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载兴衰坚持上海滩最后的修笔匠
2016-11-09陈陈
陈陈
施天水每天坐在这小小的工作台前,修理着一支又一支钢笔。
这里是上海市虹口区一条很小的马路,很多上海人可能都不知道这条路。这里周边弄堂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房子。秋日一个平常的午后,一辆价值不菲的豪华轿车驶进了这条小路,缓缓停在了一家门面看着有些破旧的店铺前,店招牌是很简单的一块红布,上面写着:天顺古笔买卖修理。“请问,这里修钢笔吗?”开车人询问。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店堆满了各种看不懂的工具,柜台上特别显眼的是一个电饭煲,玻璃柜台下陈列着许多老式的钢笔。一位身型瘦小的老先生站在柜台里说:“修。”“万宝龙的钢笔能修吗?”“修的。”老先生说话不紧不慢,手里正在拆一支钢笔……
可能是上海滩
最后一家修钢笔的店
很难想象在这条名叫东新民路的小路上,这样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里,藏着一位修钢笔手艺精湛的高人。真可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即使铺子再破,路再难找,还是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只为了找老先生修钢笔。这位老先生名叫施天水,今年已经83岁高龄了。
小小的店铺一眼就看尽了,除了堆满的工具、杂物,还有一把躺椅、碗筷和电饭煲,显得有些拥挤。因为空间不够,施天水在柜台边架块木板用以堆放工具。83岁的他每天都得俯身从这块木板下面钻到柜台里。店里就施天水一个人,事实上也只容得他一个人,除此之外,店里至多还能站一个顾客。有时同时来了几个顾客,那就只能在店门外排队了。
现在用钢笔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而在几十年前,钢笔是最主要的书写工具。20世纪50年代,一套西装、一双皮鞋、一副金丝边眼镜和一支钢笔是有文化和体面的象征。那时都是在办公楼里顶顶有身份的人来找施天水修钢笔,用的笔也讲究,进口的爱勿释、犀飞利、康克利、派克金笔……现在人喜欢用万宝龙,在当时只能算“小阿弟”。施天水对于钢笔有着很深的情结,从17岁时开始学修钢笔,至今整整65年了。
虽然用钢笔的人少了,但还是有人在用。可是修钢笔的地方却几乎找不到了。钢笔毕竟不同于铅笔、圆珠笔,有些钢笔价值不菲,有些钢笔承载了使用者的情感,所以坏了,也舍不得丢弃,希望能修好。
大半年前,有一个中年顾客开着一辆豪华轿车来到施天水的小店门前。天顺的店面虽小,名声却早已在外,国外很多用笔者也会慕名而来,经常有开豪车、穿西装的人拿着万宝龙钢笔来找他修,所以施天水并不惊讶。中年顾客小心翼翼从包里拿出两支钢笔。施天水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两支古董笔。这种笔最难修理,不但对工艺要求高,最关键的是零件都配不到了。
这些年,很多钢笔厂陆续倒闭,配件都无处寻找。于是,施天水就自己制作钢笔笔尖、笔杆、墨水胆,甚至连修笔用的胶水都是他自己调制的。做出一支完整的钢笔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经施天水修过的钢笔,哪怕相隔十几年,他都可以通过一个墨水胆辨认出来。
