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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佚文《袁贤母传》小考

2016-11-14邹宗良

蒲松龄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佚文考证蒲松龄

邹宗良

摘要:署名毕盛钜作的《袁贤母传》一文,显现了蒲松龄中晚年散文创作的独特风格,文中出现了具有蒲松龄个性化色彩的典型语词,体现了蒲松龄遣词造句的个人特征,而作此文时蒲松龄居于西铺毕氏西席的位置,此前此后皆有其代馆东毕盛钜执笔为文的证据在。《袁贤母传》为蒲松龄代毕盛钜而作的人物传记,是蒲松龄的一篇佚文。

关键词:袁贤母传;毕盛钜;蒲松龄;代作;佚文;考证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

友人白亚仁(Allan Barr)有《蒲松龄〈袁太君苦节诗〉本事初探》一文。其文曾引录所见传记一篇,即英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藏《淄川袁氏家谱》所附录之《袁贤母传》也。此文不长,仅六百馀字,今移录于下:

节妇袁,少适夏侯氏,即愚山母也。愚山裁五龄,会淄大乱,人死以国量,愚山父亦罹祸。是时,母年二十有二。上有姑,耄矣。老者不能自俛仰,须妇;稚者不能自眠食,须母。母形之外惟影,忧无分、劳无代者。又家无卓锥,就兄居,以十指活。夜无膏火,摸索暗中以绩。人在绩声中,绩在漏声中,漏在涕洟滴堕声中;声相续,午夜不辍也。其事姑,视听不以形声:摩中痛,搔中痒;浣帬牏,不待敝垢。家苦无丰时,身苦无暇时,而姑周身具,不知何时已设。姑以凶年没,从容尽礼,未尝仓皇泣唤奈何,呼将伯之助予也。

愚山渐长,遣就塾。以孤儿,慈爱逾常格。然业偶荒,则夏楚随之;挞及儿身,涕堕母怀矣。愚山娶妇蒲,贤类姑。善察母所欲,欲左则左之,欲右则右之。母故不遑逸,然逸矣。姑妇同心,貲以铢铢积,业以寸寸增,于是姑有宅可桑、田可农。居无何,妇以疾殂。母痛欲绝,悼妇贤,益悼己苦也。

母平生不以长贫吝,不以偶丰奢。雅不喜佞佛,为惜福则斋;雅不乐僧尼敛丐,为周急则舍;雅不欲饮炙纷纶,为文人佳客则肴酒。他如衣寒饭饿,槥里之亡者,岂恤纬之婺所能然与?晚徙于陵,依儿绛帐,殊洒然自乐。岁命儿数具汤饼,招白发为十老会,有高人隐士风。年七十六而没。没时,男哭于庭,女哭于寝,龙钟者匍匐来哭祭。呜呼!自言死后不畏阎摩,非直自信,人共信之矣。

赞曰:苦则加甚,节则益坚;事姑针帨,教子熊丸。一丝亦惜,倾囊可捐;钟陵肃穆,德燿孤骞。柏舟之节,乃其一端;之死矢靡他,犹世所恒有,乌足以尽其贤?[1]

《袁贤母传》一文,《淄川袁氏家谱》题为毕盛钜作。但笔者考察认为,此文实出《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之手,是蒲松龄为其馆东毕盛钜代笔而作的一篇人物传记。

下面述其理由如次。

其一,蒲松龄自康熙十八年(1679)始,至康熙四十八年(1709)止,在淄川县忠信乡西铺村(今周村区王村镇西铺村)缙绅毕氏家中设馆执教凡三十年,毕际有、盛钜父子为其馆东。身为毕家的西席,蒲松龄在教馆之馀代毕际有、盛钜父子执笔为文,盖寻常之事也。今盛伟编校《蒲松龄全集》中,即收录其代毕际有所作《重修玉谿庵碑记》《代毕刺史际有答陈翰林书》《代毕刺史迎新邑侯赵公履任启》;代毕盛钜作《代毕韦仲为羲仙韩邑侯寄子记》《西铺庄募修南桥序》《代毕韦仲贺乡耆王美生序》《代毕韦仲贺毕反予公子游武泮序》《代毕韦仲贺孙祥云子游泮序》《代毕韦仲贺韦玉霄任王村乡约序》《代毕韦仲贺族人乡耆序》《代毕韦仲与韩滦州樾依逢庥书》等多篇文字 [2] 。

