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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运症

2016-11-15张寒寺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厄运马场乙方

张寒寺

我的妻子是个很倒霉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厄运缠身。用她的话说,长这么大,凡是靠运气的事,一件都没做成。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忍不住跟我讲了好几件倒霉透顶的事。

她说她大学毕业前一个月才开始找工作,一方面因为考研失败挫伤了志气,另一方面手里握着一个学姐的内部推荐让她不怎么着急。

按理说,这一个月里已经没剩下什么好公司,但是意外往往会击中那些没准备好的人,热心的就业指导老师告诉她,因为业务扩张,一家国内排前三的物流公司要到学校补招十个管理培训生。

稍有社会经验的学生都知道,管理培训生不过是一种好听的修辞,但这家公司如此之大,承诺的薪酬福利如此之好,即使是我的妻子,这种以为考研失败人生就从此无望的人,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在这熊熊火把的照耀之下,她顺利通过了一面,二面,在一群面如死灰的同学的注视下,满面春风地挺进了终面。但可惜,在终面前一天,胸有成竹的妻子和她的室友们答应了男生宿舍的联谊邀约,坐着大巴车,奔赴郊区骑马。

骑马虽然是一种很时尚的运动,但在我个人的印象里,它总与厄运相连。

我的妻子在马上迎风驰骋,她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个对她有企图的男生怎么也追不上──正如大学过去的四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妻子停下来等他了──她从马上掉了下来。

我问妻子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她说什么也没想,因为她昏过去了。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我的妻子连续确认了几件事情:右手臂骨折,肋骨也断了两根;那个追不上她的男生帮她垫付了医疗费;她的室友和马场负责人争吵了一晚上,勉强获胜;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她无法参加物流公司的终面,即便他们大发慈悲,允许她免试入职,她也不能按时到岗。

我的妻子跟我讲这一段的时候,我正在喝咖啡,热气涌到心口,格外舒服,很想开心地大喊一声。但当看到她脸上一脸懊丧和悲伤的神情之后,我自知应该收敛,只好顺手递上一张纸巾。

于是,在静养了“最后一个暑假”之后,我的妻子去了她学姐所在的公司,一个内部推荐名额可以为她保留这么长时间,她以为自己这一次是转了运。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妻子的领导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这种品性从他对音乐的喜好,对食物的挑剔,对星座的研究,一直蔓延到工作上的各种琐碎要求。

这一点儿在妻子负责的第一个项目── 一本广告宣传册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名义上的项目负责人,妻子对内听取领导的各种建议和需求,比如国际化、现代化、朋克范儿、北欧极简风……

在这个过程中,领导以为自己在对乙方说话,乙方以为自己在对甲方说话,而事实上,妻子夹在他们中间:“我觉得他们在用同一个对讲机朝对方喊话,叽里呱啦的,我就是那个对讲机,我的耳朵里都是他们的口水。”

听到妻子这样形容,我喷出了嘴里的咖啡。这就叫命运。我说出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无力。

还好,由于乙方换了一个对接的设计师,既善于折腾,又善于被折腾,再加上妻子竭尽全力的吹捧和安抚,一本虽然杂糅但还算看得过去的广告册交付了,皆大欢喜。领导对自己卓越的领导能力和前卫的艺术品位感到欣慰,于是决定奖励自己和团队一次去美国公费旅行的机会。

终于有一件好事要发生了,妻子再次以为。

“结果我被拒签了!”妻子愤怒地拍打空空如也的咖啡杯,“凭什么?我们一共七个人,只有我被拒签了!我的英语水平明明是最高的!”她哭了起来。我也算是美国大使馆的常客,但从未见过一个人为了拒签而哭得如此伤心。

我看着她哭了十分钟,直到她停下,我擦擦嘴:“那么,你想听听我倒霉的故事吗?”

她点点头。

我握紧咖啡杯,收紧笑容,尽量不让她以为我说的是谎话。

我告诉她,我曾经打算去美国学平面设计,选好了学校,也定好了方向,但学费上始终有缺口,父母那边已经无能为力,朋友们也捉襟见肘,只能靠自己。于是我去郊外的一个马场打工,喂马,洗马,打扫马棚,这份工作很臭很累,很少有人愿意干,所以给的钱还不少。

原本可以按时凑齐学费,可惜,只做了不到半个月,有一个女大学生摔马受伤,摔她的马刚好是我负责的,马场为了息事宁人,不但开除了我,连工资都一并扣光。

说到这里的时候,妻子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没有回应她,继续说道,于是我没能去成美国,只能留在这座城市。所以我找到朋友的工作室,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活儿可以交给我。他们让我帮忙设计一本广告册。

妻子几乎要跳起来了,我把手指放在唇边,让她继续听。

这是我见过人格最分裂的甲方,平均每一个小时变换一次需求,他们就像是在带着我复习现代艺术设计史,每一种风格都要尝试一遍。不过还好,我技术过硬,耐性又好,总算完成了任务。甲方和我对接的人还鼓励我说,你天生就是为中国的甲方而生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想,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学习呢,说不定,直接上项目才是最适合我的深造方式。想清楚之后,我决定留下。作为旧的告别和新的启程,我最后一次来到大使馆。

我停住了话头,转头看她。

她闪动眼睛,坏笑说:“原来你也这么倒霉过。”

“是啊,我们两个都像是得了厄运症的人,不停地倒霉,不停地被某种东西拽着,离自己本来向往的东西越来越远。”

“意外总是会击中没准备好的人。”

我看着眼前那些排队的人:“是挺意外的,我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会看见一个面无人色、看起来随时可能上吊的女人。”

她把咖啡杯放在长椅上:“所以你就买了两杯热咖啡过来?”

我也把咖啡杯放下,和她的并排:“是啊,想要寻死的人,应该也不会担心别人的饮料里有没有下毒。”

这个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笑了笑,侧过脸看着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选自《小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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