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露丝,都善良又美丽
2016-11-10金建云
金建云
世上所有叫Rose的女人,都有一个精致美丽的外表、一种不甘平庸的劲头、一颗善良干净的心。
姑妈不是“凤凰女”,
是文艺女
十五年前,我来省城读大学,一到学校就按着地址去投亲。
姑妈住在市中心的27层高楼,她家的摆设和城市的霓虹灯一样,让我头晕目眩。独居的姑妈对我非常热情,做了一大堆美食,打包了一堆衣服给我。姑妈把我送上了公共汽车,拉拉我的手说“再见”。
我心里好热乎:“我一定常来看你!”
我每个周末都到姑妈家,陪她聊天、散步。
姑妈口中自己的经历,与父母此前一直给我励志的“凤凰女创业故事”大相径庭。她说资深文艺女青年的自己,17岁起在国营酒厂上班,原以为此生就是嫁人生娃。1998年,《泰坦尼克》火遍大江南北,小城的电影院也常爆满。杰克与露丝的爱情让姑妈向往至极,那个埋藏在心里“去大城市闯一闯”的冲动,终于付诸实施……姑妈辞掉工作时,全家人都以为她疯了。如今,她昔日的同事们大都下岗。然而,她却闯出一条路:做土特产的生意、结婚又离婚、领养一个孩子,保持着神采奕奕的优雅与时髦。
渐渐地,姑妈把我这个毛躁的小地方丫头调教得洋气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我省掉了那个“姑”字,直接叫“妈”了。姑妈也张口闭口“闺女”,我们二人可热乎了。
最好嫁个企业家,一步到位
那年暑假,姑妈的养子从美国放假回来。
他在10岁时被姑妈和姑妈的前夫从孤儿院领养。或许是早年受到太多伤害的缘故,他很没安全感。看到我和姑妈情深若母女,他充满敌意。那种审视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他显摆在国外的经历,时不时冒出我听不懂的英语单词,看我如同土头土脑的乡下丫头。
有一天,我们陪姑妈去医院体检。姑妈进诊间时,信赖地将钱包等东西都交给我保管。他对我说:“其实你长得挺不错。留意找个本地男生恋爱吧。我家只算是中产阶层,你最好嫁个企业家,一步到位。”
我觉得表哥的话不对味儿,正想反驳,看到姑妈过来,就忍住没说。姑妈一走开,我就流出委屈的眼泪。哭罢后,我照旧去陪姑妈。只是我喊姑妈“妈”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表哥回美国后,姑妈的身体渐渐差了。不久后,我无意中瞥见姑妈写给他的一封电子邮件:“人老了越来越怕清冷,还好有Ruth(我的英文名)常在我身边。猜忌是亲密关系最大的杀手,Ruth是个单纯坦荡的姑娘,我希望你也以真诚来待她……”
跌跌撞撞的成长,不畏单身
大学的几年,因为有姑妈的指点与帮助,所以我比同龄人走得顺利。
初恋失败时,我在姑妈的怀抱里哭泣,感觉脱胎换骨;面试被拒时,我跟姑妈边吃火锅边宣泄,感觉一夜长大;在工作中我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姑妈随时随地帮助我、提携我,以诚恳的态度指出我的不足之处。
我们的关系,像母女,又像忘年交,还有点像跨龄的闺蜜。
她喜欢叫我英文名Ruth,烧一大堆美食等我来席卷一空,爱听我讲公司的八卦,常给我一些她觉得好看却穿不了的新衣服……我有两年的时间在全国多地出差。每到一处,姑妈的微信都准时发到,她惦记我的出行,还附加告知当地的天气预报。
她鼓励我先事业再爱情,不将就、不随便:“若是找不到杰克,宁可一直单着。”姑妈心里的白马王子,叫杰克。经历失婚的她,对爱情仍像小姑娘一般执着。
姑妈的生活状态,比小城的同龄人寂寞,但她豁达地说:“我已想通,说到底女人还是只能靠自己。我打算淡定、优雅地终老,不依赖任何人。你表哥将来对我如何,那只是看他的良心了……”
我28岁之后,家里开始逼婚。七大姑八大姨一齐上阵,动不动就搬出姑妈为反面教材:“难道你想老了跟你姑妈一样?”“守着一堆钱,幸福吗?”我不服气地说:“她不挺好?她的生活方式也值得尊重!一点不比那些只会洗衣做饭带孙子的老太太差!”