康熙四十年(1701),蒲松龄友人袁若愚之母袁氏卒,年七十六。康熙四十二年(1703),蒲松龄作《袁太君苦节诗》称颂袁氏节操,见《聊斋诗集》卷四。《袁太君苦节诗》与《袁贤母传》盖一时之作。袁若愚本姓夏侯,其父夏侯于卫顺治四年(1647)死于谢迁之变,因随其母归袁氏一族,改姓袁,为淄川县名诸生。袁氏与其子袁若愚之详细事迹,见白亚仁先生所撰《蒲松龄〈袁太君苦节诗〉本事初探》。乾隆《淄川县志》卷六《人物志·重续列女》,于袁若愚之母袁氏传后附其小传云:“子若愚,字愚山。邑诸生,有文名。”其母袁氏卒后,王士禛为作《袁节母传》,张笃庆为作《夏侯节妇行》诗,可知袁若愚笃交游,为时人所重,毕际有、盛钜父子与他当也有往来。康熙四十二年,蒲松龄仍在毕家塾师任上。此时老馆东毕际有已经去世,他代自己的少馆东毕盛钜作这样一篇人物传记以应酬往来世事,实在是十分自然的一件事。

其二,此《袁贤母传》尽显蒲松龄中晚年散文之创作风格。

康熙二十三年(1684),蒲松龄于馆东毕氏藏书中得明末刘侗、于奕正所撰《帝京景物略》,因略其诗,简其记,录为《帝京景物选略》,并作《〈帝京景物选略〉小引》以记其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部经蒲松龄之手精心选录的《帝景景物选略》,对其后来的散文创作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使得他后半生的散文创作别具一种面目。

《帝京景物略》,明刘侗、于奕正撰,初刻本卷首方逢年《序》之后有一长条形牌记,志其刻书时间为“崇祯八年乙亥冬至后二日”。此书向以“其事核,其文奇”而著称于世。刘侗在卷首《叙》中有云:“奕正职搜讨,侗职摛辞。事有不典不经,侗不敢笔;辞有不达,奕正未尝辄许也。”说明《帝京景物略》的文字乃竟陵派文人刘侗执笔撰作。这里不妨引录蒲松龄所撰《〈帝京景物选略〉小引》的前半部分,来认识一下蒲松龄所感受的刘侗散文的特色以及对他的散文创作所产生的影响:

古游记,汗牛马,浩瀚之,櫽括之,能事则尽。先生之文也否:字为读,句为折;无读不峭,无折不幽,创矣。其所为创,不直学,才也。尺幅耳,花有须,须可数;泡有影,影可捉;鱼有乐,乐可知。凌波微步,步每不咫,一咫一莲生。步步迹,咫咫印,细珊珊,香尘满,几乎坐绣而行锦矣。昔子昂画马,身栩栩然马;疑先生写树,身则梗叶,写花则便须蕊,写山若水,则又丘壑影、细浪纹也。[2] 23

执笔撰成《帝京景物略》的刘侗是竟陵派散文大家。其为文的特点是其句短,其字奇,文心幽峭,文意曲折,千回百转而步步锦绣。正因为如此,蒲松龄的挚友李尧臣读过蒲松龄选录的《帝京景物选略》之后,曾感慨而言曰:

余读之,幽幽曲曲,渺渺冥冥。一步一折,一折一形。乍离乍合,乍断乍缕。聚而目之,或不能句。平吾气,定吾神,按丹点,寻墨痕,心几碎矣,而后其奇渐露。如游武陵,丹嶂塞天,鸟语入水,红芳簌簌,洒人衣袂,目眩神迷。由窦而入,忽睹秦人,鸡犬桑麻,田庐阡陌,言笑哑哑,不觉惊叹,出咤于武陵太守也。[2] 23

