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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化

2016-11-07吉米平阶

民族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行囊拉萨

吉米平阶

虹化,一种稀少而殊胜的死亡现象,其基本特征是:人死后的肉体,或在瞬间或在数天时间里不断缩小以至最后全部消失,真的就像彩虹和空气那样在虚空中“化”掉了——所以,也有人将虹化者称为证得“光身”,其意与此无别。肉身全部虹化之后,或什么都没留下,或只留下一点点未“化”尽的头发与指甲。——摘自《互动百科》

一汪融化的雪水从帐篷顶上滑落下来,哗地洒在普布的脸上,他惊醒过来,发现天已大亮。

普姆还在沉沉地睡着,很安详的样子。普布没有惊动她,悄悄撩开帐篷门帘,走了出去。然乌湖一片洁白,风很大,吹起的雪粒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在远处的森林和白雪覆盖的山巅。普布抬头望了一眼,心里忽然一动,这不多见的雪后出现的彩虹会不会是什么预兆呢……

昨天,已是他们从家里出发去拉萨朝佛的第十天了。普姆的身体不太好,只好让她拉架子车,普布磕头。好在这一路上天气不错,太阳暖暖地照着,干净的柏油路面没有积雪。可是拉着车,普姆走得还是很吃力,在上坡的时候,普布就要磕头一段然后再回去帮着普姆把车拉到刚刚做了记号的地方,然后再往前磕,再回来,这样他们就走得很慢。昨天中午,他们到了然乌镇,然乌镇有个然乌湖,是318国道上著名的风景区,普布普姆到的时候,天开始下雪,然乌湖笼罩在茫茫的纷飞雪花中,见雪越下越大,普布决定结束今天的行程,在附近找一个地方借宿一晚,就在他们准备拐下公路,下到不远的瓦村去的时候,听见前面大叫:“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达瓦,你们赶快把他们拦住!”

话音刚落,从茫茫的雪花中冲出来几个人,拦住普布普姆的去路,跟着又从雪花里冒出一个戴着太阳帽,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这群人都穿着统一样式的厚厚的羽绒服,那个大胡子男人说:“达瓦,能不能让他们继续磕长头?”

一个瘦高的藏族青年挤上前来,要给普布普姆说什么,普布说:“你们干吗?”

“你会说汉话,太好了!”大胡子男人搓着双手说:“我们正在拍电影,你们两个拉着车在风雪中磕头的场面太好了,绝对震撼!你们再磕一段,我们要个镜头。有钱的!”

“嘁!”普布说,转身拉着车要走,大胡子男人伸手拦住,转过头对瘦高青年说:“达瓦,你给他们说说嘛,说说,多给钱!”

叫达瓦的瘦高青年用藏话给普布说:“大哥,劳驾帮帮忙,这个导演很有名的。”

“他有名关我什么事?”普布用藏语回答说。

“这个电影以后会在很多地方演,你们也会出名的。”达瓦说。

“兄弟,你以为朝佛磕头是为了出名啊?”普布反问道。达瓦不吭声了。

“怎么样?”大胡子导演关切地问。达瓦摇摇头。这时在旁边的普姆问达瓦:“拍电影为什么要拍磕长头。”

达瓦连忙给他们解释:“是这样,电影里有一个情节,说内地有一个画家到西藏来画画,看见了藏民磕长头的景象,特别感动,画了很好的画,获得了国际上的大奖,为国家争了光,这个镜头就是画家看见磕长头的镜头。”

普姆对普布说:“反正我们也是要磕头的,就帮帮他们的忙吧。”

达瓦急切地看着普布。见普姆这样说,普布也没再说什么,把已经摘下的皮裙重新围上,戴上木手掌准备回公路上。

“不不不,你拉车,女的磕头,这样才有意思!”大胡子导演指指普姆说。

“那你找别人吧,她身体不好。”普布说。

“很快的,就拍一个镜头。”大胡子导演伸出一根指头恳求道。

普姆看出了他们的意思,不说什么,把皮裙拿过来穿好,默默上了公路。

大胡子导演满脸兴奋,挥着手说:“机位快准备,达瓦你教他们配合。”

一群人轰地散开,消失在纷飞的雪花里。

普布和普姆在叫达瓦的瘦高青年的指引下,顺着公路,普姆在前面磕头,普布拉着车跟在后面。刚落地的大雪还没有积起来,而是在柏油路面很快融化,刚才还被太阳晒过的地面也因此氤氲出薄薄的雾气,雾气和落雪交织起来,使场面看起来朦胧而美丽。地上已经很湿了,普姆艰难而又虔诚地扑下又爬起来,三四台摄像机从不同的角度围着普姆和普布拍摄,没有声音,除了普姆下拜时木掌和地面摩擦的唰唰声和她粗重的喘息。大胡子导演激动得脸都扭曲了,看着监视器连连说好,“停!”在普姆又一次支起身来时,大胡子导演大声说,“这个再来一次,来个特写!”

普姆望了他一眼,依然认真地双手合十,过头,含胸,下拜,大胡子导演示意一个摄影师在普姆前面蹲着拍摄,普姆绕过他,在前面分向瓦村的岔路上停住了。普布拉着车过去,见普姆浑身已经湿透,他赶紧脱下皮袍给她披上,拉着她准备到村里找个地方换衣服。“哎哎,你们可不可以再来一次?”低头看监视器的大胡子导演抬起头来说。

达瓦说:“导演,他们都全湿了,要生病的。”

“哦哦,那算了。”大胡子导演挺不耐烦地说,“达瓦你在制片那里拿200块钱给他们。”

“才200块。”达瓦为难地说。大胡子男人盯着达瓦说:“那你说多少?”

普布根本就没有想钱的事情,他对达瓦说:“我们不要钱,没用,现在要找个地方换衣服。”达瓦把普布普姆领到剧组堆放东西的大帐篷里,对普布说:“对不起大哥,就在这里换衣服吧,今天晚上可以住在这里,我去给你们打开水。”

“小兄弟,谢谢啦!”普姆对达瓦说,达瓦羞愧地摆摆手,赶紧出去了。

普布把普姆换下来的湿衣服搭在架子车上,此时天已经放晴了,但风很大,一会儿衣服就冻硬了,普布把它们挪到帐篷里的物堆上。换上了干衣服,普姆好些了,但脸红得发烫,达瓦打来了开水,还拿来两包感冒冲剂给普姆冲上,这时大胡子导演跟着几个人过来,看了一眼普布普姆,转头冲达瓦说:“他们怎么还在这儿,不是给他们钱了么?”

