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的风
2016-11-07第代着冬
第代着冬
被古怀礼解雇那天黄昏,唐灯旺躺在一块废弃的门板上,想起少年时见过的万花筒。万花筒由行脚小贩带进山,透过一个玻璃小孔,唐灯旺看到了光怪陆离的世界——色彩斑斓,瞬息万变,姹紫嫣红的花朵毫无由头地缤纷乱开。
唐灯旺觉得,万花筒跟他后来的生活差不多,变化多端,捉摸不定。高中毕业后,他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在獐子坪晃了两年,期望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能够到乡政府当一名脱产干部。坚挺的文凭给了他足够的勇气,一有空就跑到乡场上,站在乡政府门前练习金鸡独立。他像个颇有生活阅历的农民,漫不经心地往空中吐口水;以单腿作支撑,用大脚趾去搔另一只脚的脚踝。唐灯旺的举动引发了人们的兴趣,也引起了老乡长的注意。
老乡长说:“你狗日的乱吐口水,啥意思?”
唐灯旺说:“我高中毕业了。”
老乡长说:“下地干农活啊。”
唐灯旺说:“我不想干农活。”
老乡长说:“不想干农活就进厂啊,你再跑到乡政府吐口水,信不信老子搞你?”
在獐子坪,进厂是进城打工的统称。唐灯旺想当脱产干部的梦想破灭了,不得不跟没啥文化的玩伴们一起,到重庆郊区一家水泥厂扛水泥。刚进厂时,唐灯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可是到了第三年,他的小腿出现一块红肿,溃烂出一个伤口,发出烂泥一般的恶臭。唐灯旺进了两次医院,又在工棚里睡了一段时间。医生建议他静养,不要从事体力劳动。这份医嘱使得雇佣他的水泥厂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毫不犹豫将他扫地出门,理由是替他保护身体。
回到獐子坪,他听从老人们的建议,以毒攻毒,口服酸黄瓜,用田泥包敷伤口。经过半年偏方医治,脓疮好了,唐灯旺决定在獐子坪生儿育女,向命运缴械投降。在媒人的策划下,他老婆带着一脸雀斑,像个大家闺秀,扭扭捏捏地来到獐子坪。新婚伊始,命运出现了令人欣慰的转机,两个人在床上羞羞答答,亲亲我我。没多久,老婆就厌倦了夫妻生活,借口保护唐灯旺的身体,说酒后不能行房事;又说下雨天不能行房事;最后得寸进尺,说逢三六九也不能行房事。
唐灯旺说:“酒后我理解,下雨天我也理解,可逢三六九也不行,凭啥?”
他老婆说:“三六九要赶场。”
唐灯旺说:“生儿育女关赶场啥事?”
他老婆说:“你高中白念了,不懂优生优育。”
夫妻生活有点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毫无规律可循,却也没妨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年后,唐灯旺顺利当上了一个儿子的父亲;三年后,他又当上了另外一个儿子的父亲。人们常说,孩子是天使,天使带给唐灯旺的全是好口信。等到大儿子长到发蒙的年龄,没费吹灰之力,唐灯旺当上了獐子坪村小的民办老师。
獐子坪村小在对面小山岗上,从唐灯旺家的吊脚楼看过去,能看见村小的小屋,小屋上的炊烟,以及炊烟下的枫树上悬挂着的,手扶式拖拉机废弃的钢圈。钢圈经过长时间使用和摩擦,在阳光里像银子般闪闪发亮。每天早晨,上面派来的公办老师像一只按时打鸣的公鸡,用敲打钢圈的方式替獐子坪司晨。可能年轻的外乡老师不喜欢偏僻的獐子坪,他把敲钢圈的铁棍弄丢了,手里没有专用工具,临时逮到什么用什么。在唐灯旺记忆里,他用过石头,火钳,锄头,响篙,甚至用过一根别人丢在村小广场上的哭丧棒。由于工具不同,敲打钢圈的响声各异,有的沉闷,有的清脆,有的尖锐。在各种响声中,唐灯旺最喜欢半截火钳敲打在钢圈上的声音,那声音像马锣一样清亮好听。
