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真相（外三篇）

鲁克



生活的真相

鲁克

夜那么长，不写作或者不写字，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有时候突然停下来，就觉得很恍惚：我是不是已经不会生活了？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许多问题你不能想，越想，越睡不着。

长期以来，一到夜晚，如果不写作，我就背抄《岳阳楼记》。有时需要安静，有时又怕太安静，就打开电视，不看，只听，偶尔抬头瞅一眼，你不知道剧中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哪个更真实一些。生活的真实有着诸多难言的沉重，而戏剧又有着太多让你忍无可忍的虚假和不堪。它们都不是你想要的，而你却深陷其中。

庆历四年的那个春天，多么遥远，但被贬谪的滕子京活得是个啥滋味，你可以想见。《岳阳楼记》，是范公传世名篇，文章写得那么好，状景抒情，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尤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雄怀，冠绝今古，作为文人的范仲淹，有这一句就够了。但作为俗人的范仲淹呢？作为儿子，父亲，丈夫，生活中的他，忧和乐，哪个更多一些呢？

我那么迷恋写作和写字，上中学就天天写，当兵后依然如是，复员顶班进了银行工作，更是变本加厉。整天就写啊写，有时顾客在柜台外喊我好几声我都听不见——领导批评我不务正业，有错吗？可当年怎么就觉得那么委屈呢？端了整整十年的金饭碗，一咬牙，扔了。南下北漂，转眼15年，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半生已过；不知不觉，鬓发已白；不知不觉，女儿已长大；不知不觉，他乡已成故乡；不知不觉，曾经的“不务正业”已然成了我的正业甚至大业——写作和写字，已成了我的生活甚至是呼吸……

生活正按着你想要的模样在一天天改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小楷背抄《岳阳楼记》，抄了三十几年，直到昨夜，才蓦然发现范仲淹先生留给后人或者说专门留给我的箴言——就隐藏在那些绚烂的文字后面，我却久久、久久地视而不见——

“进亦忧，退亦忧”——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啊！

人生如单行道上疾驰的列车，呼啸而过——你不要以为风景总在前头，其实当下——此时此刻——你所拥有的已经是最好的——即便后面还有更好的，它也是最好的——生命无可再造，往日不会重来——珍惜你此时此刻的分分秒秒——哪怕孤独，也请——

跟自己相爱。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河南商报报道，郑州实验中学一顾姓女教师日前辞职，她的辞职信只有十个字，却被网友誉为“史上最具情怀辞职信”——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看到这则新闻，我不禁眼含热泪。这几个字，仿佛不是顾老师写的，而是我写的，写在15年前……

从部队复员，顶替父亲的班进了叫做“横沟”的苏北东海县基层信用社，端上了让多少人羡慕不已的金饭碗，起初，我自己也是引以为豪的。在部队的时候，我的文学作品就被空军报发表，书法作品不仅在全军，甚至在全国多次获奖。本以为一身才华，回到地方大有用武之地，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时候当兵的人，大多是方的，方正，刚直，圆滑世故那套，他们不是不会，而是不屑。我就特看不上那些奴颜媚骨、溜须拍马、为了份好差事、好职位而请客送礼、送钱甚至献身的不择手段的人。而这样的人，我从进入基层银行的第一天起，就看得太多太多了。

我被安排做出纳收款员。这活儿在银行系统无疑最脏，也最累，而且压力大——金库的钥匙，你时刻都得带着，放在哪里你都不放心，然而带在身上就轻松了吗？时至今日，我还经常被这样的噩梦惊醒：金库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让我流冷汗的不仅仅是梦，还有真真切切的现实。

那时候我做梦都想着自己的作品发表，获奖，而且凭着自己每天、每月、每年的不懈努力，发表、获奖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本来是渴望凭着书法和文学上的成绩出人头地，然而现实却让梦想碎了一地。那时候，当地日报甚至金融时报隔三差五就会有我的刊头题字或获奖新闻，都没用，领导仿佛都是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看新闻的。头几年我还傻乎乎地写上调申请，工笔小楷，至少三页，那叫一个认真。二十出头，一腔热血啊！我想调到县行去，人秘科不行，工会也可以呀，总之，只要能发挥我的书法和写作特长，干什么都可以！

每年春季，全县工作人员大调动，每当县行的同志来召集全体职工开会，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凭直觉，这次该有我了，毕竟，行里还是需要人才的呀。然而，每次心跳过后，徒留下心塞。