达瓦说:“人家不要钱,我让他们今晚住在这里的。”

“住这里?”大胡子导演打量着帐篷说,“湿衣服不要放在这些道具上啊,这些都是借来的,很贵重的,弄坏了赔不起。”又支派一个人:“去给他们拿些方便面和火腿肠。”接着又低声问达瓦:“这里的东西没问题吧?”达瓦强忍着压低嗓子说:“导演,说话小心一点噢,康巴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大胡子导演慌乱地说:“哦哦,我们到县里讨论剧本,这里你就负责好!”说完钻进一辆越野车走了。达瓦又从外面拿来一个火炉子,说:“这个帐篷里放的都是些衣服、木箱,不能点火,你们将就用这个火炉子把衣服烘烘,等一下我再拿点炭来。”

“谢谢兄弟,这样就很好了。”普布说,他一边烘烤着衣服,一边关切地望着普姆,普姆双颊绯红坐在铺好的垫子上,小口啜着感冒冲剂。普布有些恼恨地说:“那些人……”普姆知道普布想说什么,阻拦道:“普,你不要想着找人家的麻烦,我们出来朝佛,就是要吃各样的苦,这样才好。”又说:“你看达瓦多好,给我们想得这么周到。”

“那个叫导演的太不像话了。”普布还是忍不住说。

“别那样说,如果不是他,我们还没有在雨雪里叩拜的功德呢。”普姆说,看着帐篷外呼呼刮着的大风,似乎有点担心,“真担心到不了拉萨。”

“放心吧,就是背我也把你背到拉萨去。”普布宽慰她道。

普姆笑笑,说:“真要在朝佛的路上走了,也没什么遗憾的,身子你就不要管了,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放好就行,我会跟着你到拉萨的。”

夜里,湖面的罡风吹得帐篷呼呼作响,普布辗转反侧睡不着,看见对面的垫子上普姆好像睡得很沉,一点动静也没有。今天她可累坏了,不行明天休息一天,普布这样想着,也渐渐进入梦乡,梦里,普姆好像站在一片碧绿碧绿的草地上,远远地向他挥手,好像是告别,又好像是呼唤他过去,阳光下一点阴影也没有,周边都通透明朗……

普布回到帐篷里,“普姆,该起来了。”普布轻轻摇晃着普姆说。普姆没有反应,普布再凑近一些,仔细打量,普姆像睡得很沉,脸色依然红扑扑的,但已经没有了呼吸,普布再摇了摇普姆,她的身体软软的,却再也不能回应普布了。普布一时茫然无措。正在这时,达瓦挑帘进来。“大哥,这是怎么啦?”见此情景,达瓦张口结舌地问。

见达瓦进来,普布才回过神来,平静地说:“她过世了。”

达瓦看着安睡一样的普姆,慌乱地说:“这怎么可能?这可怎么办?”

“没你什么事,兄弟。”普布反过来安慰他道:“不要给你们的人说,不然慌乱起来会影响逝者上路的。”

达瓦听了这些,也镇静下来,问:“下一步做什么呢?”

“我要带她去拉萨。”普布坚定地说。

“这么远的路程,万一……”达瓦说。普布摇摇手,他知道达瓦担心什么,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这时外头已经人来人往,剧组的人都开始起床,很快就会有人来了。普布对达瓦说:“兄弟,你去找一些干净的柏枝来,再问一下附近有没有寺院。”

“有有,附近有一个旭丹寺。”达瓦连忙说完,出去找柏枝去了。

普布把普姆的身体像初生婴儿那样用衣服包好,普姆的身体很柔软,似乎还有略微的体温。普布把行囊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把垫子垫在下面,然后把普姆的身体放进去,普姆的身体好像变小了,行囊里还富余挺大的空间。

在出发的时候,普布尽力把许多东西塞进了行囊,这一路要吃的一袋糌粑,半只风干的牛前腿,还有一块酥油,酥油很新鲜,是党然村的舅舅拉巴平措送下来的。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舅舅半年多一直没有来过,送酥油来时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还在为他的姐姐去世的事耿耿于怀呢。除了吃的,行李里面还有家里的那幅老唐卡,普布预备着带到拉萨大昭寺殊胜的释迦牟尼佛前开光,还有朝圣用的木头手掌五副,皮裙子三条,这些皮裙子外面还缝了块胶皮,很沉。此外,普姆路上要穿的厚衣服,晚上睡觉垫的东西,都像那些外地旅行者一样,捆起来搭在行囊上面,把用塑料布包好的小号汉阳锅塞进行囊里后,连一双鞋子也塞不进去了。

达瓦捡了柏枝进来,见普布已经收拾停当,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普布把一些柏枝盖在行囊上面,再把一些零碎的东西放进去,扎紧口子,然后把剩下的柏枝放到火炉里,柏枝生出淡淡的青烟,普布提着火炉四处熏了,对达瓦说:“兄弟,告诉我旭丹寺怎么走?”

达瓦说:“大哥,今天我们剧组正好有一辆车去八一,我给他们说了,你可以搭车走一段,这样可以尽早到拉萨,逝者也安心。您放心,旭丹寺里我去请他们给逝者超度。”

普布想了想对达瓦说:“兄弟,那还得麻烦你,这腿牛肉请献给旭丹寺,那辆架子车,请你想办法还给八宿林卡乡的丹巴家,还有这几个木掌和皮裙,你在路上看见朝佛的人,就送给他们,旭丹寺念经的事情就拜托了!”

“大哥放心,我一定都做好!”达瓦说。这时门口叫道:“达瓦,你搭车的人走不走?”

“来了来了。”达瓦慌忙答道,并帮普布把行囊背上,拿好塑料垫子,走到车前。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人皱着眉头在车旁边抽烟,边看边说:“这么多东西?”又说,“放后备箱吧。”

见达瓦手忙脚乱地打开越野车后备箱的门安顿行囊,普布说:“我也坐后面。”达瓦为难地看着军大衣和普布,军大衣挥挥手说:“随便吧。”

越野车从剧组宿营的帐篷和民房前驶过,后排又坐上一个女的。披着军大衣的回过头来说:“小张啊,睡得怎么样呀?”

“不好!”叫小张的说,“头痛。”说完抽着鼻子四处张望,看见后备箱的普布问:“这是谁呀?怎么坐在后面。”

“达瓦的亲戚,搭车去八一。”司机回答。

“达瓦就是亲戚多。”披军大衣的说,又说,“我也睡得不好,海拔太高了。”

“王主任,林导是怎么回事嘛,把我们大家圈在这里,都十几天了。”小张说。

“咳,你不知道,林导跟投资方闹别扭,在那里较劲。”披军大衣的王主任干脆转过来跟小张说话,眼睛不时扫到普布,普布把脸转向后窗,看见外面本来挺好的雪地上,凌乱地扔着各种各样的废弃物,黑的白的塑料袋,纸箱,方便餐盒,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垃圾,普布把眼光收回来,闭上眼睛默默诵经。

普布和普姆是今年很早就决定去拉萨朝佛的。他们的家在怒江边上的叶巴村,还没有通公路。

本来,普布计划着先套上家里的两头骡子,普姆骑一头,另一头驮上行李,先到江那边的东坝,从东坝上山到公路边上再开始磕长头。虽然绕了一些路,但就不必翻多贡拉这座还没有通公路的大山了,至少,前一段的路程要轻松一些。但普姆坚决反对,首先是那样就先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好几十公里,再就是没有听说发愿朝佛起头是骑骡子的。普姆说:“要想轻松,还不如就别去。”这么着,普布也无话可说,只有依了她。

早在一个多月之前,玉洛村的白玛赤来领着村里七个人就已经出发了。白玛赤来早年是乡小学的老师,在村里很有威信的一个人,但今年组织的朝佛队伍并不很大,主要是今年政府安居工程的指标下的多,好多家都在张罗盖房子。白玛赤来知道普布打算好了今年去朝佛,很早就把一起前往的邀请发给了他,但普布久久不表态。

普姆知道普布的心思。

曾经,普布一家在整个叶巴村,就是包括党然、尼巴两个牧场,还有玉洛、果果、森果这三个江边村子的地域,人缘都是极好的,亲戚多不说,普布的父亲日加,当过乡里的聘用干部,虽然在当时没为乡亲们做多少好事,但在母亲阿妈拉姆的影响下,也没像当时许多聘用干部那样,颐指气使,到头来结的怨比江边的石头还多。

母亲阿妈拉姆家是个大家族,还有亲戚在县里当干部,但她从来不把这些当作什么值得炫耀和凭借的东西,相反,她总是把这些因素变成给乡亲们做好事的条件,比如,谁家的小孩在县里读书,她准会让县上当干部的亲戚关照。家里亲戚众多,从没见她因为亲戚的事情跟村里谁家红过脸,经常是被亲戚们埋怨“胳膊肘往外拐”,所以在阿妈拉姆过世的时候,一向不太注重身后丧事的叶巴村,也空前隆重地为她办了“头七”。

