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生活儒学”与“生活的儒学”

2016-11-12

中州学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仁爱儒学上学

黄 玉 顺



【哲学研究】

论“生活儒学”与“生活的儒学”

黄 玉 顺

最近韩国成均馆大学国际学术会议的主题“生活儒教”实际上就是“生活儒学”。“生活儒学”是由中国学者提出的:大陆以黄玉顺的“生活儒学”为代表,台湾以龚鹏程的“生活的儒学”为代表。“生活的儒学”主张将既有的儒学运用到当代生活中去,但会带来严重的问题:既有的传统儒学由形上学和形下学两个层级构成,其形下学的帝国伦理政治哲学是原教旨主义的,而其形上学的心性论人性论则是先验论的,都不适用于现代社会生活。因此,“生活儒学”主张超越传统帝国儒学的“形上→形下”架构,揭示更为本源的“生活存在”观念,在这种“大本大源”上重建儒家的形上学、形下学,从而有效地解决现代社会问题。

生活儒学;生活的儒学;儒学的重建

一、缘起

但是,在其他地方,特别是在中国大陆,“儒教”与“儒学”却是含义迥然不同的两个概念。③所以,成中英先生在会议开幕的主题演讲中明确区分了“生活儒学”与“生活儒教”④;笔者本人在会议的总结发言中也特别强调了“儒学”与“儒教”的区别。⑤不过,此次会议本身并没有“生活儒教”和“生活儒学”的区分;韩国儒教学会会长金圣基教授在会议最后的致辞中,用汉语称笔者为“‘生活儒学’的先行者”,他所说的“生活儒学”指的就是会议主题“生活儒教”。

此次会议另外一处未加区分的地方,则是两种不同意义的“生活儒学”。这是本文将要详加辨析的两个概念。众所周知,“生活儒学”是由中国学者提出的,其中,台湾地区的代表是龚鹏程教授,大陆地区的代表就是笔者本人。⑥此次会议以“生活儒学”为主题,标志着中国学者所提出的“生活儒学”已经产生了国际性的影响,或者说正在国际化。不知是否出于主办方的有意安排,在这次会议上,龚鹏程教授做了会议开始的主题发言,而笔者做了会议最后的总结发言。

二、“生活的儒学”及其问题

显然,这样的“生活的儒学”指的是既有的儒学在现代生活实践中的应用,就是把现成的儒学运用到当下的生活实践中。此次会议的论文,大部分都是这样的“生活的儒学”或“生活中的儒学”,并表达为这样一些措辞:“活用”“现代活用”“激活”“活性化”等。

但是,这样的“生活的儒学”将会带来严重的问题。

(一)这里所谓“儒学”究竟是指怎样的儒学

那么,面对儒学的这些不同的历史形态,我们究竟应该“活用”哪一家、哪一派呢?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是宋明理学,还是汉代经学?更根本的问题是:选择的标准何在?这些问题,都是“生活的儒学”无法回答的。

(二)前现代的儒学能够照搬到今天来吗

既然儒学需要“激活”“复活”“恢复”,那显然指的是前现代的儒学,也就是宗族时代(王权时代)或家族时代(皇权时代)的儒学。然而,这样的儒学能够照搬到今天来吗?

他们所谓“儒学”指的正是前现代的儒学,因为20世纪的现代新儒学、21世纪的大陆新儒学是无所谓“激活”“复活”“恢复”的。但是,这样的前现代的传统儒学,今天能够或者应当“激活”“复活”“恢复”吗?下面简要加以分析。

我们知道,秦汉以来的帝国时代的儒学,形成了“形上—形下”的基本架构:建构一套形上学,来为一套形下学奠基。这其实是古今中外所有哲学形而上学共同的基本架构:设定一个唯一绝对的“形而上者”,用以阐明众多相对的“形而下者”何以可能。且以宋明理学为例,其形而上者就是心性天理,其形而下者就是帝国时代的一套社会规范及其制度。这样的传统儒学,可称之为“帝国儒学”。

第一,帝国儒学的形下学,其基本内容是皇权时代的一套伦理政治规范及其制度,其核心是“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试问:今天的中国还应“激活”“复活”“恢复”这样的东西吗?

他们“活用”“君为臣纲”,试图为现代中国人“恢复”皇权、专制主义。他们试图重新抬出一位君主或者某种变相的君主。为此,他们反对自由、民主,鼓吹某种集权主义甚至极权主义;在国际问题上,他们借传统儒学“家国天下”的话语来鼓吹某种帝国主义。

他们“活用”“夫为妻纲”,试图为现代中国人“恢复”夫权、男权主义。他们反对男女平等、女性独立自主,试图以这种传统儒学来“安顿”现代女性。

以上分析并不是说传统儒学的所有内容都过时了,而是说传统儒学的形下学、伦理政治学,作为一个系统整体已经过时了。所谓“过时”是说:这种帝国儒学曾经适应于前现代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但却绝不适用于现代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以上分析表明,对于现代中国、当今世界来说,帝国儒学整体上是颇成问题的。这样一来,我们就面临这样一个严峻的问题:这样的传统儒学,难道应当加以“激活”“复活”“恢复”吗?我相信,今天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女性,绝大多数会持否定的态度。这也表明:“生活的儒学”的致思进路根本上是站不住脚的。

