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路内:把无聊的事情写出光芒

2016-11-11刘莉娜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巴比伦工人工厂

文/本刊记者 刘莉娜

路内:把无聊的事情写出光芒

文/本刊记者 刘莉娜

国庆节前和路内说好了节后一见,结果节后约时间,这位隔着电话都听得出一脸茫然:“啊?我们打过电话?我们约过见面?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怎么办?”好吧,作家都有点小天真,我懂。偏偏最近作协门口的玛赫咖啡馆又关张了,于是临时改到隔壁街上的星巴克见面。等我到达时才发现这家星巴克正被施工的脚手架团团围住,但既然是营业的,也便坐进去等着。快到约定的时间,我从二楼玻璃窗望出去,隔着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和墨绿色的防尘纱,在工人们橙色的安全帽的间隙里看见路内远远走过来,忽然就觉得这感觉也是挺“少年巴比伦”的。

既然想到了这个,等路内坐下后便先聊起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来——毕竟电影从2015年杀青后就在各大电影节参展、入围、拿奖,然而直到今天观众们也无缘得见。“快了快了,”路内对此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就在11月25日上映。”“作为作者,这电影还满意么?”其实这个问题问出来,答案也基本心里有数,大部分作家会表示版权卖出去就是“别人的作品”,不便评说。但路内却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本来这电影的剧本拿过来我一看,那是特别特别不满意的,我简直打算亲自上阵给他们重写一版,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然而拍出来之后我再一看——嘿,居然还行了。应该说导演和演员都是下了功夫的,硬生生把那剧本给救回来了。”

对此我表示不解,毕竟以我的认知来看,剧本是一切的基础和源泉。“你说的那是美国,剧本是A,拍出来也是A,最后成片还是A;我们这儿呢,剧本是A,拍出来是B,最后放映的是C。”路内嘿嘿一笑,侃侃而谈,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他笔下的“路小路”:“所以A不A的有什么执念呢,反正连B都回不去了,哈哈。”

“工人作家”是个太高级的词,我不配

聊了一会儿电影拍摄过程中的小八卦和男女主角,我觉得路内似乎对拍摄和导演的工作流程都很熟悉,有点儿奇怪——都说他工厂背景深厚,没想到片场也熟门熟路?把这个问题问出来,路内马上扶额:“说到这个我也是真晕了!自从‘追随三部曲’之后就有了这种说法,《慈悲》写出来之后简直就定了论——忽然之间我就成了‘工人作家’了。虽然我少年时代是在工厂里待过,但那都20年之前的事儿啦,之后我广告公司也做了10年了,怎么就成了‘工人作家’呢?我哪配得上?”

《少年巴比伦》电影海报

一开始我以为他这是在抱怨,但很快我就发现他是认真的。在路内看来,虽然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少年巴比伦》是以小镇里一个工厂少年为主线展开的,之后的几部作品里也或多或少有工厂生活的影子,但其实这些“工厂”的存在意义都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类似于道具。而真正的“工人作家”,在路内看来,应该是那种真正拥有工人身份的、充分了解这个阶层的、能够充分站在这个层面上书写工人阶级的生产与生活的、甚至能为这个阶级发出声音、提出质疑、指引方向的那种人,“那样的作家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是很伟大的,我远远不够资格。”

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翻开路内的履历,你会看到他曾经的职业:工人,5年;广告人,12年。但即便如此,在作家里,工人出身似乎是在提到路内时一定不能漏掉的一个标签。这一切都源于初三毕业那年,路内原本想要考高中,父亲建议他考化工中专,毕业后可以进化工厂——因为能够到国营企业工作在当时是不错的选择,“反正没本事考清华,将来考一个二本跟考大专差别并不是特别明显。”于是他报考了父亲指定的化工中专,最后却阴差阳错进了第二志愿的化工技校。“我们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作为一个经历了社会转型期的70后“早期人”,路内想了想,觉得有必要给我填一填“代沟”:“那个时候,工厂都有自己一条系统下来的教育链,也就是说,你可以读高中考大学,也可以读中专、进技术院校、出来包分配工作,更可以先读技校、进工厂,然后工作一两年之后如果做得好会被推荐进入相应系统的高等院校进修。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像现在,技校生、工人的上升通道几乎都被堵死了。”