十多年前,普布也是被母亲家的亲戚带着,到拉萨学做买卖生计。那时候普布中学还没有毕业,顶着一脑袋的卷毛在拉萨八朗学的小巷子里乱钻,学会了抽烟、喝酒,更要命的,跟着一帮东部的老乡,学会了倒卖文物。母亲的亲戚管不住他,捎信回去,阿妈拉姆迅速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是父亲日加老同事的女儿,比普布大几岁的普姆。

普布在外头混久了,并不把这种安排当回事,所以在回村子的那一段日子里,他除了整天在周边几个村子里乱窜,搜罗他相中的坛坛罐罐,就是和一帮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在村里的小卖部喝得烂醉。过去,村子里的年轻人很少喝醉的,如果喝醉晚上回家,弄不好就会掉下山崖。村会计群培家的小卖部顶多卖些含酒精的葡萄汁,现在好了,群培家每天在啤酒上能卖出一两百块钱,比过去一周的营业额都高。

村里的家长们不高兴了,到阿妈拉姆那里诉苦,阿妈拉姆对这个儿子也很头痛,动员普姆好好调教调教他。也不知普姆是怎么调教的,到了后来,倒不去群培家的小卖部了,而是整天赖在卧室里不出来,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人都萎靡了。普姆看这也不是办法,知道普布是戴不惯辔头的骡子,便劝说阿妈拉姆干脆还是让他去拉萨做生意算了。普姆这样动员他们:现在政策越来越好,再加上两个老的年龄越来越大,哥哥嫂嫂添丁增口负担也会越来越重,房子也该重修了,普布也到了该给家里尽力的时候了,等等。老两口对儿媳妇的安排十分满意,只是担心普布到了拉萨,谁也管不住,自己的安稳且不说,别惹出什么祸事来,让普姆也一起跟着去。

普姆说:“家里有两个老的我怎么走得开?放心吧,普布出不了什么事情。”

也真如普姆所说“普布出不了什么事情”,不仅没有出什么事情,简直就是干出了在乡亲们看来很了不起的事情,成了拉萨小有名气的商人。

刚开始的时候,普布还每年回去两次,在拉萨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坐着长途车到左贡然后再雇车到东坝最后带信让哥哥牵着骡子来接,要走四五天。看着从拉萨买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全家都很开心。后来,普布对回这个不通公路的山村的兴趣开始淡薄了,一方面生意多起来,另一方面家里对钱的需要也大起来,哥哥嫂嫂添了女儿和儿子,房子也需要再建了。还有,随着他钱包的鼓胀,他身边的女人也多起来,这些女人有令人吃惊的手段,让普布在她们的怀里忘记家乡。不过,普布教会了哥哥怎么用存折从县里的银行取钱,从没忘记每月往那里面打钱。

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房子修成了村里最大的房子,父亲日加在电话里告诉他,是十二根柱子的,现在二层已经封顶了,有一半的墙也抹好了,他回来也好住了。阿妈拉姆和普姆整天乐呵呵的,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村里的老人、外村的亲戚,都愿意有事没事到家里坐坐,这时候,日加就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一边摇着摇臂很长的转经筒,一边不时吸一口鼻烟,从嘴里呼出淡淡的烟雾,很惬意的样子。

慢慢的,从拉萨朝佛回去的人,到拉萨治病回去的人,还有身边做生意的老乡回去探亲,带去了普布负面的消息,说他在拉萨卖佛像发财了,说他有很多很多女人,说他天天喝得烂醉,还说他和拉萨不三不四的人偷寺庙的东西。“啊啧啧。”老人听到这里,就会摇头叹息,许多年轻人会很鄙夷地说:“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你们还叫我们学他。”临了还朝他们家的房子吐唾沫,“呸呸。”渐渐的,村里的人,邻村的亲戚,也都不大来走动了,主动打招呼,那边应付得也尴尬勉强,有的更是远远地躲开,好像他们家得了麻风病。风言风语传来,都不太确切,给普布打电话,他还是一点没变的样子,直到有一天,舅舅向巴平措从拉萨回去,证实了那些在叶巴漫天乱飞的传言。阿妈拉姆一下子病倒了,那天,一阵狂风吹断了他们家新屋后面果园里的一棵老藏梨树,而阿妈拉姆也像那棵藏梨树一样,生命的能量日渐散逸,再也没有好起来。

仿佛跟阿妈拉姆有一种神秘关联,普姆也在阿妈拉姆病倒的那一天病倒了,但是她不能一躺了之,病重的婆婆还需要她来伺候。

在母亲身染沉疴的时候,普布回去了一趟,带去了他认为是仙丹妙药的珍珠七十丸。珍珠七十的疗效如何不知道,但普布的到来给一家人,特别是两个生病的女性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普姆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阿妈拉姆也能从被窝里时不时起来坐坐了。但普布除了让她们不断吃他带来的各种药丸,就是心不在焉地摆弄他的手机,一有时间就到山坡上去找信号打电话。一家人,特别是家里的女性,逮着机会就给他说不能卖佛像的话,甚至拉他在佛像前起誓,就差要给他下跪了。普布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眼睛却不离开在她们看来只有指甲盖大的手机屏幕。有一天,在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后,他不顾天晚,骑着骡子匆匆忙忙赶到东坝去了,第二天托人带回骡子和话来,说他有一笔大生意要做,先回拉萨了。阿妈拉姆一听,知道他还是做的那造业的事,躺在被窝里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吃东西,嘴里一直喃喃念着的是佛经的片断,直到向巴平措闻讯赶来,也没有听到她临终说一句什么。

虽然村里的人都日渐疏远了普布家,但阿妈拉姆的去世让许多人感知了这个女人的心,他们感念她生前的好,把她的丧事办成了村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叶巴村丧事一贯从简,这一方面是村子里条件有限,更重要的是因为大家本来就认为人的去世不过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身后的皮囊或者饲鹰,或者喂鱼,或者埋葬,总之不要再造罪业就好。重要的无非是请僧人在中阴荐亡期间照护好亡者的灵魂,让这无依着的亡灵不要迷失,走好这一段关键的路程,至于会走向何处,大家相信,这与你今生的作为大有关系。

走过一段小道,普布搭乘的越野车上了柏油马路,轻快地跑起来,眼前的景色飞速闪过,有许多磕长头的、骑车的和步行的队伍,普布在心里算算,同村的白赤叔叔他们走了有一个多月,应该还在前头。

“那个女二号是编剧介绍来的,说是某个领导交代的,但林导想安排一个自己的人,丹尼你知道吗?”王主任继续给小张说。

“是不是上次《青衣传》里面演丫环的?”小张说。

“就是她,听说她跟林导也不一般啊。”王主任意味深长地说。

“那林导不让她上女一号?”小张不解地问。

“女一号是投资方指定的,林导也没办法。”披军大衣的主任说,“小张你也跟林导好几部电影了,怎么没要求个角色?”