父母非常生气,说后悔当初让我投奔于她。亲戚们认为我的不嫁是受姑妈的影响,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家亲戚们跟姑妈距离更远了。
2013年春节,我陪姑妈回老家,她选择住在宾馆。
我搀着她在小县城荡来荡去,当年公园的“英语角”已成了房产中介的“信息角”。当年的电影院已经改建为超市。这座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承载她对青春的记忆——当年,那个小城里染头发、烫大卷、戴着蛤蟆镜、踩着松糕鞋、穿着喇叭裤的“潮姐飞仔”,渐渐老了。
看到她在电影院驻足很久,我感到一丝悲哀:当不甘平庸生活的女人们,终于挣脱出困窘、在异乡打拼出一片天空来时,我们竟又成为故乡的陌路人。
送你的最后一程,不痛不哭
2014年春季,姑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被医生电话通知她罹患癌症四期时,我正在香港的百货公司给闺蜜挑选结婚礼物。不知谁打破了香薰瓶子,呛鼻的味道让我眼泪四溅,脚底发软,头像被敲了一记闷棍……经历心如刀绞的痛苦后,我果断地向公司领导提出停薪留职。
她住院的日子,我每天送饭,擦身倒尿,邻床的病友都羡慕姑妈有个好女儿。在美国的表哥却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回来,他在电话里冷冷地说:“等妈快不行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
我冲着他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话,然后编出谎言敷衍姑妈。
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且出现了各种并发症。
最后的那天,瘦弱到无法咀嚼的她,吃了我做的蛋羹。书上说病人嘴巴很苦,我便放了很多冰糖。一勺又一勺,姑妈使出全身力气张嘴,闭嘴,吞咽。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仿佛要让她的心率和呼吸受到颠覆。
她越吃越少,我已有预感。我紧紧拉着她的手,给她输了梳头发,洗了脚,剪了脚趾甲。一切之后,姑妈困了。我像拍婴儿一样拍着她……不知不觉中,姑妈就走了。
她走得很安详,脸上露着笑容,也许回到了婴儿的状态,去了远方。她嘴里应该有蛋羹和炼乳的余香,不苦,也不孤寂。
玫瑰象征着爱、美丽、芬芳
我强打精神筹办姑妈的丧礼,通知亲戚,直到表哥回来。
姑妈在住院时就嘱咐我,临终前不想看到那些一肚子算计的亲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尊严死,走得清清爽爽、安安静静。
亲友们为遗产吵得天翻地覆。大家看我仿佛一个“心机婊”,纷纷声讨我为何不早点通知,分明是要独吞妈妈的家产。
其实,姑妈早立好遗嘱。她把绝大部分遗产捐赠给慈善机构,少部分帮衬老家亲戚,只给表哥象征性地留了一些美金。
追悼会上,大家哭得“肝肠寸断”。我始终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我感觉最痛苦的那瞬间是接到医生诊断的那个电话时。此后别人闹哄哄的场景,我一直入不了戏。
根据遗嘱,要把姑妈所有的房产都卖掉捐赠,唯独将27层高楼的那套小公寓赠与我。她的慷慨,坐实了亲戚们对我的“动机论”。不过,我已经到了不畏人言、不屑争辩的年纪,只怀着感恩接受一切。
一年后,我将房子重新装修。唯独没有动阳台,仍是姑妈的吊椅,她种的植物。
我经常会回想,姑妈当年为我取英文名字的那个场景。那天,她捧着一杯普洱茶,坐在靠阳台的吊椅上,把她所知道的名字一个一个报给我听:“Lucy,Mary,Emily,Rina……”
姑妈的发音不标准,有点蹩脚。她仔细跟我讲着每一个名字的意思。然而,我久久没遇到自己特别心仪的英文名。
她说:“Ruth怎么样?Ruth跟我的名字Rose很像,都是露丝。”
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叫Rose的女性。她们有的娇小、有的睿智、有的干练开朗、有的精明能干……在我心里,世上所有叫Rose的女人,都有一个精致美丽的外表、一种不甘平庸的劲头、一颗善良干净的心。
编辑/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