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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爷

2016-11-14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车棚大爷

中篇小说·贝 加著

风情渐老见春羞。

——李煜《柳枝》

照习惯,校图书馆郑馆长一上班便先沏上一杯龙井。刚在办公桌前坐定,忽听一阵陌生的敲门声,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走进来。他不由得一愣。

“郑馆长吧?”前面胖胖的那位笑眯眯地说,“实在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来打扰您了。我们是咱管片派出所的,我姓高。”又一指身后那位戴眼镜的,“这是我们刑侦科小梁。有点情况想跟您核实一下。”

郑馆长马上起身热情招待,又是看座又是让茶。两位警察推谢一番,落了座。高警官问道:“郑馆长,咱图书馆是不是有一位叫马博礼的,在静安里小区住?”

“对,没错!”

“他近两天上班了吗?”梁警官追问道。

这一问,郑馆长倒含糊了,“应该上班了吧!——等一下,我给你们问问!”他随即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图书馆采编部,“喂,谁呀?小黄啊,马博礼在吗?……什么?不在?……两天没来上班了?没来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我跟你说,你们采编部……出差?出什么差?最近有差要出吗?……行了行了,这事回头再说……”他撂下电话说,“这两天他没来上班。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两位警官相互对视了一下,转向他。高警官说:“那就说明问题了。静安里小区那个修车的侯师傅的女儿前天夜里被杀,马博礼有重大嫌疑。现在到处找不到他。我们在他家门口守候了一天一宿……”

郑馆长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马博礼——杀人!不会吧?”

梁警官说:“我们也希望仅仅是个嫌疑,但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他。只有找到他的人,一切才能真相大白。我们希望你们单位能积极配合,一有线索及时与我们联系。”

“一定!一定!”

“郑馆长,马博礼平时在单位表现怎么样啊?”高警官又问。

“表现嘛!应该说工作上没什么问题,挺老实挺认真负责的一个人,就是有点闷,有点怪脾气,不太爱讲话。你也搞不清他脑子里整天都想什么。”

“他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郑馆长极力回想,“没看出来!”

“他的业余生活您了解吗?”梁警官插言道,“比如说下班后都干些什么,跟谁来往比较密切什么的……”

“哎哟,这个……还真不是很清楚!要不我给你们找人问问?”

这一消息在图书馆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马博礼所在的采编部。一整天采编部也没得消停,人们纷至沓来,来打探实情,来挖掘内幕,来抒发感慨……其实采编部的人也并不比他们了解更多。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打哪传出来的,人们认定这是一起情杀案,马博礼与侯师傅的女儿有染。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这怎么可能?”待充满好奇的人们散尽了,部主任小黄关起门来,开始跟本部门的几个同事议论起来,“还是个残疾姑娘。”

“怎么不可能!”容姐坚决维护这一观点,“身体残疾,可人长得漂亮啊!”

“再怎么漂亮,她也是个残疾呀!”黄主任说,“你看老马挑对象跟挑鲜花似的,最后就挑中个残疾?”

“要说这方面,我比谁都了解他。”容姐摆出了权威的架势说,“就他那对象,我给他介绍了多少啊!见一个不成,见两个不成。那挑的,眉毛长得一高一低都看得真亮的。”

“是啊!不光残疾,不是说,还结婚有孩子吗?”阿媛在一旁说。

“那也说不准!” 容姐说,“这人啊,年纪大了不结婚,就会出问题,甭管男人女人。”

“咱小黄也没结婚呀!”阿媛调皮地朝黄主任一努嘴。

“对了,小黄,这也算是对你的警告。我平常没少跟你唠叨吧!麻溜把婚结了,省得到最后像马博礼似的。”容姐说。她最年长,因此在部门里总像个家长。

“照您的意思,我最后也随便讨个姑娘凑合了?”黄主任挤眉弄眼地哈哈一笑。

“你俩可不一样。”阿媛评论说,“老马是挑花了眼,小黄是来者不拒。”

“别没大没小!”黄主任一本正经地用手点着她,“小黄是你叫的吗?你得叫我黄叔叔。”

“你得了吧,别跟我这捡便宜!叫你小黄怎么啦?说明你年轻。”阿媛不服气,“马博礼我倒叫他老马,他还不高兴呢。弄得我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唉,你们发现没?”容姐说,“马博礼这一年来变化确实特别大。”

“啥变化?我没看出来。”黄主任说。

“我就觉着他变得越来越怪。”阿媛说。

“他本来就够怪的!不是这样吗?一会说语言有能量吧,一会又觉得地球转得快了吧。整天神神道道的。”

“你们眼光有问题,这都不是主要的。”容姐又拿出权威人士的架势,“要不就是你们跟他天天在一块,麻木了。我出去这一年多,回来见他第一眼,大吃一惊。心说,‘他怎么一下子老成这样了!’后来我跟阿媛感叹,你记不记得?我说:‘男人不结婚也变老啊!’他正好推门进来,可能听见了,老大不高兴,后来见我就不说话。”

“没错!”阿媛说,“有一次我一进办公室,见他一个人缩在座位上。你们猜他在那儿干吗?他正对着镜子薅鼻毛。一见我他不好意思了,赶忙收了手,弄得我也挺尴尬。”

“老马怪事多了!”黄主任笑说,“我现在纳闷的是,咱们离他这么近,也没听说他在闹啥恋爱,居然还情杀了!他能干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来,这是我想不通的。”

“这叫什么恋爱呀!”容姐说,“照时髦的说法是婚外情,说白了就是通奸。你想,这种事他能跟外人说吗?这老马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说实话,别看我们共事这么多年,要让我说说老马到底啥人,我真说不清。”

大家一琢磨,还真是。一时半晌无语。

他们的确对马博礼太缺乏了解。不要说他们,就说他自己吧,对自己又了解多少呢?这都很难说。可以肯定的是,情杀的传闻不过是公众舆论的自娱自乐,而容姐的一句“男人不结婚也变老啊”倒有几分贴近实际。不过这也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其中却另有隐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把马博礼唤作大爷了。比如在超市里,年轻漂亮的女服务生会拉住他推销:“大爷,这电动按摩椅新到的货,您老坐上试试?”或者走在路上,突然被一个大小伙子拦住去路,劈头问道:“大爷,这附近有一家农业银行,您知道在哪儿吗?”被如此唤作大爷,他臊得浑身一阵火烧火燎,特别是发现那呼唤者并不见得年轻,简直叫他怒火胸中烧了,恨不得对着那张充满期待的脸大吼一声:“去你大爷的!啥眼神啊!看好了再叫!”不过,他一次也没对人这么吼过。这不符合他的禀性。不舒服归不舒服,真遇到那些问路之类要他帮忙的事,他倒还热心相助;对那些无聊的招呼,他不予理睬就是了。他把一切罪责归咎于我们民族文化中这种仿亲属称谓:你有什么权力把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放在叔叔、阿姨、大爷、大妈的位置上?他常这样想:这种虚情假意的亲热称呼其实是对人的不尊重,是对他人情感的肆意绑架和践踏。他更希望人们称他为先生,简单明了,然而他被唤作先生的时候绝无仅有。

最经常,也是最执着最畅快地喊他大爷的,是他所住小区的修车人侯师傅的女儿侯絮。他认为,一切都是从她开始的。

事情还得从静安里小区建收费自行车棚说起。

该小区自行车盗窃案曾一度频发,其中就包括马博礼的车。为了保障业主财产安全,小区物业决定修建一个收费车棚,指定专人管理,存车拿牌取车验牌,按时锁门开门。管理人就指定为在小区东门外支摊修车的侯师傅。马博礼在他那儿修过两次车,换过一个脚踏板,可是没用俩月脚踏板就蹬零碎了。他要求换一个新的。侯师傅不给换,说他这里没有包修包换的业务,两人便吵起来,闹得很不愉快。此后他再也不到侯师傅那儿修车了,每天上下班从他修车摊前经过,就像没看见一样。听说收费车棚管理员是侯师傅,他迟疑半晌,还是办了存车手续,把车存了进去。

一天早上,他取了车,刚走到车棚门口,忽听到身后有人大叫:“大爷!”声音尖利,还有些含混不清。他没理会,仍旧往外走。“大爷!”那声音又叫起来,尖利中分明透着急躁。车棚里没别人啊!他只好停下脚转回身,只见一个年轻姑娘正从车棚深处朝他走来。她长得又瘦又小,头向一边拧歪着;右腿明显细短,每向前跨一步,半边身子就猛一扭;一只手端在腰际钩子似的勾着;脸色苍白,颧骨凸起,嘴唇又薄又红;弯弯的月牙眉,一双眼睛十分灵秀。她脚步有点急,满车棚里回响着她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见她这样走法,马博礼真担心她会栽倒。

“你是在叫我吗?”他问。

“对!叫——你!”她扭歪着头,说话含混吃力,“你——车牌呢?”

马博礼从口袋里掏出车牌。她接过去,核对了号码。

“你不能带走,要放在盒子里。”她指了指门口凳子上一个装车牌的纸盒。

“这有什么关系?”他说,“我回来时再挂到车上,一天进出好几次,来回来去的……”

“不——行!车牌不——能出车棚。”她一副认真相,“这是规定。”她用那只钩子手一指门口牌子上的“服务公约”。

“我跟侯师傅很熟的,我们……”

“那也不——行!”她把车牌磕碰着捆在一起,扔到纸盒里,表情严正。

“你是侯师傅的女儿吧?”他没话找话。

“是!”

“以前没见过你。”

“我才——来的。”

“你叫什么呀?”

“侯絮。”

“今年多大了?”

她苍白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她扭转身去,“十九。”

他骑上车走了,那声尖利的招呼热切地打身后追上来:“大爷再——见!”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喊他大爷。一整天他心里都热辣辣的不是滋味。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叫我大爷了!真他妈的,我有那么老?我还没结婚呢!坐在班上他心里犯了嘀咕,长长的分类书单,他半天也录不进去一条。容姐他们跟他说话他也不走脑子,只是对着电脑发愣。显示屏上影影绰绰映出他的面相,他想看眼光又发飘,目力无法集中似的,脑子里不由得往这方面转念头:管我叫大爷!我身上有什么特质与这一称呼相配么?……去他大爷的,啥眼神啊!瞧她那模样,眼光也正常不了……不过看样子她并不傻,也许真的是我……一上午他就这么翻腾着。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想尽快把那点活干完,可他终于坐不住了,跑进卫生间去照镜子(尽管他对自己的面相再熟悉不过),去寻找他所谓配得上这一称呼的特质。后来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一有人叫他大爷他便跑去照镜子。镜中人脸色暗黄,面皮松弛,不过若不笑的话脸上并没有明显的皱痕;头发尚黑,头顶虽已见谢(偶尔发现一根白发,他立刻拔掉);鼻梁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把眼睛挤成两粒黑豆;背有点驼(这肯定跟长期在电脑前工作有关),但体形保持得还不错……他翻过来掉过去地打量自己,做出各种表情和动作。哪里有什么大爷的影子?他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有自信的,便不禁想到了侯师傅,那张脸又黑又胖,肉鼓囊囊跟核桃皮似的嘟噜着;脑袋上没几根头发,还腆着个大肚子。我不会比她爸更惨吧?还管我叫大爷,瞧她那模样,眼神肯定也残疾。

他对着卫生间的窗户抽了一支烟,心里总算平复下来。

那一年马博礼四十五岁。他并没有老之将至之感,至少他觉得自己还不算老。正像俗话所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正当年。他一直在积极地找对象谈恋爱,打算尽快解决婚姻问题。尽管看来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可得找个称心如意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到最后总不能随便找一个凑合了吧?见了不少,有的还正经谈了一阵。容姐给介绍的,他自己上网聊天聊上的,参加联谊会认识的,可交往一接触,总觉得合不来,总感觉像是鞋里进了沙粒或衣衫领子上扎了根头发茬儿,非将之剔除而后快。鞋中沙粒和衣领上头发茬儿都纯属偶然,要是谈恋爱中老有这种感觉就是你自己出了问题,容姐每每给他点中要害。可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容姐却支吾,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马博礼大学一毕业就一头扎到校图书馆采编部,再没挪过窝。他的工作就是每年为图书馆订购一批新书;到货后,给新书进行分类,编目造册,登记入库;再就是定期盘库,掌握图书馆库存情况;有时还出差,参加个图书展销会订货会什么的。他工作不算太紧张,可也闲不着,就像当今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多数人一样,进行着重复性的劳动,过着钟表规定下的刻板生活:早上按时上班,晚上按时下班,走着同样的路,吃着同样的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每天早七点他准时被手机闹铃叫醒,吃点东西便骑上车去上班。办公室的工作气氛很是融洽,同事之间彼此亲热和气,每天相互之间都少不了要开个玩笑,扯些家常闲话。或者把当今国内外大事拿来讨论一番。容姐最年长,动不动就摆出老大姐的架势;部主任小黄倒丝毫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官,跟大家很有些哥们儿义气;阿媛则刚进馆没两年,身上学生气尚未脱净,说话做事不免有些愣。马博礼年龄在办公室排第二,不过无论年纪大小,馆内一律称他为老马。他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因为上大学时他便是“老马”了,便一直“老”了下来,这似乎仅仅出于一种习惯。

