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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聊斋志异》的自传性

2016-11-14林海清林骅

蒲松龄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林海清 林骅

摘要:文学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自传性,只有从主客观相结合的角度解读,才能更好地领会作品的真谛。《聊斋志异》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蒲松龄常常通过“异史氏曰”,或通过作品人物之口,直接表露自己的思想观念。更多的情况是在作品的人物形象与情节中融入作家的主体意识。《聊斋志异》中最具自传性的人物形象是科考中的落第书生、社会生活中的告状复仇者和爱情作品中的男主人公。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自传性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学作品归根结底是作家的写心之作,不仅写作品人物的心,更是写自己的心,作家会自觉不自觉地把人生态度、思想意念、情感倾向、审美情趣渗透在作品的意境、情节与形象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文学作品都具有不同程度的自传性。然而,其自传性的含义又有广狭之分。就小说而言,狭义的自传性是指作家在进行创作时,直接借鉴了个人的家庭环境与生活经历,作品带有个人与家庭的鲜明印记。广义的自传性才是通过情节与形象,间接地表露作家的情性与人格。

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至清代,进入了文人独创的成熟时代,作家的主体意识自然会表现得更为明显。《红楼梦》是狭义自传性小说的代表,由于资料的极度缺乏,招致新旧红学家们没完没了地探索曹雪芹的家事、生平与创作情况。《聊斋志异》的自传性也极为明显,由于资料丰富,使我们对凝聚其中的作家“自我形象”的钩辑要方便得多。

蒲松龄与曹雪芹的创作个性不同。曹雪芹追求的是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皮里阳秋的史家笔法,他的主体意识在《红楼梦》中常常是隐藏着的,对事件和人物少有直露的褒贬。蒲松龄则不然,他“孤介峭直,尤不能与时相俯仰” [1] 344 。在撰写这部“孤愤之书”时,似乎无意追求那种含蓄、蕴藉的风格,往往会直接宣泄满腔愤懑与不平之鸣。

这首先表现在那一则则的“异史氏曰”中。《聊斋志异》继承了中国史传文学和文言小说的创作传统,在多数篇章后面都缀上一段“异史氏曰”,作者要“卒章显其志”,要站出来对作品的人物与故事进行评判,要借这个便捷的平台即兴发挥,这是作家主体意识的最直露的表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促织》)与“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梦狼》),表现了他的政治观;“花面相逢,世情如鬼”(《考弊司》)与“剖腹沉石,惨冤已甚……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成仙》),表现了他的社会观;“一钱不轻授,正其一饭不忘者也”(《田七郎》)与“恻隐之一念可通也”(《西湖主》),表现了他的义利观;“美善祸淫,天之常道”(《续黄粱》)与“饮啄有定,不可以妄求”(《库官》),表现了他的价值观;“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娇娜》)与“情之结者,鬼神可通”(《香玉》),表现了他的婚恋观……这一则则诉诸理性的议论文字是我们窥测蒲松龄创作构思的独特窗口,也是了解作家思想观念的宝贵资料。难得的是这些评价性文字写得一点也不呆板,直白自然,幽默风趣,仍不失聊斋风采。而且,又与前面的人物故事紧密结合,相互生发,成为作品的有机整体,同样为广大读者津津乐道。

借作品人物之口,传达作者的心声或卖弄才情,是叙述体小说和戏曲中常用的方法,也是“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的突出体现。实际上这是叙事作品中的议论文字,是作者要借机发挥,因此就容易游离于情节与人物之外,弄不好会露出人工斧凿的痕迹,就连《红楼梦》也难免这样的瑕疵。《聊斋志异》中借人物之口抒发作者心声的情况不但极其普遍,而且创设了合理的语境,与情节发展自然对接,还常常能突出人物性格,实在是高明之至。《成仙》写一位家道殷实的周生,因小事得罪了黄吏部,被黄欺侮,周愤愤不平要与之理论。洞明世事的好友成生劝止说:“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把当政的官宰说成多是不举旗号的强盗,显然是蒲松龄刺贪刺虐的激愤之辞,安插在这里有着极好的语言环境。刚直的周生不听劝阻,惹恼了邑宰,被抓进狱中严刑逼供,险些送了性命,靠成生多方营救,才得幸免。成生直斥官府的那句话实际上是作品的重心所在,前为铺垫,后为验证,镶嵌在跌宕起伏的情节流中,十分自然得体。《梅女》中也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对贪官污吏的怒斥,是一位阴间老鸨骂那个卑鄙的典史:“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显然是作者借人物之口,对贪官墨吏的有力声讨。其语境是写小偷夜入民宅被挚入官,典史受贿三百两银子后,反污失主梅家少女与之私通,要拘来检验。梅女被逼引颈自裁。男主人公封生为典史所设的酒宴上,特招阴间老鸨出来骂宴。这段话既是作者的心声,又是作品人物的语言,完全符合这个虔婆的身份、年龄、教养与性格。只这一段怒骂,就足以使这个形象跃然纸上了。

