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记忆(四)
2016-11-10王松奇
王松奇
三、乡村十日
我们家姐弟五人,大姐1958年去吉林省女篮当篮球队员,哥哥读吉林师大中文系,还有个二姐长我六岁,从小学开始就学习成绩不大好,到了中学——用我老妈的话说——一看书就脑瓜仁子疼,遂于1964年自愿要求上山下乡,据说要学习邢燕子、侯隽做个有为的知识青年。二姐当年的集体户有十多个人,与其说是有志有为青年,不如说是一些校园里的不逞之徒,即对考高中大学没兴趣没希望的那种人,这个集体户的落户地点在王府屯公社两家子大队。我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没到农村住过,特别想借暑假等待中学入学通知之机到农村去散散心。农民张守绪就是两家子的村民,1960年和我爹相识,据说是在一个卖旱烟的烟摊两个人搭话,然后张守绪就到我家串门,和我爹成了朋友。张守绪虽是个农民但能说会道,尤善察言观色,他发现我爹爱听吹捧的话,于是就大肆渲染他从某某人士听到的关于我老爹解放前做过生意如何了得为人如何仗义、在河北山东老乡心目中地位如何尊崇等等信息,搞得老爹晕晕乎乎。1960年挨饿岁月,我刚8岁,日常连玉米掺甜菜秧子的饽饽都吃不饱,但张守绪一到家来,我爹就下令:“贴纯玉米面的大饼子、炒两个菜招待守绪。”老妈虽不情愿但还得勉强执行,当年张守绪咂一口酒,吧一口菜,大口大口咬纯玉米面饼子的图景至今印在我的脑海里。当年纯玉米面大饼子飘出的那股诱人的香味在我的全部嗅觉记忆中可谓空前绝后。有好吃好喝好招待,张守绪每到县里来都住在我家,常来常往也就有点儿亲戚的意思了。我二姐当年下乡恰好落户在两家子村,老爹老妈以为有张守绪大叔的关照,会让家里放心许多。当然,到底放心不放心,还是取决于张守绪能给我们家带来什么样的信息。
1965年2月春节过后,张守绪来家串门说:“二丫头在农村处上了一个对象,姓黄,两家子村农民。”老爹老妈顿时雷霆震怒:“这还了得,擅自搞对象还找个当地农民。”于是春暖花开后,我老妈亲赴两家子,坐在集体户的炕头上骂了三天,看无效果,又逢人便骂老黄家,说人家用小葱蘸辣椒酱勾引我知青女儿云云,最后惹恼黄家老大。老黄家哥五个,和我二姐搞对象的排行老三,叫黄义林也是前郭县一中学生,算是回乡青年,他大哥叫黄义文,当时两家子大队书记算是当地有些势力之人,他不知说了什么恐吓语言,总而言之,我老妈没几天便铩羽而归,阻挡我二姐搞对象的话再也不提,算是默许,和我爹在一起常常发出的感慨也变成了“儿大不由娘”、“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之类。既然未来的二姐夫家也住两家子,那么,我此次的农村之行除了看二姐,还有张守绪大叔和老黄家两家人家可以串门。
我清楚地记得1965年7月去两家子那天,老妈找了个解放车,我和张守绪站在车上,一路颠簸,到了王府站,王府站在前长公路边上,距离王府屯两家子还有18里路。司机把我们卸下放在养路道班,张守绪让我在这里等着然后就不知去向,眼瞅着到中午,他回来让我跟他去一丁姓人家吃饭。这个丁叔原来解放前就知道我老爹大名,张守绪跑到那里说王喜和二儿子来农村玩云云,丁叔为表示对我爹的尊敬,特备一顿丰盛午餐,请我和张守绪吃饭,原来张守绪到王府站后即不知去向地打着我老爹的旗号找蹭饭地点去了。
当年的18里路似乎很长,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张守绪常走远路,一路领先,我跟在他后面,连欣赏鸟鸣蝈蝈叫的心情都没有,只怕跟得不紧,山中再窜出一只狼来把我给吃了。
两家子村当年和两公里外的南窑村一起为一个行政大队,同属王府屯公社管辖。王府屯距离两家子不到两公里,是清朝时吉林省最大的王爷的家,溥仪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里曾写:他从天津跑到长春那天,到机场迎接的两个清朝遗老,有一位叫齐木特色木培勒,说的就是前郭王府的这位王爷。王府屯从清朝开始就是鱼米之乡,解放后一直到人民公社时代,这里都是全县农村的上好之地,靠近松花江,土地肥沃,全年雨量充沛、地形绵延、山势逶迤却都是土山,山上很少见到石头长满了山丁子及灌木类植物。
