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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子父子

2016-11-11杨仲文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11期

文/杨仲文

码子父子

文/杨仲文

杨仲文毕业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摄影系,曾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进修电影与电视制作及评论。先后任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特技摄影助理、上海电影艺术中心(筹)主任、银星宾馆副总经理。美国电影电视工程师学会(SMPTE)会员

上海话“迭格人是只码子(现又作‘模子’)”,是句好话,如同北方话里说的“这个人是个爷们儿”。“码子”两字是有点历史的江湖切口,比如过去店堂里的老板就被称作“朝阳码子”。事因上海房屋取向以朝南为上,旧式商店账桌总归是向阳而设,开店的老板坐在账桌上,面孔必然常向阳面,所以就在背地里被人称作“朝阳码子”了。至今手中有权妄论大小,上海话称作“朝南坐”也是出于此,如果今天叫他们一声“朝南码子”倒也蛮熨帖。“码子”两字也用作贬称,旧社会里有一种“三光码子”,做人过日脚吃光、用光、当光算数,是谓“三光”政策,类同时下的“月光族”。这个时鲜的名字听听交关美的,其实是现代社会中,超注重消费的生活方式所致,许多“月光族”收入远高于丰衣足食的水平,可是过度消费和刺激消费的畸象令他们无视未雨绸缪的生活道理,须知万事均有度,没有量入而出的习惯,也没有个人备案以防不时之需,待到其有一天“月亮无光”那就昏天黑地一片了。还有句不大好听的“朝天码子”,是讲死人,人死后躺在棺材里总归是朝天的,除非被盗墓贼搜检过,永远不得翻身。现在实行火葬,一把骨灰盛在骨灰盒里,无所谓朝天还是合扑向下,这句话就废脱了,用来骂人也听勿懂了呢。猪的肥肉上海话叫“壮肉”,瘦肉则叫做“精肉”,吃肉朋友专拣精肉来吃,是跟当今减肥浑身勿搭界的。世上有些人永远不做一点吃亏的事情,想叫他“拔一毛而利天下”谈也覅谈,这种人凡事爱占便宜专打小算盘的人,上海话就称之谓“吃精码子”,用专拣精肉来吃,代表这位老兄的精明万分。不过,这个说法现在也不常用了。

上海人现在还在用的是“打桩码子”,是指一批没有正当职业专门伫立在公共场所,如电影院、银行门口从事小打小闹的投机贩卖者,上海人称作黄牛的,也有点历史了。这群人随行就市,贩卖的物品种类跟着市场走,早几年贩过内部放映的电影票,后来是各式各样盗印的挂历,内容有狗狗猫猫、可爱宝宝、世界名画、金鱼老虎、宝马香车以及赤膊美女等等。有阵子打桩码子还贩过“两筒一索”,这可不是什么专供作弊出老千的可透视麻将牌,而是女士专用的全进口乳罩和月经棉,正经上海男人哪能可以对这两样隐私性极强的商品放在嘴边大呼小叫呢?于是就发明了“两筒一索”这样一个货物源代码。前些年国家外汇政策不像今天这样开放,于是各个银行门口总有几个“打桩码子”在私兑外币,兴旺时甚至有一批新疆人也远道而来轧闹猛,几只新疆面孔还上过《华尔街日报》头版头条,于是在这几个新疆码子极有限的英语词汇里又多了一条:“No Photo! Please.”上海人挺友善,称新疆人为“雅克西”,这是维吾尔语“好”的意思。银行门口的上海码子讲:“大家侪是出来扒分(赚钱)弄两张‘大团结’用用,阿拉首先要搭雅克西搞好大团结。”因为人民币十元纸币图案是“全国民族大团结”,所以上海人称之为“大团结”。后来,市面弄大了,上升到一万元被称作“一粒米”。那个辰光,打桩码子就要两个人搭档,一个谈生意,一个墙角落里坐在只旅行袋上面,旅行袋里是一捆一捆的十块头钞票。这几天,街头还可以看到有几个打桩码子在倒卖“月饼票”“购物券”,反贪肃腐政策一收紧,这个市面就更加勉为其难了。