修笔是件很繁琐的事情,要花精力、费工夫,利润却很小。对于施天水来说,最不愿意修的恐怕就是古董笔了。施天水对于修钢笔有股执拗劲,要么不修,要修就要修到最好。修古董笔要费很多时间和心思,要好好琢磨用什么方法才能修得最完美。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修完之后,最能给他带来成就感的也是古董笔,真是又爱又恨。中年顾客说他打听了很久才找到施天水,这两支钢笔是他爷爷留下的,很有纪念价值。抱着一线希望,中年顾客问施天水是否能修。施天水检查了一下说:“能修,但很麻烦。价格会贵一些。”听说能修,中年顾客立刻喜笑颜开:“行,价格你订。”“1000元。”施天水报了个有史以来的最高价。平日里他修一支普通的钢笔最便宜的只收20元,一般收费就是钢笔价值的百分之五左右。这一次,他并非狮子大开口,而是眼前这两支古董笔的修理难度确实很大,他有些让顾客知难而退的意思。没想到,这个顾客一口答应了。可见,这两支钢笔对顾客来说有多重要。“修一修要一年时间,笔放在我这里。”施天水又说出一个看似有些苛刻的要求。中年顾客依旧是一口答应。见这位顾客对自己如此信任,施天水拿着这两支古董笔心想:看来真的跟它们有缘,推也推不掉,那就只有用心去修了,再麻烦也要想办法。
夜幕降临,早已过了店铺打烊时间,店门前的小路也少了白天的嘈杂,施天水的小店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他坐在工作台前正专心地修着古董笔。只有在这安静的夜色里,他才能完全静下心把全部的精力投到这支小小的钢笔上。
找到施天水的顾客,都会大呼幸运,因为他的这家小店铺恐怕是上海滩最后一家修理钢笔的店铺了。看着店铺里的一切,看着已经83岁高龄的施天水,来光顾的客人一方面感叹着希望老先生的店能一直开下去,一方面又不禁猜测:老先生为何这么大年纪了还守在店里呢?
17岁当学徒,65年的坚持
施天水是浙江绍兴人。1934年出生的他,在17岁那年随着亲大哥来到了上海发展。施天水是家里最年幼的孩子,大哥比他年长19岁。大哥在上海开了一家修钢笔的店。
当时,上海大大小小修钢笔的店有很多。大哥的店在上海虹口的四川北路这里,施天水在大哥的店里学手艺,一学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里,他边学边做。学手艺这回事,出师与否有时跟学的时间长短没有太大关系,关键要看学的人是否用心。修钢笔入门不难,简单的小问题并不难修,学几个月就能开工了。可是要修好,修得漂亮,修得更耐用就要考验水平了。
施天水天生是一个做事认真、执着的人,他总是希望可以修得更好一些。钢笔在一代代更新,修理钢笔的技艺也需要随之更新。施天水修了65年钢笔,也学了65年,至今他还在不断钻研新的技艺。如果不更新自己的技艺,那么他对于不断更新换代的钢笔可能就束手无策了。这或许也是很多老一辈修理钢笔的工匠不再坚持下去的原因之一。到了80岁以上,还能坚持学习新东西,的确不容易。看到施天水能熟练地用笔记本电脑上网买卖股票,就知道他有多好学了。
1954年,施天水在哥哥的帮助下在附近也开了一家小小的钢笔修理铺。20岁的他开始独自在上海打拼了。他的梦想很简单,在上海成家,靠自己的手艺养活妻子孩子,日子简简单单就行了。
那个年代,婚姻都是家里长辈做主。老家的亲戚为他做媒,介绍了一个同乡的女孩,比他小两岁。女孩在苏州市区的一家工厂里工作。因为女孩的户口是农村户口,按当时政策不能调到上海,最多只能调到苏州市区。无奈之下,也只能如此。
1959年,大儿子出生。妻子回到苏州,由家里老人帮忙照顾孩子。施天水独自在上海。对当时的施天水来说,修理钢笔就是谋生的手段。没有喜欢不喜欢,他只想尽力做到最好,因为只有技艺高了,才会有更多的客源。毕竟,那时上海滩会修钢笔的工匠有很多。
之后几年,小儿子和小女儿接着出生了。施天水肩上的经济压力更重了。也就是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店不能开了。为了糊口,施天水只能摆起了小摊。因为怕老顾客们找不到他,施天水就在原来店面的附近摆摊。一摆就是几十年。
他和妻子常年分居两地。每个月只回苏州待两三天,过年也就待五六天,他就又要回上海了。每次跟家人分别,都有些依依不舍。但是他们这代人,不太会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使不舍,也不会放在嘴上。妻子总是默默地送他到车站,在他的背包里塞进亲手为他织的毛衣或是自己做的点心,道句:“注意身体,别太累。”所有的情感已经包含其中了。
