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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亮

2016-11-14董桂萍

鸭绿江 2016年11期
关键词:钉子芍药月亮

董桂萍

1

我爹见到传说中红得发紫的冰城第一窑姐——“白芍药”,是在新中国成立不久颁发的震惊了世界的主席令后的第二天夜里。毛泽东一句“新中国绝不允许娼妓遍地,黑道横行”,一夜之间就端掉了全国数不清的“天上人间”,废除了中国几千年的娼妓制。

那是一个令我爹今生难以忘却的夜晚,他和一批临时被紧急抽调至冰城的年轻公安战士,比智取威虎山时还紧张十倍地封了当时酒绿灯红、粉浓脂香的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

我爹的运气不知是上乘还是霉背,第一次“逛窑子”就遭遇了坊间传闻杜丽娘第二的“白芍药”。身为纨绔子弟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爹,一见那丝光炫目、暧昧滋生,不知掩藏了多少爱恨情仇、孽债纠葛的粉缎软帘,一时竟有了十二岁第一次进伊庄私塾时的怯懦。在留声机红酒一样缓缓倾注的《何日君再来》的音符里,我爹抖了手扯下软帘,就见一袭白软缎裹身,芳龄正好、容颜正佳的若水女子,正风情万种地与冰城第一糖厂的公子在无尽地缠绵。

“笑贫不笑娼。”待若水女子缓缓地啜尽高脚杯底最后一滴深紫葡萄酒,在明白了懵懂闯进的年轻警员的来意后,不失风情地吐出五个字,似乎像吐出红唇外几个瓜子皮那样不屑。

“这不是针对哪个人,人民政府坚决保护新中国妇女的地位和权利,坚决取缔妓院,把受压迫受剥削的广大妓女解放出来,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我爹背昨晚紧急会议的纲要。

“幸福生活?”白芍药眼里瞬间噙满泪,“除了卖笑,青楼女子还会做什么?”

“人民政府对每一个因取缔妓院的姐妹都做了妥善的转业安排,去工厂做工,或去学习一些新技术,愿意返乡的,政府提供路费……”

“返乡?家在哪里?”白芍药不再讥诮,凄然道,“放我走,好么?”沉默良久的白芍药风摆杨柳地摇曳至紧张得冒汗的年轻警员身边,轻启红唇,楚楚可怜,“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个风尘女子,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放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自消自灭吧!省得人民政府还要管我饭吃!”说着,从绸衣下掏出几块大洋,硬往我爹口袋里塞。

“收起它!”我爹厉声制止。

白芍药假装揣起大洋,却猛地撞了下我爹,夺门而逃。

我爹追上去,一把扯落了她的白绸衫。美人儿上身只着一红绫抹胸,酥白的肌肤晃得我爹睁不开眼睛。眼看逃不脱,白芍药顺势软在我爹身上。这一幕恰好被赶来增援的几个警员看到。我爹忙跳到一边,用衣袖擦抹一头热汗……

稍通人事后,每当我和母亲一样纠缠往事讲到我爹的这时,我清水般的眸子里,便碎步轻曳出一妖娆妩媚的绝代佳人,既擅风情,又解人意,一幅好看的画似的。只是贴错了地儿,蛛网尘埃都想给它做衣裳,似乎一点点的阳光就会使它皴裂成一捧浊尘。我似乎看到她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眉毛、嘴角、眼睛晓月般细弯,鼻骨、腰身、骨骼又是葱管似的直溜。一痕朱砂痣嫣红点子似的涂抹在右额角,仿佛是对逝去的风华岁月深深怀悼的一枚戳子,死死地印上去,抠也抠不掉。