上影厂置景车间的泥工石师傅也住在钱家塘,在我住处不远。过去资讯不像今天发达,找职业要靠人帮忙介绍,隔壁邻舍亲戚朋友是首选,往往一个较大的单位里一些同事是多年邻居,甚至儿女亲家,所以讲:远亲不如近邻啊。石师傅住在钱家塘的“道生里”,这是一条有点年头的旧式里弄,“道生里”在钱家塘里有点名气不在于它的玄之又玄的名称,而是弄堂口的一块不高的石碑,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钱家塘里劳苦大众多,不知道这块“泰山石敢当”石碑的驱邪穰灾意义,七传八传讲,“当年道生里出过一个状元,迭块石碑是状元公骑马用的踏脚石……”。至于中国历史上是哪一年废除科举?道生里又是哪一年建造?这个简单的时间轴直接推算问题,钱家塘里恐怕真没有几个人想过。

石师傅有一个囡圄(女儿)一个儿子,文革当中上山下乡高潮一来,儿子就讲:“阿姐是个女格,出远门弗方便,我去插队落户,进工矿名额就让俾阿姐。”石师傅至今提起眼睛还有点湿,当年迭格儿子虚岁十六岁,少先队红领巾刚褪脱,人还呒没一把锄头铁鎝长。连忙突击补课教伊哪能汏衣裳烧饭,捏针钉纽扣打补丁,然后到日脚一家门凄凄切切送伊到火车站,站头啷火车一动是哭声一片,工宣队阻止也阻止勿了。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意义是极伟大的,肩负着改造中国落后农村的光荣使命,因此,但凡知青去到的地方都比较贫瘠。不过一帮年青人正在长发头上,肚子闹起革命来可不是小事,于是“黄狼队”就出现了:月黑风高,“悄悄地进城打枪的不要”(当时影视剧里日本皇军的标准台词),摸到别的村里去扫荡清乡,将老乡养的鸡偷个精光。那些个年月农民手里是没有现金的,只是年底集体分红才有那么两张少得可怜的钞票。平时养鸡下蛋不舍得吃,积在筐里,去农副产品收购站换几个钱回来派大用场,这就是历史上中国农村的伟大的“鸡屁股银行”。现在来了这批小毛贼,逼得农民自发组织起“护鸡队”来保卫自己的私有银行。当年农民们十分善良,不像今天村口国道上大货车倾翻了,不去救人先哄抢货物,民警朝天开枪也阻止不住。所以,历史上真没有“护鸡队”同“黄狼队”血拼的记录,这边大声驱赶,那边落荒而逃,但是矛盾始终存在。石师傅插队的儿子没有参加这种“黄狼队”,他是个独脚强盗,此“脚”是角色的意思,不指实实在在的一只脚。他天生掌握了梁山泊好汉没羽箭张清的独门秘器:手扣一粒飞蝗石厾过去,准准打在鸡脑壳上,叫都不听一声昏倒在地,快步上前一扭鸡脖子拎了就跑!一个人独用一只鸡当然比一队人分食一窝鸡的蛋白质卡路里摄入量要高。现在大家普及了资本主义经济规律:风险越高则利润越大,反之亦然。“黄狼队”与“护鸡队”对峙,知青仗着人多势众可以全身而退。石师傅的儿子人寡势单,一次被“护鸡队”围捕,慌不择路从山坡上失脚滚落,一只手还死死抓住只死鸡不放,就此摔断了一只脚。乡民们赶紧卸下一块门板,几个精壮后生轮流抬着他翻山越岭送到农村公社卫生院,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是一只脚就此跷了。

跷脚回到上海钱家塘,呒没文化呒没技术饭总归要吃,先是近头上海电影院国泰电影院门口立立发呆,最后驻守在外滩中国银行门口,加入了南京路上打桩码子的风景线。管理人员看见伊是残疾人交关同情,可能自己家里或者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当中,也有着“插兄”(插队落户知识青年的另一俚称)游荡在社会上,只是有时关照他:“搿两日要有外国元首来住勒和平饭店,侬顿勒屋里歇个息覅出来。”跷脚码子一口答应:“晓得晓得,有数有数。”大家蛮配合。

跷脚做打桩码子受害最深的是伊格儿子,石师傅格孙子。迭格已经上初中格少年,晓得自家格爷是个无业游民,做格是犯法的投机倒把生意,同学小朋友面前抬勿起头来。偏偏班上有个留级生,弗论场合总归大呼小叫:“小码子,小码子!”为此两个人经常打架吃老师批评。也难怪,留级生仗着自己比班上同学大了一两岁,人高马大,就用拳头在班上建立起统治威权。偏偏就是小码子长得结实壮健,因为他的老爹石师傅讲:“着得好弗如吃得好,光鲜衣裳着了外头人家看见,老师同学要批评侬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迭点买衣裳钞票买两斤肉笃只蹄髈吃吃弗俾人家看见,几化实惠……”小码子营养充足就发育得好,班上总归坐了末脚一排。世界上但凡威权者总要寻个强大点的对手来显示自己的力量,事实上现在班里唯一可以同他的拳头抗争的也就只有小码子一个,于是留级生就盯牢伊“匹码子”(上海切口,两个人打相打惯摔跤叫做“匹码子”,两只码子匹配一下的意思)。