在叙述性的文学作品中,自传性更多地体现在作家笔下的艺术形象上。因为“文艺家所塑造的最丰采的艺术形象总是能最生动地体现他的个性心理结构的,他总要将自己的个性心理结构所特有的秉性熔铸到他的人物身上,艺术形象仿佛是渗透和凝聚他的精气和血液的亲生儿女。” [2] 108 在《聊斋志异》中,最能渗透和凝聚作家“精气与血液”的形象有三类,他们依次是科考中的落第书生、社会生活中的告状复仇者和爱情作品中的男主人公。

聊斋中科举题材的作品最具主观色彩。蒲松龄才华横溢,久试不第,屡败屡战,遗恨终生。他笔下的举子们也都是汲汲于科举仕途,久困场屋的穷困书生。《素秋》中的俞恂久也是“十九岁老童”,科试亦取得“邑、郡、道皆第一”的佳绩;《司文郎》中的王平子乡试中也“以犯规被黜”,这与蒲松龄的人生境遇何其相似;描写书生落榜时的瞬间痛苦,“或白日做梦,幻像频生”(《王子安》),或“嗒然自丧,吞食如嗝”(《杨大洪》),这与蒲松龄的人生感受何其相似;士子们常常把才高不遇的原因归于宿命,多篇作品把书生败走考场归于“福薄”、“天意”。《司文郎》中的才鬼宋生听说为自己所鄙视的余杭生高中,而所赏识的王平子落榜时,大哭大叫“其命也夫!”这与蒲松龄的人生理念又何其相似!

科举题材作品中最具狭义自传性的作品是《叶生》。作者对他的开场交代就很耐人寻味:“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主人公没有名字的特别交代在全书中似为仅有。接着写他“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后自然又是“所遇不偶,困于名场”。作品以“魂从知己,竟忘死也”作为主线展开情节,作家的主观意图是既要颂扬知遇之恩,又要悲叹命运不佳。前者可能是以自己早年受知于学使施闰章和县令费祎祉为生活基础的,于是构思了一个丁县令,因赏识叶生文章而多方资助他。在叶生再次名落孙山之后,又邀其东游。于是叶生魂从知己,教授丁子,使之高中。这里用离魂的幻化情节将知己之情描写得淋漓尽致。然而,写叶生才华出众又屡试不第才是作品的重心所在。为了显示叶生的真才实学,让他以自己落第的文章教授丁公之子,使其高中亚魁,这样才好把他的科场失败归于宿命:“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 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这不正是作家要借作品人物之口抒发内心深处积郁已久的深重悲愤吗!作品最后写叶生魂魄归来,“凄然曰:‘我今贵矣。”而妻子因家贫子幼,无力下葬灵柩的诉苦,才使他痴人说梦的魂魄无地自容,“扑地而灭”。这与家贫子幼只好离乡坐馆的蒲松龄的家庭悲苦又是多么酷似!才华出众者之所以遭遇不偶,在蒲松龄看来,除了主观原因归于宿命之外,客观原因则是考官有眼无珠,伯乐难寻。这才与上面难得的知遇之恩关合统一起来。说《叶生》是作家经历与思想的直接写照,不为过也。