电影《少年巴比伦》剧照

因为技校毕业是包分配的,路内去了父亲老同学担任副厂长的糖精厂。糖精厂许多地方有爆炸的危险,“大家像军事专家一样计算着爆炸的能量”。工人骑在反应釜上面维修时,锅盖爆炸能带着人一下子飞出去两三百米。制冷车间全是液氨,一旦爆炸一栋房子就没了。在工厂做工人的那些故事,后来写进了路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里。这部长篇最初的写作动力是“口述实录”,那时路内刚结婚,他给妻子口述了将近两年的工厂往事。妻子听了这些故事觉得很好玩,每次路内给她讲完之后,她会跟她的朋友讲这些故事。后来,朋友们见到路内的时候都会直接要求他讲讲工厂里的故事。

“其实这真不算什么,从文革结束到改革开放,随便一个经历过这些的退休工人都能写出100万字的回忆录来。”如今穿着白T端着星巴克白纸杯的路内身上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工人”痕迹,但那段短暂的工厂经历的确成为他有别于大部分青年作家的“宝藏”。“现在的年轻人的生活经历可能十个人都是一个样,但在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丰富多彩的。”那时候少年路内住在工人新村,身边也全是书里那样的工人。路内的父亲曾在化工厂任工程师,特别聪明,“像个少爷似的”,喜欢跳舞、打麻将。路内的岳父农民出身,曾经历饥荒,后来奋斗到当地的政协秘书长。路内的舅舅在上海的一家塑料编织厂工作,“一发大水就忙起来了”,他是老老实实的工人,以科长职位退休:他一生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回厂上班。而路内自己,其实就是《少年巴比伦》里路小路的原型,在糖精厂工作,得闲就去厂里的阅览室看书。书有两三千本,《收获》《人民文学》等小说类文学刊物一应俱全,还有武侠小说。阅览室从1960、1970年代开始积攒外国名著,包括全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经典“网格版”。

工人看书踊跃。阅览室每天白天开放两次:中午十二点到一点,赶上白班工人吃完中饭;下午两点再开一段,正值早班和中班的工人交接。图书管理员业余写诗,还跟当时的苏州诗歌界有些联系。厂里有份铅印厂报,每月一期。头版头条是党委书记的动态,接下来是有关厂长和厂里面的消息,再往下是文艺作品。最后一版是“美术作品”,有大量篆刻。“印刷质量差不要紧,篆刻你总能看得见吧。”路内笑道。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发表过什么作品,但那些片段对他来说,“很像人间天堂”。这些片段后来都成为了路内小说里的素材,以至于很多评论家在看路内的小说时,会惊讶地觉得这个作家怎么这么了解工厂 ——“于是我就成了‘工人作家’的代表。”路内自我解嘲道。

《慈悲》

《慈悲》不想随波逐流,要推波助澜

在把那些“工厂里的好玩事”说给妻子和朋友们听的过程中,路内越来越感受到一种创作的冲动,“那时候我已经在广告公司干了很久了,有一阵子特别累,特别想歇一歇,歇一歇的时候那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就特别明显。”于是,2006年12月,路内用了3个月时间一气呵成地写了18万字,完成了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小说发生在1990年代,技校刚毕业的路小路在化工厂上班,是个愣头青,没想过生活目标,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跟着一个叫“牛魔王”的师傅混,在钳工班,除了拧螺丝之外什么都不会,在电工班,也只会换灯泡——事实上,这些技术也够他混了。他真正的兴趣是打游戏、打架,追小姑娘——路小路的原型就是路内自己,巧合的是,小说收尾那天,正好是他33岁生日。

那时候路内有个朋友做出版,于是路内便把稿子给了朋友,“2006年么,你知道的,那时候出版圈子里卖得火的是那种‘穿麻布裙子帆布球鞋喝咖啡’的风格,我这儿写了篇‘光脚穿旧皮鞋上流水线’的,自己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路内的朋友看了看却给出了个好评来,“他说,哟,你这有点儿纯文学的意思啊。”于是路内心一横就把小说投给了《收获》——当然更不抱希望,因为在路内看来,“能够在《收获》发表长篇就算登顶了。”然而当这篇稿子到了《收获》编辑走走手里的时候,走走虽然没有工厂经验,读罢却对《少年巴比伦》产生了极大的共鸣。“那是个完全没有被文学碰触的边缘人群。”在走走的印象里,此前还没有文学作品以技校生为主角,“能给你看到的这段激情,是他们人生中仅有的灿烂。”

