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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瑞云

2016-11-14刘艳玲

蒲松龄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瑞云蒲松龄聊斋志异

刘艳玲

摘要:《瑞云》是《聊斋志异》中一个以“知己”为内核的具有道德训化意义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的瑞云是贺生的陪衬品,形象不够丰满鲜明。汪曾祺从审美的视角对《瑞云》进行改写,通过增添艺术化的生活细节,写出了一个情性、品质、神韵俱美的瑞云,表现了瑞云与贺生间的平等关系,突出了小说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聊斋志异;瑞云;贺生;蒲松龄;汪曾祺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有不少是以人物关系中的“知己之情”为其精神内核的。这些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看重的是人间的知己之情,知心之爱,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有别于传统爱情故事一见钟情、千人一面的模式旧套,在互为“知己”的基础上经历悲欢离合成就自己的姻缘,可以说是大大地拓展了古代爱情故事的空间,提升了中国古代爱情故事的层次和内涵。《瑞云》是《聊斋志异》“知己型”爱情故事中较为典型的一篇。从思想层面看,《瑞云》篇除了是一个“人生所重者知己”的爱情故事外,还讲述了“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的道理,因而是难能可贵的。

蒲松龄之后二百余年,中国文坛上出现了另一位著名短篇小说家——汪曾祺。汪曾祺挚爱中国传统文化,尤其喜爱文言笔记小说的理趣与神韵,被人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台湾小说家张大春曾这样评论汪曾祺的小说创作,说他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努力,这份努力正是为今人早已习焉不察的短篇小说寻出一个逼近中国古代笔记传统的新领域,而此一新领域偏偏就在吾辈多已弃之而不读的文言文旧坟堆里” [1] 105-106 。在这一着意开发的“新领域”里,汪曾祺不仅创作小说,也尝试改写小说旧作。他说,“中国的许多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从《六朝志怪》到《聊斋》,都值得重新处理,从哲学的高度,从审美的视角” [2] 239 。于是,我们有幸读到了他的《聊斋新义》系列作品13篇。其中的《瑞云》篇,是汪曾祺“考虑得比较成熟的”“有我的看法” [3] 121 的一篇改写十分成功的作品。将《聊斋志异·瑞云》与《聊斋新义·瑞云》一作比较,我们将会看到怎样的蒲松龄与汪曾祺,又会产生什么样的阅读体验与收获呢?

瑞云的容貌

蒲松龄写瑞云的容貌,用笔极为精炼概括。他笔下只有“色艺无双”“绝世之姿”八个字,再无其他具体的描绘。这虽是体现了《聊斋志异》描写女性容貌极简省极概括的一贯特点,比如写婴宁是“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写娇娜是“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写宦娘则是“貌类神仙”,写阿绣只用“姣丽无双”。但婴宁、娇娜,概述文字之外尚有笑容、美目、身姿,可容读者或感或想,唯宦娘、阿绣、瑞云们则叙写不免过于笼统,有俗套泛泛之嫌,人物的身影少有细节映衬,如月光下的美人,模糊而不够清晰。作为后来的改写者,汪曾祺又怎样来写瑞云的容貌呢——

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 [4] 229

语言平淡,简省。有直接描写,更多侧面衬托。有人惊诧于她的貌美,更有人艳羡她皮肤的白嫩。简简单单几句话,一个明丽天然,“清水出芙蓉”的少女形象就这样出现在读者面前。这也可以说是汪曾祺善于刻画女性形象,尤其是妙龄少女之创作喜好的故伎重演和一脉相承。而“灵隐寺烧香”“姑娘媳妇偷偷……打听”一类细节,又使得故事具有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域特征。

汪曾祺除了借姑娘媳妇之口侧写瑞云美的主要特征——白嫩外,还通过狎客的品评进一步烘托瑞云的浑然天成之美——

有的说是清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玉。一传十,十传百,瑞云身价渐高,成了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4] 230

这些烘托描述,既凸显了瑞云的美丽,又连带交待了瑞云的生活环境,还是后文相关情节的衬托和伏笔,可谓一石三鸟。

即便后来瑞云脸上有了那块黑,汪曾祺也十分注意分寸,恰如其分地将这块黑改写得处于读者可接爱的范围之内——

瑞云送客回来,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这块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功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4] 232

汪曾祺的描述,给读者的印象、感觉仅仅是瑞云脸上有了一块黑,这块黑会使瑞云无法见客,但读者并没有因此觉得她有多么的难看。而《聊斋志异》中的瑞云不是这样的。蒲松龄要赞扬故事中的贺生“不以妍媸易念”的美德,于是把瑞云写得丑极了——

