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一束烟打转
2016-11-08胡兴法
胡兴法
抱一束烟打转
胡兴法
一、烟囱是一截神秘的信仰
听到稻场上我的说话声,王升背着双手,从土路上走了下来。
王升的瘦让我吃惊。像掰掉苞谷棒子后撂下的苞谷秆,像稻场角上那根晾晒了几十年衣服的细木杆。
十多年没见,他原地不动,在汪家垭过日子。
除了他的瘦,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我第一眼看他那间房子,与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在汪家垭,他仅有一间房,相当于别人一间杂房的房。房子的门,低、矮、窄,远比不得对面汪根家的堂屋门,高高显显,气派得很。
房子的烟囱,还是原样,趴在门框靠左的上方,远看像蹲着的一只大黑乌鸦。上面扣一顶草帽,挂一把镐锄。这两样东西,跟定了烟囱,一扣一挂,死心踏地的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烟囱依旧是那三片瓦拢成,一点也不气势。不冒烟时,像个黑黑老鼠洞。哪像汪根家屋顶那截人把高的水泥烟囱,直戳天空,烟直直地一冒,上接天,下通地。
每天清晨,第一股炊烟从这个小黑洞爬出,本想高昂着头,向上直冒个三四丈,学学对面汪根家烟囱的样儿,不蒸饭也替主人争口气。可烟囱上方,就是低矮屋檐。这当头的一挡,哪里还容得直个腰,当场就折了身子。折断身子的炊烟,听得见嘎叭叭响。曲膝,倒下,向下扑腾。天天如一,熏黑了半堵老墙。
单瞧瞧王升家今天还在留用的这截烟囱,就知道这十多年,我没在老家的日子,他依然过得憋屈。
烟囱是截神秘的信仰,连接着房子的天和地。烟囱是房子的标杆,日子的旗杆。
我看见,我走后,王升一家的日子,抱着这一束束的烟,在屋檐下打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二、半间房
王升家原本并非只有一间房。
他家有一间半房。只不过,另半间与周木一家共有,是土改那阵分的汪家垭地主的房。地主就是汪根的爸爸。汪根的六间大瓦房,是他后来一间一间攒起来的。在汪家垭,别人攒日子,攒一天是一天。只有汪根过得最用心,攒日子,攒粮食,还攒了六间房子。
一间房,两家人,怎么共用呢,中间又没一堵墙。筑一堵吧,谁来花这瞎功夫。是王升还是他周木,我看谁也不愿意。
不筑吧,这一间房,来来往往的。粮食都堆在房里,想藏都藏不住。一年的收成被别人看得兜了底儿,还能藏住什么呢?在作坊村,收成是一家人最大的秘密,最后的秘密。粮食打得多的年份,怕别人来借。打得少的年份,怕别人瞧不起。
藏不住的,还有眼神,有闲言碎语,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其它秘密。再说了,就是一家人,在一间房里,你来我往,来回走动,天天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顺眼的时候,何况是两家人。天天在一间屋子里穿梭,碍眼得很。两棵苞谷种撒在一起,你挨我,我挤你地长大了,争阳光争水分,争得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锄草时,就得铲掉一棵。一间房两家人共用,争来争去。争长争短,争是争非。架就吵起来了,骂起来了。
在汪家垭,争吵骂架是一件事,像农活一样的一件正经事。男人们有种不完的地(实际上,也就山上那么几块),让男人们心甘情愿兜一辈圈子,然后接纳它们,揽它们入怀,葬入其中一块。女人们的事呢,主要有两种:除了帮忙上山种地,生娃养娃,还多一件,那就是吵架骂架。女人们的风言风语,家长里短;男人们的争田争界,争利争益,多像村子多年前煮酒作坊里的麯子,稍稍发酵,就会酿成一场场恶吵。