施天水不得不走,用他的话说,他是手艺人,手停口停,为了妻子和三个孩子,他必须日日摆摊,不管刮风下雨。同时,他心里还惦记着,找他修钢笔的人如果找不到会着急。这就是生活吧,简单、朴实、无奈,却也从中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问他这样的日子苦不苦,施天水笑了:“不觉得,以前夫妻分居两地的很多,能靠手艺养活一家算是不错了。”
直到二十多年前,退了休的妻子才来到上海。施天水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纪,但是他做了一辈子修笔匠,开店、摆摊,因为没有单位,所以到了退休年纪也没有退休金。他继续摆摊,希望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有妻子的陪伴,施天水的日子终于能过得滋润些了。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吃得很简单。煮点饭,炒个蔬菜就能混一顿。后面一顿,用开水泡饭,又凑合过去了。他说自己对吃的要求不高,吃饱就行。他唯一的高要求就放在了修理钢笔上。
2010年,原来摆摊的弄堂拆迁了,施天水在上海的住房也一起拆迁了。拿到一笔动迁款,施天水本可以跟妻子一起回苏州享清福的。可是施天水却做了一个让全家人吃惊的决定。他要重开店铺,开修理钢笔的店。七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还不休息呢?
施天水的一句话给出了所有的答案:“年轻的时候学这门手艺是为了谋生,现在倒是很享受这个工作。”65年来,施天水修理过各式各样的钢笔,在他眼里,钢笔不仅仅是一个书写工具,它也是一件艺术品,光是钢笔笔尖就种类繁多。他拿出一支1931年美国产的爱勿释金笔,这支笔拥有可调节出水量的金笔尖,根据书写者的需要调节后可以写出不同粗细的字。施天水用放大镜看笔帽上的镂空雕花,就当时工业技术水平来说已相当不易,笔夹的精美设计也让人叹为观止,这些细节都能让施天水端详半天。对于钢笔内部的构造,施天水可以在纸上画出各种年代钢笔内部构造,还会用物理的基本原理来分析它出水的功能特点。施天水对钢笔的热爱由此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每天跟钢笔打交道,钢笔已经成为了他漫漫人生长河中陪他最久的伴侣。他不敢想象放下钢笔、休息在家的日子会是多么无聊。
两个儿子劝施天水回苏州,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儿女福了。儿女们也完全有能力让他生活得衣食无忧。其实,说起儿女,施天水就面露喜色。这辈子除了修钢笔,儿女们是他最大的骄傲。他的一个儿子在日本东京的大学里教书,一个儿子是苏州某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都非常优秀。女儿是一名会计。三个儿女懂事、孝顺,都愿意赡养施天水。可是他偏偏不愿意,偏偏要在上海守着他的小店,过着“苦”日子。女儿是最贴心的,她能理解爸爸的心思,爸爸是真的热爱修钢笔,爸爸是放不下做了一辈子的手艺。女儿说服了两个哥哥,也叮嘱施天水要当心身体。
前年起,妻子腿脚不利落了,只能回了苏州,又只剩下施天水一个人在上海生活。每天从9点开门,施天水就一直守在店里。中午,没有顾客的话,他就在躺椅上休息一个小时。毕竟岁月不饶人,他已经是个83岁的老人了,有时体力不济。下午6点是打烊的时间。如果要赶着修理顾客留下的钢笔,他就继续在店里低头修理。很多古董钢笔,就是在这间不足8平方米的小店里,在这张小小的工作台上,在那两盏他自己拼装的8瓦台灯下,被精心修复的。有时,施天水要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睡觉的小屋。每每这时,他睡得特别香甜。