白芍药姓氏为白,乳名月亮,大号白月亮,坊间绰号牡丹胞妹——白芍药,出生在一个颇富声望的染坊世家。五岁时被败了家的狠心父亲用几两烟土价,卖给了一个戏班子,小月亮的童年是在板子和哭声中度过的。十七岁刚要挑大梁为班主赚金挣银,一天午夜,卸了妆的少女眉眼带着还没洗净的油彩,竟与唱小生的琴师的儿子私奔了。还没跑到七台河,就被暴怒的班主人马堵截了。班主怕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阴险地把她天价卖给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那一年芍药花开五月天,少帅手下一少壮派,搜索刺杀少帅的日本浪人至“遣春楼”,就像蔡锷青楼邂逅小凤仙,月亮姑娘不再是浊水污泥里的螺蛳,什么爪子都敢摸索了。真真的一轮皓月,升上了青年英俊的天空。从不逛窑子、吃花酒的青年军官,自见了那连额角的朱砂痣都会唱歌的月亮姑娘,竟频频出入“遣春楼”。为这他差点被少帅关了禁闭,好在少帅亦是风流士,自解其中挠心抓肺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没看见。

天生有颗神瑛侍者护花心的青年英俊,变卖了祖屋,动用了枪杆,更是搬出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与一群达官贵人拼得火星四溅,最终救赎了深陷泥沼的白月亮。乌云尽散,白月亮变成了红月亮。青年英俊在奉天中街最好的地段置下金屋,收藏了白芍药,过着“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神仙眷侣的日子。西安事变时,张学良被扣南京后,东北军内部就如何营救张产生分歧,孙铭久等少壮派由于不满王以哲等东北军高级将领以和谈手段营救张学良的主张,刺杀了王以哲。随后,王以哲所属东北军高级将领对少壮派或予看押,或予驱逐,或听任自行逃跑,大批激进的少壮派被处分或清洗。可叹周郎命短,英年早挂。既未报国,又未护花永长,二十七岁的青年英俊便黄土垄头掩白骨,留下旧人独呜咽……身怀有孕的白月亮惊悉噩耗,一头跌下楼梯,仨月大的儿子也弃了可怜的娘,追随爹的脚步去了。红月亮再次轮回为惨白的月亮……

死不成的苦痛经历,把她挫磨得就像梳妆台上那面铜镜——孤傲、清冷,反射出一道不知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的光,长夜里自己给自己照着亮,摸索着前行……说什么惊艳倾城,说什么艺技超群……既想苟且偷生,就得归于风折雨凌。活着,对于她,不过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重新沦落烟花巷陌,任凭香消玉陨,是她能抓得住的命运的唯一契机。

就连潜伏的特务一会儿老叟、一会儿老妪地千变万化地伪装着,都被我爹擒拿搞得定,可是劝诫白芍药从良这桩粉红色的公案,却把我爹做了几年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的通讯员那儿学来的所有招数耗失殆尽,亦动摇不了美人半点痴心。同事私下揶揄我爹是不是被白芍药魅惑了,要不咋在她花房里滞得太久、太久……好脾气的我爹鲜少地摔了帽子:“你们爱谁去谁去,我不干了!我去乡下抓特务!”

“遣春楼”被贴了人民政府封条的那个黄昏,白芍药倚着被扯去了粉缎门帘的花房门框,迟迟地不肯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卡车上她的姐妹们一声一声地呼唤,她才似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时邂逅的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雨打的残荷样,跌跌撞撞移出“遣春楼”。在卡车刚要发动时,她突然对我爹说要小解,匆匆跑回“遣春楼”……

斜阳西下,几只寒鸦凄泣,白月亮似乎被昏黄黄的落日勾引去了。我爹一行警员把“遣春楼”的耗子洞都搜了个遍,也没觅到“白芍药”一枝半叶。为这事,我爹受到了严厉批评,直接从组长降为组员。气得正要提拔他的局长指着我爹的鼻子骂:“董云程,你个混蛋!潜伏特务你都擒得住,却让个婊子跑了!你知道这给县局带来多大恶劣影响吗?”

“白芍药”害苦了我爹。每当有同事再拿她与我爹开玩笑,我爹都怒发冲冠,大声骂娘。一次酒后,竟对同事拔出了匣子枪,气得局长令人关了他两天禁闭。

不久,我爹在一次夜间巡逻时,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喜获正在做暗娼交易的白芍药,抓到她比抓到个潜伏特务更让我爹有成就感。“为什么放着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要肮脏道上闯到黑?”我爹厉声里糅杂着几许欣喜。