“我才看不上那些,我姑父说回头送我去电影学院进修,直接学导演。”小张说。王主任说:“对对,你姑父说得对,当导演才是硬道理。不过林导也不容易,投资方的经费一减再减,条件还不少,你看林导都快崩溃了。”

普布在车后面坐着,嘴里诵着经,耳朵里不时飘进这些听得半通不懂的话,感觉怪怪的,这时,普布听见行囊里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可能是车速快颠的吧,普布心想,把行囊扶了扶,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前面说着话的两个人问司机:“王师傅你车上装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司机回答:“没装什么呀。”伸手往后面指指:“问他带了些什么。”

“可能是我袋子里柏枝的味道。”普布说。

“有点像柏枝的香味。”小张说,回过身趴在车座后背上想去翻行囊。普布赶紧捂住说:“就是些柏树枝。”

小张说:“比柏树枝香多了,是哪里买的,送我一些。”

“不是买的,是我们老家的。”普布只能边想边说。

“可能你们老家的比较好。”小张对普布笑笑说,“要不你坐前面来,后面太颠了。”

“不要紧不要紧。”普布扶着行囊回答说,“不颠。”

怕行囊里持续响着的噼噼啪啪声音被前面听到,普布放大了诵经的声音。看到这样,小张也不再说什么,继续跟主任聊天去了。普布放大了诵经声,那些聊天的声音再也没有听到。

普布在阿妈拉姆“头七”期间回到了叶巴。“头七”那一天,色尼寺来了五个僧人,还有村里会念经的,总共有十几个人在经堂通宵念经,全村一百多户家家都有人来祭奠,但几乎都对坐在逝者灵位边的普布视而不见,只有个别年龄大的,觉得不忍,对他点点头。想当初,当普布带着大包小包回村的时候,他是多么风光啊,驮东西的马队,马和骡子多的时候有十几匹,大家都围着他极尽殷勤,而现在,虽说是在中阴荐亡期,但也不至于视若无睹吧。

普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甚至想一走了之,当然,没过七七四十九天他是不能走的。在随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坐在经堂的佛龛前,望着家里那幅年代久远,被烟熏火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小幅唐卡发呆,有时还不自觉地估量着唐卡的年代和价值,脑子里想着的是远方的生意。但是,渐渐地,他又开始习惯了这样一种宁静的生活。夜里,在院子里的牛铎声中入睡,有久违了的舒坦,没有酒精,没有熬夜,也没有酒醉后找不着家门。

一家人从失去亲人的痛苦和不习惯中,慢慢恢复了日常的生活,只有普姆,在挺过婆婆的“七七”后,终于躺倒了。她像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那生命的火苗失去了持续平和的力道,开始不安地跳动着。普布感觉到了那种跳动,那不是生命力的跳动,而是被外界的罡风吹动。普姆保持着自己的沉着,她不愿意家人在刚刚失去一个亲人之后,又要面对新的苦痛。她把病痛压在心里,只是说前一段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普姆这一休息,仿佛支撑着她的一根棍子被抽掉了,也像阿妈拉姆一样,她躺在被窝里,浑身像融化了的酥油,捧在手里都要漏下去。

到了藏历四月,收割青稞的季节快到了。这是村子里一年最忙碌的季节,往年这时候,家里的几亩地几乎全由嫂嫂和她一手承包了,每天一早去地里浇水,浇完水回家烧茶,把几个小的弄起床,再把茶摆在老人丈夫面前,她们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除了收割的时候哥哥帮点忙,平时哥哥主要的事情就是去县城取钱,或者到东坝去买点东西。现在,普姆病倒了,普布打算帮助家里把青稞收完,种上下一季的玉米和小米再回拉萨。有一天,哥哥和嫂嫂下地去了,普姆把小孩们支到爷爷那里,把普布叫到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说:“普,”她这样叫他,普是小男孩的意思,当普布第一次和普姆上床的时候,他可不是个小男孩吗?“普,你回拉萨的时候带上我,我觉得我身上有好重的东西,想去拉萨朝佛,逝者也需要去圣地祈祷。”普布低着头没有说话,他还从没想过普姆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普姆见他不说话,接着说:“你把我带到拉萨就好,在祖拉康(大昭寺)磕完头,我就自己回来。我们家的业需要消一消。”

普姆这么淡淡的一句,让普布浑身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敲打了,普姆感觉到了,捏了捏他的手。普布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普布盘坐在那幅家传的小唐卡跟前,脑子里像看电视一样,清晰地划过一幕一幕,在开始买卖佛像的那些场景里,画面变得又模糊又凌乱,音乐也变得异常刺耳,而到了母亲过世这一段,屏幕一片空白,只有不知源头的地方有阵阵诡怪的声音……哥哥和嫂嫂什么时候回来的,完全不知道,孩子们爬在他的身上,也没有知觉。到第二天早上,在全家做完早祷还没有喝第一口茶的时候,普布给大家宣布,等收完玉米墒过地之后,他就带普姆去拉萨朝佛,磕长头去!听完他的决定,哥哥嫂嫂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日加依然半闭着眼睛转着他的转经筒,呢喃着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而普姆的眼里已噙满泪水。

“这怎么行,普姆的身体这个样子!”嫂嫂说。

“我磕头,普姆跟着走就行,实在走不动我们就搭车。”普布说。

普姆望着大家说:“我没事的,还有几个月呢,身体也肯定好了。”

“就你们两个,家里这老的小的,我怎么放心。”哥哥急得语无伦次地说。

摇着经筒的日加说:“听说今年玉洛的白赤要带着人去,可以跟他们一起。”

“不,拉萨我都走过多少遍了,就我们自己走。”普布梗着脖子说。

“就你那个是走拉萨吗?你是坐车去的。”哥哥瞪他一眼。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还早吗,等到时候再说怎么走吧。”普姆打圆场说。

普布要带着普姆磕长头去拉萨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叶巴的两场三村(就是党然、尼巴两个牧场和森果、玉洛、果果三个村子),有惊讶的,有赞许的,有怀疑的,更有说三道四的。

短暂的夏天很快过去了,收完玉米,家家都开始往地里运送牛粪马肥,预备着播种青稞和冬小麦。玉洛朝佛的七个人已经准备好了帐篷、架子车,白玛赤来也到家里来了几次,问有什么帮忙准备的,但普布油盐不进,就是不答应一道走。他对玉洛村的人尤其不高兴,因为在他刚刚在拉萨起家的时候,数玉洛的人来得多,后来的闲言碎语,数玉洛人的嘴里出的多。大病尚未完全康复的普姆对来了好几趟的白玛赤来说:“白赤叔叔,普布是怕我的身体耽误大家的行程,家里这个样子也要晚一些才能走,你们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去撵你们。到了拉萨普布说还要领着大家去桑耶寺呢。”

就这样,在玉洛的朝佛队伍出发已经两个多月之后,普布普姆才算是要动身了。

中午,车到了波密,王主任安排要吃鱼,说波密的鱼很有名。司机给普布五十块钱,让他自己吃碗面条,普布说:“我这里有糌粑。”

小张说:“拿着吧,知道你们藏族不吃鱼,要不还可以请你一起吃,我还要你的柏树枝呢。”

普布把行囊拿下来,在路边的一家小面馆吃了面,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打开行囊准备拿出一些柏枝给那个小张,这时他吃惊地发现,包裹普姆的包变得更小了,行囊里的香气也比外面浓得多,普布掏出一些柏枝放到一个塑料袋里,重新扎好行囊,对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了很久,越野车驶来,小张打开后门说:“你坐进来吧,反正没有别人。”普布把装着柏枝的塑料袋交给小张,小张高兴地说:“你都拿出来了,太好了,我带回内地送朋友。”

王主任跨进前门,把军大衣拿下来让小张放在后座上,普布赶紧把放在后座中央的行囊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小张说:“行李放到后面吧,抱着怪难受的。”

“没关系的,不难受。”普布说。司机看了一眼,说道:“行李放到后面去!又不是金银珠宝。”普布没说什么,下车打开后备箱门钻进去坐好,王主任摇摇头笑道:“走吧。”

可能是王主任和小张都喝了酒,上车不久就睡着了,车里原先的清香变成了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司机把车窗摇下一半,不断地抽烟,熏得普布头昏脑胀,加上通麦排龙一带全部都在修路,路面坑坑洼洼,普布完全晕了,强制着没有呕吐,但已经没有精力诵经,抱着行囊沉沉睡去。睡梦里,普布仿佛看到普姆端坐空中,身边祥云围绕,普姆对普布说:“普,车里面太不干净了,快快醒来,赶紧下车吧。”

普布清醒过来,头痛欲裂,他探过脑袋对前头说:“师傅停停,我要下车。”

司机把车停到路边,睡着了的两个人也醒来了,问:“到哪里了?”