这里更根本的问题是:究竟应当如何理解“儒学”?上文谈到,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社会第一次大转型中,儒学开始建构自己的形上学,以此为其形下学奠基;自那时以来,传统儒学就是由形上学和形下学两大块构成的,由此形成了“形上—形下”的基本架构,而表述为“本—末”“体—用”“性—情”等等。这种“形上—形下”的架构其实也是中外普遍的现象,西方哲学亦然。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势必面临这样一种“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

假如全部儒学就是由形上学和形下学两大部分构成的,而上文的分析已经表明这两大部分都是成问题的,那就意味着:中国人如果选择现代化,那就必须彻底抛弃儒学。新文化运动的激进派所持的就是这样的态度。

假如中国人坚持这种传统儒学,那就意味着:中国人就别无选择,只能拒绝现代化。我们注意到,这正是今天某些“原教旨主义儒家”的选择:他们拒绝现代化,拒绝现代文明。

但是,以上这种“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是有一个观念前提的,那就是:全部儒学不外乎形上学(心性本体论)、形下学(伦理政治学)两大部分或者说是两个观念层级。然而这个前提已经遭到了20世纪以来的思想前沿的解构:两千年来的哲学,包括帝国儒学,遗忘了或者说是遮蔽了某种比“形而上者→形而下者”更本源的存在观念——“生活”的观念。

“生活的儒学”亦然:他们所谓“生活”针对的是现代人的生活,然而他们所谓“儒学”却是既有的亦即前现代的儒学。用前现代的儒学来指导现代性的生活,岂不吊诡?这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不论是前现代的生活,还是现代性的生活,都不过是生活的某种具体的显现样式而已。在这个意义上,“生活的儒学”并不理解生活。

三、“生活儒学”的基本观念

笔者的“生活儒学”正是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假如儒学就是由形上学和形下学两个观念层级构成的,那我们今天就必须从整体上抛弃儒学;反之,如果我们还要坚持儒学的某种传统,同时要选择现代化,那就意味着:儒学绝不仅仅由形上学和形下学这么两个观念层级构成,它必定还具有某种更为本源的观念层级。笔者相信:这种被遮蔽或被遗忘了的观念正是孔孟原典儒学固有的观念。

这样的诚或仁爱情感,其实就是存在、就是生活,或者说是生活存在的原初显现。但此所谓“生活”并不是说的某种具体的“生活方式”,因为生活方式只是生活的具体显现样式;而此所谓“存在”说的也不是某种具体的存在者之存在、具体的物或人之存在,因为一切存在者都是由存在给出的。在这个意义上,生活即存在,存在即生活。正是这样的生活存在,生成了一切存在者、物,给出了一切形而下者、形而上者。

综上所述,在原典儒学的观念中,爱即存在,存在即爱;爱即生活,生活即爱。打个比方:生活存在、生活情感、仁爱情感的地位,犹如创造世界的上帝。当然,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因为在儒家的观念中,上帝作为一种形而上的存在者,仍然是由生活情感、生活领悟给出的。假如没有基督徒那样的生活方式,就不可能有基督教的上帝观念。

这也意味着:儒家的形上学、形下学的重建由此得以成为可能。换句话说,这就可以保证:尽管我们解构了帝国儒学的那套形上学、形下学,但我们所建构的却仍然是货真价实的儒学。

三、“生活儒学”的伦理建构

(一)礼:伦理规范

说到儒家的“礼”,我们发现,不仅社会上,而且儒学界内部都存在着认识上的严重误区,这导致当前儒学复兴中普遍存在着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往往以前现代的社会规范及其制度来评判现代性的社会生活方式和现代人的行为方式。这是由于人们未能明白,在周孔孟荀的原典儒学中,作为社会规范及其制度的“礼”有两个层面的意义。

1.礼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克己复礼

但如果仅仅这样理解“礼”或社会规范及其制度,那还是偏颇的、甚至是很危险的,因为不同历史时代的不同生活方式需要不同的社会规范及其制度,例如宗族社会的王权制度、家族社会的皇权制度、现代社会的民权制度。这就意味着下一个层面的问题。

2.礼的特殊性和变动性:礼有损益

据《论语》载:

孔子的意思是说:夏、商、周三代的礼——社会规范及其制度——有所不同;可以预料,周代之后的若干代,其礼也必定是有所不同的。确实,中国社会的制度规范经过三个最大的历史形态:宗族王权社会的制度规范、家族皇权社会的制度规范、个体民权社会的制度规范。在这些大的社会形态中,还存在着许多具体的社会规范及其制度的局部变革。在这个意义上,儒学本质上是“革命”的。

我们将孔子的这个思想概括为“礼有损益”。对于现存既有的制度规范体系即“礼”的系统来说,所谓“损”就是去掉一些旧的内容,所谓“益”就是增加一些新的内容,其结果就是一个新的伦理政治体系。而原教旨主义的最大问题,就是不懂得孔子所讲的“礼有损益”的道理。

于是,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在选择或建构一种新的社会规范及其制度(礼)的时候,所根据的价值尺度或价值原则是什么?这就是“义”,亦即所谓“正义原则”。

(二)义:正义原则

1.正当性原则

正当性原则是说: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必须是正当的。那么,何为正当?