因为热爱,他享受着修钢笔的过程,获得的是快乐,所以感觉不到生活的“苦”。
后继无人,能坚持多久就多久
现在除了上海,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客户”用快递把需要修理的钢笔寄给他,并附上一封短信。有位昆明的客户在信中写道:“施老先生,我的这支派克金笔出现飞白的问题(书写不流畅),麻烦您修理……”客户都会在信封里塞上修理费。这些都是老客户,施天水还是按照修理的成本结算,给多了就把费用退给顾客。施天水不仅为这些客户解决已有的问题,他还会为钢笔做检查,找出一些“暗毛病”,比如笔杆有裂缝等,及时修复。
施天水不但修钢笔技术一流,也写得一手好字,过去经常有客户找他在笔杆上刻字留作纪念。在一位位顾客面前,施天水感觉到自己被别人需要着,所以他要坚守下去。每到周末回家时,他都会在店门口竖一块牌子留下联系方式,以便客户能够及时联系他。
施天水的天顺钢笔修理店,除了修钢笔,也是众多钢笔收藏爱好者常来交流的据点。施天水有不少志同道合的忘年交,不大的店里常备着几把小凳子,“笔友们”一来,都会坐在店门口和他聊聊钢笔经,有些收藏爱好者还会跟他学一点简单的钢笔修理技术。
施天水的小店开在这样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依旧有顾客不时找来,靠的就是口碑和他的技艺。回想在20世纪80年代末,他最忙碌的时候每天要修理200多支钢笔。他的修笔摊前大排长龙也是常有的事。为什么那么多人找他?只因为他的技艺好,收费也便宜。修理钢笔中最高超的技艺是“点尖”技术,用行话叫“点白金”。通常一支钢笔经过数年的书写,笔尖前端的铱粒磨秃,无法正常使用,这就需要在笔尖的前端写秃或磨损处补或镶上一粒新铱粒,这不是一般黏合性的修补,而是一种在高温下用特殊材料加上特殊手法进行的高精度焊接技术。如今,钢笔“点尖”技术濒临失传,施天水还坚守着这门绝活。
修钢笔是一项技术活,考验耐心,考验细心,考验灵巧,更考验一个人在岁月中的独守。施天水独自守着他的钢笔修理铺几十年。同行一个个不是退休了,就是转行了。修钢笔成了没有人愿意坚守的行业。施天水内心一直存有遗憾的是,钢笔“点尖”技术后继无人。“以前也带过徒弟,但这个行业赚不到钱,年轻人都坚持不下来。”施天水无奈叹气。
施天水回苏州时,也教过两个儿子一些简单的修理钢笔的技艺,但是他知道在如今的年代,让儿子来继承他的衣钵也不太现实。他太清楚这一行的辛苦,而且连基本的生活都很难有保障。
2010年决定开这家店时,施天水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间租金还算便宜的店面。为了节省开支,他就在旁边的弄堂里租了一间小屋子,没有煤卫,小得只能容纳一张床和一些杂物。两处的房租加在一起每月就是2000元。他每天早晨买点油条之类的早点,然后用电饭煲煮点饭,买点简单的熟菜就能混一天了。就算是吃得这样简单,他在上海一个月的开销也要1000元左右。周末时,他有时还要买火车票回苏州看望妻子,陪陪妻子。这些都是花费。所以施天水给自己算了笔账,他每天赚100元,也只是刚刚保本。施天水的要求不高,只想靠小店养活自己。
虽然已经83岁,但施天水视力很好,双手也仍旧利索。他那双修了65年钢笔的手,由于长年受力的关系,两根食指都无法伸直。他说,如果不是坚持天天修钢笔,他的身体可能不会那么好。等哪天他实在修不动了,或者哪天小店不能保本了,就是他关店的时候了。他不能让子女为他负担亏本的小店。说这些话的时候,施天水有些无奈,有些不舍,而这些却是最现实的问题。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施天水的“天顺”小店里那微弱的8瓦台灯还亮着。这就是所谓的工匠精神吧,用心钻研,默默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