没有预兆,年轻老师突然离开獐子坪,一去不返。悬挂在枫树上的钢圈空落下来,像一块废铁。一段时间,獐子坪很不适应没有钢圈声音的空荡,寨子里的小家伙们像放出笼子的小野兽,满山遍野乱跑。村长咬着一支叶子烟,把准备继续出门扛水泥的唐灯旺堵在家里,让他成了獐子坪村小的民办老师。
唐灯旺很满意这份新职业,他相信自己将从此靠肚子里的知识生活。上课的早晨,满脸雀斑的老婆给他找出拜客衣裳,梳洗干净,他才夹着课本沿小路去对面的小山岗。小路穿过整洁的田野,一小片果园,到达山岗顶部。唐灯旺不像公办老师那么随心所欲,他从木匠家里讨来一把羊角锤,作为敲打废弃钢圈的专用工具。从此,村小的钟声像寻偶的鸟鸣,有节奏地在獐子坪响彻。上课敲六下,下课敲三下。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发现,命运把唐灯旺拴在小山岗的钢圈底下,时光迅速使他衰老,像一只昆虫在潮湿的巢穴里慢慢等死。唐灯旺的感觉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正无限接近老牌高中生的理想,他常常用充满感情的语调谈论不多的未来,似乎只要生存下去,就一定能够尝到梦想成真的甘甜。
老人们常说,命运有时像雷声,声势浩大的吼叫并不意味着它会给干旱的土地降下雨滴。显然,人生再次给唐灯旺开了个玩笑。等到他第二个儿子也长到进城打工的年纪,满脸雀斑的老婆早就不跟他讨论夫妻生活时,獐子坪村小被撤并到了乡中心校,而唐灯旺作为没有资质的民办老师,又重新回到了生活的起点。
离开民办老师岗位的那天黄昏,唐灯旺躺在吊脚楼外的一堆稻草上,看着西边的天际交会着金色和烟灰色,被陡峭的山峰衬托得高远明亮。一股大风沿着风吹岭山口吹进獐子坪,带来秋天特有的馨香。进入夏天,风吹岭开始修建一座风力发电场,高耸入云的铁塔错落在山口宽大的草场上,像春天的三叶草,带着三枚修长的叶片慢慢钻出土层。
唐灯旺睡在稻草堆上想了很久。他认为,自己像知识分子在獐子坪生活了十多年,已经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了,未来的生活还得靠肚子里的学问。这个念头让他豁然开朗。在满腹牢骚的状况下,唐灯旺想到了那摩先生。
那摩先生是葬礼上的重要角色,他们办道场,超度亡灵,不仅需要司鼓、司锣、司钹和喇叭手、琴弦手,还需要文书官,用以写作门对、疏头、榜文、赦文、牒文、檄文、简戒、符命和祭文。在獐子坪,人们对祭文尤其在意,每到出殡清晨,鸡叫三遍,孝子们就会被那摩先生叫到棺前跪下,听他拖着悠婉的长腔诵读祭文。祭文从开垦之德说起,到抚儿盘女的不易,再到勤俭持家,啰啰嗦嗦,颠三倒四,直到送棺上山。那摩先生诵读祭文时,常以拖得极长音韵的“那摩”二字作为慨然感叹和转圜。所以,在獐子坪,办道场被称为“唱那摩”,唱那摩的先生自然叫做那摩先生。
听说唐灯旺要当那摩先生,古怀礼高兴坏了。古怀礼是獐子坪那摩班子的班头,长得肥头肥脑,一脸哭相。据说,古怀礼曾跟师傅学习唱那摩,但悟性不高,搞了几年也只是个司锣。二十年前,他在风吹岭山口被鬼牵走,整夜未归,第二天回到獐子坪,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从此功力大增,不仅组建了獐子坪的那摩班子,还成了班头和师傅。美中不足的是,年轻人以进厂为乐,那摩班子抢不到人才,难以新陈代谢。唐灯旺走投无路,执意献身阴阳事业,他的一肚子知识令古怀礼大喜过望,古怀礼说:“太阳骑着金色的马匹,给我们送来了阳光。你呢,亲爱的唐灯旺,你骑的什么马匹?”