“你又不是我情郎,干啥总缠着我不放?”白芍药捉到了那丝欣喜,讥笑并挑逗着我爹,粉脸差点贴了我爹的面颊。

“啪!”一个大巴掌,掌掴在我爹看来那张厚颜无耻,却依旧艳如夏花的脸蛋上。发麻的手掌沾上了过多的脂粉,让年轻的警员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许是积压在心头的怨恨太多,我爹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打得如此响亮。他知道自己犯了纪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再说,对一个女人动武,算什么英雄?我爹松了松紧抓在她柔弱臂膀上的手指。

“打呀!”白芍药不恼反喜,觍上脸来媚笑道,“我白芍药早习惯了挨巴掌,我这张厚脸皮挨得巴掌比被爷们儿亲的嘴儿还要多。”

月黑头,夜未央。我爹二十三岁曾经过无数个黑夜,今夜却是唯一一次有女人相伴。那女人不是我妈,而是曾经艳冠群芳、如今落魄凋零的一个烟花女。我爹感到脚下的路从未有过的磕绊、漫长。渐渐地,他感到身边的白芍药不再拖曳、别扭,乖乖地随在身后,便放松紧紧抓住她绸衣袖的手。

身边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的凛凛英气,令今夜,或好长一段时间备感孤凄的“遣春楼”曾经的一姐,蓦然想起她已命丧黄泉的夫君,如果九泉之下有灵,他定会看到一朵飘零的白芍药,在夜晚的泥泞的黑土地上踉跄。早已不会流泪的白月亮顿时泪雨纷纷,滴到脚面上,脚下的路更加泥泞。

“昨天,我去糖厂见到了你的那些姐妹们,她们都挺快乐,埋怨我放走了你,不然在一起做工,该有多好。”我爹耐住性子,像对我小姑那样与她对话,这回可不能再把她放跑了。

白月亮已三天无米果腹,刚遇到个老马车夫,拿块“裂巴”(俄式面包)就要做成皮肉生意,不想又撞上了搅局的我爹。在路边一个挑子前,喝下我爹给她买的三碗她这一生再也无法忘却的馄饨后,怀里冰坨样的心开始一点点地融化。今夜她注定无家可归,与其龌龊地混迹于老马车夫馊味难闻的铺盖上,不如随了英气凛凛的年轻警员去局子里过夜。

“不是我卖笑有瘾,嫌弃做工,自小学的是唱戏,成人时又卖了春,连捻根针都不会,何来能耐去做工?”“白芍药”渐渐褪去青楼女的烟花味,邻家女似的与我爹搭话。

“现在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么,‘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裳,唱戏那么难都学得会,我不信洗个甜菜疙瘩,就难得让你……”

“生就的骨头,闲散的肉,说穿了还不是好逸恶劳。”白芍药抵触情绪渐渐消了,跟着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行走在夜路上,她感到多日为躲避政府人员、还有散落于民间的土匪、地痞、流浪汉的惶惑的心踏实多了,那些东藏西躲的暗娼日子,已经使她紧张的神经就要崩溃了,她早已有了去工厂做工的念头。

第二天,在公安局收容所的学习班上,我爹见到洗去一脸铅华、剪去如瀑长长卷发的良家妇女白月亮,着了一身干净棉布制服,感激地冲我爹道了个深深的万福,转身随人群匆匆爬上院里的汽车,到黑龙县的糖厂做工去了。堵在我爹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身轻松赴冰城警校培训去了。几个月后返家,他却看到一幕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2

白芍药和钉子叔结婚啦!

回到县局,我爹赶上局里的庆功会。局长高兴地举杯为这群维护社会治安做出不菲功绩的警员们祝贺。轮到和我爹碰杯时,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小董工作最出色,不但擒拿了潜伏的特务,还捉住了逃跑的白芍药,把工作做到家了。”

局长还没说完,底下一片笑声。我爹觉得局长话里有话,战友们的笑声里夹杂了一种说不出的戏谑味道。他弄不明白他不在家的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闷闷地喝了一肚子高粱烧,本该次日回乡,却郁闷地借了残月微光,骑着自行车跟头把式地返回伊庄。