“鲁朗!”司机说。普布已经从车上下来,正在往车下卸行李,小张揉揉眼睛说:“你不搭车了?”

“晕车受不了。”普布说。小张四下看看,担心地说:“那你今晚住哪?”

“我有行李,哪里都可以住。”普布说,挥手告别了远去的越野车。这时天色还早,鲁朗小镇跟普布半年多之前路过时已完全不同,许多房子都拆掉了,路边立着牌子,“建设西藏高端品牌,打造国际旅游小镇”。现在不是旅游季节,鲁朗没多少游客,只有稀稀拉拉在鲁朗农家旅社体验高原冬天的人在路边照相。带着普姆,普布不愿意去不远的扎西岗村打搅村民,也不愿意在农家旅社的旁边过夜,他背好行囊朝前面色季拉山脚走去,他要在那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歇息。普姆会这样希望的,他想。

玉洛朝佛队伍出发的时候,普姆似乎已经从大病中完全缓过劲来,甚至还可以帮着操持一些家里的事情,哥嫂对他们即将开始的行程,也不再忧心忡忡,但就在出发的前几天,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普姆又吐又拉,整个人一下子又回到了病重时的状态,不仅哥嫂很担心,连普布也含糊起来。

“要不今年不去了,明年开春再走。”普布对哥哥说。

普姆在床上听到,急得坐了起来:“那怎么行,许过的愿望不能反悔!”

“我们也没有到寺庙里许愿。”两弟兄说。

“只要心里想了,跟到寺院里没有两样。你们要是不去,我自己去追白赤叔叔他们。”

两弟兄相对苦笑,哥哥说:“那你这几天要好好养病,让身体好起来。”

为了能够如愿出发,普姆不仅大量吃普布从拉萨带来的药丸,还使劲吃东西,并且强打精神每天早起晚睡干家务,普布知道普姆是装出来的,但普姆每每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多事,普布说先骑骡子到东坝然后顺着公路慢慢走,普姆不同意,最后,普布说:“要是翻多贡拉山走,我背着这么多行李,我们到乡里这段路就不磕头了,等到了乡里我到丹巴家借个架子车,我们轮换着拉车磕头,好不好?”

普姆坐在床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点点头说:“好。但主要是你拉车,我磕头,还有,翻多贡拉的时候,有玛尼堆的地方都要磕头。”

普布理理普姆凌乱的头发,说:“拉车和磕头是一样的功德,有人说,拉车人功德更大呢。”

“我是为了我说过的。”普姆抚着心口,喘着气说。

普姆一直没有完全好起来,大家要他们推迟行期,但普姆死活也不同意,再不走,多贡拉的大雪也会让路越发难行。日加去色尼寺祈请,老喇嘛云丹嘉措算了出行日期,对日加说:“你们家媳妇应该要去的,你们不要阻拦。”日加带着寺庙的意思回来,哥嫂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本来就很挤的行囊里又塞进了许多杏干,这是普姆平常唯一爱吃的零食。

终于要走了,为了不让离别的气氛过于伤感,日加一大早就带着孙子孙女到果园去收最后一些还挂在树枝上的苹果。那些树枝巅上的果子,经过霜冻之后,红红的高高的挂着,爷孙几个在树下铺上破棉垫子,用长长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敲打,果子稀稀落落掉下来,引得孩子们嬉笑着满地追逐,忘记了大人们今天上路的事情。

哥哥、普布和普姆走在村子的小巷里,三个人都默默的,只有脚踩在那些核桃树宽大的落叶上,沙沙作响。来到村口的白塔前,顺转三圈,他们并排磕了九个等身长头,平常,他们只是顺着转几圈,但今天要远行了,尤其是要磕着长头到拉萨去还愿,这是少不了的。仪式进行完毕,哥哥看着他们说:“这下就看你们的啦,千万不要逞能,吃不消就歇几天,坐班车也行。”说着从怀兜里掏出手帕包着的一沓钞票。

普布把哥哥的手塞回去,说:“这是干什么,我身上有钱。”

“你在家里呆了半年多了,哪来的钱?”

“我真的有,你别管,县里的边洛还欠着我的钱呢。”

普姆这时候说话了,她说:“朝佛哪里需要带什么钱,再说吃的用的都准备好了,沿途会有别人关照,倒是你们,要照顾阿爸和孩子,辛苦了。”

“不要说这些,我们在家里照顾老小,跟普布拉车也差不多啊。”哥哥故作轻松地说。

原来村口总是有些人在这里晒太阳,今天可能还早,没见着一个人。这时,在西边阿乌拉山的缓坡上,在村子的保护神阿乌色色玛尼堆那里,传来阵阵诵经声和鼓钹声,煨桑的青烟袅袅升起,原来是舅舅向巴平措在为他们祈福送行,普布普姆双手合什向舅舅告别,过了小桥,踏上了翻越多贡拉山的小道。

头一天的路程很顺利,普姆虽然走得吃力,但天气还好,没什么风。中午在松林口烧茶的时候,她还去捡了许多柏枝。柏枝烧出来的茶,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吃完糌粑,普布把碗擦干净装回小皮袋子里,用剩下的茶叶和茶汁浇灭篝火,再用石片压住,两个人顺着过去从四川往拉萨运茶的一条小路继续往山顶爬。这条路再上去一些,就是邻村普龙村的夏季牧场,过去运送茶叶的马帮经常会在这里被抢劫,这里森林茂密,是强盗出没的好地方。据说强盗们要抢劫一个马帮,先看他们中午打尖时吃的骨头剔得干不干净,如果不干净,那说明是新出道的,不是老江湖,强盗就会在下一站等着。老江湖啃过的骨头,野物都不会闻一闻。想到这里,普布禁不住回头张望,看看自己的火塘处理的怎样。普姆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他道:“我们两个又没有什么值得抢的。”普布也笑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强盗,这里的最后一个强盗,听说活动到了六十年代自治区成立的时候,被解放军一个班包围在一个山洞里,饿得受不了,自己出来投降了。那时候他们两个还没有出生呢。

晚上住在普龙的夏季牧场,这里有许多村民们搭建的简易土坯房,夏天,村民会把牛群赶到这里,家家户户还围起了一片地种豌豆青稞,作为牲畜过冬的饲料。普布普姆找到一家临近小道的土坯房,为了防止野物特别是狗熊,土坯房都是两层,下层是夏天看护幼畜的牛圈,上层才是住人的。独木梯已经拆掉了,普布把梯子重新立起来,扶着普姆上去,然后打开用木栓插住的门,找到一个塑料桶,到水塘打满水,回来,把梯子抽上来,这时,普姆已经在灶上点起了火,柴火是现成的,就堆在旁边留着一面墙没有封闭的屋子里,这里主要用来堆放收割的牧草和柴薪。

普布把锅刷干净,烧上茶,然后打开行李卷,把垫子铺在主人家搭好的土坯床上,做完这些,天已经快黑了,普布找到主人家的马灯,但里面没有油,他拿出手电筒挂在柱子上,这时他看见普姆在灶眼前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普姆,普姆,别睡着啊,要着凉的。”普布摇摇她说。

普姆从恍惚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普,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普布见她问得奇怪,逗她说:“我从哪里回来了?”