唐灯旺说:“我骑了一肚子牢骚。”
古怀礼说:“欢迎你改换坐骑,加入我们的队伍。”
唐灯旺说:“可我除了写字,不会别的功夫。”
古怀礼说:“你当文书官,不用干别的。”
自从唐灯旺成为那摩先生,在方圆五十里的地面上,古怀礼的班子以其出色的祭文击败了众多竞争对手,声誉鹊起。人们认定,除了唐灯旺,再也找不出一个那摩先生写出那么好的祭文了。他写的祭文像黑暗中的流水,天空中奔动的流云,即使死者过去偷瓜摸枣的鸡毛蒜皮,也被他写得荡气回肠。仿佛睡在獐子坪棺材里的,全部是张果老、何仙姑以及其他几位不幸流落到人间的天上神仙。是啊,唐灯旺凭着十多年教龄,写出的祭文一般凡人听了都受不了,更不要说跪着的孝子了,他们恨不得起来找人拼命。
有了唐灯旺的加入,獐子坪的那摩先生取得了骄人战绩,他们用大量大面额冥币,从死者那里换到了不少真钱。实事求是说,他们的钱全都是靠本事挣来的,没人说三道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唐灯旺跟古怀礼珠联璧合,在葬礼上施展拳脚,准备以此终生为业时,他们却翻脸了。翻脸的起因是李良奉给唐灯旺打了个电话。李良奉是獐子坪李完球的儿子。李完球有两个儿子,李良奉和李良匝,是唐灯旺十多年前的学生。他们跟獐子坪的年轻人一样,把老汉丢在吊脚楼里跟哮喘病生活,自己摸进城市,死活不回来。李良奉在电话里说:“唐老师,听说你当那摩先生了,你帮我看一下老汉,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唐灯旺说:“你为啥不回来?”
李良奉说:“老年人事多,前年说不行了,回来又好好的。一年跑几趟,挣的钱全买火车票了。你帮我看看,真不行了我就回来,如果是老毛病,让他吃点草药。”
唐灯旺说:“草药管用不?”
李良奉说:“骗骗肚子吧。”
唐灯旺放下电话,顺着山脊去了李完球家。初夏,空气潮湿而闷热,整个獐子坪像只没有蒸透的蒸笼。自从风吹岭山口的风力发电场竣工发电,獐子坪就没有风了。据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说,风力发电场能够改变十五公里范围内的风,獐子坪的风让巨大的叶片给偷走了。唐灯旺骂骂咧咧地爬上山,看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吊脚楼,以及楼前东倒西歪的丝瓜架。
唐灯旺走进屋,见地上有一团光。他抬起头,发现吊脚楼靠墙边的瓦脊塌了个洞,像只天眼,上面飘过羽状的云朵。等眼睛逐渐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他才发现床上有一堆黑色棉絮,像痉挛的老鼠小幅度波动。唐灯旺喊了一声,从棉被下伸出李完球那张骷髅般的瘦脸,下巴上的山羊胡被粗重的喘息吹拂着,如同风中的麦芒胡乱抖动。
唐灯旺说:“李完球,你还好?”
李完球说:“还好,只是喘不上气。”
唐灯旺说:“要不要李良奉回来?”