蒲松龄中年以后的许多散文作品,都具有与《〈帝京景物选略〉小引》相类的风格与特色。如至早作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的《龙泉桥碑》开始的一段文字:

淄,山邑也。率倾侧,少坦途。或升之高,则以腕捺膝,力作努;其下也,腰膂无屈骨,一踵踵地,橐橐然。每步,须发为颤;少纵,则奔不自禁。[2] 15

不妨从署名毕盛钜作的《袁贤母传》中引录一段风格特色颇为鲜明的文字,与蒲松龄所撰《〈帝京景物选略〉小引》、《龙泉桥碑》诸文一作比较:

夜无膏火,摸索暗中以绩。人在绩声中,绩在漏声中,漏在涕洟滴堕声中;声相续,午夜不辍也。其事姑,视听不以形声:摩中痛,搔中痒;浣帬牏,不待敝垢。

这段文字,与蒲松龄的《〈帝京景物选略〉小引》《龙泉桥碑》风格如出一辙:句短,字奇,取譬尖新,绘声绘色,文意曲折而文心幽峭,可谓步步摇曳,别趣横生。“人在绩声中,绩在漏声中,漏在涕洟滴堕声中;声相续,午夜不辍也”数句,由“人”而“绩”,由“绩”而“漏”,又由“漏”而“声”,由“声”至“午夜”,真可谓“凌波微步,步每不咫,一咫一莲生”,一步一摇曳者也。王士禛在读过蒲松龄的文集之后,曾有《题〈聊斋文集〉后》的跋文评论蒲松龄的散文,称蒲松龄散文的风格为“古折奥峭” [2] 541 ,可谓真识聊斋之文者。这种经过作者长年累月的坚持和练习而形成的创作风格,与一般文士所作的那种文从字顺的散文风格迥异,文气笔致绝不相同。蒲松龄的馆东毕盛钜也好,写过《〈帝京景物选略〉小引》跋文的李尧臣也好,如果在偶尔之间让他们去写这样一篇具有蒲松龄散文风格的《袁贤母传》,哪怕是刻意模仿,也是难以达到如此形神俱肖的地步的。

其三,尤为重要的是,《袁贤母传》一文的遣词造句,体现了蒲松龄鲜明的个人特征,具有蒲松龄为文所独具的个性化的修辞色彩。

一个作家写诗作文,选词成句,往往在字句中体现着自己的好尚喜爱和学问修养,对文辞的修饰也常常体现着作者的个人特征。从修辞学的角度来看,不妨把这种个人的修辞特征称为“个性化的修辞色彩”。尝见语言学者探讨汉语词彩学、方言修辞学的相关问题,但从作家研究的视角出发,探讨一个作家修辞、词彩的个性特征的论著尚不多见。不同的作家写出的作品具有个性化的修辞色彩,可以说是一个显见的事实。如鲁迅为文,爱把常人使用的“纪念”写作“记念”,“介绍”写作“绍介”,“幼儿园”写作“幼稚园”一样,蒲松龄笔下写出的文字,同样有他的个人特征在,具有为蒲松龄所独具的个性化的修辞色彩。

笔者以为,蒲松龄遣词造句的个人特征或曰个性化的修辞色彩,有些就体现在《袁贤母传》一文之中。下面举三例以见之。

(1)裁。蒲松龄为文,喜欢把“才”字写作“裁”字。以“裁”代“才”,对文字而言具有修饰意义和修饰色彩。下面请看例证:

《聊斋志异·尸变》:“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

《聊斋志异·青凤》:“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

《聊斋志异·折狱》之异史氏曰:“我夫子有仁爱名……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

再看《袁贤母传》:“愚山裁五龄,会淄大乱,人死以国量,愚山父亦罹祸。”

