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行
2016-11-14赵江荣江苏
赵江荣/江苏
太白行
赵江荣/江苏
我们走过许多路,我们爬过许多山,可跃出海面3000米以上的风景却高山仰止,无缘交流。
太白山,秦岭之主峰,海拔3767米,横卧于陕西宝鸡眉县、太白县和西安周至县境内,因山顶终年积雪,银光四射,人们给她这样一个飘逸和浪漫的名字。韩愈过秦岭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次随连云港市太阳花俱乐部穿越秦岭,就是为了那难见的高山风光,虽然我们错过了太白“六月积雪”的奇异景观。
虽说夏季,太白的美丽和风险也是一个骇人的变数。领我们的西安户外两个导游,外加当地一个向导,据他说,太白线无论冬夏,年年都有不归者,也不知哪里去了,可是年年还有人要到那里去。
户外俱乐部的活动依照不同难度和目的一般分休闲与自虐二型,自虐型总是舍弃身边的风景,跋山涉水,以自虐方式一次又一次奔向那荒蛮粗粝之地。我们的路线是从南坡周至县后胗村上,翻过秦岭最高峰3767的拔仙台,然后从北坡眉县汤峪镇下,三天徒步历程,净拔高2367米。没有人能猜透驴友的心思,他们只听从高山的呼唤,只亲近溪谷、森林、湖泊、草甸、野花的招呼。
自虐型徒步从不留恋近身景色,因此我们选择海拔1400的铁甲树——一棵孤独千年冷杉——作为起点,直奔远山。铁甲树至三合宫一小时路程,地势平缓,丛林中一条溪谷呈“之”字形蜿蜒而上,“之”字上现在搭上9座小桥;近身山石逼仄陡峭,草木葱茏,清亮的溪水轻柔地鸣响。我们傍峡谷重复涉水,一色的黄色背包罩在阳光的溪水边闪烁,就像一对黄亮的小蛇曲曲折折漫游上溯。向导告诉我们这仅仅是一段轻快的小步舞曲,大曲目还在明天,不过先得穿过地狱,熬过炼狱。果然,三合宫以上,天和山逐渐倾斜起来,六里坡接二里坡,持续8里的陡坡几乎是直线拔高;路面坎坷、高山缺氧,耗尽了我们体力,逼近的山体和茂密丛林也遮蔽了远方风景。这一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样灰暗沉闷的隧道里默默前行,9小时拔高1700米,抵达3100米的南天门,终于完全沉没于黑暗。
第二天,天空晴朗,我们期待的高山风景也像一只长尾野山鸡在阳光里抖动翎毛。和昨天不同,今天的里程虽然依旧很长,要翻越3767的顶峰,好在只剩下600多米的高度,又是在一个大平面上延伸,稍加恢复的体力可以更专注于倾听自然的声音。
第一站,从南天门到药王殿,我们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林中没有杂树,纯然松木,阳光赤裸,地面褐青色苔藓已呈现出我们追寻的高海拔特色。为了昨天的辛劳,松林特意用针叶铺了一条褐红色松软小径,曲曲折折的把我们引向远方神秘之处。褐青的苔藓与褐红的小路之间,间或装饰少许白的、黄的、红的细碎的花,不引人注目;但有一种钟形的小蓝花,细小而完整,在破碎的岩石间轻柔地鸣响,似乎引人去倾听荒蛮暮色中的晚祷,但细听又似乎出落了晚祷,更像一个幽蓝迷离的梦。
我们在梦里游走,在梦里呼吸。集聚百年千年的松木要在我们擦身而过的瞬间吐出她全部积蓄然后把我们吸进,浓烈的松香气息弥漫了整个森林。在平原、在山下,是丝丝缕缕的草木含幽香,这儿却大朵大朵的天香铺天盖地。我贪婪地呼吸、拼命地呼吸,我知道我将要用漫长的时间用鼻息嗅探她的意义。
松林渐渐稀疏,药王殿以下地势平坦开阔,北边我们将要攀登的山峰恰好做了一扇屏风,兜住一大块高山草甸。当我们从森林小路弯出,草甸逐渐敞亮起来,竟魔术般变成了花甸。满满一甸的野杜鹃在3500米高空怒放、燃烧;为了节氧和避寒,她们缩短身材,一丛一丛聚成一团红色小矮人,可一点也不减少她们的魅力;斑驳褐暗的高山地衣给她铺垫,各色无名花草给她装饰,都慷慨允诺她尽情地开放。花甸的边缘围着松林,松林外围着白山,青天盖顶,白云朵朵,此时空气干净透明,微微浸着花香,整个草甸通透幽蓝,直浸在纯光里。