李完球说:“不要。他和李良匝上次回来等了一个月,我也没死,两个杂种白跑了一趟。”
李完球说话时,侧身弓着腰,五官乱成一团。唐灯旺在李完球的指点下,翻箱倒柜,寻找缓解腹部疼痛的药片。经过一阵摸索,唐灯旺终于在碗架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几粒高贵的药,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让李完球吃了。
从李完球家出来,唐灯旺在獐子坪兜了一圈。他发现,像李完球那样孤独无靠的老人有好几个。雷日高,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刘因席,两个女儿嫁到了外地;庹三羊,儿子庹二娃失踪了好几年。那些年轻人都是他教过的学生,唐灯旺很不解,自己怎么教出这号角色?幸好多数老人没被腹痛折磨,他们蹲在墙边歇凉,想等一股凉风吹走身上的燥热。唐灯旺心里想,一群傻瓜,风都被偷走了,谁还给你送凉风?
唐灯旺去找古怀礼,他觉得獐子坪的那摩先生不能只超度死人,也应该管管活人。找到古怀礼时,他正在修一只黄铜法铃。法铃的击锤有些松动,不把它修牢靠,很难镇住葬礼上的邪气。古怀礼很高兴见到唐灯旺,以为他在家闲不住,像自己一样想念葬礼了。
古怀礼说:“你越来越有事业心了,但我还是得说,没有死人的消息。”
唐灯旺说:“我不是来打听葬礼的,我想问问你,那摩班子是不是也应该管一下要死的活人?”
古怀礼说:“我只管死人。”
唐灯旺说:“你积点德,管一下活人,等他死了,再管死人。”
古怀礼说:“活人我不管。”
唐灯旺说:“你不管我管。”
古怀礼说:“你犯天条了,那摩先生历来只跟死人打交道,你去管活人,他死了,你就完蛋了。”
唐灯旺说:“我不当那摩先生了。”
古怀礼说:“好,我成全你,你被解雇了,骑着你的马匹离开吧。”
唐灯旺说:“我没有马匹。”
古怀礼说:“思想的马匹。”
当了两年那摩先生,唐灯旺让古怀礼解雇了。黄昏,躺在废弃的门板上,他想起少年时见过的万花筒。空中没有一丝风,离门板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像一团静止的黑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灌木丛里长出几根瘦长的刺条,据老一辈人说,刺条的种子是祖上迁徙时,混在人们的脚趾缝里带到獐子坪来的。刺条开白花,结红果,有很重的果浆味道。几只画眉循着刺条,机警地跳来跳去,一边唱歌,一边觅食。
第二天,唐灯旺不顾满脸雀斑的老婆反对,沿着大路,翻过风吹岭山口,去找乡长讨要办法。獐子坪盛传唐灯旺不当那摩先生了,但没人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其实,他只是有些固执,倔劲一旦上来,喜欢认死理。起先,他并没准备不当那摩先生,自己的学生不管老汉,当老师的得过问一下。没想到,后来跟当不当那摩先生扯到一起,让古怀礼给解雇了。
路过风吹岭山口时,唐灯旺感觉到了很猛烈的风。风发出阵阵啸声,推动着修长的叶片,像水碾一样缓慢转动。唐灯旺蹲在山口草场上吸了一支烟,享受了一会儿大风带来的阴凉,才吐掉烟头,往乡政府走去。
唐灯旺不复年轻,没法表演金鸡独立。他来到乡长办公室外,蹲在地上,吸一会儿烟,吐一会儿口水。乡长姓张,很年轻,唐灯旺曾为民办老师的事情找过他。张乡长早就看见他了,不断用余光揣摩唐灯旺的不同姿势所表达出来的意思。陆续打发掉办公室里的人,张乡长才走到门外,在唐灯旺对面蹲下,吸上烟,学他的样子,一边吸烟,一边往地上吐口水。
吸了一阵,张乡长弄清楚唐灯旺不是为民办老师来的,表情松弛下来,脸上有了花朵般的笑意。他说:“我还以为你是来说民办老师的事情,不过,你说的事情也不好办。上面有政策,只有孤寡老人才能住到敬老院,你说的那几个人有子女,除非上面政策有变化,要不然,他们还得睡在家里。”
唐灯旺说:“要是上面政策有变化呢?”