马博礼话不多,大都在埋头干活。在办公室的闲谈中,他是个旁听者,时而参与进会意的一笑。除非他有感而发,一般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午餐和晚餐他一般都在学校食堂解决了。下班回到家他便往屋里一猫,不再出门。他的业余时间都是在那六七十平方米的空间中度过的,陪伴他的是手里的书籍和香烟。在办公室里禁止吸烟(他忍不住时就躲进厕所过把瘾),在家里他可以一支接一支地吸。他总是一边吸着烟一边看书。似乎是受到职业的影响,他对书有一种亲近感,常常手不释卷。他书读得很杂,历史传奇、流行小说、人物传记、经贸科普……凡是拿到手的东西就翻两页,能引起他兴趣的就读下去,没有一定之规。有时他也看看电视,作为看书的调剂,或者上网找人聊聊天。当然他上网有一个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对象。网上能聊到一块去的不好碰到,犹如大海里撒网。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茫茫然,往往是聊来聊去聊得心灰意懒,整个屋里都冒出冷气,好久暖不过来。

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会活动,因此很少出门,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而且一下了班,就连单位的同事也像断绝了联系似的,要是没事电话也不打一个。在他住的小区中,经常有一些与他年纪相仿的老大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下棋、甩扑克,吆五喝六呼朋唤友,他从不与他们搭讪。在他眼里那些人是一群异类,与他毫不相干。他不善与人交往,在人群中他往往会不知所措,他总是独来独往……他的生活像是被安置在了一个圆形的轨道上,没完没了地转着圈滑行,同样的人物、景致一遍一遍地打眼前闪过。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再现。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今天、昨天和明天,它们完全是同一天,这一天长得无穷无尽。他四周笼罩着深沉的寂寥。这寂寥是有重量的,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无形中却又遮人耳目,妨碍视听,仿佛他置身于崇山峻岭之中。这寂寥便厚重如那群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穿透,然而他却又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对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有一天,一个尖利含混的呼唤将它扯裂。

马博礼每天都避免不了要跟侯絮见上两面:早上去车棚取车,晚上到车棚存车(更不要说走在小区里随时都可能与她迎面相遇了)。侯絮就守在车棚门口,或站或坐,见了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把头扭得更歪一些,那钩子似的手在腰际蹭两蹭,接过他的车牌,启开薄唇片的大嘴巴含混又畅快地高叫一声“大爷!”出于礼貌,他打嗓子眼里哼一声,算是回应,便再无话,心里却老大的不快,直想指着她鼻子骂:“滚一边去!谁是你大爷!”因为避免不了这样的见面,也便避免不了被如地召唤。心里最初燃着的那阵阵羞愤,久而久之变成了闷烧着的炭火,郁结于胸,使他对存车取车充满了焦虑,就像在过一道关卡似的,那是对一个决定性时刻的等待,直到她叫出了“大爷”,他内心的紧张才一下子得到舒缓。随后便是一阵气恼和自责,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这点破事……可我干吗还哼哈答应她?好像我认可了似的,可我就是不由自主。我最好明明白白告诉她,往后不要再这么叫我。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下了好几次决心,可每次见她面后总是吐不出口,最终还是回应了她那声召唤完事。他总觉得,明令禁止一个小姑娘(又是这样一个姑娘)喊他大爷,几近于无礼,而且在发布命令时免不了要带着股火气, 那非把人家姑娘给吓着不可。不!我可不能干这种事。人家叫你大爷不过是出于礼节,尽管她眼神不济。这是可以谅解的,她不正常嘛!何必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呢!完全不必在意。她爱叫我啥,随她去。要怪只好去怪我们的传统习俗了——这可恶的仿亲属称谓!她不过是遵从了这一习俗。她对别人也这么称呼(通过一段时间观察还真是,尽管其他被她唤作“大爷”的男人都实至名归,他不能与之为伍)。他心中一时获得了宽慰,就像一个死刑犯有了陪绑。

这个收费车棚是由原来的一个旧车棚改造的,它位于十三号楼前。本来每一栋楼前都有一个存车棚的,但疏于管理,都变得破烂不堪,里面堆满了废弃锈蚀的残车;而真正要存的车却放不进去,便随处乱放,挤占道路,以致被盗。十三号楼前面的这个车棚是全小区中最大也是状况最完好的一个,建收费车棚的方案定下来后,便把车棚内的残车全都清理出来,重新铺了地面,加装了铁栅防护栏,更换了瓦楞板和存车架,整个车棚显得宽阔而幽深,如果不开灯,那尽里头便完全处于昏暗之中。车棚建好后,又在门口和尽里头各建了一个塑钢板房,门口这间小一点,自然是门房,而尽里头那间则成了一套居室,侯师傅一家便在里面安了身。每天早上他都推着三轮车到东门外支起修车摊,晚上再推着车把摊子收回来。这成了静安里小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幕场景。收费车棚建好后,小区居民似乎也多了一个休闲去处,一些老头老太和带孩子的小媳妇常在门口处扎堆儿。

侯师傅跟小区的人都混得很熟,特别是那些他的车棚的存车户。 后来马博礼再找他修车,他显得格外客气,一口一个大哥地叫。他对侯师傅的“大哥”和他女儿的“大爷”一样硌硬,不过侯师傅对他的照应却让他很受用。有一次,他的车闸不灵了,侯师傅说得换新的。一对闸皮八块,他声称是市场上最好的,收了他六块。

“我六块钱进的,就要个成本。一个小区住着,都是老熟人,不能蒙你。”

马博礼的车况不太好,小毛病不断。自行车就是他的两条腿,一出门无论远近必定跨上去,要不就走不了路。他一直想换辆新车,可是老下不了决心。侯师傅的照应似乎给了他一个有力保障。有这层关系罩着,侯絮再叫他大爷,他似乎也不那么羞愤了,哼哈得也爽快了些。有两次跟她打照面,他竟还定睛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长得并不难看:瓜子脸,翘鼻子,红红的大嘴巴很是性感,再配上那双灵秀的吊眼梢的眼睛和面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整个面容看上去很是狐媚;只是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扭歪的头和身体的畸形破坏了她天然的美。看来她还真是个美人坯子,只可惜命运不济。他心里禁不住暗自惋惜,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常在脑子里勾画着她的复原图。令他惊讶的是,侯师傅那副长相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真不可想象。八成不是他亲生的吧?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正值清明左右,屋内阴冷难耐,屋外则是一片暖阳,天气好得叫人心里没着没落的。他准备骑车出去逛逛。他的所谓逛一般是没有目的的,走到哪儿算哪儿,看哪儿好兴许就坐下待会儿,掏出随身带的书看一阵,要不就东张西望地满街瞎转。车棚门口聚着一帮老头老太和带孩子的小媳妇,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侯絮和她妈也坐在其中。一看见他,侯絮便咧开大嘴爽爽地高喊他一声“大爷”。这声招呼听起来比往常都尖利刺耳,她很有点当着众人的面显示一下自己的意思。他心里闷烧着的那股火腾地着起来,暗骂道:“操,别把我跟你们往一块扯!”含糊地应了一声进了车棚。侯絮她妈矮胖,白净,细眉大眼,嘴角生着个大黑痦子。人们老见她扎着脏兮兮的围裙,在门房后边的灶台上做饭,车棚中弥散着一股浓重的酱油味。

“一见我,又帮我拎菜又给我拿东西。”那个带狗的老太太说,“待人可亲了。”

“在家也是,啥都干,一点不娇气。别看她这样……”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又聪明又懂事,咋就这样了呢?”一个胖大妈说。

“可别提了,我肠子都悔青了,到现在还老做噩梦呢。”

马博礼正好推车出来,听到她们的闲聊,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兴趣,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他便把车支在一旁,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块抹布,假装擦车。

“她吃药吃的。”那带狗的老太太帮腔说。

“吃药!吃啥药哩?”一个老大爷不解地追问。

“就是怀她那时候,我感冒,发高烧,挺厉害的。去看大夫,大夫说得赶紧治,要不对胎儿不好。一说对孩子不好,咱就害怕了不是……现在想起那狗屁大夫我还恨呢。他开的那叫啥素来着,我也记不住。又打针又吃药,还没少吃,他开的那两盒全让我吃了。”

“那药可不能瞎吃。”

“咱一个乡下人,那时候也不懂啊!还是去的县人民医院呢。等孩子出来了,一看是两个。当时也不知道啊,一点也看不出来。长着长着,就发现这个大的不对劲了,那小的倒一点没事。你说同在一个娘胎里,怪不怪事?”

“咋没给她看看哪?”胖老太太说。

“咱一个乡下人,也没那条件啊,上哪儿看去啊!后来她大伯领到北京来看过两次,专家说没法治,只能这样了。”

“这可惜了的!”胖老太说,“那小的一点没事呀?”

“没事,好好的!在县里学唱歌跳舞呢。”侯絮她妈说,“絮儿啊,去屋里把你跟你妹照那相片拿来。”

侯絮一直咧着嘴呆笑,不住地左顾右盼,似乎他们的谈论与她毫不相干。马博礼没再往下听,骑上车子走了。

“大爷”这一称呼像流感一样在他四周迅速传播开来。他坚持认为,侯絮是绝对的始作俑者,之后便不断有人步她的后尘。

一天晚上七八点钟,他正坐在屋里看书,忽听到有人敲门。他对敲门声十分敏感,因为他从没有客人,敲门的多半是那些上门推销的,偶尔也有走错门的或者不知干什么的。他立时警觉起来,走过去隔门问道:“谁呀?”一个女人说: “是邻居,请开门吧。”他从门镜向外望,门口站着一个姑娘和一个中年妇女。后者他认识,就住在他楼上。他打开门,那姑娘张口就说:“大爷,咱们居委会换届选举,进行一下选民登记。”他忽地火起:“我又不是选民,登什么记!”姑娘说:“你怎么不是?凡十八岁以上居民都是。”他说:“我十八岁以下!”他摔上门,一边在心里说:“去你大爷的!还叫上门来了!”

再比如他住的五号楼那个开电梯的姑娘(马博礼老把她说成姑娘,其实很不确切,她三十来岁,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从不叫他大爷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下班回来,他刚走进电梯,她就从一个夹子里面拿出一张纸,说道:“大爷,这是物业发的业主意见调查表,每户一份……”她还没说完他便打断道:“我不填这玩意儿!净蒙人,填也没用。”电梯工没趣地看了看他,收起表格,后来见到他,话也不说了。

类似的伤害事件在他的生活中不断发生,而且伤害他的人群呈现出高龄化趋势。他最害怕的是那些带孩子的妇女,特别是那些小媳妇或中年妇女。要是他准备上电梯时正好碰上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在里面,他是不会上的;要是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挡了他的路,他宁可绕道走,躲得远远的。不知为什么,那些小东西总爱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死盯着他看,盯得他心里直发毛。有的甚至会伸出小手来抓他。他只好保持着矜持和冷漠,跟没看见一样。他真怕那些女人此时会叫出“爷爷”来,讨厌的是这些女人还特别爱拿孩子来搭话。一见到这种人他就像躲避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大爷”这一称呼还是伴随着他的脚步,开始越出他所居住的静安里小区的围墙,散布到社会上, 散布到京城那黑压压的人群中,散布到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耳际随时随地会响起一声“大爷”的呼唤,就像是在向世人昭示他身上的一个隐秘的耻辱,臊得他脸红心悸,浑身冒汗。

让他感到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单位。在单位里他尽管放心,决不会有人称呼他为“大爷”。他的单位是学校,学校对这一称呼性“流感”具有一种天然免疫力:因为在这一空间里所有工作人员都被预设为“老师”;而在图书馆,他早被预设为“老马”,他是得到双重保护的。他唯一担心的是,侯絮会突然推开他们办公室的门,扯着嗓子冲他高叫,打破学校现有的秩序。不过显然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仅仅是他的谵妄而已。他很清楚,受身体状况的限制,她日常的活动范围绝超不出小区那四堵墙,她散播的那称呼“流感病毒”效力再强,怕也难以穿透学校预设的那双重免疫,他尽可以放心。

就在这段时间里,容姐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姑娘今年二十有八。这天下班之前,容姐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走廊拐角的僻静处对他交代:“这姑娘可漂亮,包你满意。人家姑娘说了,不图你钱不图你权,就看你人怎么样。你可得表现好点啊!回去好好捯饬捯饬,别稀里马哈的。要不要老姐陪你上街置办一身?”