班主任语文老师周雨田,对小码子讲:“放了学到我办公室来做功课,省的回去路上同留级生打来打去讨惹厌。”有了维和部队的隔离政策一实施,算是太平了交关,两个小鬼头减少了肢体冲突。更有要者,小码子放学老老实实坐勒周老师边啷做功课,心无旁骛,学习成绩就一路上去了。迭辰光,大家总归见到,黄昏头,小码子跟勒老师后头,懂事地手里拎了一大包老师带回家批改的作业本走进钱家塘。周雨田老师短发戴副金丝边眼镜,是位老小姐,同伊格姆妈住勒钱家塘甡甡里,此地好几茬孩子都是她的学生,大家见到都尊一声周老师。

上到高中,小码子脑子里根筋长出来了,高校统考成绩出来分数交关高,市里厢中了个物理状元,石师傅合不拢嘴对人家讲:“等高校发榜一淘请大家吃糖。”过两日区里督学叫小码子去办公室,笑眯眯对伊讲:“侬去考一考。”小码子考好回来对我讲,是勒拉静安希尔顿大酒店一间会议室里坐落,一淘考格有十来个像伊一样格男女高三毕业生。出来一个国外回来格老教授,后来再晓得是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慈祥地讲:“请你们来做几门学科的综合练习,我要赶到两所大学去,这事就交给几位大哥哥大姐姐了,他们都是我带去美国的学生,有什么问题尽管请教他们。”大哥哥大姐姐们就没有这份好心思来面对这批小屁孩了,直截了当讲:“这次考试通过之后,教授会推荐你们去美国名校学习,奖学金名额都替你们安排好了,祝你们考出好成绩。至于考试纪律,你们都是荣誉学生,就不讲了。每小时休息十五分钟,半当中喝水上厕所都可以,午饭此地供应,下午四点半交卷……”

小码子回来对我讲:“大哥哥大姐姐老高傲格,彼此交谈侪用英文,细声细气,存心弗让阿拉听。”我就说:“格侬注意点,将来去美国读书回来就弗要实梗骄傲。”小码子又讲:“考卷虽然全英文,不过有两个单词猜也猜得出,比统考题目出得活,要用一个题目中英文写两篇五百个字左右格小作文。”我问伊写点啥,小码子讲:“我写格是上海人同纽约人,虽然分隔太平洋东西两岸,但是眼睛望出去,出了上海搭纽约,管侬北京人、华盛顿人,统统侪是乡下人。”我就笑了问伊:“乡下人英文哪能讲?”小码子开心地讲:“侬教过我格啊,叫‘南瓜汉,Pumpkins’。”我讲也可以翻成“Big Potato”(大土豆)。小码子竟然讲:“我觉着Big Potato翻成‘土豪’比较好,带着一个‘土’字比较恰到好处。”我就表扬伊:“中译英、英译中,啥人第一个翻,啥人翻得好,信、达、雅,大家就会得跟牢子用。”小码子还告诉我,要中译英一首李白的《静夜思》,教授特地讲:“你们一辈子都要做这首唐诗的中译英……”我知道这位诺奖得主是难以排遣自己身在美国的远客思乡之情,也是教育这几个莘莘学子不要忘记了自己故乡的养育之恩啊!

小码子继续说,他是老老实实将孙瑜老爷爷(著名《武训传》大导演,老牌正宗美国海归。)翻译的原文抄上去,底下注明了原作者出处。他一本正经说:“侬小杨爷叔关照过格嘛,抄人家文字一定要注明出处,否则就是弗要面孔格抄袭。”这次考试小码子最开心的是午饭自助餐有冰激凌,一大碗里面有樱桃芒果菠萝还浇上巧克力,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美味令这个大孩子眼睛有点放光。