张乡长说:“那就好办了。”
唐灯旺说:“我去给你要政策。”
张乡长说:“祝你马到成功,我等你凯旋。”
唐灯旺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城,他知道敬老院属民政局管,先到了民政局。在门房登记身份时,费了一阵口舌。他想登记成民办老师,可现在已经没有民办老师了。费尽周折,陈述了先后干过的职业,最后门房折衷了一下,登记成獐子坪的那摩先生。
接待唐灯旺的是个科长,听了半天,科长明白了,獐子坪有几个老人,要死不活的,儿子在外面打工,没人管,希望民政局管一下。科长是个心肠好的耐烦人,他找出一本砖头厚的大部头,仔仔细细地给唐灯旺解释了半天政策,他才弄清楚,自己反映的问题属于老年人权益保障,应该找老龄办。
之后,唐灯旺像一只无头苍蝇,骑一肚子牢骚在县城乱窜。他先后找了老龄办、信访办,又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的赌徒心理,到了老干部局。他想起雷日高四十年前,当过八个月的生产队长。生产队长级别太低,上不了老干部局的花名册。从老干部局出来,唐灯旺茫然无措,沮丧失落,痛苦不堪的样子像个掉了钱包的老农。他的不幸表情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几个热心人围着他,像挖一只固执的疙蔸,七手八脚,把他肚子里的苦水翻腾出来。热心人拍着大腿告诉唐灯旺,他走错庙门了,尊老敬老属于精神文明,应该找精神文明办公室反映情况。
精神文明办接待唐灯旺的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同志,听说獐子坪的那摩先生跑来反映问题,立即嗅到了挑衅意味。他先是吃惊,继而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利用一下送上门来的反面教材,给封建迷信的孝子贤孙上一课。他指着门上的牌匾说:“我问你,这几个字读啥?”
唐灯旺说:“精神文明。”
年轻人说:“我再问你,那摩先生干啥?”
唐灯旺说:“办道场。”
年轻人说:“你太含蓄了,我说直白一点,你就是搞精神污染。你莫急,我先解决你的污染问题,再来研究年轻人不孝的问题。”
唐灯旺说:“我被解雇了。”
年轻人说:“被谁解雇了?”
唐灯旺说:“那摩班子的班头古怀礼。”
年轻人说:“看看,看看你的表情。被封建迷信扫地出门,竟如丧考妣。我给你上一课,让你知道,啥是精神文明,啥是封建迷信。”
唐灯旺说:“我得走了,家里还有事。”
年轻人说:“不行,你得让我把话说完。”
唐灯旺五十多岁,快当爷爷了,把几辈人的见识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如此深奥的学问。年轻人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单说物质文明就花了一个小时;又花一个小时说精神文明;等他把两者关系理顺,唐灯旺糊涂了。他被艰深的学问砸昏了头,仿佛他不是来讨要政策的,而是在乡政府的打黄扫非行动中,搂草带兔子,被顺手擒进了某个学习班。