“不用不用!”他赶紧脱了身。这女人啊,一上了岁数就婆婆妈妈的,真烦!

周末,俩人约好在北海公园见了面。根据马博礼的经验,容姐的话不可全信,她要说姑娘漂亮,你起码要打一半的折扣。但这次却让她说着了,这姑娘真是漂亮,绝对是往大街上一走人群便黯然失色那种。她搞对象还要人介绍?真不可思议!他脑子里一直转着这个念头,又不好问,晃得他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家。他本来建议找个地方坐坐,她说天这么好,走走就行。于是俩人边走边聊,绕着北海走了一个来小时。星期一一上班,容姐便发布了反馈信息。

“她说,‘你怎么给我介绍了一位老大爷呀?’我说,‘我们老马可算得上钻石级人物,事先不都跟你说好了?怎么成了老大爷了?’”容姐边说边笑。她几乎成了马博礼恋爱动向发言人,总是把最新消息在办公室首发。他对她的这种做法很反感,可是又堵不住她那张嘴。

“我们老马没这么老吧?”小黄笑着说,“你给介绍的什么人啊?总不会比我们阿媛还小吧?就是阿媛也不能管他叫老大爷啊!”

“说的是呢!她都快三十了,我也觉得挺奇怪的。才差了十几岁,挺正常的呀,哪至于就大爷了!”

“我觉得这是眼光问题。”阿媛说,“人跟人眼光不一样。我一个表姐嫁了一个老公比她大十几岁,她张口闭口就叫他老大爷。”

“那属于夫妻逗趣,跟老马的情况是两回事。”容姐说。

“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就是他那眼镜。”阿媛转向一旁的马博礼说,“老马,你把眼镜摘了就好了。”

“对了!我看也是眼镜的关系。”黄主任乐滋滋地抖着手,“现在谁还戴这种大黑框眼镜?老气横秋的,谁戴了都得成大爷。”

“老马!把眼镜摘了,让我们瞧瞧!”容姐说。

随他们议论,马博礼一直在专注干活,听容姐这么一说,不耐烦了:“拉倒拉倒!”他讨厌他们揪住“大爷”不放,让他后脊梁一阵阵发烧。“容姐,你是不是跟人家说我有房有车来着?”他没好气地问,“我有什么车呀!我有自行车!”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嗐,我不过那么一说!不是想给你增加点杀伤力嘛!早晚你不得买一辆?”

“你知道吗?你这么说搞得我很被动。”他真动了气,“这种事实话实说完了,扯那个谎没意思!”

他这么一来,大家谈兴顿消,都埋头干活了。马博礼打定主意,再不让容姐给介绍对象。那天下班回到家,他在穿衣镜跟前照了半天,自我审查:脸部、脖颈、头发、身材、动作,也没发现有什么“大爷”的影子。他又把眼镜摘了戴,戴了摘,两相仔细比对,似乎有那么点差别,不过他不敢肯定,因为一摘下眼镜他眼前一片模糊,得趴到镜子上看,这样一来就看不到自己的全貌。他大爷的!他把眼镜戴上,仍确信不是自己的问题。凭什么都把“大爷”的标签愣往我身上贴?难道说天下人的眼神都随着一个瘸姑娘瞎扯了?岂有此理!……不过办公室里也响起“大爷”的呼声了,这是最糟糕的,没一块净土了,看来这地方也并非保险箱。这小瘸丫头的“称呼流感病毒”果真这么强力?真他大爷的……

经再三考虑,马博礼还是把他鼻梁上架了二十多年的大宽边黑框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这一变化似乎并没引人注意,至少没人跟他提起。在侯絮眼里他仍旧是大爷。他终始处于要制止她加给他的这一称呼却又深感无力的状态。他恼恨的是,她这么叫他,他还应声,感觉像是孙悟空跟黑风怪的斗法:黑风怪一叫“悟空”,他不由自主一答应,便被收进了魔袋。那声“大爷”的召唤似乎也具有一定魔力,任他怎么不情愿总能从他嗓子眼里掏出一声“嗯”来。他屡战屡败。我就不能像美猴王似的学乖点?上了几次当后任那妖怪怎么叫就是一声不吭,他的魔法也就不灵了。同样,她叫我大爷我坚决不理,久而久之她自觉没趣,也就不再叫了。对,就这么办!受这一想法鼓舞,他马上实施起来。她再叫他大爷,他硬是把那不由自主的应和声压在嗓子眼里。无论是进出车棚还是在路上,打照面时他有意别过脸去不看她。经过一段时间实验,那声尖利含混的召唤仍不绝于耳。他应不应和、看不看她,对她似乎毫无挂碍。他不由得奇怪,禁不住拿余光窥探她。窥探几次后,他发现她喊他时并不看他,只是红红的大嘴片一咧,羞怯似的低下头或侧过脸(脸上现出瞬时狐媚)。与这副样子相配,那叫声便显得心不在焉,很有些机械味道。倒是他,表面上对她毫不理会,实则在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已不像他初见她时那样苍白,那略显凸出的颧骨上浮现出一层红晕,那并非是由于羞涩,完全是青春年少气血丰盈的一种表征。这更增添了她脸上那种狐媚的效果,尽管它只是一闪而过……可耻!想哪儿去了?这说明她这个“黑风怪”仍然占了上风,你完全没有修得孙大圣那种定力。 你必须坚决对她不理不睬,把她从头脑中彻底抹掉,坚持下去就会见效。这仿佛是一场耐力和意志的较量,看谁坚持得更长久。

不觉一年过去了。元旦放假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买一辆新自行车——一辆变速山地车,作为自己的新年礼物。学时下小年轻那样,把车座起得高高的,骑上去须撅臀翘腚,很累人,但样子很酷。每天上下班打侯师傅车摊前经过,屁股似乎撅得格外地高,侯师傅见了不禁叫道: “哟,大哥!弄辆新车!”他也不搭言,嗖的一下就过去了。快放寒假的时候,一天早上他把新车推出车棚去上班,只听侯絮在身后叫道:“大爷!”

他本不想理她(他一直都不想理她),可听那动静像是有事,便回过身来问:“有事吗?”

“今年的存车费该交了。”她说。

“好,这两天就交。”

他都不想再往这里存车了,也省得每天听她的召唤。可是一辆新车, 撂哪儿都不放心(甚至放楼道里自家门口都丢)。再说,不往车棚里存车,并不是根本杜绝听她召唤的办法。看来躲避和装聋作哑都无济于事。她比他想象的更具耐力和持久力,拖不垮磨不烂。他再沉不住气(这无异于承认自己失败,尽管他不愿意承认),最根本的办法还是得跟她明侃。对!交存车费时就跟她说。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把车放好,他便来到门房。她正在门房的窗口坐着。他敲了敲玻璃,她拉开窗扇,叫了声“大爷!”

“交存车费。”

她正捧着识字课本练习认字,手边放着一本小学生用的《新华字典》。课本和字典都已破烂不堪。没错,他经常看见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手捧识字课本认读,一个字一个字用那只钩子似的手指点着,大嘴片翕动作声,读得很吃力,然而很认真。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收据,翻开新的一页,用那只钩子手拿起一支笔。

“你会写字!” 马博礼十分惊讶。

“我每天练习,写不好!”她红着脸说。

“以前就会还是最近才开始写的?”

“最近才开始的。大爷,一百二十块!”

他正盘算着跟她说不要再叫他“大爷”的事,一听到这个价钱,刚积聚起来的那点劲头立马给引爆了。“什么?不是九十块吗?涨钱了?”

“没涨!因为你这是新车。”

“新车旧车有什么关系?不都一样吗?”他不禁提高了嗓门。

“新车旧车不一样。”

“不是新车旧车的问题。”听见他们争吵,侯絮她妈从车棚里边走过来,“因为你这是山地车,山地车就是比普通车贵。电动车、跑车价钱都不一样,我们这儿有价目表,不会瞎要价。”

马博礼突然产生了推车走人的冲动,可是推出来往哪儿放呢?也许真不该买新车,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倒惹心烦,这些家伙净琢磨赚钱……他站在那儿左思右想,进退两难,磨叽了半天,终于酸着脸甩出一百二十块钱。侯絮给他开了收据。他注意到,那只钩子手写起字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费劲,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灵巧呢。他记得当初她收车牌的动作都做得很吃力。难道这真是她每天练习的成效?或许这就叫用进废退吧?或许……那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简直没法看,她能写出来实属不易。他没再多想,一边签收了单据。单据纸张很粗糙,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甲醛气味,不知打哪儿淘来的劣等货。他感到一阵硌硬,有种不洁之感,想一扔了事。不行!万一他们翻脸不认账,说我没交车费,我连个证据都拿不出。不能扔,得留着。可放哪儿呢?放家里吧,污染环境;放外边吧,没有妥帖的地方。他灵机一动,塞在了家门口脚垫下面。

他开门进了屋。

这一年来,他总有种在家里待不住的感觉。一进家门,直想扭身出去,可是站在门口呆想半天,茫无去处,只好再回身进屋。进屋后又想出去,好像屋里有什么东西在拒斥他。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从前他一进家门就坐下看书,一看老半天不动窝,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现在不行了。现在他总是先点上一支烟坐下,拿起看了半截的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惊醒,发现目光仍停留在原来那页,一个字没看进去,而一大截烟灰却弯在烟头上,身体已坐得发僵发冷。有时他上网找人聊聊天,聊着聊着他便陷入极度空虚的无聊中。对他来说,与人交流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他总不能很好地理解别人的意思,别人更不能理解他,往往没两句话就岔劈了),更何况是跟人在网上盲人摸象似的交流。

屋里浸淫着一股寒气,尽管暖气烧得很热,也驱之不去。只要他坐在那儿不动,不多一会儿那股寒气就袭上身来,他就得起来满屋转悠,就有种动物园里笼中困兽之感。

或许这都是由于马路对面新盖起的那幢高楼给闹的。从去年春天开始,路边那一片小商铺给拆除了,原地盖了新楼。这座楼现在已拔地而起。它占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分左右双塔,中间带有一个几十层台阶的宏伟门廊。它正好建在了小区的路南。跟它相比,马博礼所住的十八层塔楼不过是个小矮子,只能瑟缩在人家的阴影之下。而这位“巨人”仍在继续增高,尚无封顶之意。小区居民曾几次自发地举行过抗议,马博礼也在抗议书上签过名。从他家的窗户望出去,还能隐约看见建筑工地围墙上的“还我采光权”的字样,现在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权”给甩在白油漆的外面。居民们都抱怨屋里黑得像个洞,大白天也得开着灯。马博礼倒觉得省得太阳晒了。去年一个夏天他也没拉过窗帘,屋内比往年凉爽许多。只是他不敢开窗。一开窗,一股阴森森的凉风夹带着刺鼻的建筑材料气味和工地噪音便冲进屋来。夏天没经过太阳的暴晒,屋内就寒气滞留。