我爹记不得是怎样被我妈从门前的雪窟窿里拖到热炕头上的,第二天头疼脑涨地醒来时,见对面的北炕上挂了厚厚的红棉绫幔子。南北炕,是地处严寒的北方人发明的一种最大限度取暖的蜗居结构。南炕大伯子的鼾声刚响起,北炕新婚的小叔子和弟媳就啪啪啪起来。其实,大伯子是装睡,他什么都听得见。“南北炕,头对头。白天喜,晚上愁。”小孩子不谙世事,玩时一遍一遍念着流传在乡间的顺口溜,听得成年人的心怦怦地跳。

我爹撩开幔子下地找鞋想上茅厕,就见了鬼似的看到北炕红棉绫幔子一动,一个曾经让他饱受非议的女子,摆动着有别于一般女性的柔曼肢体,婀娜地闪出舞台幕布似的炕幔。“白芍药!”我爹下意识冲口高喊,迅速回身从枕头下摸出匣子枪。

“哥,你醒啦?昨晚头遍鸡叫时,我起夜看见你倒在雪窟窿里,咋喝那么多?”白芍药低眉顺眼,轻声细语,一副良家妇女好妇道的样子。

我爹惊得一肚子变成了黄尿的高粱烧,差点都尿到了裤子里。“怎么回事?”我爹一个箭步冲进厨房,一把拎起灶下板凳上烧火的我妈,好像是她引狼入室。

“小点声。”我妈冲爷奶住的东屋努努嘴,“钉子兄弟秋天上糖厂送甜菜,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冬至那天结的婚。”

“这样大的事,咋不等我回来商量来着?”我爹埋怨起我妈来。

“眼瞅着出了怀,再不娶进门,就寒碜了。”

“都是些什么事!”我爹想起局长的话里话,战友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他恼怒地冲出门外,就见一只寒鸦瑟缩在墙头上冲他哇哇地哭丧。我爹抬手扣机,寒鸦应声落入院外。吓得我妈死死地往屋里拽我爹,生怕他又一枪崩了谁。

我爹一整天把自己关在仓房里不出来,爷爷酿的高粱酒被他用葫芦瓢痛快地舀着喝。天黑时,我妈没命地敲开了门,就见我爹低头给匣子枪上子弹。“吃饭吧,我擀的宽心面,咸茄子丁卤,都是你爱吃的。”我妈哄孩子似的对我爹说。

“我要崩了她!”我爹抬起手,眼睛血红。那是我爹人生第一次酗酒,至此,便做下了病根,一喝酒便醉,一醉便磨磨叽叽地不肯躺下睡觉,瞬间从一个大好人变成一个大烦人,并且种下了一不顺心就酗酒的恶习,这是好人我爹身上一个不可饶恕的劣行。在酒精飘摇摇的天地里,他找到了一个憋屈男人释放情怀的火山口,滚烫的岩浆把他凉飕飕的心炭火般炙烤起来,最后焙成一撮灰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一时少了智慧扑上去夺枪,她以为那匣子枪是剪鞋样的剪刀。

我爹被扑上来夺枪的我妈刺激了,酒精让他的灵魂附体到李逵或李鬼身上,刹那间,重坠黑龙乡那个月黑风高夜,眼前再现那个扮成老妪的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挽着篮子,蹒跚地挪到一户农舍牛圈边,正在点火欲烧死耕牛时,蹲坑多日的董警员,一个老鹞飞身扑倒了假老妇,冰凉的枪捅子死死地抵在那个曾受过严格训练的家伙的太阳穴上,在他还没回过神时,用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亲授他的“梅花扣”,系鞋带似的用绳子把他捆成了个大粽子。那是我爹这一生在我妈面前最像个爷们儿的一回,目光炯炯,英气威威,李向阳那般飞脚踹翻我爷董喜橹子的高粱酒坛,在咆哮的红高粱酒里,咔咔上了子弹,如雷贯耳地冲我妈一声高喝:“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我爹也是遇上了对手,自小赛跑便无小伙伴撵得上的我妈,惊弓鹞子一样,嗖地一下跃出门外,撒丫子跑开去。那是我爹此生唯一一次打母亲,用的不是巴掌,也不是笤帚疙瘩,而是一把枪,一把能让活人变成死人、罪人化为尘埃的冰冷的匣子枪啊!多亏我妈刚诞下大姐,卸了辎重;多亏我妈生性敏捷,自小就占据我爹上风头;多亏、多亏……那粒不长眼睛的子弹,划破冬日最后那抹余晖,唱着雄壮的歌谣,在我爹的狞笑声中,追逐得我妈狼狈不堪、仓皇逃窜。子弹在飞,我妈也在飞……于其后的我爹,就是王成、李向阳、狼牙山一壮士……说时迟那时快,当不长眼睛的子弹带着啸音直奔我妈后心去时,暮色中仿佛有只神奇的手轻轻一托,我妈就风中一片鸡毛那样飘起来。那粒不长眼睛的黄铜子弹,只穿透了我妈新上脚的带绊布鞋的后跟……