都知道《收获》难上。作为一本双月刊,一年才刊登六部长篇,还有大量名家之作在等待发表,新人的作品几乎很难得到刊登的机会。但看完《少年巴比伦》一周之后,走走就写出审稿意见,认为稿件可用,而《收获》的审稿期原则上是三个月。当然,路内也并没有辜负《收获》这样一个高起点,从《少年巴比伦》开始,他用了九年时间写出六部长篇小说,分别发表于《收获》和《人民文学》这两本含金量极高的文学杂志,引起文坛关注。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赵萍曾说过,要是放在上世纪80年代,路内早就成了如日中天的作家了。这句话当然是赞赏,但也未尝不是在表达某种遗憾,对此,路内是通达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追随三部曲”——《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之所以引起了一些关注,甚至被找上门来买版权、拍电影,正是因为主人公路小路勾起了70后80后很多人的青春记忆,如果自己沿着这条路写下去,甚至“刻意讨好读者”消费集体回忆,完全可以走出一条“畅销书作家”的康庄大道来,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今年初,路内出版了长篇小说《慈悲》,与此前“追随三部曲”里的青春印记不同,他想要记录的是父辈那代工人的生活境遇。小说写实主义的风格让这个故事显得艰涩甚至坚硬,因此让一批追随“三部曲”而来的读者感到不适应。对此,路内表示这正是他的刻意为之。“如果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可能会写得很聪明,但却不够严肃——如果说‘追随三部曲’时期我做到了把无聊的东西写出光芒,那么现在我想把有价值的东西写成坚硬的文本。”

小说《慈悲》的跨度长达50年,路内从主人公水生十二岁逃饥荒开始写起,一直写到他五十多岁下岗,与此相对应的历史时期,从三年自然灾害到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革,这期间还有“文革”和改革开放。在书中,路内并没有花费太多笔墨去写这些历史事件,而是对准了生活在其中的个体的命运。是什么触动路内去写那代人的经历?对此他想了想,说:“我父亲老了,七十多岁了。有一次说起他一个工友,用脚踢了一下阀门,判了十年。十年之后,他又回到了工厂,继续做工人。我父亲说,你看一个人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获得自由,还得回厂里面对那些送他去坐牢的人,人的一生如此狭窄。我听了非常难过。当时我40岁,身边有很多亲戚朋友长辈都老了,一生快要过去或者已经过去,我突然很想为此写点什么。”有了这个方向,路内花了三个多月,用极其质朴的语言,写出了这本描写工人水生大半辈子以及一家小型化工厂50年兴衰的《慈悲》——写三代人半世纪的工厂生活史,路内只用了12万字。

关于这12万字还有段子。据说因为全书字数未及茅盾文学奖的13万字底线,出版方曾各种劝说路内扩充篇幅,可他绞尽脑汁,才添上了六七十个字。对此,路内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这部小说摊开了写,大概可以写出三四十万字,写出像《平凡的世界》一样厚度的东西,但是这不足以支撑我的想法。相比像电视连续剧这样的写法,我反而想克制地写短一些,只有在大量素材的选择中找到最有价值的东西,把这个最有价值的东西写成非常坚硬的文本,才能呈现出它的力量。”

我想他的坚持是对的,这12万字里凝聚的力量显然也深深打动了读者,网上因此有读者感慨这部小说太像余华的《活着》了。对于这样的比较,路内表示《活着》确实对自己有影响,但不是特别大,《慈悲》更多的是源自鲁迅《阿Q正传》那种有力量的写实主义的手法。“鲁迅先生这部只有两三万字的小说呈现出巨大的长篇小说的体量,是非常了不起的。现在的作家在技术上可以达到,但我们还是缺乏鲁迅的能量。不是把它爆炸开,而是用热胀冷缩的冷的手法,把固体缩成一个晶体,这是非常厉害的。”

记者:很多人都觉得《慈悲》是你的一个转型,从此不像王小波了,你怎么看?