他在屋里一圈一圈做困兽转,这成了新近的习惯。他在窗口站住,欣赏那建造中的庞然巨物(这成了他的一个消遣),工人们蚂蚁般在上面进行着各种特技操作表演,声、光、电、高难动作无一不有。那弧光映得满屋通亮。看够了便回过身来接着进行困兽转。我要是一只笼中困兽,会是什么兽呢?狼、豹子还是野猪?不,应该是一只大猩猩。只有大猩猩才会抽烟看书,尽管是装模作样。他在网上看过一张大猩猩的照片:它叼着烟拿着一张报纸,向铁栅栏外面张望,眼神忧郁而凄楚。谁能知道它在想什么?……天黑下来,他打开灯,屋内立时为一层昏暗的灯光所笼罩:冬日的夜色顺着窗缝渗进来,稀释了灯光的亮度。他转来转去,仍坐不下去。一个陌生的影子忽地打穿衣镜一闪而过,他心里一惊,走上近前打量着镜中人。这人是我吗?看着怎么这么眼生啊!脸色灰暗无光。额头什么时候添了一道皱纹啊?鱼尾纹也出来了?两腮也略显塌陷。更主要的是……糟糕!白头发不是只有可拔的几根,而几近燎原之势……不,这不是我!怎么会这样?那只能是时间流过刻下的痕迹,就像岩石的断层上的一道道沟痕。可是我生活在时间之中啊!难道时间对我特别优待而加快了脚步吗?他似乎听到, 随着侯絮那一声声“大爷”的尖利呼唤,时间也打他耳旁呼啸而过……

他时不时地像这样, 对着镜子发呆,犯嘀咕。

人们常常会遭逢这样一种境遇:一直想做某事,甚或是件急迫必做之事,却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终究未做;或虽做了,但为时已晚。比如,内心爱情的表白,或者某种疾病的治疗,终因一味拖延,铸成大错。马博礼就陷入了这样一种境地。

他始终怀着制止侯絮叫他“大爷”的念头。他每天总在这样想:下次见了她我一定明明白白告诉她。心里盘算得好好的,可真一见了面话就卡在了嗓子眼,他还在挣扎,人家已经叫出口了,回过头来他便骂自己无能。他也总能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或者是由于当时有旁人在场,碍了事;或者由于是在路上,擦肩而过来不及;或者是由于天气,刮风或下雨;或者仅仅是由于她叫他时的那副笑模样。的确,她叫他时总是笑着的,那张大嘴片一咧,或瞄他一眼或羞怯地歪过头,带着面颊的绯红,一瞬间,这张扭歪的脸为狐媚所照亮,他再想去捕捉时,那狐媚却已消失。是不是那瞬时闪现的狐媚夺取了他的意志,他也说不清楚。只有事后自我咒骂之余,痛下决心,下一次我一定……这成了他无法破除的一个魔障。岁月就在这下一次中一再蹉跎。

转眼就过年了。 每年他都回沧州老家过年。父亲已去世多年,家中只有老母和一个妹妹,妹妹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其实他对回老家过年毫无兴趣,之所以还回去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者确切地说,是出于对独自过年的一种逃避。他一直觉得过年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他忍受不了整个世界散发出的那种过年气味的欺凌,他需要找一个地方让自己藏起来,沧州老家就是他一时的藏身地。离家这么多年,时过境迁,他早已找不到回家的感觉。一切都觉得隔膜和陌生,甚至带着一种羞耻,好像自己是一个没有能力长大一直四处流浪的孩子,终究还得向老妈伸手。然而母亲也是一身病,正一年一年地老去。妹妹虽时常过来照应照应,但毕竟有她自己的家。他跟母亲也没有太多闲话好讲,问问身体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再就帮她做做饭洗洗衣服,仅此而已,多数时候还是他一个人坐到一边去看书。母亲对这个儿子却始终怀着一种骄傲,尽管邻居们对那些话早已听之不闻,她还是逢人便讲:

“我这儿子行!在北京,搁大学里当教授。”

在她的观念里,凡是在大学工作的无疑都是教授。最让她挂念的还是“他都这么老大了也不成个家”。他每次一回去,母亲必定刨根问底:“有没有呢?……啥时候领回来瞧瞧……妈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儿媳妇的面了……搞个对象咋就这费劲呀……”搅得他很烦。更让他烦的是她还把这些话四处去说。每每在得到对方的艳羡后,她都要来一番哀叹:“唉!好是好,就是这么老大不小的了,还打光棍……”

他一般回家待不上三五天,过不了初五总要返京了。

冬去春来,他的生活似乎毫无变化,仍旧在日复一日地重复,他在原地兜圈子。不,不是在兜圈子,他已踏上一列单程快车,有去无回。所谓重复或兜圈子都不过是沿途的景致相同造成的一种错觉罢了,而且这列快车不知不觉在提速……有一天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专心干活,马博礼突然没头没脑地喟叹道:“时间过得真他妈快,又是一年!”听起来这完全是一句感叹光阴的老生常谈。大家谁也没言声,他便问坐在他对桌的黄主任:“唉,小黄,你发觉没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

“这话对!”小黄看了他一眼说,“科学家都证实了,地球现在的旋转速度比它形成初期快了几百倍,而且还在逐渐加快。以后一昼夜将缩短到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小时,人会因为这种巨大的离心力被甩到太空中去。”

“那是瞎扯!”阿媛说。

“咱们头好抬杠你不知道吗?我说时间过得快,他就得说地球能把人甩到太空里去。”

“你看,这是真话!”小黄瞪起眼,一副认真相,“前两天我刚在一本杂志上看的。”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跟你没法交流,一说话你就抬杠。”

“我同意老马的意见。”阿媛说,“一晃我都毕业五年了,就好像昨天才毕业似的。我以前从没这种感觉。时间就是过得越来越快。”

“大人说话你别插嘴啊!”黄主任抢白她说,“你哪有时间?你的时间还没开始呢。”

“不信问问容姐。容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要我说呀,对这个问题你们都没发言权。你们没孩子呀!等你们有了孩子,眼瞅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你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到那时候你们再说时间过得快。所以老马,你现在不要空发感慨,时间对你来说也还没开始呢。”

“会不会有这种时候呢?”马博礼说,“由于时间过得太快了,在你感觉它还没开始呢,其实它已经结束了。”

“世上哪有这种事!”容姐惊讶道。

“这就是玄学!”小黄笑嘻嘻地抖着手,“你们还不知道吗,我们老马就善于谈玄。”

“我看你们俩都够玄的!”容姐说。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阿媛说。

“这是极端错误的观念。”马博礼转向她,一本正经地说,“正相反,时间往往厚此薄彼。在不同的空间中,包括在不同的人身上,在一定的能量作用下,时间的流动会加快或者放慢,甚至会改变方向。”

“你坐在时间机器里了?”小黄笑着说。

“不用!坐上时间列车就足够了。”

这种办公室闲聊常常成为他们单调工作的一种调剂品。不过马博礼一直密切留意着周围同事对他的反应,无论是在家在办公室还是出差在外(包括那些与他有业务往来的出版发行界的同仁)。不,他们毫无反应,至少现在还没看出来。

他在读一本关于语言信息论的书时,里边有一观点使他深受触动。观点认为:语言是一种能量的载体,比如佛教中的咒语“唵”字;语言能量通过发声和念动被传递,从而得到释放……语言能量有些是富于建设性的,有的则极具破坏力;同一个词语,用在不同之处,其能量导向不同,甚至相反……他立刻想到了“大爷”。这个词也同样含有能量吧?他不是一再感受到它的能量在他身上发挥的作用吗?特别是当它由一个畸变了的充满狐媚的口中发出时,那能量就变得格外强大,他时时感受到它在他体内激起的那股热潮,波浪般涌动扩散……他反复思考着这些思想。

有一天晚上他在照镜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右太阳穴与眼角之间的位置长了一个黑色凸起物,有绿豆粒那么大,摸上去硬硬的,不疼也不痒。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怎么以前没注意到?难道说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一个可怕的词——黑色素瘤闪电般进入他的脑海。他在电视上看过相关介绍。不过也未必……不管怎么说不可掉以轻心。第二天他请了半天假,去了医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医生(一看就是刚毕业,说不准还是实习的)接待了他。她朝他脸上看了看,就说:“脂溢性角化。”便把他打发出来了,连药都没给开,前后不到两分钟,他却排了近两小时的队。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味。且不说他忘了问这“脂溢性角化”究竟为何物(看来是没啥大不了的),关键是她那诊病态度叫人不堪信任,太过草率了。你一眼就能确诊吗?一个刚毕业的(甚至可能还是实习的),你的医术有这么高明吗?现在被医院误诊以致贻误治疗的患者有多少!我可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他第二次去了医院,这次他特意挂了一个专家号。这回是个中年男子,有些谢顶,面色光泽丰润。到底是皮肤科专家,就是会保养!他不禁感叹。专家戴着塑料手套在他那个黑色凸起物上摸来摸去,又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来转去地观察,目光十分冷峻,呼吸中带着一股温热酸腐的牙膏味。马博礼耐不住了。

“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现在还说不准。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不疼也不痒。”

“没有感觉可不一定是好事。这得做病理化验才能知道。”

“是啊!我心里就一直犯嘀咕。”

“既然犯嘀咕还不把它处理掉?”

“怎么处理?”

“当然是做手术了!”

“这么严重!这么小点个东西……有没有简便点的办法?”

专家从病历本的书写中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他,“当然有!激光、冷冻……不过我不敢保证去除干净,弄不好还会引发病变。只有手术最安全彻底,最主要的是它不留疤痕……”

“那就手术吧!”马博礼已迫不及待了,“不过一个小手术。”

“你说对了,前后也就十几分钟。”

大夫给他开了一大堆单据:预约的,验血的,做病理的,消炎药的,一交钱一千来块。一个月后,他按约定的时间来到医院,一个瘦高苗条的女医生为他操刀。她让他躺在手术台上,整个头用布蒙住,只露出患部,打上麻药。听着她跟另一位医生闲聊令她头疼的儿子的上学问题。还没听出个眉目,他已经被告知手术做完了。他从手术台上坐起身,伤口已包扎好。女医生递给他一块纱布,上面有一块豆粒大的鲜红的肉,顶着一个黑头。

“这是什么东西,能看出来吗?”他担忧地问。

“这可说不好。不是有病理化验吗?结果出来后拿给你的主治医生看。”

又近一个月过去了。其间换了两次药,伤口基本愈合。他去医院拆了线,同时取回了病理报告。

“没事!”他的主治医生接过报告看了看,“脂溢性角化。”

“什么!”他既释然又失落。折腾了这么久还是个脂溢性角化,真冤得慌。他倒真想化验出点什么了。“这个脂溢性角化,到底是什么东西?”

“脂溢性角化,”他现出很耐心的样子,“就是俗称的老年斑。”

“老年斑!”他不觉惊叫起来,似乎比真查出黑色素瘤来还叫他惊讶,“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医生淡然道,又用手捏住他下巴,把他的头扭来扭去,“你看你这脸上,还不止一个呢,腮上,眼角上,还有额头都是。深浅不一而已。”

“我才……太早了点吧?”

“早?……到时候了!”

那充满狐疑的目光叫他十分胆怯,真担心他会念出那个能量十足的咒语般的词。他赶紧溜出专家诊室。回去坐在办公室里,没敢跟小黄他们说,一个人坐在那儿闷琢磨。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猛然醒悟,一拍大腿:这孙子八成当初就知道是脂溢性角化吧?他大爷的!现在这大夫怎么都这样啊!——真应该照着那张光润的脸上来一拳。不过他无心在这种恶劣的情绪里纠缠,转而全力投入到对抗脂溢性角化的斗争中去。脸上那个刀口的确没留下疤痕,却留下一片紫癜。其他几处斑块也有明显长大的趋势。他要把这些可恶的东西一个个清理掉。

“弄它干吗呀?这就是一种皮肤老化现象。”处置室的小大夫年轻又漂亮,她从眼镜上边斜视着他,“弄掉也没用,到时候它还长。”

马博礼感到一阵羞惭。他被称为大爷以来,这种羞惭感就伴随着他。特别是面对这样青春美貌的姑娘,他尤感这种羞惭的噬啮,像是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他极力拿出那种戏谑的口吻:“我脸上就该长这东西是不是?长你脸上试试!”

女医生被他说乐了:“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到时候了!”

“到啥时候了?”

