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晴天
2016-11-12库索
库索
登富士山这件事,至少能学会三个词:“披星戴月”“云里雾里”和“山外有山”。
夫津木先生是富士山下“WholeEarth自然学校”的登山向导,一个月前,我在这里预约了后天早晨最后两个上山名额。所以才有机会体验到:和富士山亲密接触是一件“看天吃饭”的事情——它每年只有7月初至9月初短短两个月的“开山期”,上班族要避开工作日,能选择的只剩几个有限的周末,加之预约时无法预测天气状况,台风和暴雨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一旦行程被取消,可能就又要等上一年。即便成功进了山,大多数登山客冲着山顶日出而来——这就更难琢磨了,给你看朝阳还是看云海,或者干脆再来一场雨,都要看老天爷有没有心情赏脸。
好在次日清晨,终于等来夫津木先生的邮件:“台风通行的速度比预想中要更快呢,路线也似乎避开我们去往远处了,明天的行程照旧,大家一起来制造最高的回忆吧。”
在明月下开始登山
和那些从东京或大阪出发的旅行团不一样,有着30年历史的“Whole Earth自然学校”是一家少有的“现地集合”登山组织。它以富士山为据点,不提供廉价的新干线往返车票,也没有一车又一车的游客大巴团,每个向导每次最多只能带8个人上山,沿途讲解生长于山间的各种动植物生态,它们在气候变迁之间完成了怎样的进化。每年限定两个月的富士登山之外,他们还终年组织青少年山间教育、有机农业推广和里山保护运动。
在这个登山团体里,工作人员多是出于兴趣使然。今年39岁的夫津木先生其实是爱知县人,曾在消防队工作数十年,拥有急救队经验,却在6年前放弃稳定工作,沉醉于登山乐趣和山村民俗学中。当天随行的另一位领队片濑先生,生长于富士山麓之间,大学毕业后在金融机构工作了2年,如今他夏季担任登山向导,冬季是滑雪教练,拥有红十字会急救员资格,一年四季穿梭在富士山间。片濑先生原本爱海胜过山,12岁就参加了帆船竞赛,考到了小型船舶驾驶执照,直至大学时在打工的烤肉店老板邀约下有了第一次登山体验,才懂得自己日日眺望的富士山魅力无穷:“在山野自然中长大,也以这片自然为对象,游玩、学习、自给自足,感受生活。”
那天和我们一起朝着富士山进军的,有在智利登山途中结识的“山友四人组”,有全程沉默不语的一家三口,有背着好几个长焦镜头的摄影爱好者,还有某位母亲和她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尽管每年有超过20万人登上富士山,他们中的6成会选择大热的“吉田线”,我们却另有计划,沿着另一侧的富士宫口向上——大概只有2~3成的游客会从此处上山,它的路线中没有前者那么多的山小屋、食堂和土特产商店,却能登上全日本的最高点——海拔3776米的“剑峰”,还能绕行300年前喷火的“宝永山火口”一周,在晴朗的日子里,远处的太平洋和伊豆半岛尽收眼底。
为富士山日出慕名而来的身影,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早在400年前的江户时代,人们为了看日出,就开始了“通宵登山”的行程。今天的情况也大抵相同:早上在吉田或富士宫的五合目(富士山从山麓到山顶的路程,被划分为十个区间,每个区间为一合目)集合,中午开始登山,从五合目到六合目,傍晚6点左右能抵达七合目的山小屋。在山小屋用过晚餐之后,大家早早睡下,次日凌晨1点起床,在黑暗中登上八合目和九合目,抵达山顶时正好能赶上阳光穿破云层而出,随后再一口气下山,便能在中午回到五合目的出发点——这样的行程有一个专业的说法:弹丸登山。
山小屋是富士山上唯一的住宿设施,住一晚大约5000日元,加上晚餐(咖喱饭)和早餐(面包牛奶)则要7500日元,周末还会贵上500~2000日元左右。山小屋的条件十分简陋,因为水资源珍贵,一瓶500ml的矿泉水售价高达500日元,刷牙洗脸的自来水根本是没有的,别说洗澡了,就连上厕所也要花300日元入场费。屋内摆满了上下铺床,床上的睡袋一个紧挨一个,不要奢望隐私空间了,据说人气最旺的时节,每个晚上要收纳250人——几乎从晚上9点开始,鼾声四起,让睡眠质量不好的诸位十分崩溃。
美景通常就存在于那些最为不方便的地方。例如一个晚上,当你被邻床的鼾声吵醒,忍无可忍钻出睡袋,裹上羽绒服走到门口透气,傍晚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然后你无意抬头,便撞见了山间清澈的明月。在这明月下开始登山,渐近高处,便能体会到“披星戴月”这个词确实真实存在:以远方的山头为中点,一侧的皎洁月光照亮了整片天空,阴暗的另一侧,竟能清晰看见北斗七星闪耀于银河之间。
六根清净,山是晴天
在富士山沿途的商店,贩卖一种名叫“金刚杖”的木棍,短一点的1000日元,长一点的1200日元。其实就是最普通的辅助拐杖,但却成为了我最中意的登山纪念品:每抵达一合目,都有山小屋提供“烧印”服务,见证你曾经抵达此处。烧印方式也是古风,用炭火将金属铁杆烧得火热,再将上面的图文烙上木头。通常花200日元能获得一个烧印,也有的店家一口气要印5个,到了山顶,烧印处就设在了“浅间神社”,与众不同的红色御朱印设计,用金槌压在棒子上,有种莫名的恭敬感。考据说,发明这种烧印的是创业于1915年的“佐藤小屋”,它也是五合目唯一在冬季仍然营业的山小屋。
每一根金刚杖上,都写着“六根清净”四个大字,这在无意中透露了富士登山史:江户时代,普通百姓之间流行着一种名为“江户八百八讲”(俗称“江户讲”)的习俗,人们穿着百棉布白衣,杵着系有铃铛的金刚杖,一路念诵着“六根清净,山是晴天”的口号登上山顶——在那时的人们心中,登富士山是修行的方式之一。
实际上,今时今日登富士山也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我们在第一天花了6个小时才登山半山腰,次日的登顶和下山则耗费了整整11个小时。17个小时的行走路程,几乎没有大规模的植被和风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单调的火山灰——尤其是下山时,因为丧失了目标而变得焦躁不安时,就会衍生出庸俗的游客心态:要是有缆车该多好啊!
只有把它当成修行,心态才会好得多。次日下山,刚穿过一座阳光明媚的山头,另一座山头立刻又出现在眼前,在茫茫云海笼罩下仿若末日般生化危机,时而有雾或雨,也是短短几分钟的事情——才刚套好雨衣,天空已挂上一道浅浅的彩虹——在富士山,彩虹是机缘,不过30秒,又消失不见。
富士山的日出有一个神圣的名字:御来光。能不能看见御来光也是机缘。下山之前的3个小时我们抵达了山顶,看见云层中投射下金色的光芒,太阳即将穿破云层而出。我坐下来,掏出保温杯,终于在清晨的第一丝阳光中喝起了咖啡——那杯咖啡还没喝完,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前一晚在山小屋,我四处寻热水而不得,山小屋的工作人员视水如命,怎么都不肯卖一杯给我。正当我垂头丧气地走回床位时,一位同行的地形勘察员叫住了我,示意我他手中的酒精炉和锡制杯。因此在后来的早晨,当我喝着他赏赐的热水泡好的咖啡时,他又一次在富士山顶掏出了酒精炉,点火烧水,煮了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