我爹酒醒后,在我妈无声或有声的责怪中,默默地找来鞋拐子,给被子弹洞穿的鞋跟钉马掌样钉了块厚胶皮。我妈穿上后,顿时高了几厘米。那是我妈此生唯一的一双高跟鞋。

钉子叔黝黑瘦小缄默,就像门框上挂门帘子的那枚生冷的钉子。有算命的瞎子说是他的名字太过硬气妨死了父母,五岁时他知道了这个说法,从此笑容再无,嘴巴似乎被钉子钉死了。自从做了把牲口当人待,把人当牲口使的舅舅、舅妈家的长工后,更是牛马样只知干活。也许,这枚钉子具有不可知的人格魅力,不然不起眼的拉甜菜的车老板,咋就把天鹅一样的白芍药用板车拉回了伊庄。可想,假如为富不仁、吃花酒、为红粉舍得掷豪金的伊老爷还在的话,他会把在他眼里连蚂蚁不如的钉子叔剥红狐狸皮那样剥了,抽了脚筋,砸了脑浆,浅浅地埋在院子里头日日践踏着……

当年,逊了青年英俊的伊庄财主伊老爷,常常混迹于冰城红灯区,却从未闯得进芍药园里赏名花、赋艳词、撒金银……急得“遣春楼”的妈妈率满堂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尽施千娇百媚,穷尽风情万种,怎奈都哄不出伊老爷的笑脸,掏不出他腰上的银两。那年秋日,在得到千年修行的稀世之宝红狐狸皮后,觉得这回胜券在握了。揣着尚存千年精灵体温皮毛的伊老爷气喘吁吁跑到“遣春楼”,让妈妈转送给闭门不见他的白芍药。妈妈一转身,白芍药就把那条裹满了恩怨情仇的红狐狸皮抛到了红楼下。恰逢一只路过的叫春的男狸猫,以为天上掉下个女猫仙,喵呜喵呜欢叫着把它拖到墙洞里,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去了。

平庸的钉子叔,被白芍药青年英俊般地眷恋着。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他们的爱情,我爷爷五谷丰登的仓房里,曾上演过一场我爹和我妈两个人的战争。为了一朵从良的白芍药,我爹我妈也是付出了血的代价。

白芍药除了会把世上那些好听的曲儿唱得婉转动听,把胭脂粉儿恰到好处地淡妆浓抹在那张月亮脸上;擅风情,秉月貌;偏偏不会染指女人该做的家计。但是,“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装”的白月亮,对眼前的崭新生活充满了热望。她骄傲地挺着孕肚子,紧紧地跟在我妈身边,从掏灰、摘菜,到蒸黏豆包……如学戏那样一招一式不敢有半点马虎。因有我妈替她遮掩着,她又极赋表演天分,在爷奶面前半点破绽不漏,竟博得了好外甥媳妇的美誉。

钉子叔和钉子婶的儿子白云轩(钉子叔和钉子婶同姓,也是缘分)横着出生,是姥姥相帮了这对冤家。奶奶后来从乡邻嘴里听到钉子婶的身世、脸越拉越长的那些日子,是我妈一生中最难熬的岁月。她既要孝顺婆婆,又要佑着可怜无辜的弟媳。眼瞅着奶奶把碟碗摔得愈加响亮起来,机智的我妈在爷爷面前献上一计,说不如让他们搬到现空着不住的老宅青瓦屋住去,出院不出活,即清净了耳根,又看管了房舍。爷奶一听,甚是划算,就拨了一些粮草让他们一家三口去生活了,顺便把牲口牵过去饲养。

钉子婶感激我妈的相帮,宁肯去做佃户婆,也不做遭白眼的富家少奶奶。曾经沧海的白芍药,骨子里有的是江河湖海的侠义气。“谢哥哥姐姐搭救之恩!白月亮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好……”钉子婶双膝跪地,给我妈叩了响头。

顿时,惹得我妈一脸长泪,忙拉起她:“妹子,你咋外道了?”