普姆说:“你不是拉萨朝佛去了吗?”旋即好像明白过来,说:“哦,我们还在路上呢。”

“可不是在路上,还没吃饭哩。”普布说着倒上茶,放上奶渣、糌粑,还割了几块干牛肉,可普姆一点没有胃口,喝了一碗清茶,就沉沉睡去了。

借着微弱的电筒光线,普布看见普姆呼吸粗粗的,有些担心。起风了,阵阵山风从森林的树梢间吹过,传出低低的沉沉的声音,仿佛是大山沉重的呼吸,普布帮普姆盖好衣服,自己蜷在灶台边,靠着柱子也沉沉地睡着了。

早晨,普布被一群猕猴在下边田里捡食散落豌豆和青稞的打闹声吵醒,天已经大亮了。远处传来那种叫“慢慢鸟”的悠长的叫声:“底子古啊——”翻译成汉语就是“等一等啊”的意思,普布侧身看看土炕上的普姆,她已经盘腿坐在那里诵经了。见普布醒来,普姆翻身下床,从行囊里拿出一捧杏干,开开门撒给那一群猴子,这些猴子见了普姆并不跑开,而是叽叽喳喳围了上来,普布怕它们爬上来偷东西,摇着衣服把它们轰走了。

朝阳从东边怒江方向层层叠叠的山岭上洒落过来,暖暖地照在二层的晒台上,经过一夜的睡眠,普姆的精神好了许多,早上的茶点也吃得很好,在太阳把山谷的沟壑都照亮的时候,他们再次上路。

普布把灶台里的火仔细灭掉,把灶台上洒落的一些糌粑擦干净,临出门时再认真检查一遍,把门结结实实地栓了个连环扣,不这样的话,那些狡猾的猕猴会把这里弄个底朝天。做完这些,普布再把独木梯放倒收到一层的牛圈里,然后背上行李,追赶先走的普姆。除了上身穿的一件短皮袄,普布穿的是汉装,这样走起路来轻快,而普姆死活也不脱下她那费事的长裙,普布还在想,到了公路上,无论如何要让她穿上为她准备的长裤,不然磕起长头来,她那身裙子非得让她摔得鼻青脸肿不可。

普布很快赶上了普姆,她拄着一根路边捡来的木棍,挺轻松地穿行在树林中,清晨山里林中的空气,深深沁入肺腑,仿佛为他们注入了强大的动力,走了一段,普姆说:“现在我好多了,我想开始磕长头。”

“哎哎哎,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多贡拉山上就不磕头了,现在山顶都是积雪,在山上不好找住的地方,最好今天赶到乡里。”普布连忙说。

普姆想了想,同意了。

穿过这片森林,他们走上了高山草甸,在一面向阳的缓坡上,许多旱獭立着身子在那里晒太阳,待他们走近,都倏地钻进地洞里,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过积雪的草窝,爬上了山顶。多贡拉山有一个长长的山脊,东边的山顶叫多森,西边的山顶叫多雄,从多森到多雄足足有四五公里,上到多森,强劲的西风迎面扑来,吹得普姆一个趔趄,普布扶住普姆,两人在山顶的玛尼堆下避风处歇下来,普布掏出旅行壶,这还是他拉萨的汉族朋友送的哩,他在壶盖里倒上热热的清茶,在这样的时候能喝上热茶真好。喝完茶,普姆从行囊里拿出家里准备好的经幡,要去挂在山顶的经幡群里。普布说:“这一路我们要经过好多山口呢,现在就挂,以后就不够了。”

“该敬的都要敬,没有不够的。”普姆说。

普布无奈,帮助普姆在猎猎强风中挂好了经幡,“风马就先不敬了吧,到多雄那里敬风马。”普布说。

“好。”普姆说完,又大步上路了。

多森到多雄的小道,蜿蜒在高高的山脊上,远远看上去,普姆和普布像两个移动的感叹号,这个时候,两个感叹号后面,又出现了一串省略号,还发出叮叮当当的音符。原来,是森果村嘎彭措的三个儿子赶着马队去山上驮木头,他们家今冬要开始盖新房子了。

“辛苦啦!”嘎彭措的大儿子四郎赶上他们说。

见普布没有反应,普姆赶紧回礼:“不辛苦!”没话找话地说,“你们驮木头呀?”

“是啊,”四郎说,“白赤他们都走好长时间了,你们怎么才到这里?”四郎几兄弟一直在县城打工,不知道村子里的事情。

“家里的活路刚刚忙完。”还是普姆忙着回答。

四郎几兄弟是村里有名的美男子,继承了他们美人母亲的基因,四郎曾经是普姆青梅竹马的玩伴,普布对这点一直耿耿于怀,不大气。人家四郎也已经结婚生子了,不过听说他最近在闹婚变,四郎的那个媳妇十分了得,把他管得像坐牢,他准备哗变。

“普布,看你这一身行头,像一个旅行家嘛。”四郎对普布打趣道。

“唔,我就是一个背包的。”普布说。

“呵呵,”四郎笑道,“普布,上马吧,马儿帮你背包,送你们到乡里。”四郎拉过两匹马说。

普布愣了愣,说:“不用了,这么走着今天也能到乡里。”

“听说普姆最近身体不好,还是骑一段吧。”四郎劝道。

“这一段没磕头就很不好了,怎么还能够骑马。”普姆说,“你们先走吧,家里是不是还等着你今晚赶回去哪?”

听见这话,四郎像被捏了软肋,低着头匆匆赶着马队走了。

望着四郎他们远去的背影,普布对普姆说:“嘁,这么大的人,还怕老婆。”

普姆嗔道:“普,不要背后说人的坏话,不好。我们可是去朝佛的哦。”

普布耸耸背上的行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在色季拉山原始森林延伸下来的一片小松林里,普布找到了满意的地方,这里没有太多积雪,草地干燥,下面一条小溪汩汩流过。普布在几棵松树之间把行囊卸下,用松枝铺了一个垫子,放好行囊,然后拿出小汉阳锅,下到旁边的小溪里取水。普布把头扎到溪水里,冰凉的溪水让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他把锅洗干净,打来一锅清水,回到安置行囊的松树下,这时他又闻到了那股浓烈的香气。

天快要黑了,普布用石头搭起火灶,捡来干树枝,生火烧茶。干树枝很好烧,腾起的火苗烤在身上,很暖和。普布拿出木套碗,在盖子里倒上清茶,在木碗里放上糌粑,熟练地抓起来,他一边转着木碗抓着糌粑团,一边不时喝一口茶,不知为什么,突然悲从中来,他放下手中的木碗,扑倒在草地上,大声哭起来。

“普,普。”普布清楚地听到从安置行囊的上方传来普姆的声音:“不要哭,把心静下来,我会跟你一起去拉萨。”

普布擦擦眼泪爬起来,四周很安静,燃烧的树枝噼啪响着,好像行囊里也噼噼啪啪响着。普布拿起木碗,继续把糌粑吃完,然后认真地把木碗擦干净收起来,手掌里余留着淡淡的炒青稞的香味,普布双手擦擦脸,笼好篝火,拿出家里带出来的唐卡挂在西面,开始一心一意磕起等身长头来,他要把他和普姆从家里出来到乡里的那一段路程补上,这是普姆交代过的。普布一边磕长头,脑子里一边浮现出了他们到色巴寺的情形。