又是那种令他惊悚的狐疑目光,“好吧!我不过给你个警告,不能保证效果啊。有时候不但除不掉,反倒比先前扩大了。”

试一试吧!试验中总包含着希望。当大夫的当然把丑话说在头里,给自己留出后路,就像你做手术之前先得签一大堆吓人的协议一样。你退缩了也就断绝了希望……液氮一下一下触在皮肤上,如针扎一般……那几个月的时间里,马博礼的脸上总带着一块一块的痂。容姐注意到了,有一天随口问了一句:“老马,你脸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后来就再没人注意这事了,他也落得了个安心。

转眼又是夏天。有一个周末,容姐弄了几张首都剧场演出的票,邀他们几个一起去看,晚上回来很晚。车棚十一点锁门,过了点车就放不进去了。一出剧场,正赶上下雨,容姐提出用车送他,他说他的自行车在地铁站放着呢,便一头钻进了地铁。她便带着小黄和阿媛走了。马博礼出了地铁,雨正下得紧。他也顾不了那许多,骑上车一路狂奔,汗水和着雨水把他浑身上下浸了个透,总算在十一点之前赶了回来。车棚门虚掩着,那把大铁锁已挂在了门上,车棚内一片漆黑。他拉开铁栅栏门,走了进去。气还没喘匀乎,灯忽地亮了。

“大爷!”昏暗中响起一声尖利召唤。

马博礼吓了一跳,脚下没站稳,车子一歪,顺势把他带了过去。侯絮正斜歪在门口那张破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电脑键盘,冲他龇牙傻笑。他顿时火起,从地上爬起来,车也顾不上扶。事后他躺在床上犯寻思,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头:黑灯瞎火的这小瘸丫头抱个键盘坐那儿干吗?她在练习盲打不成(她的手已如此灵巧)?或者仅仅是为了跟我打这声招呼,好锁大门?还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或者仅仅是个偶然?他实在是搞不明白。可当时他在气头上,并没想这么多,从地上爬起来就向她走过去。从头到脚往下淌着水,头发湿淋淋地巴在前额上,一贯镇伏他的那股魔道瞬即消失了。

“以后别再叫我大爷行不行!”他瞪眼吼,“看我这张脸让你叫得,成什么样了!”

侯絮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狐狸,满眼惊恐,脸涨得通红,声音怯怯的:“行,大爷!”

几乎整个夏天,马博礼都在网上跟一个网名叫水中花的女人交往。他们是偶然相遇的,断断续续聊了几次,彼此感觉都还不错,便建立了联系,关系也日益密切。水中花三十三岁,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会计,离异,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这一点马博礼倒不太在意。关键是她言谈中透出的那种对他细微的体贴和关切吸引着他,他也小心地维护着他们业已建立起的这点情谊。他深知能走到这一步,彼此都很不容易。随着了解和情感的进一步加深,在他暑假期间,水中花先提出见面的请求。马博礼很是犹豫。他担心一见面,已取得的这点成果会瞬间土崩瓦解,尽管他们都相互发了不少照片,各方面进行了考察。 他经历了太多这类的挫败。现实是把无情的利剑,它要把一切出于虚拟空间的东西拿到阳光下进行检验,他担心仍经不住这样的检验。他想尽量延长网上交往的时间,再彼此多了解了解。水中花很实际,她说我们迟早是要走进现实的。

令他欣慰的是,现实中的她跟照片上差别不是很大,用马博礼的话说长得还比较顺溜,并不像一个四岁孩儿的妈,很注意打扮修饰。最让他感动的是她很会体贴人,似乎预示着将来会把他照顾得很妥帖很舒坦。同时她也表现出执拗的一面,只要是她拿定了主意都得顺着她。她也很挑剔,遇事好计较细枝末节。比如有一次他们约会,马博礼迟到了二三十分钟,她便磨叨起来没完,揪住他迟到的原因不放,几乎毁了那次约会。她过生日他给她订了一个蛋糕,又是颜色不是她的幸运色啦,又是造型花饰不美观啦,弄得他心情很不爽。他们的相处总免不了这类磕磕绊绊,但他都小心隐忍着,还没遇到过不去的坎。他们的关系一直在不断进展。

恰逢“十一”黄金周,他邀请她到家里来一起过节,她爽快地答应了。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发出邀请。有多久家里没来过女人了!这方面他比较谨慎。请她们来本身就包含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味。他做了精心准备,去超市买了些吃的喝的;对居室进行了一番大清扫,又擦又洗。放假前一天他根本就没去上班,跟小黄请了假,净在家拾掇了。约定的时刻到了,他到小区门口接她。

水中花显然也进行了刻意修饰。她刚做了头发,肩上披散精心鬈过的黑色波浪;眉目嘴唇都细细地描过,面颊上施了淡淡的粉;身上是一套素雅的裙装,黑丝袜勾勒出修长的双腿;身上散发着怡人的清香。马博礼禁不住一阵欣悦,这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没有女人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那种熬人的焦渴立时袭上心头,就好像在烈日下经过了长途跋涉,突然面对了一扎冰醇的挂着露珠的鲜啤。

初秋的天气格外地爽朗。天空又高又远,湛蓝地映衬着高耸的楼群。 绿柳依依垂着枝条,汽车在路旁静静歇息,小区中充满了一股安谧的气氛。俩人挎着胳膊往小区里走。快走到楼门口时,只见侯絮一步三扭地迎面走过来。马博礼不觉得一阵紧张。

“大爷!”她音拉得老高老长,表情动作也很夸张。是有意的?

他鬼使神差般“唉”了一声,竟然还“唉”得十分和气顺畅。他有多久没回应她的召唤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傻,仿佛以往的“斗法”中取得的战绩(如果说有些战绩的话)就此一笔勾销。他立时不自在起来。水中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瞅了一眼那颠簸的背影。

“这小丫头是谁呀?”

“是我们小区里一个修车师傅的女儿。”他显出慌乱。

“叫你叫得蛮亲热的嘛!”

“啊,那什么……我常到她爸那儿去修车,混得很熟。”

“她叫你什么?”

“没……没叫什么……”他想极力遮掩过去。

“她叫你大爷?叫得那么亲热……”她巴过头来看他,一脸调皮模样,“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别胡闹!”他越发不自在了。

“大爷!”她叫了一声,笑弯了腰,引得路人都回过脸来看他们。等直起身,看了一眼他那张绷着的脸,再次迸发出一阵大笑,“大爷!……太逗了,我的妈呀,笑死我了……还真像……”

他看着她兀自发笑,内心里一阵阵羞愤。“有什么好笑的,有病是怎么的!”她仍笑个不停,他甩开她,“你在这儿笑吧,我走了!”

她从后边追上去,仍旧挎住他胳膊。“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一手抹着眼泪,“还真生气了!没有一点幽默感。”

“幽默个屌!”

他不理她,直到进了家门。水中花看出他是真动了气,显得很主动,对他又亲又吻又爱抚,好言哄劝。马博礼像是从冰点状态解冻似的,那股寒气慢慢地总算消了。水中花的温柔唤起了他的热情,他抱住她热烈亲吻起来。他们扯掉衣服上了床。

不知怎么搞的,他趴在她身上折腾了半天,毫无成效。先前那股强烈的欲望倏然从他身体里退去,就像退去的海潮,把他这只带上来的瞎蟹丢在了海滩上,干在那儿,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落下一身冷汗。水中花先是喘了一阵,便打了挺,任由他摆布,他反倒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她显然意识到了他的处境,却一动不动地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像谁搔了她的痒似的咯咯地笑。马博礼从她身上爬起来。

“笑!笑!我看你是着了笑魔了。”

她越发笑得厉害,边笑边叫:“哦,大爷,我的大爷!”

“你他妈的没完了!”他吼道,“好好的一件事,全叫你搅和了。”

“怎么是我搅和了!”她不服气地坐起身,“我该做的都做了,就说你不行得了,还怨得着别人!”

“不怨你怨谁?在路上捡了那么句破话,翻来覆去磨叨,烦不烦啊!”

“我觉得好玩,我愿意!”她眼皮一翻,“我看你就是老大爷。叫你大爷怎么啦!”

“我不爱听,我烦!知道吗?”

“我就叫!大爷!大爷!大爷!烦死你!”

“成心,是不是!你再叫一句!”

“大爷——!怎么着,我就叫了!”

“去你大爷的!”都快豆腐渣了还矫情什么!他抓起她的衣服朝她扔过去,“给我滚蛋!我不吃你这套!!”

“好,这是你说的!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

那天他骑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天,直到大太阳像个腌透的鸭蛋黄低垂在西山头上,他才从外面回来。把车在车棚里放好,刚好看见侯师傅一家三口都在,便敲了敲门房的门。小屋里已开了灯,灯光昏黄。侯絮坐在窗口前的桌子上练习写字。侯师傅半躺在床上看电视,他老婆在收拾饭桌。屋里充满了一股人体的汗馊味、破旧家什的霉味和炸鱼味。小屋里拥挤不堪,东西随处乱堆着,马博礼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见他进来,侯师傅从床上坐起身,明显感到有些意外。

“大爷!”侯絮已叫出口。

“哟,大哥,您来了!”侯师傅的脚在地上摸索着拖鞋,他老婆也停下收拾。

“你们都在啊,有件事跟你们说一下。”他尽量把表情和语气都调整得既温和又郑重,“是这样,你们家侯絮长久以来一直在叫我大爷,刚才你们也听见了。这对我影响很不好,希望她往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你们做家长的要尽到义务,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再让这种事发生。”

侯絮在傻笑,她爸她妈却一脸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大哥!”她爸穿上鞋从床上站起来,“我们小絮不懂事,有做不对的地方您只管说,我们好好管教她。”

“是啊!这孩子您也看到了,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她妈说,“有得罪的地方别跟她一般见识!”

“是这话,她哪儿不好尽管说……”

“他老叫我大爷, 就这事!”他强调说,“明白吗?她一直叫我大爷。”

“是,她叫您大爷,没错!”

“这不行,你明白吧?她不能再叫我大爷!”

“她不能再叫您大爷?”侯师傅愣住了,瞪着小三角眼懵懂地看着他,“她叫您大爷有错?这院里所有人她都叫大爷!”

“别人我管不着,反正我决不允许她再这么叫我!”马博礼有些发急。

“这为啥!”她妈说,“她不叫您大爷叫您啥?您自个说!”

“为啥?你看看我这脸让她叫的!”他指着自己的脸说。他上星期刚去医院又做了一次液氮冷冻,面颊上正结着两块痂。

“你脸咋了?”侯师傅和他老婆都凑近前来细看,一股咸带鱼味扑面而来。马博礼忍住让他们瞧,没有退缩。

“我脸上又长斑又起褶,头发也白了不少,你们看。”他揪着自己的头发,“都是她叫的。”

“这哪能呢?”侯师傅说,“纯粹瞎扯!”

“不是不可能,这是事实!这都是她叫我大爷以后才发生的,以前从来没有。”

侯絮在一旁看着他们仨人在那儿掰扯,就像在看她亲自导演的一出好戏似的咧着嘴乐,似乎十分有趣。

“谁说的!你从前头发就白。”侯师傅又转向老婆说,“你记得不,他头发从前啥样的?”

“是,你头发从前就白。”

“我自己头发什么样我不知道?”

“有人叫你几声大爷,就把你头发叫白了?”侯师傅说,“我活了一辈子了,还没听说过这种事呢!”

“那我们絮儿成啥人了!”他老婆接茬儿道,“是鬼呀是神啊?”

侯絮大笑起来,一边扭着脑袋一边拍大腿,脸也涨红起来。

“不用是鬼也不用是神。”马博礼认真起来,“我举个例子啊,比如说现在有人骂你,扬言要杀你,你什么感觉?”

“这跟那两码事!”侯师傅不屑地摆摆手。

“这是一回事。这说明语言是有能量的,它会在你身上发挥作用,对你产生影响,以致置人于死地。”

侯师傅脸上突然现出恐惧的神色,仿佛跟他对话的是个外星人,或者就是一个疯子。他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在对眼前的现实表示接受和认可。“絮儿啊!这位大爷——”他马上收了口,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指称他。这时他才发现这个一贯被看作熟人的人,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的头脑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这个人,你以后就不要再叫他大爷了,听见没有?”

“以前我都跟她说过了,她是不是没记性啊?你们得反复不断地叮嘱她。”

侯师傅瞪了他一眼。

“絮儿啊!你往后不许再叫人家大爷,听清了没有?”她妈拍着她的肩强调说,“就这个人,你看好喽!记住了吗?”