草甸左折抵玉皇池,是第二站终点,也是第三站起点。玉皇池就是高山湖泊,太白高山湖泊很多,不同线路都有,此段就先后横列了三个高山湖泊,风景略含苍凉。玉皇池在我看来是诸多湖泊中最美的一个,湖面并不大,略呈椭圆,水质清冽,周遭没有一丝杂木,沿湖向外拓开的一片据说是第四纪冰川遗址,乱石铺地,集聚着时间的永恒与苍凉。这种规模较小的高山湖泊,很多地方叫她“天眼”,非常传神。当我们登上山峰,俯视玉皇池,的的确确有一只明亮的大眼仰首天视,当云飘过湖面,明亮的眼睛立刻又会变得神秘、妩媚。
我们是在二爷海稍作休整准备登顶的。二爷海也是一个“天眼”,直视着头上3767米拔仙台。拔仙台大概就是得道成仙的意思,脱俗成仙可能是道教与自然交流的独门路径,也是他们追慕的最高境界,所以道教圣地往往建立在远离人间的荒蛮高地。拔仙台山势高峻,建在陡峭的岩头,视野开阔,岩下一条深大的峡谷,风蚀的碎石和青褐色苔藓、野花整日都被日光打上光泽,赤裸直呈,道说着原始的美丽与荒凉。但或许由于高山缺氧,或许筑台拔仙式交流方法与我的性情不近,我在顶峰没有过多留恋,匆匆而下。
晚上,宿文公庙,落日和星空又给了丰美的馈赠。日出、日落、星空,是大自然最美丽、最神秘、最抽象的交流媒介,但语法隐秘多变。我在旧金山的约瑟米蒂国家公园看到过落日直接打在半圆丘上燃烧的奇异景观,人们称为“火烧山”;在美国西北的华盛顿湖观日落,湖的景深里有座著名的雷尼尔雪山,我慢慢地咀嚼落日光如何一点一滴地浸润湖水和雪山;在西雅图附近贝尔维尤小城,我也有过特别的经历。有天傍晚,几乎就在一瞬间落日临头,没有过渡,没有彩霞,只有红光,纯而透明,整个城市刹那间就被这纯而明的光线穿透。那天我没有带相机,模糊的记忆好像一直在红光里奔跑。
落日集聚和散布了什么信息我们并不能懂多少,但那聚集和散布的形态却一直诱惑着我,落日光作为神秘的媒介一直联系我。今晚文公庙的落日就是3000米高空大自然的一次浓重积聚。文公庙立于两山的峡口之间,峡口望去远山重叠,太阳就将从峡口的尽头落下。我们早早地等待着,坡上的野花、山顶的白云寂静无声。悄悄地、悄悄地,太阳开始碰上远山的檐口,我们脚下的草甸开始泛光,峡谷两边远山上的云开始平面聚集。青黑色天空,落日慢慢拉出彩线,云也由平面堆成大块大块立体的朵,云和日似乎都在独立的酝酿自己。转瞬间,奇迹诞生了:细细的彩线现在连成了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长河,闪着光亮,直径向远方流去,峡谷两岸的云则如瀑布轰隆隆向峡口一倾而下,好像峡谷就是落日切割出的甬道;霞光射进云朵,云朵印着黑石,直扑我们脚下的花草芳甸。我在大草原观过日落,我在海边观过日落,一向是安静的美丽,从没有想到落日会积聚得如此荡气回肠,我们痴迷地一直等到落日光把我们收回。
第三天路是伴随日出开始的。这个早晨的日出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和想象,日出的光构成的世界我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她让我联系着光是圣、光是神、光是原初、是人来的地方,是圣经的开始,但都有点隔膜。日出本身并不特别,只是在光线渐浓的时候让我吃惊了:那光并不强烈,但柔韧明朗,白中泛红;奇怪的是她并非直射的线,而是分散成肉眼几乎看不到但可以感觉到的离子,一粒一粒在播散开去,于是一个奇妙的世界被创造出来:远处的山、天上的云、地下的花、身边的人都浸在粒子状光里,空间明澈通透,可又像有什么东西,一切都敞亮、干净、一尘不染,像刚刚从原初走来。这是我平生没经验过的最美的光,没经验过的最美的光的世界,我没有能力描述和命名,但我感动于光的透明而不空,光对世界意蕴的敞亮与播散。
下山的路依旧很长,风景依旧很美,高高的山脊临着深深的峡谷,坡面很宽阔,谷底、谷坡开满鲜花,绝不让人寂寞。贴山脊一条破碎岩石小路随山势呈“之”字形向云里走。在我眼里,这就是一条“天路”了,一条“异乡者”的路了。
我走过许多路,我爬过许多山,3700余米的太白风光与我交流却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