从多森到多雄的五公里,看着不远,但小道蜿蜒曲折,普布和普姆竟走了很长时间,等看到山腰色巴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色巴寺坐落在多雄山口下不远的一面由群山环绕的山坡上,它的背后是陡峭的悬崖,前面是一百多亩青稞地,再下去,就是盘旋而下的山道,一直下到山脚的林卡乡。据说很早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烟,从东边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看见这里气候宜人,蕴涵天地灵气,便在这里建一个小木屋修行,成了一个像米拉日巴那样的圣者,周边的人都慕名而来,有的拜师,有的供奉,渐渐地这里就修起了寺庙,开出了农田,形成了村落。

色尼寺是周边许多寺庙的祖寺,叶巴村的色尼寺就是色巴寺派生出来的子寺。色巴寺过去曾经出过许多道行很高的喇嘛,在藏区都有些名气。它下面的小村子,也是因色巴寺而得名的。普布看看天色,征求普姆的意见:“天晚了,今晚我们在色巴村阿尼玛叔叔家借宿吧?”阿尼玛是日加最小的弟弟,在色巴寺出家,后来还俗就在色巴村成了家,但因为普布买卖佛像的行径,阿尼玛对他很是不满,普布进出叶巴也多从东坝经过,很少去阿尼玛家里。

“不,我们到色巴寺去歇脚。”普姆说。

“你一个女人,还有病……”普布喃喃道。

“色巴寺不会嫌我的。”普姆看着寺院的红顶白墙说。

色巴寺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两个人没有打搅村民,悄悄到了寺庙大门前,这时天已经黑了,正要敲门,厚重的院门呀的一声打开了,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咦,真有人来?”圆脑袋缩回去,把半扇门完全打开。

“两位请进,我家师傅在等你们呢。”有着这颗圆脑袋的小僧人抬起一只手指点方向。两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初十的月亮升起来,已经很亮了。引接他们的小僧人关好大门,碎步跑到他们前头,领着他们走过青石幽幽的院子,上了大殿旁边的楼梯,来到一间僧舍外面。

“师傅,师傅,他们来了。”圆头僧人在门外轻声说。

“哦,请进来。”里面传来浑厚的声音,圆头小僧人撩起门帘,把他们让了进去。两人迈进门槛,打量着这间不大的房间,里面亮着一盏幽暗的电灯,电灯下有一盏酥油灯,因为他们带进去的风而微微晃动。

“请进来,请坐!”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时他们看见房间酥油灯前的一角,盘腿坐着一位中年喇嘛,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普布普姆怯生生坐下,还没坐稳,又听见中年喇嘛说:“前些日子就听白赤他们说你们要来,算算今天该到了。”普布普姆忙点头,普姆大着胆子问:“师傅您是加亚活佛吧?”加亚活佛是色巴寺的主持,远近驰名的高僧,但很少参与尘世事务,他们都没见过。

中年喇嘛笑笑说:“加亚活佛还在闭关,我们都是佛祖的学生。”普姆不敢问了,这时圆头小僧人捧着茶壶侧身进来,给两人倒上热腾腾的酥油茶。“请喝茶!”中年喇嘛伸手示意,看着两人喝着茶平静下来,中年喇嘛说:“你们这次朝佛,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路上可能有一些状况,不管有什么样的情况,你们千万不要惊慌。我这里有个密咒,可以在要紧的时候念,现在说给你们,你们要好好地听,认真地记忆。”说完用低低的声音开始颂唱,一边颂唱一边打着金刚结。普布普姆很快进入一种无我状态,听得很真,记得很切,似乎过了很久,又仿佛一刹那,诵经声停止了,普布普姆恍然醒来,又听中年喇嘛说:“普姆你是道场中的人,千万不要在迷离的时候走失,切记切记!”又对普布说:“年轻人,修行不只在寺庙里,造业也不尽在民间,祈福完全是为生灵。”说完把金刚结递给他们。

普布普姆双手接过金刚结系在脖子上,脑子里云山雾罩,只清晰记得中年喇嘛的密咒,直到圆头小僧人把他们领到客舍吃饭歇息,还没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天还没亮,普布普姆就被大殿里的诵经声唤醒,他俩这才注意到整洁的客舍在院子的另一角。他们赶紧起来,梳洗毕,想再去谢谢师傅,小僧人说:“师傅说了,两位客人起来就上路吧,不必拘礼。”普布普姆顺着囊括(围着大殿的转经道)转了几圈,在大殿的台阶下磕了几个等身长头,顶着越来越明亮的晨曦踏上了去往乡里的盘山小道。

一路都是下坡,到乡里的时间很早,丹巴已经准备好他们家的胶轮架子车,普布把行李在车上捆好,普姆拉着,丹巴又给他们准备了一块挺厚的塑料,预备他们在途中露宿时阻挡风寒,还在架子车的两头插上猎猎作响的经幡,磕头朝圣的一切差不多就准备好了。

从乡里去往318国道的简易公路已经修通,普布普姆轮流拉车磕头,中午用旅行壶里的热茶简单吃了点糌粑,下午就到了离县城不远的吉达乡,他们没有去找熟人,而是在公路边上一处背风的地方住了下来,烧茶做饭,安排停顿。

头一天开始磕头,浑身酸唧唧的,膝盖和额头都有点破了,但整个说还好。普布双手枕着头,望着满天星斗,不解地问普姆:“今年怎么这么多骑车的人,往年我去拉萨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群一群的,再说现在都冬天了。”

普姆没有去过拉萨,当然也没有见过骑自行车旅行的内地游客,在她看来,这一切都很正常,在普姆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原本就应该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见普姆不吱声,普布又自言自语说:“这些人都跑拉萨干什么去,不会是去捡金子吧?”

的确,这一路他们见到了四五拨骑车旅行的青年男女,每一拨有十几个人,都骑着那种身子趴在车上的自行车,戴着头盔,不管男女都用围巾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剩下的眼睛还被墨镜挡着,除了女人的头发,没有一丝露在外头的身体,仿佛是一堆衣物在那里飞跑。看见拉着车磕着头慢悠悠的普布普姆,有的就下车,把围在脸上的围巾摘掉跟他们说话,普姆不会汉语,不管谁问什么都微笑着点头,普布这时就停下来,回答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普布心想,这些人也真是奇怪,那你们从内地骑车来做什么呢,但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没说。有一个说很好听普通话的女生给普姆一大块巧克力,普姆把口袋里的杏干掏出来给她,还指着她身边的几个人让分给大家,几个人有的皱着眉头看这个形状可疑的东西,有的在耳朵边摇着听,那个女生吹了吹放在嘴里,认真品尝了一会儿开心地笑着说:“杏儿,好吃,好吃。”普姆又抓一把塞给她,她也不客气,揣在衣兜里骑上车走了,临了还说:“拉萨见!”普布心想,我们到拉萨的时候不知你们在哪里呢。更多的骑车人是嘴里嗨嗨叫着,挥着手跟他们打招呼,这时普布就把手上的木掌碰得山响,嗑嗑嗑,身口意,身体跃起来向前滑行很长一段距离,起身,向他们招手。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普布收拾好东西,灭掉余火,上路了。他顺着去往五寨的小道往上走,这样,比沿着公路走会省些时间,现在他不能那样不紧不慢地磕头走了,他要背着普姆尽快到拉萨,到拉萨的寺庙尽快找喇嘛为她超度,尽快完成她的心愿。

中午的时候,普布已经走过了五寨,到了快到山顶的地方,这时他看见玉洛村的朝佛队伍正行进在前头不远的公路上。普布从小道斜插上了公路,快步追了上去。拉着两辆架子车的白赤和丁巴罗布看见了普布,停下车等他。白赤见他就一个人,吃惊地问:“普姆呢,不是说你们一起出来吗?”