唐灯旺到县城转了一圈,除了被装入一肚子知识,啥也没搞到。等他灰溜溜地回到獐子坪,倔劲却像发酵的老酒,劲头更足了。他不信,凭着自己万花筒般的人生经历,曾经拥有的老师和那摩先生身份,喊不回来几个人。他给李完球的儿子打电话,给雷日高的儿子打电话,又给刘因席的女儿打电话。除了庹三羊失踪的儿子庹二娃,所有的电话他都打了一遍。无一例外,他们喊他唐老师。男人们在电话里嘻嘻哈哈,鼓励他继续当那摩先生,等老汉死了请他来办道场;女人们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似乎她们有述不完的苦,扯不完的皮。到后来,唐灯旺失去了耐心,他对着电话大喊大叫,你们不管,老子管。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是个疯子。
唐灯旺的人生不很顺意,但他努力说到做到。在他满脸雀斑的老婆的絮叨声中,唐灯旺拿出一个发黄的备课本,把寨子里几个孤独无靠的老人写上去,一一注明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像解一道高中没有学过的方程式,咬着铅笔,愁眉苦脸,五官扭曲,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他才给老人们排出先后顺序。
他计划从整修李完球家的吊脚楼干起。雨季要来了,李完球家的吊脚楼如果不及时整修,说不定下一场大雨就能把塌了一个洞的老房子弄垮。整修房子要钱,唐灯旺没钱,他设想将李完球家的猪圈楼拆掉一间,把拆下来的檩子和瓦补充到正房去。
还没开干,麻烦又来了,吝啬鬼侯月红找到唐灯旺,要他帮忙写祭文。侯月红五十岁,属猪,是獐子坪的剃头匠。自从人们习惯到乡场上找年轻师傅用电剪理发,就没啥生意了。没有生意,但他依然能言善辩,如果愿意,他的花言巧语足可以让一只石雕的母狗跟他出门打猎。侯月红找到唐灯旺说:“兄弟,你得帮我。”
唐灯旺说:“你身强力壮的,帮啥?”
侯月红说:“帮我写祭文。”
唐灯旺说:“你疯了,你见过哪个给活人写祭文的?”
侯月红说:“没办法,你洗手不干了。”
唐灯旺说:“我不干了,还有别的那摩先生,等你死时,你儿子侯子申会找别人给你写。”
侯月红说:“靠不住,我打电话问过他,他说要解放思想,莫搞空灯。我算活明白了,啥东西都要捏在自己手里,才算稳妥。”
唐灯旺说:“可我没空,我得去帮李完球补房子。”
侯月红说:“我帮你。”
唐灯旺说:“要是这样,我能帮你写。”
唐灯旺答应给侯月红写祭文,得到一个帮手。侯月红长得瘦,没劳力,喜欢偷奸耍滑。他在李完球家猪圈楼上乍乍呼呼,上蹿下跳,搞了两天也没拆掉一只角。到了晚上,他像一个称职的监工,跑到唐灯旺家监督他写祭文。唐灯旺的命真苦,白天出门拆房子,晚上熬更守夜写祭文。
随着太阳北移,暑气达到高峰,没有夜风的獐子坪像一罐发酵的醪糟。坐在灯下,唐灯旺像猎人追踪猎物的踪迹,透过表面的蛛丝马迹追忆侯月红艰难的一生。唐灯旺发现,侯月红的人生道路并不比自己少几道弯,他的生命高潮出现在四十岁那年,侯月红到乡政府大吵大闹,认为自己做过结扎手术,算残疾人,理应享受残疾人补贴。搞了两个月,一分钱没讨到,还弄得老婆差点跟他闹离婚。侯月红无限尴尬的一生引发了唐灯旺的内心悲悯,他秉笔疾书,泪水涟涟,像怀念一个死人。
写好祭文那天,獐子坪来了一场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粒带着闪电,频频击中山脊上的大树。李完球家的吊脚楼在电击光球的蓝光里凸现出来,像蓝色的幽灵闪闪发亮。房顶上的大洞还没修补好,唐灯旺披上蓑衣,叫上侯月红,踩着黄色浊流和枯枝败叶走上山脊。在路上,侯月红听说他的祭文写完了,兴奋得手舞足蹈,像个把棺材当房屋的傻瓜,大声宣布闪电骑的是银白色马匹。