她把目光集中到马博礼身上, 脸涨红起来,痴笑; 头朝一边拧歪着,不知是抽搐还是首肯。

“行,记住了!”她含混道。

马博礼从门房中走出来,心中感到少有的轻松畅快。

他开始染发。染过的头发黑得发亮,不过也总比白花花的看着心里舒坦。 还是容姐眼尖,一眼就看了出来。

“你头发不是挺好的嘛,染它干吗?”

“好什么!”马博礼捋着新染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已经不好了。”

“我告诉你吧,头发越染越不好,而且染发还致癌。那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叫什么来着,挺有名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不就是染发染死的吗!”

“嗐,信那个!”他把手一挥,“抽烟还致癌呢!这致癌那致癌,我看整个世界就是个大癌。信那个你甭活了!”

容姐脸上就有点发讪:“反正还是注意点好呗!”

容姐的话还是叫他心里很纠结:咒我是怎么着!每次一染发,那话就冒出头来,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把这种心绪压下去,想法排解掉:没错,焦虑是人的头号杀手,比什么吸烟和染发都更有害。不过他还是发现,他的白发越染越多。每次染发之前,拨开一看,白发根比上次增多了。这是染发造成的错觉,还是……不管怎么说,就目前这种情况,要是不染的话肯定没法看了。

自从上次他下达了禁“大爷”令后,侯絮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变化。看来她似乎还是长了一些记性,再见他面,不再那么直不棱登地喊大爷了。脸上还是挂笑,但这笑里却增添了一种窃窃的意味, 仿佛干了一桩恶作剧,暗地里在偷觑着它的效果。并且他也看出来了,那声“大爷”也并非完全被杜绝了,只是给压在了嗓子眼里;只要一有机会,或者她那薄弱的压制力稍有松懈,便立刻会脱口而出。有一天他下班回来,见侯絮正坐在车棚门口沙发上学认字,见他便笑。他把车放好,刚往外走就被她叫住。

“唉,你教我认字好吧?”

他走过去。“好吧!认什么字?”

“就这个字。”她那钩子似的手(他突然发现她这只手比以前灵便多了)指着识字课本上的一个“残”字。

“这个字念残。”他还特意读出汉语拼音给她听。

她跟着读了一遍,“啥意思?”

“这是‘残疾’的‘残’,意思就是……”说到这儿他卡了壳,看着她不知如何解释,“……这么说吧,比如一个人,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坏了,不能正常发挥作用了, 这就是残疾。”

“残,残疾的残。”她若有所思地默念着。

“懂了吗?”

“懂!”她点点头,面颊上升起一层红晕。

身后又追过来“谢谢大爷”的呼声,他脊背不觉爬过一阵寒噤。她为什么偏偏问我这个字?是有意还是偶然?她真的懂还是……他心中画着种种疑问,耳畔响起一阵呼呼的风声,就像正乘坐着一列快车似的。对,是我的时间快车。这列快车不知不觉间在提速,我已被列车绑架,一切都无法挽回……他突然醒悟到,也许这一天并不是从侯絮叫他大爷那一刻开始的,而是更早。就像某种疾病,早在你青少年时期就埋下了致病因,只是你并不察觉。随着你的年龄增长日积月累,最终在一个诱因作用下来了个总爆发,侯絮的招呼只不过是个诱因而已。这个更早要早到什么时候呢?他心头猛地一阵拔凉,惊出一身冷汗:该不会是“老马”吧?我可是一上大学就“老马”了!这一念头便固执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一天下午,容姐拿着一大沓订书单来到他桌前,他正对着电脑忙着。

“唉!老马——”她用那沓书单在他那本已拥挤的桌上硬挤出了一块地方,“你帮我个忙呗。”

马博礼突然变了脸,说:“容姐,往后你别叫我‘老马’好不好?”

“怎么了?”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你说你比我还年长,一口一个‘老马’,合适吗?”

“这……这有什么?这么多年不都这么叫吗?怎么突然不合适了?”

“这不很明显吗?年少的对年长的才以‘老’相称,对不对呀?”

“噢, 原来在掰扯这个理儿啊!”容姐笑了,“这么说我对你得以‘小’相称喽!以后我就叫你‘小马’?”

“我可以叫您老马吧?”黄主任说,“我比您小。”

“什么老了小了的!”马博礼说,“我有名字没有?”

“照您的意思就直呼其名?”黄主任说,“那多不尊重啊!”

“叫老什么的才不尊重呢!”

“马老师!”阿媛突然冒了出来。从没人叫他“老师”的, 这一叫法让大家为之一怔。“我可以继续叫您老马吗?我是晚辈。”

“不行!”他冲着电脑,头也不回,“往后谁再叫我‘老马’我跟谁急!”

容姐说:“这玩意儿叫了这么多年了真不好改。您这公称大号怎么说改就改了呢?弄得我们一头雾水,能不能给个说法?往后怎么称呼?这都是问题。”

“那还有什么说法!我就是听着别扭。往后就叫我名字。”

“我倒有个建议,以后就叫您马老师得了。您看行吗,马老师?”阿媛说。

马博礼没言声。

“这主意不错,要不就这么定了。”容姐说,“以后他就是咱们的马老师了。”

“依我看,咱们一顺水都改了算了。你也别容姐了,你也别阿媛了,我也别小黄了,咱们一块都老师了吧。这也算是跟我们所处的工作环境和谐一致。再者说了,我好歹也是个部主任,这么多年一直被当成小字辈,我心里也挺别扭的。以后我就是黄老师了, 谁再叫我‘小黄’我跟谁急。”

阿媛冲他一撇嘴,“人家老马改名号,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掌嘴!”小黄一指她,“人家刚改完你就叫错。”

阿媛一吐舌头,“对不起,马老师!”缩了头捂嘴窃笑。

此后,馆里不断有人遭遇马博礼的称呼当面更正,其中包括郑馆长。郑馆长很是诧异,便去询问小黄怎么回事,小黄便以马博礼的怪癖作解。又到了一年的年底,单位照例要搞一个迎新年元旦晚会。趁着人员齐全,晚会开始之前,马博礼走到台前,拿起话筒正式向大家发布了他的“禁老令”:“……语言是有能量的,正所谓众口铄金。不当的言辞,就个人来说可以销蚀他的生命,就一个国家来说,可以摧毁它的体制。正因为如此,自古以来便设有很多文字禁令……”全场一片哑然,大家都面面相觑,有的交头接耳,“这老马怎么了?发的哪门子神经?”最后还是郑馆长站出来打了圆场。他说:“马博礼维护的是他个人的称谓权,这是正当要求,应该得到大家的谅解。在以后的工作交往中,对他要格外注意称谓的使用。”馆长的话体现了对个人权利的尊重。

果真,人们再跟他交往时,一律直呼其名了(也有个别称他马老师的)。不过背地里他在人们口中依旧是“老马”,只是大家不约而同对他都采取了规避态度,自觉不自觉地疏远他了。 渐渐地有这样一种传闻在馆里漫延开来:老马神经不正常了。不过也有人持不同看法:“我看他说话聊天挺正常的呀!”采编部黄主任总会在同事中进行权威发布,他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抖着手:“正常不正常这玩意儿不好说,反正整天神神道道的。”

马博礼按时交了新的一年的存车费。他注意到侯絮那只钩子手越来越灵便,无论是捆车牌还是写字(尽管字写得仍旧扭歪)都比从前利落多了。这是她每天练习的结果?还有她喊他大爷时的那种嗓音,仍旧尖利,却渐趋清亮。特别是她的走路,有时他分明瞥见她走路走得好好的,可是再定睛一看,还是那副瘸相。就像是一个人在你面前假装瘸子,你一疏忽他便正常行走,你一注意他就瘸起来……他有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在她那畸形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另一个人——那个正常完好的她。那个“她”会不时现身。这就是她时而会现出狐媚一面的原因吗?或者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幻觉?他想不明白。有时就在她喊他大爷那一刻(或者走在路上,或者坐在车棚门口),他瞪大了眼盯住她看,想要证实点什么,就像要看出一个高超的魔术师手法上的破绽。不!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她那脸上更泛起一层红晕,扭歪的头羞怯地侧向一边。他看到的,倒是镜中自己脸上越发显出沧桑痕迹:额头上又添了一条皱纹,面颊深陷,脸上的斑层出不穷……

又是一年春节,他照例回老家沧州过年。这年冬天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他到家第二天,她就住院了。他陪她在医院过的年。他和妹妹轮流照看。过了年,她身体刚有些起色,便死活要回家,嫌住院花钱。他也只好由她。料定母亲病情基本稳定,他便返京了。

年后,侯絮对他发出的第一声呼唤听起来格外亲切,完全没有了从前那种机械性质,真有点久别重逢的亲人之感,叫他不由自主地爽快地应了一声。从此,这种亲切感就成为她对他的呼唤的一部分,再没有离开过他,他想拒绝想不答应都不成:那是亲人的呼唤,那是爱的呼唤,因为随着那声声呼唤,呈现给他的那狐媚的倩影越来越清晰,简直呼之欲出了。每天要把这影像看上两眼,这一天才算没有白过……在那畸形外表下真的潜藏着一个狐媚亮丽的姑娘吗?或者说她真的能从残疾中复原吗?——代价就是我的迅速衰老?作为报答,她最终嫁给了我……呵,一个多么优美的神话传说啊!既令人神往,又令人惊恐。

无聊!想到哪儿去了!每当脑子冒出这种怪念头,他便极力刹住。

眨眼又到了一年的四月,空气中日益弥散出温暖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万物萌发,春花盛开,路边的树木枝头都吐出鲜绿的嫩叶。

侯絮要嫁人了。

马博礼在第一时间就获取了这一信息。有人告诉他吗?当然没有,他跟小区里任何人都没有来往。这一信息是他自己捕获到的。他是从空气散出的独特气味中捕获到的,他是从那些大妈大婶腋下夹着大包小包进出于侯家塑钢板房的匆匆身影上捕获到的,他是从侯师傅两口子那喜气洋洋的脸上捕获到的,他是从侯絮喊他大爷时两眼的异样闪烁中捕获到的……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表明,侯絮要结婚了。

我他妈的干吗这么敏感?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马博礼竟品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就这模样还结婚啊!法律上倒也没规定残疾人不能结婚,可是……我操这心干吗?无聊。打住打住……她跟谁结婚?爱谁谁!……这么想着,却不由得一直留心观察,出来进去都左顾右盼,是他?是他?也没见有什么新郎官的影子。总不会是那小伙计吧?每次从侯师傅的车摊前经过,马博礼都看见他仰在那把低矮的破转椅上,把细长的身子挺得板直,一条腿不停地颤悠着,圆溜溜的小脑袋枕着双手,脸上的一块块油污与一脸的呆钝闲适相得益彰。她要嫁的就是这傻小子?……我操这份心干吗?真他妈无聊!