哪家女人不会骂架,就像养一头母猪不会生猪娃,养一只公鸡不会打鸣。骂架是汪家垭的另一种鸦鸣。听了吓人,不听寡味,不热闹。哪家女人不骂架,男人日子过得好不到哪去。女人隔三岔五不骂一骂,弄出点声音来,整个屋场就会忘掉这一家人。一般情况是,女人在前面骂架,男人在背后煽着风,点着火。
没架吵的日子,就像炒菜的锅里没一撮盐,老人的饭桌上没一滴酒。
周木家与王升家终于发生了一场恶吵。这是女人出头的时候。男人躲在背后,像躲在石头下的螃蟹,不出来,或操纵,或沉默。当男人加入,恶吵会变为恶斗,双方都清楚后果。
两家为的啥事,我给忘了。共用一间房,事有的是。那时,我天天挎着母亲缝的帆布书包上小学,要从他们门口经过。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目睹那场恶吵。多漫长的一场恶吵啊,如一场持续几天的阴雨,绵绵不绝。从早上我上学,持续到放学。从第一天,到第三天,第五天,没吵出个啥结果,分出个啥高低。
这天,周木终于从吵架的女人背后走到了台前。他突然使出了一个绝招:搭上梯子,将那间与王升家共用房子的瓦片,硬是一片片给揭了。当然,经过精确目测,只揭靠他这边的半间。王升家的,半片瓦不动。椽子是横跨着的,他这边一旦抽掉,王升家那边的就会垮掉。周木保持克制,没动一根指头。椽子呢,当然抽掉了。抽自己这边的,不影响他那头的,王升有意见,也说不出口。
没了瓦片、椽子的半间房,不再是房。
王升家半间剩下的房,慢慢的,也不再是房。谁也没动它一个指头,包括周木。是时间,把它给拆掉了。
王升要找人算账,找时间去。
还是周木技高一筹,借了时间的手,灭了王升女人一张口。她甘拜下风,停止了这场持续数天的恶吵,再也没同周木家女人吵过架了,没在汪家垭吵过架了。
这一家子从此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周木那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只身上房,拆了他的半间房。
周木家的半间房,像个一丝不挂的人,裸露着她的每一处身子。雨开始没遮掩地漏下来。泥墙泡软,像醉汉一样趴下,一截又一截。日头看清了房子每一个角落,几十年来,有瓦覆盖,这是一个陌生境地。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剥一层又一层的泥皮,像玩一个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晚上,星和月光掉了一丈厚,白花花的,吓得王升一家人不敢迈进一步。杂草从这拆掉的半间房里,齐刷刷地站起。没过多久,周木家的半间房很快垮掉。
一间再结实的房,也经不住这样的合谋,何况是剩下的半间房。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半间房苦撑不住,彻底趴下了。
在等待王升家半间房趴下去的日子里,每逢下雨,刮大风,合谋的他们都很兴奋。渴望这雨,下的时间再长一些,最好长过土墙的高度。风再大一些,最好多剥掉几颗尘土。我还看见,周木一家人在长草的季节里,拼命地挥手,助势将草向那半间房里赶。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赢得了另半间房。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输掉了另半间房。
其实,他啥也没赢。
周木一家,唆使雨、日头、风、星和月光、杂草,干了一件坏事。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来的时候,王升家仍只有剩下的一间屋,再也垒不起半间房,哪怕是重新垒起这倒下的半间房。
抱一束束的烟,王升家的一个个日子,仍在屋檐下打转。