“姐姐,不哭,该笑啊!您瞧这黑小子,越长越像他爹,就是一个小钉子!”钉子婶眼里没有半滴泪,右额角那粒朱砂痣嫣红、灼目,仿佛炙透了的炭火,就要燃烧起来。“姐姐,你知道我爱过的男子几马车,但是现在我心里只装着你钉子弟弟他一个。我是死死地稀罕着他呀!因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才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那是我一直找都找不到的东西。你看啊姐姐,这黑小子!他就是和他爹一起为白芍药洗刷埋汰过往的大扫帚,它能拍死那些嚼舌根的烂嘴巴。你说姐姐,我该不该喜盈?”

“该喜盈,该喜盈!”我妈抱住她娘俩,喜极而泣。

“姐姐,我和大钉子、小钉子终于有个自己的家啦!这么多年,我白芍药寻寻觅觅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他呀。”钉子婶杏眼一亮,说词变成了唱腔,她把孩子塞进我妈怀里,腰身一软,跷起已粗糙不已的兰花指,轻悄、欢愉地为我妈和小钉子清歌一曲:

“见红日出东方天晴气暖,迎和风踏晨露去把菜剜。贫穷人自冬至翘首企盼,屈指算屈指算惊蛰到九尽春还……迎春花待蜂采争芳斗艳,宝钏我宝钏我不如花鸟春暖心寒……”

咣啷一声,外屋我奶使劲把掏火耙掼在灶坑下,唬得我妈和钉子婶忙噤了声。

“人人都说我是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钉子婶时常在我妈又偷了一围裙兜黏豆包送至青瓦屋,姐俩坐在热炕头上唠贴心嗑时咯咯笑着调侃,“才不是的呢!你钉子哥是个粪叉子……哈哈哈……”

如果是奶奶出了远门,钉子婶就抱了小云轩上门与我妈相会。我妈就会捞块咸肉炖干豆角、焖黄米饭蘸白糖给娘俩吃。这边大姐和小云轩玩得正好,那边我妈和钉子婶唠也唠不完的心里话。末了,钉子婶姣好的面容总是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凄然,轻叹一声,对母亲说:“姐,有女不送烟花巷,有子莫做薄情郎!”

钉子婶来时,我妈总是撵大姐和小云轩出去玩,小小年纪的大姐,似乎被二婶婶身上那股狐媚味给蛊惑了,总盼着二婶婶来。她的谈笑风生,她的那些爱恨情仇、九曲回肠的故事,比她带来的那些喷香的炒黄豆要媚惑得多了。在白芍药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吐往昔岁月逸情轶事时,我妈细细地为她卷一支支修长的纸烟卷,不多插嘴,倾听,还是倾听……讲诉者悲戚时陪着落泪,欣然时又跟着喜上眉梢。那一吐胸臆的倾诉者,恨不得把肠子、肚子都掏出来给她看。极少看到钉子婶落泪,她的泪都灌溉给曾经的芍药圃子去了。说到酸楚处,刚啜泣了下,立马咽回去,好笑似的爆出一阵悦耳的笑声……你听,钉子婶诉到情深处,又要长歌了!这回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是魂牵梦绕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露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残……”

钉子婶的高明处在从不掩饰自己卑贱的出身。往往是一句嬉笑谑骂,就噎得那些想嚼舌根的嘴巴,遭袭的河蚌样速疾闭口。倒是小户乡人觉得白月亮从大地方来,见多识广,为人豁亮,是个有身份的人;加上钉子叔为人敦厚,倒是平添了几许敬重。历次运动中都良家妇女一样把自己保全得囫囫囵囵。平民俗日子过得跟乡里土著们一样,麻鞋布衣,吃糠咽菜……一样都没少。青瓦屋门遮下的荫凉里,一扫先前的冷清气儿,常聚人堆儿。那个天生卷发、细白面皮的不俗女子,总是人堆里的主角。嬉笑谐骂、谈笑风生,旱烟圈里有着与众乡婆迥异的吸引力。门遮上那几株羊草,都被她惹眼的魅力熏染得躁动、喧哗,风情万种起来。