新来的员工大多要从出纳学起，因此我带过不少徒弟，其中有两个，让我终生难忘。一见行长的车来，他们就一边一个拥上去，一个帮开门，一个帮拎包。这俩徒弟都升得很快，没几年，其中一个还成了我的领导，而且对我这个曾经的师父，可真是没少关照。

那时候我渴望获奖，但每次获奖都成了我的负担——请假去外地领奖太难。我怎么也忘不了我亲爱的徒弟对我的谆谆教诲：“鲁哥啊，大家都知道你有才，可你这才跟我们金融系统有多大关系呢？你说你书法获奖，诗歌获奖，这比赛又不是我们金融系统搞的，这假我怎么准？你自己说吧，谁给你带班？”

领导不待见，职工也都对你另眼相看，正所谓恶性循环。时间久了，你甚至会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是报纸，因为当地日报有几个专刊的刊头都长期采用我的题字。但送报人来的时候，假如碰巧我去上厕所，回来你问报纸在哪里，问谁谁都推说不知道——越有你的作品，你越往往找不到它们……

那时候真是傻得可爱，以为自己一直不被重用是自己文凭不高的原因。于是，报考银行学校。我干啥都是很钻的，只要我认为有意义，只要我想去争取。

我初中毕业参的军，而且除了语文，其它成绩都不怎么样。但我拼命自学，一摞职考教材，我翻烂了。全县统考，我一初中生，跟那么多高中毕业的人同场考试，我的数学得了满分，语文满分120，我得了11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人民大会堂领取书法最高奖的时候，有人私下议论：这小子还不知给评委送了多少钱呢。这次，没人说拐话了。

银行学校，两年脱产学习，背井离乡。女儿两岁时，我光荣毕业，而且山东科技出版社推出了我的第一部书法专著《三笔字帖》，我心想：这回该给我调整工作了吧？

横沟信用社全体职工大会上，主任一脸肃穆，语重心长：“鉴于鲁文咏同志的特长……”一听这话，我感觉心脏都跳到嗓子眼里来了。“我们经过研究决定，让鲁文咏同志——继续担任出纳出款……”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1999年底，我辞去银行职务，扔掉端了整整十年的金饭碗，带着妻子和小小女儿，南下，北上，开始了另一段人生旅程……

婚姻是一场忍耐

“爱”是一个很温暖的字眼，但却像“诗”一样，你分明感觉得到，分辨得出，可要准确定义它，又有点难。

《新约·哥林多前书》这样说“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圣经此处所言之爱，是大爱，它包含了亲爱、情爱、友爱和对宇宙万物之爱，以及对全能的造物主及其话语——“真理”的爱；而现实生活中，单就情爱来说，“恩慈”和“盼望”自不必说，恐怕“忍耐”和“包容”才是婚姻生活中两个至关重要的纽带或谓基石——

那些日子过不下去最终分崩离析的夫妻，他们常说的一定是累了倦了——爱没了——其实不是“爱”没了，是“忍耐”和“包容”没了；那些白发苍苍，相守一生的夫妻，我们总是很羡慕，很感叹：“哇！你看他们多恩爱！”其实呢，把他们皱纹里的微笑背后的潜台词翻译成白话，那多半是：“我忍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包容是最好的盼望；忍耐是最大的恩慈。

善良的提问

那时我刚到人民文学不久，有一次受陆建教授邀请，随着杂志社几个大家去广播学院给学生们讲文学。自由提问阶段，学生们都很踊跃，当然，被提问的多是肖复兴、李敬泽等大家。

一个男生获得了提问机会，他把目光转向毫无名气的我，说，我想向鲁文咏老师提几个问题……他的目光里盛满了善良，那一刻，我真的好感动。仿佛我才是个受到鼓励的学生，我说你问吧，我知道什么就告诉你什么。

男生的第一个问题是：鲁老师，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说，我要说我只有初中毕业，你信吗？底下一片笑声；他的第二个问题是：国外名著，您都读过哪些？能给我们推荐一些吗？我说我要告诉你我基本都没读过，你信吗？又是一片笑声。

我知道他们是不信的，以为这是鲁老师的幽默。其实我没有骗他们，也从不骗自己。

他的第三个问题是：怎样才能写好诗？我说，就用最朴素的语言，书写你最真实的疼痛或感动。

男生说，谢谢鲁老师，从您的回答里，我能感觉到您的坦荡和真诚……

十几年了，那个给我鼓励目光的斯文男生，我至今记得。如今，一看到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成功男士，我就不由得联想：这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善良男生长大的吧？我相信，他的前途不会差，因为他善良，而且，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