张守绪家在两家子村东头,两间微旧的土房,一个大园子,园子里好几棵海棠树,还种了各种蔬菜,家里养了猪、狗、猫、鸡、鸭、鹅,热闹非凡。我在他家住了两宿,发现他家的房子也不宽绰,在我二姐的提议下就开始打游击,到集体户男生宿舍住过两天,某一天开始又被村西边的老黄家也就是我未来的二姐夫家隆重请了去。老黄家人丁兴旺,我二姐夫这辈人有哥兄弟五人,还有一个妹妹傻乎乎的整天拖着一筒大鼻涕。除了父母外,二姐夫当年的爷爷还健在,已经80多岁每天还上山劳动。黄家因为人多住三间房子,园子也比张守绪家大得多。第一顿饭黄家请我吃黄米面粘糕饼子,这种东西城里没有算是稀罕玩意。黄家东屋住的是他父母和儿子们,南北两铺大炕,西屋也有一铺南炕,地上还有粮食囤子,南炕上跑着十几只小鸡小鸭,聽说二姐夫他妈善于用热炕头孵小鸡小鸭,当然还包括小鹅,几乎无所不能,不过有一个问题,就是满炕跑的小鸡小鸭随处拉屎,炕上各处隐约能闻到鸭屎鸡屎味儿。二姐夫有个最小的弟弟叫黄义平排行老五只比我小一岁,年纪相仿,把我当成新玩伴对我特热情,那一天,黄妈妈在外面锅里烙粘糕饼,每烙好一张,黄老五都用锅铲托过来往炕上一扔,并大声吆喝:“粘糕饼来了”,好几次我看他扔到了鸭屎鸡屎上,我当即表示抗议,黄妈说:“这个死老五你不会先把桌子放上吗?”那一年我才13岁,黄老五又小我一年只有12岁,大约在两家子村小学念4年级。以后在两家子村住的几天都是黄老五陪我玩。
和张守绪家房子所居村东低洼地势不同,黄家住在村西头山坡上,家里园子大,凭窗远眺南山坡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尽收眼底。夏季多雨,这里能看到雨柱在南山坡绿海一般庄稼上随风逐次转移的过程。村庄地势北高南低,南部以一条山泉汇聚成的浅溪为界,村民将这条有20来米宽的浅溪叫河洛沟子。溪水很凉很清,那是水鸟和鸭鹅的乐园,顺河洛沟子一直向东大约一公里以外就是王府屯大队的大片菜园,种清一色的海棠树。七月时,海棠还没成熟,黄家的老四叫黄义福有一天吃饭时说:“松奇哪天下雨我去王府屯给你偷点海棠菓”,“为什么下雨去?”黄老四说:“下雨天看地的人都躲到屋里了”某个中雨天气,老四果然淌着河洛沟子去王府屯果园采了一面袋子海棠果回来,没成熟的海棠果还很酸,但如果用锅蒸上加点白糖还是别有风味。平日里,黄老五带我到处跑,我们玩过骑猪比赛,到河沟子里淌水从村西跑到村东,到小学校去打篮球。黄老五天生一个腿短,打篮球时永远在场下助威。我当时双手运球已有相当基础,抢篮板球亦练成单手势,所以在每次的比赛游戏中都能听到一点儿喝彩声。对了,还应说一说我那未来的二姐夫。他在黄家哥五个排行老三,因为学习好考到县一中上学算是住校生。他几乎每周六步行80里路回两家子,周日再走同样远的路回学校。1965年我考中学这一年,他已经念初三了,算是高我两年的同校生。我到两家子听他聊天才知道,他在一中学校里还有些小名气。原来上初一时,他的左脸蛋上长了一个大包,开始有如鸽卵,后来又呈慢慢长成鸡卵势头。农村孩子,家里穷,平时不哼不哈的,很多城里的坏孩子欺负他,开口闭口喊他“黄大包”。在喊他外号的一群学生中有两个人表现突出,一个是我们前院的邻居邱阳,他爸是一中副教导主任,他叔叫邱健生是比我大姐早两年的吉林省男篮队员,邱建生有个弟弟叫邱建雄,也是个体育棒子练举重摔跤等项目。由此可见邱阳家也是前郭县的体育旺族成员。邱阳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滑冰冠军。特别是上中学后邱阳身高已近1.90米,所以走到哪里都有鹤立鸡群的感觉,黄义林当年身高也就1.75米不到,皮肤黝黑,脸上还鼓起个大包,学习成绩也不突出,整天穷不拉几的,走路常作垂头丧气状,这样的学生,邱阳怎能瞧得起。有一次当许多同学特别是有不少女同学在场时,邱阳又喊黄大包,黄义林闷声走到邱阳面前,抽了两嘴巴。邱阳白皙的脸庞上顿时红肿,邱阳哭了说黄大包你等着,捂着脸就跑向高年级教室,原来他小叔丘健雄也在本校念书。下一节课的时候,邱阳领着丘健雄进了黄义林的教室,丘健雄说:“黄大包你敢打我侄子,今天我叫你满地找牙。”