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丑状类鬼。[5] 1388

这样的瑞云似乎令人不忍直视。这样的描写对瑞云来说未免过于残酷。难怪汪曾祺要说:“《聊斋》写她(瑞云)‘丑状类鬼很恶劣!” [2] 238 所以,从审美的角度,汪曾祺刻意作了如上的改写。

在蒲松龄和汪曾祺的笔下,出现的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瑞云。仅就人物的容貌而言,蒲松龄笔下的瑞云,真实而不避其丑,更近生活的原生态,是一个生活化的瑞云;而汪曾祺笔下的瑞云,丑的面目被作者着意洗淡了,一个风姿绰约的瑞云掩映在诗意的故事里。和蒲松龄的原作比较起来,她反倒显得有些朦胧了。

瑞云的语言

《聊斋志异》中有很多经典的、个性化的人物语言。这些颇具功力的语言描写,是蒲松龄成功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如《婴宁》篇,婴宁与王子服的一段对话,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婴宁的天真、娇憨与黠慧之态;《邵女》篇,媒婆贾媪来到邵家为柴廷宾说媒一段,贾媪的说辞被评论者冯镇峦称为“舌底生莲,辞令最妙品” [5] 886 ,一个活生生的媒婆跃然纸上。然而,在《瑞云》篇里,女主角瑞云却是惜言如金的一个人。整篇小说,瑞云的语言只有两处。一处是养母蔡媪想让瑞云接客,瑞云开口说道——

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 [5] 1387

另一处是瑞云从心里喜欢前来看她的贺生,悄悄地对贺生说——

能图一宵之聚否? [5] 1388

这两处语言,可以见出瑞云对正常的夫妻生活的憧憬与向往,同时也透露出身为妓女,瑞云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悲哀。蒲松龄笔下的瑞云,琴棋诗书画俱精,为人很有主见,属意于一介贫寒书生贺生。她身子骨细弱,干不了重活。后来嫁给贺生,她因貌丑而“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瑞云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应该是个童心未泯的人,她有什么样的喜怒哀乐?这种颊上三毫,传神阿堵的细微之处,以人物的语言表现似乎是最恰当不过的,但不知为何,这几笔被蒲松龄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小说家都是具有极强的观察力的异秉的人。汪曾祺写小说,念念不忘的是老师沈从文反反复复、经常说的一句话,“要贴到人物来写” [2] 287 。贴到人物来写,自然离不开人物的语言这个细节。经汪曾祺改写的《瑞云》,不仅增添艺术化的生活细节以反衬侧写瑞云的容貌之美,还为瑞云增添了许多语言细节,让蒲松龄笔下那个纸片儿似的瑞云变得丰满起来,神采飞扬起来。同样是养母蔡媪让瑞云接客的细节,汪曾祺写道——

“妈妈说的是。但求妈妈依我一件:钱,由妈妈定;人,要由我自己选。”

“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

“要一个有情的。”

“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

“这是我一辈子头一回。哪怕跟这个人过一夜,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就顾不得许多了。” [4] 229

汪曾祺增添的这段对话,将原作中瑞云心中可能蕴有但却没有表达的意思充分显露了出来,表现了瑞云执著、果敢的一面。

瑞云与贺生第一次见面,两人彼此属意,暗生知己之情。第二次见面,瑞云说——

“我以为你不来了。”

“想不来,还是来了。”

瑞云很高兴。虽然只见了两面,已经好象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瑞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贺生也很少说话说得这样聪明。[4] 231

极简练的对话,瑞云既喜又嗔的小儿女情态毕现纸上。恋爱中的人是最幸福的,两个人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好一个汪曾祺,真是忘情之际千句少,不投机时无话说呀!

快语忘时,耳热心仪之际,瑞云向贺生提出“图一宵之聚”的要求。但贺生家贫,不敢有此非分之想。瑞云说——

娶我,我知道你没这个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儿身子交给你。以后你再也不来了,山南海北,我老想着你,这也不行吗? [4] 231

这是人生中多么令人伤感的一件事。瑞云也知道不可能,但她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说给自己喜爱的人来听。瑞云的奢望中透露着少女的人生梦想,也透露着她的纯真和稚气。汪曾祺“贴到人物来写”瑞云的个性语言,这是蒲松龄笔下所无而汪曾祺笔下所有的,是改写后的瑞云所具有的声口与气质。