房垮下以后,王升扛着锄头,不动声色地清理塌掉的墙。瓦片见好的捡一些。椽子檩条当作柴,塞灶肚子里,烧掉。在汪家垭站了多少年的泥巴墙,复归为泥土。房没了,地还在。王升在上面平整了一下,种上了半间房的苞谷。另半边地是周木的,他不能动。
周木懒得理会这半间房了,更懒得理会这半块地。他才不稀罕这些了,他早另建好了新房。一溜儿三大间,排在汪家垭的制高点。早年间,数汪根的六大间房最高。周木一狠心,再高了一点儿,地基往上爬了一截儿,高过汪根家。要把他们都放在眼皮下看看,包括汪根。王升呢,就更不用说了。
地主汪根爸爸留下的这间房,到此为止。
这间房到头来,不属于任何人。
谁也不是谁的,是不是。
这次回来,王升那半间房的苞谷长得高过我几个头了。一季又一季的苞谷,不知他反复收获过多少茬了。苞谷在长,门前的竹园在长,屋后的松树林在长。什么都在长,王升的胡子也在长,就他们两口子没长。一个个屋檐下打转的日子,伸出手,牵他们兜着圈儿,老去,像一股一股的烟儿。
我望了望,王升家剩下的那间房,边角开始漏雨。不知什么时候,王升爬上房,盖上了石棉瓦。阳光下,白得晃眼,像汪根媳妇闪动的手镯。房顶早走形了,两头下陷,中间拱起,像少女变成了老妇人,没胸没臀,只剩个大肚子。又像一只弓着身子伏着的大鸟,一个驼背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屋顶。
一定会有一个时候,这只大鸟会腾空飞起。携这间房,携王升一家,不再过屋檐下打转的日子。
到那时,王升不再收获下一茬苞谷。他会住上周木家一样的三间房,住得比谁都高。
谁都会的,周木会,汪根会,汪家垭的人都会,我也会。
三、最后的洋芋
我第二眼看王升媳妇汪玫。没胖没瘦,还是原样子。头发如王升胡子一样乱,堆在头顶,像引火用的松毛柴。她用一只手撑着门框,大约觉得这样舒服些,歪斜着头,乜一双眼,听王升与我讲话。十多年前,也是这姿势。
她不插一句嘴,望着我笑,嘴角有一点口水。看我的神态,与十多年前完全一样。
汪玫不傻,只是生一副傻像,愣头愣脑。人老实,说话慢。人多场合,总是听别人说完了,才够她捡几句话说。娘家在长江边一个村子,翻好几座山,才爬得上这汪家垭。按说,怎么也不会嫁到这高垭之上,嫁给只一间房的王升的。
二十多年前,我少年时,有好一阵子一直在放牛放羊。王升家与汪根家合养着一头黄牛,每家放十五天。这十五天里,汪玫牵着牛,赶向一沟之遥的朝阳观,与我的牛羊一块儿放。
放牛时,我常抓一本书看。只要是书,我都能看。有时,汪玫在空地上用树枝划一道棋盘,叫“成三棋”。她持小石子,我持小木棒,每人九颗“棋子”。一屁股坐下,腿叉腿,脚抵脚,将棋盘圈住,下上几局。
就是这年夏天,天大旱。旱久了,有几户人家的屋顶冒不出烟了。汪玫一家也慌了,放牛时,再没闲功夫与我下棋了。我看书时,她背上洋芋,在一旁用刨子去皮。这是她一家下一顿的饭。青黄不接的时候,她想尽法子往下过。有一阵子,连洋芋也没几个了。两个孩子叫着还要吃,还要吃。她向我诉苦。我读着我的书,认为她的话不靠谱。老天那一月没肯丢一点雨,千真万确。可都什么年代了,汪根家顿顿都吃肉了,她家洋芋怎么就没几个了呢。
几天后,传来了她跳堰塘的消息。那仅有的一间屋里,都冒不出一股烟了。她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死了算了。是我的伙伴汪华把她拽起来的。要知道,他那时,也才是个少年。
少年的我,为啥不擅自作主一回,给她一麻袋洋芋,借她一蛇皮袋苞谷呢?为啥不相信她“真没几个了”的话呢。长我一岁的汪华,做了件长我多少岁的事。从那时我意识到,一个人要完成他的长大,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起码要花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只有汪华,将这件事提前完成。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