北京的“五一”应该算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之一,气候宜人,碧空如洗,柳绿花红。静安里小区隔壁那座宏丽大厦(直到现在人们才知道其名头——京发展科技贸易大厦)终于竣工剪彩,这意味着居民们近两年的饱受建筑施工之苦的生活的结束,也意味着不见天光的生活的开始。这天早上,一阵持续不断的鞭炮声惊动了整个小区,接着是喧天的锣鼓和大秧歌调。只见巨型红色条幅从高耸入云的楼顶直贯下来,无数的花篮几乎填满了那高大宽阔的大理石阶砌门廊,大厦门前的广场上停满了各色豪华汽车,男人们身着西装礼服,胳膊上挎着优雅漂亮的女人热情地互相致意问候;新搭起的高台上歌星献出一曲曲欢歌,台下秧歌队则舞起一条条长龙……大群行人(包括小区里不少居民)被这盛大典礼吸引过去,驻足观看(据说后来在发放礼品时,人群蜂拥而上,发生了踩踏,还伤了两个人)。

侯絮的婚礼与京发展科技贸易大厦的落成典礼恰好选在了同一天。

前一天,收费车棚大门的两边就各贴上了一个金边的大红“囍”字,宣告了婚事的发生。就在整个静安里被一墙之隔的鞭炮声所震撼的时候,似乎是为了与之相呼应,侯师傅也在自己门前点响了一挂鞭炮,接着便是婚宴了。为此他特地从老家请来了一位本家兄弟——县里一家酒楼的大厨——来给他掌勺。婚宴就摆在他负责管理的车棚里(这是经过小区物业批准同意的)。来参加婚宴的有物业和居委会的领导,也有左邻右舍这些年来给他帮助的大爷大妈大婶们,借嫁女之机都一并谢了,还有一些娘家婆家代表。

这天早上马博礼是让鞭炮声给从床上叫起来了。其实他早醒了,赖在床上不想动,抽了支烟,看了会儿书,又躺下了。听到鞭炮声,他下了床,扒着窗户伸头往外瞧,正瞧见落成典礼红火的一角。

“真没劲!”他缩回头。

穿衣洗漱,随便吃了一口东西,又坐那儿抽烟看书。屋里黢黑,灯光惨淡,窗外那个巨大的黑色建筑就好像是一个黑洞,把世上所有的光都吸去了。坐了一会,便觉得浑身僵硬,一阵阵发冷,寒气逼得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走动。抬头一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五一”的三天假期在眼前呈现出一片空茫。他再次把头伸出窗外,向路的两头一望,这次他看的是天。五月的蓝天白云,格外温暖明丽。马博礼决定走出他的“鼠洞”,到外面逛逛。

自行车棚里充满了酒味、菜味、烟味和吵闹声;自行车被移到了两旁,四张大圆桌沿中央一字排开,全坐满了人。每把椅背上都挂着一个印有“京发展科技贸易大厦”字样的无纺布口袋。马博礼虽然知道侯絮的结婚,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酒席怎么都办到这儿来了?嗐!管他呢,人家的事,与我何干!不过他找自行车费了点劲。自行车一挪地方全乱了,他两边来回折腾好几趟,加上身后乱哄哄一片,心气就有些不顺。最终推上车,还没走到门口,侯师傅就迎上来。他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两眼迷迷瞪瞪,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子。

“哟,大哥!今天小女大喜,您赶上了,不能走,坐下喝酒!”说着就推他入席,“絮儿啊,给你大爷拿套餐具来。”

马博礼阴着脸抗拒:“谢谢!谢谢!我还有事,得马上出去。”

“大晌午的能有啥事?也该吃饭了,吃了再走。”

“不了!不了!我真的有事!”

“那你喝杯酒总可以吧?”说着他接过侯絮递过来的杯子,倒满酒。

这杯喜酒和着侯絮那声亲热召唤一同递送过来。她经过了精心的梳妆打扮,头上发髻高绾,插了一朵大红花,描眉画眼擦粉,身上是一件猩红的旗袍,下摆几乎拖在地上,脚上是一双红色球鞋,那条残腿从旗袍的分衩处时隐时现。也不知是旗袍的掩饰作用还是怎么的,她走路似乎并不像以前那么瘸。她站在她爸身旁冲着马博礼咧嘴痴笑,那狐媚的影像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凝固在吊眼梢的秀眼上。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爸手里的那杯酒上。酒杯里外都油腻腻的。

“我不喝酒。”他笑笑说,“要不我抽支烟吧!”

“絮儿啊,给你大爷拿烟!”说着一扬脖,那杯酒下了他自己的肚。

那只钩子手明显又取得了进步,摆弄起打火机来只一下就打着了火。他瞪大了眼,跟看魔术表演似的,凑过去把烟点着。

“侯师傅,给你道喜了!”马博礼喷出一口烟,一手仍然扶着车。

“豁子!”他朝尽里边那桌喊道,“过来见见你大爷!”

应着喊声,跑过一个人来。他五短的身材,看上去很壮实,黑面皮上长满了疙瘩,胡子拉碴,两只兔齿支在唇外,一头花白的乱发,一身松松垮垮的西服,衣袖裤管都挽着,胸兜里插了一朵红花,两手粗大得跟他的身体有些不相称,布满老茧和污黑的裂口。

“这是我女婿,叫豁子。”侯师傅脚下有些踉跄,“往后请大哥多多关照。”

“大爷!”

耳畔响起了一嗓子粗声大气的招呼,马博礼脊背爬过一串寒噤,冒出冷汗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着车走出车棚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骑上车的,更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只觉得这明媚的五月天空就在他走出车棚那一刻已是乌云密布。

“去你大爷的!”

他脑子又禁不住意识流起来,幻出侯絮和她的新郎洞房花烛的种种情景和细节……我想这干吗!呸,恶心!无聊!……明显她在慢慢复原不是么?我们在悄悄进行着能量交换……没错,是我在供给她能量,她最终将脱胎换骨,出落成一个充满狐媚的小美女,然后……一部现代城市童话,你就尽情编吧……

过了五月,容姐便随她老公去了美国,一是陪他长驻,二是跟儿子团聚。容姐一走,办公室里一下子显得冷清了不少,大家都在埋头干活,即使闲聊也聊不出那种快活气氛了。特别是马博礼下达了“禁老令”后,人们不知该如何与他交往,一不留神顺了嘴,便遭他更正,于是便免去了无谓的闲谈。再者,“马老师”就像是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围墙,没事的话谁也不愿穿越这道围墙走近他。他倒也乐得置身于那围墙中安然独处。近来他发现自己脸上的毛发渐盛,比如眉毛、鼻毛,甚至耳朵眼里都长出了一丛浓浓的黑毛。眉毛长得挡了眼,鼻毛长出鼻孔与唇髭相连,他不时地用剪刀清理。有时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不顺眼了,他也禁不住动手。有一次他正在剪鼻毛,阿媛正好推门进来,两人一时都很尴尬。

马博礼认为,他这种毛发的突发性浓重,无疑跟豁子有关。豁子跟他媳妇一样,对他的召唤抱有一种执着和坚韧,见面必喊他大爷:先把那对黄眼珠直直地对住他,启开兔齿大喝一嗓,浓重而浑浊,总像是有痰没有咳净。这无异于戗了一口水,好久缓不过劲儿。豁子很是淡然,有时喊过后一侧头往地上啐一口痰,该干吗干吗。倒插门后,他便立刻顶门立户,每天早上拉着车出摊,每天晚上拉着车收摊,完全融入了静安里小区的生活之流。侯师傅成了真正的甩手掌柜,整天东游西逛,与小区里那些老大爷扎成一堆,跟这个下下棋,跟那个喝个小酒。正因为豁子的早出晚归,马博礼遭他“炮轰”的几率大为减少。

相形之下,侯絮的召唤便显得受用得多。不知不觉中,他竟答应得十分畅快了。有意无意中他开始关注她婚后的变化:她的外貌,她的表情神态举止……不,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不,有变化,这变化越来越明显,她怀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凸现出来。这凸起的肚子在她那瘦削畸形的身体上显得异常突出。或许是由于某种制衡作用,她倒更像一个正常的孕妇,腿脚比往常更利落了。见到他时,她总是双手抱着自己的大肚子,像是在向他显摆她新得到的一件宝贝,叫他那一嗓子也格外尖利而甜美。他马上扭开脸,她——竟然也怀孕了……你酸什么呀!是啊,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要生了。不!她已经生了。什么时候生的?他又见到小区里那些大妈大婶夹着大包小包,手里提着口袋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于是一个仲春的傍晚,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收费车棚门前,把侯絮和她妈妈接走了……他真的看见了?其实不如说是他在想象中看见了。这一想象如此强劲有力,就像是他亲眼看见她们上了那辆白色面包车似的。他甚至还看见那位司机一边吸着烟,一边帮她们往车上拿东西,还扶了侯絮一把……没错,就在他产生了这一想象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见到侯絮。他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与日俱增。开始他并没意识到,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挂虑和磨叨,就像私下里的嘀咕,声音很小不易被听到,听到之后就会很恼人。她上哪儿去了?对,生孩子去了!她怎么样了?她那身体……孩子会是啥模样呢!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好久没听她喊我了。那还不好?耳朵根子多清静。清静是清静……你还愿意听她叫啊……好像少了点什么……代替她站门口收车牌的是小区里一个胖老太太。她的存在更昭示出那一空缺和挂虑,甚至希望她能代替她对他喊那一嗓子。有时他禁不住想问问:她生了吧?人怎么样?孩子呢?……我操这心干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每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挂虑,他便极力压制摆脱,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陷在蛛网上的苍蝇。怎么能说没关系呢?她叫了我这么久,那是只有我们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初夏,一个周末的上午,马博礼又见到了她。他去车棚取车,老远就看见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他竟禁不住心跳,我得好好看看她。她显然处于产后恢复期,身子还有些臃肿,胸脯异常丰满;脸色光泽红晕,透出强烈的狐媚感……他径直走过去。侯絮对他这种非同往常的注视报以久别重逢的召唤。

“大爷!”

马博礼收住脚,把目光投向她怀里的包袱。那包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只在一头露出一张皱巴巴黑不溜秋的小脸,孩子紧闭着眼睛,小嘴巴不停地咕哝。

“这是你的孩子?”他俯下身,像真的喜爱小孩子似的。

“啊!”脸上那层红晕加深起来,她摇动孩子道,“看,这是爷爷!叫爷爷!”

说也怪,那双一直紧闭的小眼睛这时睁开了,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四下里撒眸,最后定睛在眼前这张老脸上。孩子突然咧开小嘴大哭。这是马博礼没有料到的,一时沮丧,我真是自讨没趣!“不哭不哭,这是爷爷……”身后传来她安慰孩子的声音。真丧气!这是让他非常害怕的一件事,这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小东西使他充满了恐惧,他再没理过他,一见他便躲得远远的,就像他身上带着瘟疫。

那小东西长得很快。可以说,马博礼眼瞅着他长大:先是包裹在襁褓里,由侯絮或她妈妈抱着;一转眼那小东西便坐在婴儿车里了;再回过头一看,他已经奓奓巴巴走起来。姥姥用一条宽带子拴在他腰上,从后面拉住。再跟他打招呼时,既不叫大哥也不叫大爷,一律喊他“爷爷”了。这似乎是出于对婴幼儿进行认知启蒙的必要。随着小东西一天天长大,对“爷爷”的召唤也更加热切,因为这小东西对外界环境的刺激反应越来越敏锐,对他的认知启蒙也显得日益迫切。只要他一出现,便会受到指认:“看,爷爷!”小家伙奓巴起来总是刹不住,有时恰恰冲到马博礼的车轱辘前,姥姥便牵住带子吆喝:“快溜地,别挡爷爷的道!”直到有一天,小东西满地乱跑了,他撒开小腿追到他车前,仰起头,用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瞪着他,又抬起小手朝他指着,叫道:“爷爷!”

在场的人全都满意地欢笑起来,特别是孩子的姥姥、姥爷,“唉,我们宝儿真乖!”

一阵强烈的羞愤将马博礼淹没了,就像遭到了那小东西的当众羞辱。他瞪了他一眼,默默推着车走出去,不禁暗自骂道:“去你大爷的!”

马博礼只感到时间飞逝,他在迅疾地老去。

有一天他干着活,从电脑上抬起头,呆愣愣地望着对桌的小黄,看了半天突然问道:“小黄,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小黄淡然一笑:“你说谁不老?”

后来馆里人议论起马博礼的异常,原来他问过好多人同样的问题,而他们对这一问题的回答竟惊人的一致。这成了小黄后来对马博礼的精神状态发表独家权威论证的一个有力说辞。他总是一边甩着手一边神情严肃地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对着镜子察看自己是不是变老了,你说这不是有病吗?”

他说的并不完全对,其实马博礼早就不照镜子了。镜中呈现给他的影像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偶一瞥见足以为之心惊,就像面对了一个宿敌,当然还是不见面的好。他对自己的外貌开始放任起来,头发也不怎么染了,往往是半黑半白,蓬乱一头;脸上的斑也没再去医院做冷冻,由它们长了。更主要的是他的视力衰弱得厉害,看书越来越费劲,每每看不上两页,字迹就变成了一片小黑虫子乌央乌央乱颤,眼睛干涩酸疼,隐形眼镜换了好几副,还是不行。找专家一看,专家说:“你眼睛花了!花得还很厉害。”

“花了?”他很诧异,“我是近视眼。不是说近视眼不会花的吗?”

“哪有的事?那都是民间传说。”

“怎么会?”

医生狐疑地看了看他,“这不很正常吗?到时候谁都得花。”

医生给他推荐了那种二合一的镜片,下半片是老花镜,上半片是近视镜,经济适用。他拒绝了。这种镜子他戴上一定很滑稽。他宁可多花点钱配两副。

就是在这时候,陪丈夫在美国长驻的容姐回来了。她看到马博礼第一眼便发出了那句强有力的惊叹:“老马怎么一下老成这样了!真是,男人不结婚也变老啊!”