瑞云与贺生

《聊斋志异·瑞云》通过一个以“知己”为内核的爱情故事,赞美贺生“不以妍媸易念”的高尚德操。贺生的形象很完美,其道德修养令人称赏。他才名夙著,但“家仅中资”,他素仰瑞云之名,所以竭力筹办了礼物一睹瑞云芳容。没想到一见之下,阅富商贵介无数的瑞云竟对自己独加青眼,并以情诗相赠,芳心暗属。贺生回到家里,吟玩瑞云所赠诗词不置,越发情不能已,备了礼物第二次去见瑞云。瑞云希望能与贺生有“一宵之聚”,贺生回答说——

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 [5] 1388

贺生对瑞云的感情,并不是一般狎客对妓女的赏玩,他是把瑞云作为人生知己来尊重来爱慕的。之所以选择离去,是因为他既没有一般狎客“春风一度即别东西”的那种潇洒,更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更尽而别”之后那种绵绵无绝期的思念。

瑞云被一秀才“毁容”之后,门前冷落车马稀,蔡媪便把她赶到厨房当奴婢驱使。贺生听闻此事后来探望瑞云,见她“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贺生很可怜瑞云,与蔡媪商量,愿意赎瑞云回家做他的妻子。贺生变卖了田产,尽倾所有,赎瑞云以归。进门后的瑞云自惭形秽,不敢以妻子自居,只愿做贺生的小妾,虚位以待贺生再娶正妻。贺生对她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贺生于是不再娶。瑞云“毁容”这一非常变故让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也让贺生实践了自己“痴情献知己”的“誓言”,贺生更成为瑞云生命里的知己。变生意外的结果是贺生终于娶了面生黑斑、变丑了的瑞云,贺生本人也完成了由一介文弱书生到一个道德高尚、精神崇高的正义之士的转变。至此,贺生成为了一个道德完人。

与贺生相比,瑞云的形象在蒲松龄笔下显得有些单薄。她仿佛是为了衬托贺生的高大而存在的人物,无形之中成了贺生道德实践的一个陪衬。与他们的形象相对应的,是他们之间爱情关系的不平等,或曰身份、人格的不平等。贺生与瑞云,是建立在知己基础之上的一对爱人。按说,不论是知己之情,还是爱人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本来是平等的,小说开端部分的情节也是在这种人物关系的基础上展开的。瑞云属意于贺生,先是赠诗表达心意,继而相邀共聚一宵;贺生爱慕瑞云,无奈家贫无力筹备厚礼,只好以实相告。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爱慕又互相尊重,完全是一种平等的爱情关系。但后来瑞云被人故意“毁容”,贺生再见瑞云时,瑞云的表现是“面壁自隐”,而“贺怜之”。一个“怜”字,隐隐然透露出了此时此刻他们爱情关系的不平等:一边是无颜自卑的瑞云,另一边是正义凛然的贺生。瑞云来到贺家,则是“牵衣揽涕,且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而贺生娶瑞云为妻,世人的态度更是“闻者共姗笑之”。尽管贺生以“知己”之言劝慰瑞云,但贺生一番正义凛然的话语,让读者感受更多的是作者德义教化的意味,而不是两情相悦动人心扉的缠绵爱情。

汪曾祺说:“《瑞云》的主题原来写的是‘不以妍媸易念。这是道德意识,不是审美意识。” [2] 238 道德意识是以善为中心的社会意识,善的基础是社会的伦理观念。善与美,既有联系也有区别。汪曾祺改写《瑞云》,立意便是要把一个社会伦理故事改写成一个具有审美意识的爱情故事。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汪曾祺重塑了一个具有审美意义的瑞云,也把平等的意识赋予了他笔下的贺生和瑞云。

《聊斋新义·瑞云》中,贺生娶了脸上有黑斑的瑞云,洞房花烛夜,瑞云把两枝花烛吹灭,问贺生——

“你为什么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吗?”

“我脸上有一块黑。”

“我知道。”

“难看么?”

“难看。”

“你说了实话。”

“看看就会看惯的。”

“你是可怜我吗?”

“我疼你。”

“伸开你的手。”

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

瑞云说:“你说的是真话。”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是我了。”

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还是你。”

“总不那么齐全了!”

“你不是说过,愿意把身子给我吗?”

“你现在还要吗?”