他们进屋不久,朽坏的房顶在大雨的浇淋下不堪重负,没来得及传出一声像样的声响,两条腐朽的檩子带着一扇黑瓦,像闸板落下,把侯红月埋进了一堆碎瓦里。那时,唐灯旺刚把李完球拖到干燥的地方,李完球得救了,急于看到自己祭文的侯月红却死掉了。
侯子申从城里赶回来,操办了侯月红的丧事。古怀礼带着那摩班子,在獐子坪做了三天道场。出殡那天,用的是唐灯旺在侯月红生前写下的祭文。据听过祭文的老人们讲,那是他们听到过的最好的祭文,那摩先生读得撕心裂肺,仿佛怀念一个恩泽人间的天使驾鹤西归。
办完侯月红的丧事,雨停了。太阳钻出云层,伸出金色的手指拨开树叶,在无风的獐子坪留下一块块金箔般的光芒。风吹岭上,发电场巨大的金属叶片像一群小鬼推动着无望的石磨,在高远的天际悠扬转动。
下午,乡法庭的法官给唐灯旺送来民事起诉状副本。起诉状大概是侯子申找乡场上的文学爱好者写的,用词刁钻,文风古怪,嬉笑怒骂,重三搭四。他花了很长的篇幅,才把事情说清楚——唐灯旺以写祭文为报酬,请侯月红帮忙整修李完球家的房子,属口头协议。在履行协议过程中,被告忽视安全,致使李完球没有完球,而不该完球的侯月红却完球了,唐灯旺负有不可推卸的赔偿责任。经初步估算,总计丧葬费、务工费、精神损失费、家庭联产收益费等约五万元。
乡法官见唐灯旺把起诉状副本折叠成巴掌大一块,放进上衣口袋,蹲下来往地上吐口水。他给唐灯旺递了一支香烟,在对面蹲下,一边吸,一边学唐灯旺的样子吐口水。吐了一阵,乡法官说:“你是做好事,到时我争取调解,尽量让你少赔一点。”
唐灯旺说:“随便。”
乡法官说:“希望你不要难过,该干什么干什么。”
唐灯旺说:“一个被解雇的那摩先生,他还能干什么呢?即使成天在地上乱窜,也跑不出自己的祖国。”
唐灯旺说得兴起,不自觉地露出他一根筋的本性,自问自答,胡言乱语。乡法官觉得,眼前这个水泥厂的前临时工,前民办老师,前那摩先生,经过这场变故,神经有点不太正常了。他吐着口水安慰了几句,沿偷风的风吹岭回到了乡场。
晚上,唐灯旺躺在闷热的床上,身边持续响起老婆发出的阵阵鼾息。他又一次想起少年时见过的万花筒。万花筒是行脚小贩从山外带来的稀罕物品,他花了五十多年时间,也没摆脱像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的命运。
快要入睡时,门外传来一阵高声喧哗。唐灯旺侧耳听了听,分辨出是獐子坪的老人们商量着来给他打气。老人们在黑暗中虚张声势地大声说,是的,应该赔一点钱给侯子申,可是,这笔钱不应该由唐灯旺出,应该由李完球家的两个败家子出。
唐灯旺没起身。恍惚间,似有一股凉风透过木板缝,送来阵阵阴凉。
他心里想,或许被偷的风回来了。
责编手记:
作者通过被解雇的乡村民办教师唐灯旺的眼睛,向我们提供了一个富有意义的视角:日渐逼近乡村的现代化,为村民们带来物质富足的同时,如何关怀他们的精神依归?一直被生活解雇的唐灯旺,从临时工、民办教师、那摩先生等种种身份中被迫剥离,也因而对乡村文化没落、土地荒芜、老人孤守等问题有了更切肤的痛感。
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没有止步于现实的严峻与沉重,而是进而探索“变化时代中,人有何为”这一更深邃的命题,通过唐灯旺对个人尊严的捍卫,对善良与温情的坚守,而尝试着作出自己的回答。小说中的万花筒、风等意象无不充满隐喻意味,在精致洗练的叙述中,表现了作者对当下生活的凝重审视和超越追求。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