正当性原则要求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是出于仁爱的情感,而这种仁爱情感作为基本的生活情感,是归属于生活的;换句话说,仁爱乃是作为存在的生活的情感显现。在这个意义上,正当性原则的存在本源是生活。

但是,在制度规范的建构中,仅有仁爱精神是不够的。这是因为:在不同历史时代、不同社会形态的不同生活方式下,仁爱精神的具体实现方式是有所不同的。例如父爱的实现方式,在前现代社会是家长制,而在现代性社会则是监护人制度。所以,还需要第二个原则。

2.适宜性原则

适宜性原则是说: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必须是适宜的。那么,何为适宜?

所谓“适宜”,是说社会规范及其制度必须适应于特定历史时代的社会形态下的基本生活方式。例如基本政治制度,王权制度曾经适应于宗族社会的生活方式,皇权制度曾经适应于家族社会的生活方式,而民权制度适应于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任何厚古薄今或厚今薄古的看法都是不懂得适宜性原则的表现。

适宜性原则要求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必须适应于特定历史时代的社会形态的基本生活方式,而种种不同的具体的生活方式不过是生活之流的显现样式。由此可见,适宜性原则的存在本源仍然是生活。

(三)仁:仁爱情感

但即便是对于情感意义上的仁爱,人们也存在着误解。一种最常见的误解,是把儒家的“仁爱”仅仅理解为“差等之爱”。

1.差等之爱

诚然,差等之爱乃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实情,因而儒家的仁爱确实具有差等之爱的一面。但是,如果仅仅这样理解儒家的“仁爱”,就会导致严重的问题: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假如是根据亲疏关系的远近来进行的,这样的制度规范难道是正当的、正义的吗?显然不是。其实,儒家所讲的“仁爱”不仅有“差等之爱”一面,而且有“一体之仁”一面。

2.一体之仁:博爱

所谓“一体之仁”,就是成语所说的“一视同仁”。这是儒家一向的基本观念,对此,王阳明讲得最明白:

这种“一体之仁”,其实就是“博爱”。上引韩愈说“博爱之谓仁”,此所谓“博爱”不是西方人讲的“博爱”(fraternity)(兄弟情谊),而是指一视同仁的普遍之爱(universal love)。

上文谈到的中国正义论的正当性原则,要求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必须出于仁爱的动机,其所谓“仁爱”绝不是说的差等之爱,而是说的一体之仁。所以,更准确地表述正当性原则的要求是:社会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必须超越差等之爱,追求一体之仁。唯有这样的社会规范及其制度才是正当的、正义的。

总括全文,那种“生活的儒学”主张将既有的儒学运用到当代生活中,会带来严重的问题:既有的传统儒学由形上学和形下学两个层级构成,其形下学的帝国伦理政治哲学是原教旨主义的,而其形上学的心性论人性论则是先验论的,都不适用于现代社会生活。因此,笔者的“生活儒学”主张超越传统帝国儒学的“形上→形下”架构,揭示更为本源的“生活存在”观念,在这种“大本大源”上重建儒家的形上学、形下学,从而有效地解决现代社会问题。

本文得到泰山学者工程专项经费资助。

注释

责任编辑:涵含

On "Life Confucianism" and "the Confucianism of Life"

Huang Yushun

The "shenghuo rujiao(religion)", as the theme of the recent international academic conference in Sung Kyun Kwan University, is actually "shenghuo ruxue". The people who put forward "shenghuo ruxue" were Chinese scholars: the "Life Confucianism" represented by Huang Yushun from Mainland, and the "Confucianism of Life" represented by Gong Pengcheng from Taiwan. "The Confucianism of Life" argues to apply the existing Confucianism to contemporary life. However, it will pose serious problems. The existing traditional Confucianism is made up of the two layers of metaphysics and physics. The physical layer as the imperial ethic-political philosophy is "fundamentalist", and the metaphysic layer as the human nature theory and "mind-nature theory" is transcendental, both are not applicable to modern social life. Therefore, "Life Confucianism" argues to surpass the "metaphysics → physics" structure of traditional imperial Confucianism, to discover the idea of "Life as Being" as the source of all beings, and according to "the Great Origin and Source" to re-construct the metaphysics and physics of Confucianism, so as to effectively solve the problems of modern society.

life Confucianism; the Confucianism of life; the re-construction of Confucianism

2016-06-24

黄玉顺,男,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专家(济南250100)。

B26

A

1003-0751(2016)10-0094-08

猜你喜欢

仁爱儒学上学
增强必胜、责任、仁爱、谨慎“四心”
儒学交流在路上
仁爱篇(上)为人撑伞
论“仁爱”与“兼爱”之异同
宋代儒学对汉唐儒学的突破
什么是儒学之本
现代儒学的宪政向度
智勇仁爱无所私的梁将韦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