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说阿愚的画
2016-11-09阳飏
阳飏
我手上是一本精美的《阿愚画集》,一幅幅依序翻去:《境由心造,安之若素》《南五台弥陀寺》《山暖当春,水凉知月》《山欲带云高》《无住生心》《诸贤各有心》《有求皆苦》……一边看阿愚的画,我一边想起的却是一个诗僧寒山,个中缘由当然不完全因为阿愚这些画都与他画中的人物僧佛有关,阿愚的一幅幅画似乎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禅意弥漫着。
且先继续看画,还是一幅幅依序翻去:《荷动知鱼散》《山中野卉不知名》《知谁系住可怜春》《羡鱼慎游》《春雨一树苦藤花》《幽兰石闲》《作意莫先鸣》……看花鸟画我怎么想起的却是又一个诗僧拾得?我的意思是说,不管看阿愚有僧佛人物的画,还是看他纯粹的花鸟画,都感觉自有禅意在其中。花开即佛,鸟叫即佛,一座山凿不凿成不成形佛都在那儿,一整座山等着你佑护着你。
有必要多说几句寒山、拾得。“寒山住寒山,拾得是拾得。”拾得的这两句谜似的诗句什么意思呢?寒山和拾得都居天台山,为何谓之“寒山住寒山”呢?拾得本为弃儿,为封干禅师拾得,带至天台国清寺抚养长大,“拾得是拾得”什么意思?没有意思就是意思,反正白纸就是白纸,反正反过来正过去白纸已经花开或者鸟叫了——为什么?因为我提前让白纸遇见了阿愚。
还是说寒山、拾得。他俩不是刚刚揖别吗,怎么拐过山脚又在《山暖当春,水凉知月》这幅画里见了面?只是会不会有人说,这是不是《境由心造》那幅画里的寒山与赵州和尚呢?
寒山与游天台山的赵州和尚相遇,寒山问赵州:“认识牛吗?”赵州回答:“不认识。”寒山指着牛的蹄印说:“这是五百罗汉游山。”赵州问:“既是罗汉,为什么却成了牛呢?”寒山说:“苍天!苍天!”赵州大笑,寒山道:“这小家伙倒像有大人作为啊。”寒山无理成趣,赵州和尚机锋犀利。我看他俩的这一段对话更像是两只公鸡斗架。禅僧都爱斗架,说文雅点,叫做辩经。我见过藏传佛教辩经的僧人,辩经是参佛的基本功课之一,拍着巴掌又跳又喊——那一年在甘南郎木寺,清晨寺院前的山坡空地上,远远望去辩经的僧人们正捉对斗架——不过全是单挑,否则就成群殴了。
阿愚笔下的僧人却都是温润如月,似乎刚刚念完经,一个个口齿生香模样可掬。《心境净土》画中面对面的两个僧人,像是细声细气在说悄悄话,或者,什么也没说,不说比说更重要吗? 阿愚的画给人的直观印象就是“不说”,无疑,他是以一种知白守黑的方式来表现画面意境的。
阿愚深谙寸墨尺金的道理,阿愚是一位懂得节俭的画家,他深知僧人的日子本来就简朴,表现在纸上,僧人的节俭成了阿愚的节俭。
一花一世界,一米一粮仓——前一句是佛祖的意思,后一句是我瞎诌的,把一粒米放大是因为我小时候饿过肚子,至于一粒米所隐藏的禅机,我说不出来,不过没关系,“不说”,正是阿愚的笔墨状态。
公鸡除了斗架,当然还要叫鸣,脸红脖子粗寒山自己也闹不清楚忙着斗架还是忙着叫鸣了。斗或者没斗,叫或者没叫,完了就该蘸着泉水梳理梳理羽毛了:“闲自访高僧,烟山万万层。师亲指归路,月挂一轮灯。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鹦鹉花间弄,琵琶月下弹……”这绝对是一只气度不凡的公鸡。假若李白是凤凰,寒山就是一只公鸡。脸红脖子粗羽毛更好看。
阿愚的鸡叫不叫鸣我没听见,或许鸡还没叫呢阿愚早已经画好一幅《春雨一树苦藤花》了,沏一壶茶,画家悠然自得已经在一张洒金宣上又画好一幅《子贵图》了:一颗石榴绽开,红绳系住两条高高挂起的无辜的鱼,阿弥陀佛,别急,且待画家解开红绳,摇摇尾巴,游进另一幅画《羡鱼慎游》,再摇摇尾巴,已经变成两尾锦鳞金鱼了,一尾叫“慎游”,另一尾还是叫“慎游”。
阿愚的这幅《荷塘一段荣枯事》,一只水鸟独立于莲蓬枯梗之上,秋风吹过,有一种晃晃悠悠不稳定的感觉,画幅左侧题有元代僧人黄庚的《池荷》诗——又是一个诗僧:“红藕花多映碧阑,秋风才起易凋残,池塘一段荣枯事,都被沙鸥冷眼看。”
想起清代画僧八大山人,其花鸟画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少”,有时满幅纸张只画一鸟一鱼或一石一花,不过几笔便成一画,实可谓惜墨如金。阿愚也是借画中鸟的眼看世界,只是他看见的更多的是温情,肯定不是八大山人那样的绝望。阿愚这幅画名曰《满堂花醉三千客》——这是唐末画僧贯休的诗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读这样的诗句就像是面对武侠小说中行侠仗义的剑客。我自愧属于手无缚鸡之力序列的人,由此,对那些身怀武功的人总会情不自禁地陡生敬意。贯休的罗汉画在中国绘画史上有其重要位置,孰不料竟也能写出如此削银断铁的诗句。
阿愚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画自是没有贯休诗句中的那种豪胆剑气,平淡是人生的大境界,也许一个懂得平淡的人,才可以算是懂得人生且生活雅致的人。
阿愚《羡鱼慎游》和《长春呈祥》画中的金鱼,一眼看去就让我想起虚谷——怎么又是一个画僧?虚谷作画行笔追求一种金石斑驳锈蚀的残缺趣味,笔墨老辣而奇拙,敷色以淡彩为主,偶而用强烈对比色,风格冷峭新奇,隽雅鲜活。
阿愚笔下的金鱼亦是一派天真烂漫、清淡雅致的格调。
生命观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看待客观“物”的态度。
北宋时,以画梅花著称的僧人仲仁,他在寺院种植了许多梅树,每当梅花开放,便“移床其下,吟咏终日。”这和尚实乃真性情之人,月圆之夜,见窗纸上梅影横斜,遂取笔墨勾画其形状。
《苦瓜和尚画语录》谓:“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进一步提出了“不似之似”的观点:“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之似当下拜。”“画松一似真松树,予更以不似之似似之,真在气,不在姿也。”
不似之似似之不似——一棵松树转过身去你说似什么不似什么?再看阿愚画中那个手持扫帚打扫落叶的僧人,转过身去,拿一杆毛笔,准备画一幅《山风浴心》或者《兰幽石闲》吗?
阿弥陀佛。我没看到过阿愚的原作,只能就画册上作品谈几句。也不知道阿愚愿意不愿意,我自作主张让他和一群古代画僧厮混了半天。反正是“谐说”,作画追求趣味,作文同样也是追求趣味,做人趣味那则是一种更高品质的追求了。当然,如果我说错了,还请原谅。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