂咧咧从他身上站起来:“这不是有毛病吗?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时犯的罪,是免受刑事处罚的。”
“我知道,”周延从地上站起来,面如死灰,连嘴唇都在颤抖,“但是我的大小姐,必须永远纯洁无辜,不存在曾经被法律赦免与否。”
“你爱她,”张镜盯着青年的眼睛,“你真正想要的不是无价的字帖,是程曦。所以你把字帖压了很多年,没有完成当年的交易。你留下了她当年的嫁妆,假装她嫁的人是你。”
“这就是有毛病。”郑语修重复了一遍。
张镜做完笔录出门时,周延在背后叫住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郑语修整理东西时,发现易拉罐上没有指纹,说明它被刻意擦拭过。空易拉罐不能作为凶器,行动过程中不应该被接触,为什么凶手会专门擦拭它,然后扔树上?于是我检查了易拉罐的内部。”张镜叙述起来很平静,“后来我去了一趟程宅。我找程小姐周围的所有人都要了电话号码,你写的那串数字与尸体上的最像。后来我们做了笔迹鉴定。”
Eight
郑语修拿着一罐雪碧走进办公室,正看见张镜在写信。不像大家已经习惯的轻浮的Email电子邮件,他一笔一画遒劲有力,像是练字似的。信封已经填好了,就摆在旁边,收信人叫颜青。
“有事打电话就好了,写什么信啊!”郑语修凑过来,“关于增设城市周边电子监控的建议——哎这报告不是已经写过一份了吗?”
“姓颜的家里是厅里的,给他说说也许有用,”张镜停下笔,“不过他一直下放基层派出所,前段时间犯错,差点被他爸调去指挥交通,能不能起作用不好说。”
他开了一罐冰冻雪碧,“周延呢?”
“一会儿就送走啦,他身上涉案挺多的,上面派专人调查,等会儿有人来接。”郑语修道,“说起来,那个神经病让我给你带句话。”
张镜端起茶杯,看着里面碧青碧青的茶水,不是很关心。
“他让你别笑话他栽在程大小姐手上,等你以后抓到那位姓林的小姐,就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了。”
张镜猝然起身:“他知道林浅浅?!”
光线从窗外打进来,郑语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张警官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生硬。他撑着桌角站起来,立刻往楼下审讯室走。
他推开审讯室的门,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后面的墙边上,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尘土。审讯室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人了。
李顺丰端着午饭走过来,探头:“你来看那个变态啊?刚刚被带走了。那是上面重案组的人,这一去深似海,想必回不来了。我吃饭前还专门去围观了他最后一面。”
“那个变态在审讯室里哭,”小李拿筷子敲搪瓷碗,“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两亿能买一轮,四年前八月十五的月亮,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