长期生活在穷乡僻壤,面对着社会生活的满目疮痍,蒲松龄敢于面对现实,为民请命,《聊斋文集》中记载着状告康利贞的事。康利贞是淄川的漕粮官,因鱼肉百姓招致民愤被革职,人们拍手称快。但他又四处奔走,贿赂权贵,官方打算复其原职,百姓得知又愤又惧。于是蒲松龄给时任刑部尚书的同乡王士禛和进士谭再生写信,指责康利贞的庄庄秽行,要求“但使为猫,勿使为虎”,并两次越级西行到郡上告状。他在给好友李希梅的信中说:“无可奈何,弟何惜一再往,而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哉!” [3] 145 可见他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读书人,而是敢作敢为的斗士。文如其人,《聊斋志异》这类作品的风格也不是怨而不怒,而是金刚怒目。在压迫面前多有告状者,如《红玉》《商三官》《席方平》《窦氏》等篇,诉讼的结果或是“讼几遍,卒不得值”;或是恶人“行贿得免”。那么,冤民们的冤屈如何得雪?最有效的办法是以暴制暴,进行针锋相对的报复。《红玉》中那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虬髯丈夫,夜入衙所向贪官投以匕首,仅差半尺未中的威慑力量,才使含冤负屈的冯生得释。一饭必酬的田七郎自刎之后,尸体竟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田七郎》)。向杲干脆变成老虎,一口咬下仇人的脑袋(《向杲》),何等畅快。蒲松龄更赞赏当时社会受压迫最深的女性的英雄行为。商三官的父亲被豪绅打死,两个哥哥上告官府,一年没有结果,打算继续上告。十六岁的商三官把世事看得很透彻:“人被杀而不理,时事可知矣。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包老耶!”于是深夜出走,假扮妓女,手刃仇敌。哥哥们做不到的,这个少女做到了。此外,像侠女、细侯、庚娘、云翠仙、乔女、窦氏等都是在歌颂富于反抗精神的妇女,简直就是女性复仇者的画廊。

在以花妖鬼狐的幻化形象为主角的爱情作品中,男主人公多为现实中的人,而且多如蒲松龄一样的正直书生,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作家自身的投影。蒲松龄是个洁身自重颇有几分冬烘气的老儒,他的婚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与结发妻子刘氏情深意切,相亲相爱,至老弥坚:“怜我衰髦留脆耳,哀君多病苦勤劳”;“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同此夕顿离分” [3] 647 。这有他晚年撰写的《述刘氏行实》可证。他笔下爱情作品的男主人公们,无论在相爱过程或者婚后,都不同程度上表现出对所爱女性的尊重与挚爱。当《青凤》中的耿去病与狐女青凤的关系被发现,青凤被叔叔责骂时,他挺身而出,大声说:“罪在小生,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斧钺,小生愿身受之。”《书痴》中的郎玉柱,在县宰严刑拷打面前,“即垂死,无一言”,坚决不说出颜如玉的去向。这种对女性敢于担当的品德为作家所激赏。《瑞云》中的贺生,当自己所深爱的妓女瑞云身患奇病,“蓬首厨下,丑状类鬼”时,他不顾人们的讥笑,“货田倾装,买之而归”,终于获得美满的婚姻。作家对这种“轻色相而重知己”的可贵品德大加颂扬。相反,在另外一些篇章中,也谴责与惩治了那些始乱终弃、见利忘义的负心汉。此外,在一些作品中,蒲松龄还以夸张的笔法,凸显了他们在追求婚姻爱情之路上表现的狂痴精神。耿去病初见青凤,惊艳之际拍案大呼:“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致使青凤全家惊走,狂态可掬。《连城》中的乔生,宁愿为所爱之人割肤疗疾;《阿宝》中的孙子楚为阿宝断指离魂,都表现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痴情。这种情性恰与“狂固难辞”,“痴且不讳” [3] 58 的蒲松龄相合。扩而大之,在蒲松龄看来,“性痴则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是以之慧黠而过,乃是真痴。” [4] 122 爱情也好,事业也好,没有点执著狂痴的精神,三心二意则一事无成。所以他的笔下还精心塑造了书痴、石痴、鸽痴等一系列狂痴形象,讴歌他们身上的美好人情与人性。

作家主体意识在故事情节方面的体现莫过于篇篇故事的结尾,基本上沿袭了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的大团圆模式,让好人或昭雪,或发迹,或中举,或成仙,劝人向善,符合作家所信奉的儒家仁义和佛家果报之说。对恶人则必施以天谴神怒等各种非常手段,加大恶有恶报的惩罚力度,符合作家嫉恶如仇的个性与“非刚断不足以行其仁” [3] 284 的主张。《梦狼》中的白甲被为“一邑之民泄怨愤”的诸寇砍头之后,又斜按在肩上,使能“自顾其背”。《续黄粱》中那个无恶不作的曾孝廉,让他饱受各种折磨后,直至大呼“九幽十八狱无此黑暗也”,方才罢休。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5] 25 他主张解读文学作品,不但要“以意逆志”,还要“知人论世”,即结合作家的生平思想及其生活的时代来考察作品,这也是我们文学批评公认准则。我们只有结合蒲松龄生活的时代、经历、思想、性格,深入挖掘作品的“自传性”,从主客观相结合的角度去研读《聊斋志异》,才能更全面领会这部优秀作品的真谛。

参考文献:

[1]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G].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2]钱谷融,鲁枢元.文学心理学教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3]蒲松龄.蒲松龄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1981.

[5]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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