说着就走近黄义林伸手欲抓,黄义林早知丘健雄的厉害,说了声:“试试看。”伸手抄起学生板凳朝丘健雄的头直接劈了过去,丘健雄头一偏砸在肩膀上,待黄义林第二次再抡起板凳时,丘健雄已拉起邱阳从教室里逃了出去。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丘健雄体魄再强碰上个现代版的拼命三郎,也只好落荒而走。黄义林打了邱阳砸跑了丘健雄这在一中是个大新闻,在名声鹊起之时又惹恼了一位英雄,此人叫郝大乐,算是一中校园一霸,平时也常常用讥笑的口气喊黄大包。有一天放学找上门来说:“黄大包,听说你连丘健雄都敢动,我来找你不是打仗,咱们到运动场的沙坑里摔几跤怎么样,我看你到底有什么实力?”黄义林知道郝大乐在县业余体校篮球队摔跤队训练过,还是答应了他。两人到沙坑只一跤就结束,原来郝大乐以引诱技法故意让黄义林抱住了右腿,郝大乐却将大腿插入黄义林的两腿间,寻常对手,郝大乐抓住对方脖领子几个来回就会被郝用踢绊的方法摔倒,可这次他刚把右腿插进黄义林的两腿之间,却不料黄义林竟仅凭抱住的一只右腿用挑扔的力量将郝大乐整个身躯甩过头顶朝后扔了出去。郝大乐作狗吃屎状满嘴吐沙子,从地上爬起说:“我的妈呀,天生神力,以后我管你叫大哥了。”和郝大乐这次摔跤由于围观人较多,黄义林就此奠定在一中校园打架界的霸主地位。我二姐1964年下乡,那个时点前,黄义林在一中校园内已有打架名声,不知道二姐是不是在下乡以前在一中校园里就已经和黄义林“勾结”在一起了?这事我也没好意思问。
一伏刚过,生产队马上要开始割麦子了。为了激励士气,生产队杀了一只羊,烙的白面饼,在一个房子宽敞的人家开吃。生产队长听说王淑芹的弟弟在两家子,派社员来请我,那顿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每人一个碗,随便盛炖的肉,烙的饼用油很足又香又脆。我当年腼腆,只吃了两张饼一小碗肉就说已吃饱早早下桌了,其实让我放开吃,再吃两张饼一碗肉肯定没问题。三年以后,我也步二姐的后尘成了下乡知青,下乡的屯子也叫两家子,只是在八郎公社,在前郭县城北40公里处,而二姐下乡这个两家子在前郭县城南40公里处。我后来下乡的那个两家子小麦不用割而是用手拔,据说是为了马上种白菜。生产队拔麦子时也组织社员在生产队吃集体大锅饭,那个大锅饭是一锅红豆高粱米饭,菜地里的小白菜煮一大锅汤没有豆油就将小籽炒熟碾碎洒在锅里倒也有些许香气,但吃多了会头晕。两个两家子从吃大锅饭的内容质量上就可以看出发展水平差距。而这种水平差距的原因似乎不用分析,满清王爷选的地儿肯定是最富庶的地儿。
在人民公社挣工分年代,勤劳节俭就具备了过好日子的条件。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除了懒惰外,农民家只要不得病不耍钱一般都没大问题,谁家有大病人谁家就穷,谁家男人懒谁家男人爱赌钱,生活就会变得很困难。我未来的二姐夫黄义林家祖祖辈辈都是勤劳本分的农民,儿子多劳动力就多。所以在两家子屯也算得是上等户。而上等户通常有三条标准:一是粮食够吃,二是房子够住,三是柴禾够烧。我那时就发现农民通常都简单地用第三条标准来衡量一个人家的勤劳程度即比谁家的柴禾垛大,当年烧柴不易,谁家柴禾垛最大就说明谁家最聪明最勤劳。我在两家子屯从东头跑到西头,就数未来二姐夫老黄家的柴禾垛大。行啊,我二姐嫁到这等人家也许过日子不会太发愁。
1965年的中国农村处于集体生产阶段,所谓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即生产资料归公社、大队,生产小队三级所有,生产小队是农村土地所有的最基本单位,也是日常生产劳动年终分配的最具体组织执行单位。每年秋天打下粮食先交公粮,留下集体必要提留储备然后决定每家每户能分多少。当然这些都是我以后才悟出的道道。当在两家子村住的十来天就是整天瞎玩一气。那时县一中的入学通知书已寄到家里,我们小学同班同学绝大多数也接到了一中的入学通知书,中学生活就要开始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