笔者以为,就像常人约定俗成地把“十锦”一词写作“什锦”一样,蒲松龄为文时以“裁”代“才”,对文章所具有的修饰意义而言,性质是全然相同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古今之作家可谓夥颐。但像蒲松龄这样别出心裁地在行文中以“裁”代“才”者可曾有过?《红楼梦》里香菱的《咏月》诗写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天上的月亮光华自难掩蔽,具有蒲松龄个人特征的修饰语词在他的文章中独具面目,熠熠生辉,其精其魄同样难掩。

(2)雅。“雅”字有多个义项,其中之一有“十分,很”之义。表示“十分,很”的意义时喜欢用“雅”字,同样是蒲松龄选词用词的个人特征之一。请看例证:

《聊斋志异·黄九郎》:“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情意致,雅似三娘。”

《聊斋志异·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

《聊斋志异·云萝公主》:“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

再看《袁贤母传》:“雅不喜佞佛,为惜福则斋;雅不乐僧尼敛丐,为周急则舍;雅不欲饮炙纷纶,为文人佳客则肴酒。”

《袁贤母传》于一篇数百字的散文之内,竟连用了三个“雅”字。细读此文可以发现,这三个“雅”字都是为了追求文意曲折、用字峭奇的创作风格而使用的。打一个比喻,三个“雅”字即如古代美人头上的饰物步摇。元好问的《画堂春》词写道:“月娥来自广寒宫,步摇环佩丁东。”有了这三个“雅”字,这段文字才出现了步步摇曳的绰约风姿。如果是出自一位为文平易者的笔下,不以文笔摇曳为美学追求,这三个“雅”字其实是可以简省不用的。

(3)十指。“十指”本义指人的十个手指,也可以借指双手、两手。“十指”同样有多个义项。就蒲松龄为文的个性特征而言,他在叙及人的双手时,则喜欢使用“十指”一词以代之。下面是具体例证:

《聊斋志异·丁前溪》:“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栗,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妾驱使。”

《聊斋志异·侠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

《聊斋诗集》卷四癸未《袁太君苦节诗》之小序:“且以劬劳十指,犹助阮修之婚;艰瘁两朐,尚恤翳桑之饿。”

再看《袁贤母传》:“母形之外惟影,忧无分、劳无代者。又家无卓锥,就兄居,以十指活。”

以“十指”二字代“两手”或“双手”,其修辞意义是使得语词由熟变僻,由俗变雅,从而产生“陌生化”、文言化的表达和阅读效果,使文章的色彩由顺畅平实变为峭丽典雅。在蒲松龄的作品中,选用准确表达自己美学好尚的语词,从而使得作品风格由熟变僻,由俗变雅,使得由文字构成的作品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其实是蒲松龄经常使用的长技。具有这种修辞特征的“十指”一词分别出现在《袁贤母传》和蒲松龄的其他作品之中,这同样显现了蒲松龄个性化的修辞色彩与特征。

以“裁”代“才”,以“十指”代“两手”或“双手”,以“雅”表示“十分,很”的意义,这都是具有蒲松龄个人特征的选词用词的典型例证。既然在《袁贤母传》和蒲松龄其他作品中,都出现了这种具有蒲松龄个性化修辞色彩的特征语词或曰典型语词,那么也就可以作出肯定性的结论,《袁贤母传》虽然署名为毕盛钜作,但却无疑是出自毕家的西席蒲松龄之手,是蒲松龄代毕盛钜而作的一篇人物传记。

综上所言,署名毕盛钜作的《袁贤母传》一文,显现了蒲松龄中晚年散文创作的独特风格,文中出现了具有蒲松龄个性化色彩的典型语词,体现了蒲松龄遣词造句的个人特征,而作此文时蒲松龄居于西铺毕氏西席的位置,此前此后皆有其代馆东毕盛钜执笔为文的证据在。故笔者的结论是,《袁贤母传》为蒲松龄代毕盛钜而作的人物传记,是蒲松龄的一篇佚文。

参考文献:

[1]白亚仁.《袁太君苦节诗》本事初探[J].中华文史论丛,1985,(4).

[2]蒲松龄.蒲松龄全集[M].盛伟,编校.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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