在马博礼听来,这话无疑是对他的判决。

自从他在单位下了“禁老令”,老马这个人便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了,剩下来的这具躯壳不过是他的影子。对这影子,人们完全视而不见了,即便走个迎面也不必打招呼,更不用躲闪,只管直接撞过去。至于他是什么模样,人们都想不起来了。在采编部,他已经不存在了,部门搞什么业余活动,比如聚餐、郊游、看演出或去KTV唱歌,根本想不起他来。小黄分配给他的工作比从前少多了,出差的活儿也不让他去了。他干活开始磨叽了:几天的活能磨叽好几个礼拜,一个礼拜的活一个月也交不了差。你要是催他,他就跟没听见似的。小黄只好由他。他跟大家的交流越来越少,几乎不说话,老是一个人闷头在电脑前。有时坐在那儿好像是干活的样子,可从他表情上看脑子明显在溜号。要不就躲进厕所去吸烟,一吸连续好几根,弄得满楼道都是烟味。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拿一个铁夹子对着电脑屏幕薅鼻毛,开始给撞见了还十分局促,后来便薅得大方自如了。

黄主任开始抱怨部门人手不够。尽管容姐从美国回来了,但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干活指望不上。他三番五次打报告给馆里,向郑馆长要人。郑馆长便敦促小黄,还是要把马博礼用起来。

“你看他那样,整天神情恍惚,哪是干活的料?老这么下去,影响我们部门的经济效益。对这样的人,我看劝退就完了,给好人腾地方。”

“说得轻巧!人家不到年龄,你怎么劝?这不合法的。”郑馆长说。

这一年春节他回老家走得比往年早,学校一放假他就走了。母亲又犯肺心病住了院,打电话过来说想见儿子。其实她白内障多年,现在几乎半失明,对儿子只闻其声,视而不见了。他早就劝她做手术,她总是说:“我还能活几年?受那份罪干啥!”这年春节他又是在医院过的,天天陪伴在母亲病床前。年还没过完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就想走。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着急回去干啥?”她摩挲着被针扎得青紫的瘦骨嶙峋的手背说,“回去有事啊?”

“没啥事!”

“就是!回去也是待着。” 她说,“哪都是待,还不抵在家多待两天。”

同病房的一个老太太跟母亲聊得很投缘。她的女儿时常来看她,跟马博礼见过两面。见他把母亲照顾得很周到,禁不住赞叹:“大娘,瞧您老多有福气,老伴对您这么体贴!”

“你说啥?俺老伴?你说他呀?”她朝马博礼一指,笑起来,“他哪是老伴!他是俺儿子。”

那中年妇女一吐舌头,惊奇地盯住马博礼:“俺还寻思是您老伴呢!”

马博礼浑身一阵躁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俺这儿子行!”母亲又开始显摆,“搁北京!搁北京大学里当教授,过年回来看俺的。就是四十好几了也不结个婚,单崩一个耍。人家大城市的人都兴这样啊!以事业为重,不像咱小地方人,早早就娶媳妇生孩子……”

“娘,你说这干啥!也不干人啥事!”

“说说怕啥?也不犯王法。”

那母女俩投来艳羡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

母亲没出院他就回了北京。正月十五他接到妹妹电话,说母亲过世了。他又急急赶回去奔丧。

长期以来马博礼为失眠所困扰,即使睡着了也睡不安稳。近来他连续梦见侯絮。梦中的她跟现实中完全不同:她身上毫无残疾的痕迹,狐媚艳丽;她走到他跟前,清清亮亮地喊了他一声大爷;再看他自己,干瘪皱缩,已老朽不堪。他惊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这个梦做过两次后,他对睡眠产生了恐惧。他又照开了镜子自我审查:还好,虽已明显老去(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远不至于那么朽秽。他盯侯絮也盯得更紧了。每天都得见她两三次,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化成股烟跑掉似的。她也还是老样子,不过那笑里明显掖藏了点东西:嘴角特意向上挑着,在腮上挤出浅浅的酒窝。什么意思?一份相互默契?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可是从前没有过的。她身上那种双重影像出现得倒越发频繁和清晰,每次见到总晃得他有些晕,半天醒不过神来。不过从开始他就怀疑,这不过是他个人的幻觉。他一直想解除这种怀疑(他能向谁去求证呢?他只能求证于自己),可是那个怪梦却又加深了这种疑虑:它似乎向他昭示着什么。他相信,梦确有其含义。他联想起为自己编造的那个神话故事。他发现,这两者之间竟异曲同工,只不过一个产生于白昼,一个产生于夜梦。这是偶然的吗?还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在逻辑?这需要进一步印证……

就在这当口,她不见了。

头两天他并没在意。他照常早上去车棚取车,晚上把车放回去。她没有坐在门口用招呼迎接他,但他相信明天她就会坐在那儿。明天,又一个明天,仍不见她的人影,他心里开始发毛。以往她有什么事,他都是能看出兆头的,比如她的结婚,比如她的生子,比如她的去向他都把握得到。此刻,她却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一个令他惊悚的梦。每天上下班从东门口那儿经过,他都看见豁子守在他的车摊上,好几次他都想停下问他一句:“你老婆去哪儿了?”但他都抑制了这种冲动。要不向她爸她妈打探打探?也不妥。这一来反倒打草惊蛇,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她的行踪。有一次,他恰好撞见她儿子独自在门口瞎跑,他便把车停放在一边,凑上去,和气地俯下身问:“唉,小家伙,你妈妈上哪儿去了?”

小东西定睛看了看他,抬起小手指着他鼻尖,笑嘻嘻叫道:“老爷爷!”一转身跑了。

“你大爷的!”

他成了个密探,除了取车存车每天两次名正言顺地去车棚,没事他也在车棚周围转悠(或者说蹲守更恰当),密切注视着侯师傅家及其周边的动静。有时上着班,也禁不住跑回来一趟察看一番。工作时间,小区里异常清静。又是春夏之交,树木都刚披上一身新绿,杨花挂满枝头,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散出一股土腥气。他这时候出现(特别是老在一个地方转悠)很显眼,他便躲到车棚对面小花园里的树丛背后,悄悄往这边窥视。下班后,他随便找个便于观察的地方即可,那熙来攘往的人和车本身对他就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他这样蹲守了一个多星期,也没发现侯絮的蛛丝马迹。她惯常坐的那张破沙发一直空着,只是某个带孩子的妇女或出来买菜的老太太偶尔在上面坐一坐。她就像一滴落到地上的水,消散得无影无踪。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他装作等人的样子在车棚前的路上来回溜达,突然看见豁子拉着车收工回来,在他叫出“大爷”那一瞬间,他真想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猛摇:“快说,你老婆到底去哪儿了?”就在冲动的同时他压制住了,只让那股气焰打眼睛冒出来。豁子像是见了鬼似的,赶紧侧身溜走,一面不住回头张望。

他不甘心总在外围蹲守,他想兴许就在他瞎转悠的时候,她正在门房里那把椅子上坐着呢,或者在她家那间塑钢板房里躺着呢,这都说不准。每次打门房路过,他都往那窗里探一探头,有时恰好跟侯絮她爸或她妈看一个对眼。他看到窗口的那张桌子上仍放着她以往练习写字的本子和那本破烂不堪的小学生用《新华字典》,旁边还放着那个她惯常抱在怀里敲打的黑色电脑键盘,就像她刚刚扔下离开不久。桌前那把椅子也空着,偶尔她妈坐在上面。有一次他正这么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侯师傅突然打身后过来。

“大哥,您有事?”

“没……没事!”马博礼一时神情慌张,“没事!我来取车。”

侯师傅狐疑地看了看他。他只好走进车棚,取了车,骑上走了。还有一次,他存完车没马上出来,而是往尽里边摸去,在侯家的塑钢板房门口往窗里窥探,恰好侯絮她妈开门出来,与他撞个正着。

“哎呀,大哥,您有事啊?”

“啊!我掉这儿一个东西,找不到了。”

“这儿多老黑!要不我回屋去给你拿个手电筒来?”

“不用了!找不到算了。”他急急地走了,腿脚磕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马博礼注意到,侯师傅两口子的眼光很有些异样了。他存车取车,打门房窗口前经过,他们都会多看他几眼。他老婆有时还把头伸出窗口,或者坐在门口前的沙发上盯他。做饭时端着盆子出来泼脏水,她也会四下里撒眸,要是瞧见他远远戳在路边,她会盯上他好一阵。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已经被我看破,自觉露了马脚,不能打草惊蛇,我得放长线,虽然没发现她的踪迹,这也算收获……他一时放松了对侯家的蹲守,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心里那根线却一直提着。夜里睡不着觉,他便一根接一根抽烟,或者一边看书一边抽,直熬到快天亮了,再无力支撑,便不顾一切地一头倒在床上……

已经进入盛夏,天气闷热难当,特别是到了晚上,马博礼那鼠洞就变成了一个蒸笼。这天晚上,他下了班没回家,骑车出去闲逛,回来得比较晚。走到半路上下起了雨,身上很快都给打湿了。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车棚锁门之前赶了回来。铁栅门已经掩上,门环上挂了锁。他把门拉开,里边一片漆黑。他推车进去,摸着黑锁了车。灯突然亮了,昏暗的灯光颤抖不止。 一抬头,猛地看见侯絮朝他走来……不,不是走来,是飘然而至;或者说是直接脱身于车棚中那片昏暗的虚空。她狐媚艳丽,身上没留下一丝残疾的痕迹,与梦中所见分毫不差。她已脱胎换骨!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皮肉几乎要爆裂开,毛发倒竖: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也许我仍然在梦里?他来不及考虑。他就像一辆慢慢爬上坡道顶峰的过山车,积蓄了足够的势能,不可遏止地向下滑去。或许这仍然不过是个幻象,我定要使它得到证实,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得毫不迟疑地将它抓住。就在耳边响起了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召唤时,他朝她扑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侯师傅在车棚里一张废弃的瓦楞板底下发现了小女儿——侯絮的双胞胎妹妹侯雪的尸体。

高警官和梁警官在马博礼家门口轮流蹲守了一天一夜,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行踪。他们对他所在单位核查后,也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们认为,嫌疑人很可能是畏罪潜逃,至于去向,他们一时也拿不准。正犯难时,他们接到马博礼一个邻居的举报,说夜里听到他屋里有动静,好像有人又咳又喘,拖着脚走路,并再三肯定确凿无误。警官们便又来敲门,仍没人应。他们一商量,干脆破门而入,一看究竟。他们请来一位开锁专家,不多时那扇防盗门便打开了。屋里黑漆漆的像个洞,一股浓重的酸腐味混杂着烟味扑鼻而来。他们走了进去。这是一套两居室住房,面积不是很大;一进门是一个小厅,里面有书柜、桌椅、冰箱、电脑等家用器具;东西随处放置,显得十分凌乱;屋子中央的餐桌上堆着吃剩的残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果然,从左边的屋子里传来了咳喘声,他们一齐奔过去。卧室里陈设很简单,一个衣柜,一张床;窗帘半掩着;衣物丢得到处都是;床边扔了一地烟头;床头灯开着,散出阴森森的光;在这灯光的映照下,床头上坐着一个人。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看见的并非是他们预期中的马博礼,而是一个耄耋老人,满头白发稀疏蓬乱,戴着一副老花镜,满脸黑斑和皱纹,像一只干透的大虾米佝偻在床沿上;双手拄着一根棍子,身上是一套脏乎乎的蓝条纹睡衣,显得又肥又大。看到有人进来,他明显是想站起身,可是挣扎了几下,仅欠了欠屁股,不停地咳喘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那镜片朝门口方向闪了闪,算是标明他在打量来人。不过从镜片后面那双极度觑觑的老眼来看,他并没看清什么东西。待他咳喘平定下来,往地上吐了口痰,问道:

“你们找谁呀?”声音干涩嘶哑。

“大爷!”高警官说,“问您一下,马博礼在吗?”

老人偏过头来,“什么?……听不见,我这耳朵不行了。”又是一阵咳嗽。

梁警官跨前一步,伏到他耳朵上高声说:“大爷,我们来找马博礼的。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马博礼呀?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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