路内:“像王小波”这说法我一直听到,对此我并不想高冷的表示“我不想像谁,我是我自己”,因为说实话像王小波也挺不容易的,他对文字的把握感完全是个天才,像他我觉得挺好。但“转型”这个词我觉得不合适,在我看来这是个娱乐或商业范畴内的用词——某一天我去做导演或者干脆去修自行车了,那叫转型;但是在文学之内,小说之内,作家的每个长篇小说,包括阶段性的短篇作品,都会有不同的推力产生作用,这怎么能叫转型呢?我写了六部长篇,大概有三次被人喊“转型”,说明这个词太廉价了——不好意思,我对外界的评价不是很在意,但如果听到用词不好,总难免会跳出来指摘一下,这是职业坏习惯。

记者:但你自己也说这次《慈悲》是一种从“砖头式”小说到“菜刀式”小说的转变。

路内:写《慈悲》的状态和前几年确实不大一样。一种可能是写得多了,自我要求换一个方式。也可能是2014年我写了几个电影剧本的原因,我在客观视角的语境里待得久了,想写出这样一个作品来,用小说的方式去完成。但是反过来说,我也不觉得自己就离开了最初的情感场域,这件事好像会纠缠我一生,用一种定期发作的方式。我所要面对的应该是一个小说审美的问题,每写一个小说都得去正视它。这个“言说之物”如果用文学来表达,不应该仅对我个人有意义。

记者:最近由你编剧的电影《纽约!纽约》上映了,下个月由你的小说改编的《少年巴比伦》也要上映了,谈谈“触电”心得?

路内:《纽约!纽约》是青年导演罗冬执导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故事的主角是五星级涉外酒店的领班。据导演说是因为我之前的作品中对于城市生活的描述让他感受到与影片故事相契合的气质,所以他主动找到我,希望我担任编剧。很巧的是,我身边的亲友中就有在五星级涉外酒店工作的人,那个时候上海有好几家涉外酒店,一些学历不高的人进入了涉外酒店工作,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有钱的外国人,这中间也确实发生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我挺熟悉这个领域的,所以就答应了导演。

至于对“电影工业”本身,我是没兴趣的——有一次一个导演“教育”我说,你知道吗?电影是一门工业,言下之意是电影不大需要个人艺术。我觉得他说得对,那就拜托做一个好一点的产品出来,苹果电脑是工业,山寨机也是工业,好作品是我唯一需要的,我不管是工业还是作坊的结果。

记者:那么,实践下来,编剧和作家这两种创作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路内:写小说自由度比较大,写电影剧本挑战比较大。写小说自己觉得满意就可以,写电影剧本,自己觉得好,但导演觉得不好拍,或者演员觉得不好演,都会成为需要修改的理由。另外一个有趣的区别就是,电影剧本如果没有原著小说作为蓝本,剧本中的人物会有更多的可能性:一个人物在一个场景中出现,他会怎么做,应该怎么做,导演想让他怎么做……每一场戏都可以分出多种可能性,越往后就会变成几何倍数的增长。但最终的结局是设定好的。于是,写着写着就成了一个橄榄形。但小说基本就是按作者一个人的意志单线发展的。

记者:都说70后作家是尴尬的一代,但我觉得你的写作状态挺适宜的。

路内:这代作家之所以被说尴尬,是因为过去认为他们活在文学和市场的夹缝里,我不这么看,70后作家更像是活在文学和文学的夹缝里。有政治经济的原因,也有作家自己造的孽,例如过去二十年太乐观地把文学多元化赌在互联网上,起初还不错,后来不行了。但这个尴尬不一定是中国或内地独有的。又或者说,文学的尴尬总比文学的虚妄好一些。

路内的“追随三部曲”

记者:《慈悲》之后有什么写作计划?

路内:有一个不确定的想法,其实我一直想为2008年出生的女儿写篇小说,就叫《生于2008》。这一年太多事了,过20年再去回望,我们可能会感觉到那一年的重要性。它似乎使整个中国的世道人心都发生了转折,至于更好还是更糟,可能要过10年20年才能看清楚。它很像是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猜你喜欢

巴比伦工人工厂
酒厂工人
巴比伦传奇
神之门(环球360)
国王和迷宫
为什么工厂的烟囱都很高?
奶酪工厂
基层关工人的梦
巴比伦人
植物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