“要!” [4] 233

因为脸上的那块黑,瑞云吹灭了洞房里的两枝花烛。心里虽然有歉疚,但她已不再是原作中那个自觉无颜而十分自卑的瑞云。在心上人贺生面前,她依然是那个自信的、果敢的、直率的瑞云,因为贺生疼她爱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贺生爱瑞云,爱的是她的全部,即便是那块在常人眼里难看的黑斑,“看看就会看惯的”。这时候的贺生,没有重复去讲那一番正义凛然的人生道理,但在他的脉脉温情里,读者还是感受到了他那迫近云天的正义。

这一段生活化的细节添加,丰满了瑞云与贺生这两个人物形象。特别是瑞云,更显得精神百倍神采飞扬起来。从蒲松龄的原作到汪曾祺的改编,尤为重要的是后者将原作中二人之间爱情关系的不平等化为平等,将原作中的道德宣讲化为小儿女间的互诉衷情。汪曾祺改编的《瑞云》,既增添了故事的美感和温馨,也增加了夫妻之间感情生活的萌萌爱意。

故事的结局

在瑞云遭受“毁容”的奇祸时,贺生经受住了考验。他娶瑞云为妻,有情人终成眷属。故事到此似乎可以结束了,但蒲松龄别出机杼,为这一故事设计了一个更为圆满的结局。贺生有事到苏州,遇到一秀才,自称姓和。贺生在与和生攀谈中得知,和生就是当年在瑞云额上留下黑色指印的人。和生解释说,当年因同情瑞云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有情之人。当得知娶瑞云者即面前的贺生时,和生称赞他道:“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他答应贺生,与贺生一同去余杭的贺家为瑞云洗去脸上的黑斑。到了家里,和生让贺生端来一盆水,在水面上写了符箓。贺生端水进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水到斑除,瑞云一下子变得面容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妻二人出门拜谢和生,而和生已经不见了。

小时候看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故事的结局往往如是。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蒲松龄给瑞云和贺生安排的同样是美满幸福的结局。可是,童话中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生活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这样的结局,甚至和生的整套法术,都是现实的冰冷中透出的一抹亮色,暖色。作为一位立意在古典小说中融入现代意识的现代作家,汪曾祺未曾在《瑞云》结尾的理想状态止笔,他笔锋一转,透露出了世俗生活中夫妻之间情感的涟漪——

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随手消失。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照照镜子,不敢相信。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

夫妻二人,出来道谢。一看,秀才没有了。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象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象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 [4] 235

在《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一出里杜丽娘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女性天生爱美,女性更为悦己者而美。所以,汪曾祺笔下的瑞云容貌复原,她惊喜万分,不敢相信,反复照视,确定无疑之后要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她要让丈夫欣赏她的天生丽质,她本来的绝世之姿。汪曾祺是深谙女性心理的,他写出的是一个女子在重获美丽之后真实的内心情感。就如她在洞房花烛之夜要吹灭那两枝花烛一样,她不愿她心爱的人看到她的“不美”,却喜欢心上人欣赏她的美丽。于是我们看到,此时的瑞云成为了俗世里的小女子,贺生也不再是蒲松龄笔下那个“不以妍媸易念”的道德完人,面对瑞云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若有所失。对于贺生来说,他已经看惯了瑞云脸上的那块黑,“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应该有”,而现在,瑞云的脸变美了,变得不再熟悉,不再如以往真实,贺生与瑞云平静的生活起了涟漪。

汪曾祺笔下《瑞云》的结局,在现实生活中时有耳闻。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许多女子为了美丽飞蛾扑火般地在脸上身上动刀子,当她们袅袅娜娜明艳照人地出现在自己丈夫面前时,却常常会听到一声叹息。她们的丈夫或许与贺生一样会觉得不惯,会若有所失吧。

汪曾祺在谈到《瑞云》一文的改写时说,要有审美意识而不仅仅是道德意识,“瑞云之美,美在情性,美在品质,美在神韵,不仅仅在于肌肤。脸上有一块黑,不是损其全体” [2] 238 。他通过增添艺术化的生活细节,写出了一个情性、品质、神韵俱美的瑞云,突出了小说的审美价值。汪曾祺又说:“昔人评《聊斋》,就有指出‘和生多事的。和生的多事不在在瑞云额上点了一指,而在使其靧面光洁。” [2] 238 蒲松龄借助“和生多事”,从道德的视角突出了贺生品格的高尚,而到了汪曾祺的笔下,同样是借助“和生多事”,却从审美的视角写出了人的情感世界的微妙与复杂。

“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 [6] 31 。彼一时空的蒲松龄和此一时空的汪曾祺,用不同的时代意识、美学观念和思考方式,甚至不同的风格和文笔塑造了两个不同的瑞云,也给现代读者带来了绝不相同的阅读体验。

参考文献:

[1]张大春.小说稗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四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八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二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三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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