我三舅那时好歹也是个伊庄农会主席,在乡间大小是个被敬重的官儿。每次路过青瓦屋,白面皮、卷发的俏娘们儿,总是撇下身边一袭众“捧哏”们,斜过身子,根本不把我三舅当回事地笑骂着:“吉老三,你大眼镜戴着,又找茬开哪个倒霉蛋的批斗会?”随即吐出一口烟,就像《西游记》盘丝洞中袅袅升起的那绺妖雾,笼罩其中的那张粉脸瞬间妖媚百变起来。

烟雾中,我三舅还算端正的步伐一下子凌乱了。

“口袋有漠河老叶儿么?给二姐卷袋抽!”

如果不是太忙,三舅总是穿过被虞美人挤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狭窄毛道,凑过去,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烟末。一场不逊本山训练营的视觉盛宴,又掀起了一个新高潮。我三舅心下明白:白月亮精明,把他当亲戚待,顺便也靠靠他这棵在伊庄有些许荫凉的大树,为她当当保护伞。那年赶上运动,白月亮被划进了“四类分子”之列。得知这一消息,白月亮把正吃奶的女儿月牙儿塞给炕旮旯吧嗒闷烟的钉子叔,一边急急地系着蓝阴丹士林小褂布纽扣,一边风一样刮到进驻在我爷家的区工作组的办公室,冲着正在研究晚上批斗大会的工作人员,高声笑道:

“‘四类分子白月亮来了啦!想批想斗要趁早。晚上爷们找妻、孩子找娘,哭哭啼啼还不搅了局?”还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发话,“我白月亮五岁被卖进了戏班子,十七又被卖给了窑子,是人民政府把我从火坑里救出,让我过上了人的日子,白月亮今生今世也感恩不尽!如果有一个人说从了良的白月亮还像从前那样龌龊下作,今晚我就去站台子挨批挨斗;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说重新做人的白月亮清清白白,你们就没理儿把我划进‘四类!”看着白月亮当着笑话来说的话里,其实“逼宫”意味极浓,“吉老三,咱们一个街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白月亮清白不清白?”

“清白!”我三舅敞亮人,随着白月亮话音刚落地,便立马接话头。本来庄里都是一类人,偏要划“四类”,耿直的三舅难了几昼夜,不想凭空飘来一朵白芍药,替他舒了口郁闷气,顿时心结化了。大爽!大爽!

白月亮一席笑谈,不但把自己成功地归类为良家妇女,也把伊庄人归为了一类。看似不敛天性,实则小心翼翼地擅着她的风情,秉着她的月貌。只要能兴得了她那个来之不易的家,她就力所能及做她能做的。

麦子熟黄时,空气中无处不飘散着麦饼的香气,钉子婶常常挽了个涂了红绿油漆的竹篮子,上我妈那换孵鸡、鸭、鹅崽的种蛋。奶奶的院子里,成年悠哉着高冠巍峨、踱着方步的鹅们,呱呱鼓噪、红羽绿翼的鸭们,护花使者、妻妾成群的公鸡及繁衍不息的母鸡们。天赋具通资本运作的奶奶,一生最擅理财,家禽屁股上都不放过商机。三个处子蛋,换两个受精蛋。鸡鸭鹅们,在阳光下随便拉屎,恣意恋爱,繁衍生命的节奏时时刻刻都在紧锣密鼓地行进着。只是孩子们懵懂,不解风情,不知世道还有阴阳公母之说。看到一院子的“公民”们,在得意忘形地欺压比它们小了圈的“母民”们,孩子们纯净得眼里容不得沙子,拿着秫秸一顿乱抽,打得鸳鸯各一方。来换种蛋的钉子婶,一次进院时看到满院的阴阳大互动,睃眼见奶奶从后门上山薅地的远去背影,嘎嘎大笑,对着我妈戏言:“你婆婆真是块鸨儿妈的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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