上飞机迭一天,石师傅拿孙子叫到自家房间里,摸出一张一百元美钞关照孙子囥勒贴肉衬衫袋袋里,袋口用只别针别好,还弗放心,勒外头用手摸了摸。一家门由几位开黑车格码子爷叔送去虹桥机场,四五部“小夏利”排在南昌路弄堂口,倒也替钱家塘带来一番热闹。当时上海出租车大多数是天津出的红色“夏利”小轿车,不光价钱便宜,车子还比较小,弄堂里穿进穿出交关方便。其中有位码子爷叔出门前特别关照:“阿拉勿是去日本‘扒拉扒拉’背死人、发广告,也勿是去澳大利亚做‘澳呆’,侬是去美国读博士,千万覅浪费辰光跑到唐人街台湾人、香港人饭店里去汏碗拖地板。钞票侬放心,阿拉会得凑俾侬阿爸寄得来,将来侬赚‘美格里’了再还俾阿拉。用功读书,帮阿拉格帮打桩码子爷叔伯伯争口气!千万千万。”一番话讲得码子父子两人情绪激动热泪盈眶。

不过,小码子到了美国还是汰碗,因为迭位校长美国老太婆交关古板,晓得倷格批“宝宝子、肉肉子”屋里从来弗汰碗,所以严格规定:一年级新生校内打工一律在食堂里汰碗。小码子特地寄张照片回来,讲美国汰碗用机器,人只要拿盒子放进去一眼也弗吃力。蛮好箱子里塞副塑料袖套进去就好了,汰碗几化方便。此地美国买弗着,美国人也弗晓得袖套是啥物什。其中有张照片伊边啷还立个金头发小姑娘是一淘汰碗格搭班,伊自说自话轧进来拍勒一道。倷放心,我一定用功读书,弗会浪费辰光谈恋爱……原来有趟考试小姑娘要开夜车,就叫小码子帮伊顶一班汰碗,小码子是出了名格“烤鸡”(考试机器),就爽快答应了。事后小姑娘要算还工钿,小码子讲,自家呒没照相机,侬帮我拍张照片寄回去俾屋里看看,大家两“搨皮”(钱财两清)。小姑娘就帮小码子拍了两张汰碗工作照,自家也嘻嘻哈哈轧了进去拍一张,交关有趣。

再后头两趟寄来格照片里厢,小男子汉同金发小美女两个人一前一后骑在一匹油光锃亮的高头大马上,像美国电影西部片的镜头画面一样,彩色照片,背景是蓝天白云,交关漂亮!小码子信里讲,“迭匹马是伊十岁辰光孃孃送格生日礼物,俾伊格辰光还是匹小马驹,现在介大了。小姑娘上大学带了匹马来,寄放了学校马厩里,每个月要付四千美金真浪费”。原来是小姑娘周末叫小码子一道帮忙替马儿洗洗刷刷,讲放假了自家回屋里去,只马就交俾小码子来管。小码子解释讲:“马,自家弗是白骑格,是劳动所得,做马夫赚得来格。”还讲:“记得老爹(祖父)讲过格,‘千错万错,马屁弗错。’所以每趟带只苹果去俾马吃,匹马吃了苹果开心得会得憨笑,老好白相格!本来想再拍张马憨笑格照片来大家看看,小姑娘弗肯,讲自家只马聪明来西,是笑我憨!外国小姑娘就是憨,倷讲对伐?”

边啷围了看照片格人就议论了,一个码子爷叔讲:“小姑娘屋里厢啥格身家?拿匹马当只白相倌(玩具)。迭格是高级马夫啊,照片上两家头笑得几化开心。”有个码子伯伯讲:“阿拉钱家塘出脚北面是霞飞路(今淮海中路),老底子法租界格中心段,此地出去格人会得退板伐?外国小姑娘覅吃煞爱煞。”还有个爷叔讲:“阿拉南面老底子叫‘环龙路’(今南昌路),钱家塘俾一条龙环了嗨,风水几化好,人杰地灵啊!”跷脚码子掩饰了自家格高兴劲头讲:“小赤佬还是要拿书读读好,读出博士方帽子,白相心思覅忒重。”伊格阿姐就讲:“慢慢较伊拉两家头养出格小人我来带,混血儿老漂亮,眼睛骨溜溜像只大洋娃娃。”石师傅又讲:“道生里底老人讲,弄堂门口块‘泰山石敢当’石碑是此地状元公公格骑马踏脚石,今朝要真是应了阿拉石家门里小人中个洋状元,迭格是祖宗积德老太爷开眼啊……”

受大家欢乐的感染,我异想天开地忽然想到:小人中了新科状元,簪金花披红绸在上林苑骑马溜达,后头一乘轿子里出来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说不定皇帝老儿一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