普布不知道该怎么说发生的事情,只好用刚刚想出来的话说:“普姆搭了个车先走了,我追上去给她送衣服。”

“哦?”白赤狐疑地看看普布,普布不自在地耸耸背着的行囊。

“把行李放车上。”白赤说。

“不了,我急着赶路哩。”

“也不在这一天半天的。”白赤说。

普布把行囊放在架子车上,帮白赤拉车。已经快到山顶了,坡很陡,拉着架子车得走着“之”字形才省力些,普布帮白赤拉一会儿,又去帮丁巴,来回跑,丁巴说:“你还是帮白赤吧,我比他年轻,没事。”

普布和白赤还有丁巴拉着架子车上到了山顶,磕长头的五个人已经在山顶休息了,看见普布一个人,也都很吃惊,白赤把普布的话学说一遍,大家都说:“那样也好,不然普姆的身体吃不消。”

下到一处背风的地方,大家歇下来打尖,普布把行囊里的旅行壶拿出来,倒热茶给大家喝,大家都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我在路上捡的柏枝。”普布说。歇息一会儿,白赤和丁巴拉着车先走,他们要先去找个今晚的宿营地,搭好帐篷,为磕长头的五位准备好晚上吃的东西。普布决定今天跟白赤他们一起走,他觉得这件事情要告诉白赤才好,不然心里总是不安。

拉着架子车下山不费劲,白赤和普布并排走着,山风吹着架子车上插的经幡,就好像诵经的声音。在猎猎作响的经幡吹动声中,普布告诉了白赤发生的事情。白赤神情庄重地听着,听到最后,很有些激动。

“这些事情听到过,但从没有见过,再说这是高僧大德身上发生的事情啊。”白赤绕到架子车旁边,敬畏地看着行囊说。

“昨天晚上里面还有声音,我觉得是逝者得道了,真的。”普布说。

“是啊。”白赤沉思着说,他也闻到了行囊里散发出的浓烈的香气,但他怕这是外道的邪行,说:“我们最好到哪个寺院去求教一下。”

说到寺院,普布又告诉了白赤他们在色巴寺碰到的情形,并把金刚结从衣领里掏出来给白赤看。

白赤说:“那是索南喇嘛,这就是了,不要有疑虑。既然逝者让你尽快到拉萨,你就请先行一步,不必与我们同行。”说完,双手捧起行囊给普布背上,从架子车的行李里拿出一包风干肉说:“这一路或者搭不上方便的车子,公共汽车里过于污秽不能坐,说不定得走到拉萨,要保持体力。”

普布没有推辞,接过牛肉说:“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你们一路保重!”

普布下到山下的达卓沙村时,天才擦黑,天上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普布思量着找一处避雪的地方歇下,这时他看见在进村的岔路口,一位老人撑着一柄雨伞站在那里向他招手,普布走过去,老人右手撑着雨伞,左手搭在眉头看着普布说:“年轻人,是行路还是朝佛?”

这么一问,普布倒愣住了,这算行路呢还是朝佛呢?

老人接着说:“说你朝佛吧,你背着行囊行色匆匆;说你赶路吧,你额头上又有朝佛的印记。”

“老人家,我是去拉萨还愿。”普布说。

“好好好,”老人说,“就等你这个还愿人。”说完拉着普布的手往村里走去。

“老人家,您这是带我去哪里?”普布边跟着走边问。

“今天是十月十八,观音菩萨的节日,我们村子发愿,要请五十个朝佛和还愿的人到村子里有条件的人家歇息,你是我们家的客人,也是今天的第五十个。”老人说。

“如果还有人下来呢?”普布问。

“没有了,这个时间除了一些骑车旅行的游客,他们都会赶到前面旅舍去住。磕长头和步行朝佛还愿的或者已经过去,或者在山上休息了,所以你和我老人有缘。”老人因为心愿实现,高兴得步履轻快,还没走进村子就大声呼喊起来:“曲珍,曲珍,快把座位准备好,快把茶热上上,我们的客人来了。”

普布跟着老人进到屋里,看见黑压压有十来个人,有人往边上挪挪,在正对火塘的位置给普布让出一个地方,普布护着行囊说:“我不冷,你们请坐!”说完在边上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刚坐好,主人家就端上来热腾腾的酥油茶。好长时间没喝到酥油茶了,普布一连喝了三碗,这才想起来注意周围的人,像驴喝水一样喝茶,会招人笑话的。环顾左右,好在大家都低头吃粑突(糌粑糊糊),并没人注意他。普布双手接过主人家送上的粑突,粑突飘着酥油奶渣的香味,普布捧着碗温着手打量屋子里的人,里面大多数都是磕长头朝佛的,从他们风尘仆仆的行头和额头的老茧就能看出来,他们都神态平和,安安静静地喝粑突,小心不弄出声音。还有一些是徒步转山的,看他们轻松的样子,像是走亲戚串门。里面甚至还有两个内地的汉族人,大概是徒步旅行的,也算是一种还愿吧,因为人多,屋子里很暖和,但空气不是很好。

喝完粑突,普布找到老人:“老人家,我能不能在你家院子里住一晚上,屋子里人太多。”普布悄悄地说,这时有的人已经在卡垫上躺下了。

老人说:“天气太冷了,在外面要生病的。”

“没关系,我身体好!”普布说,“主要是我打呼噜,怕影响大家。”

老人笑了,点点头领着普布出去。普布小心拿好行囊,这时行囊已经很轻了,完全没有包裹着一个身体的感觉。普布跟着老人到了院子里,雪已停了,天开始放晴,高原的气象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老人把普布带到一处背风的地方,那里本来就搭着一个简易的床铺。老人说:“年轻人,你不愿意住在屋里,还有别的原因吧?”

“老人家,不瞒您说,这行囊里有我老婆的衣服,她朝佛先去了,我去给她送衣服,怕弄脏了。”普布把行囊放在头顶的地方说。

“是这样,那你明天要一早赶路了。”

“是啊,怕晚了。”

“好好睡吧,我让家里人给你准备点上路的东西,明早我起来送你。”老人说完,做个睡觉的手势后告别离开。

躺在干燥舒适的简易床上,普布却怎么也睡不着。天已经彻底放晴了,雪后的天空显得分外晴朗,银河的万千星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有的地方已融为白白的一片,它们发出的星光照得整个院落都清晰可见。头顶的行囊今夜很安静,静静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使普布的心也静静的。天上的银河慢慢地移动着位置,东边的启明星升了起来,这时,普布看见老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深深嗅着院子里的香味。他在普布的床头伫立良久,然后又悄悄回去,从黑影里拿出许多东西放在边上,毫无声息地回到屋里。

天渐渐亮了起来,普布不知道自己是睡过还是没睡,头脑异常清醒。屋子里的人还在酣睡,普布轻轻起来,收拾好卧具,再把行李捆扎好,他看见老人放在他身边的东西,有一双军队的厚皮鞋,有一件雨衣,还有手套,吃的,一点钱,普布试了试鞋子,很合脚。出发的时候,普布本来想多装一双鞋子但装不下了,脚上穿的在然乌的时候完全湿透,一直没有干,这双鞋子正好可以换一换。普布把旧鞋子包在塑料袋里系在行囊外面,向屋子里手心向上施礼,然后悄悄走出院子。

村子里很安静,连狗叫都没有,架在小溪上的玛尼转经筒清脆的铃铛声遥遥传来,还有牛圈里一些牛铎的声音,让四周更显得宁静。普布走到村口,却意外地看到村口有三个人影,走近了一看,是那位主人家和那两个内地客人。

“老人家你们早安!”普布举手施礼说。

老人还礼,接着说:“年轻人,知道你要早行,我们在这里等你。”

“有什么指教?”普布说。

老人指着两个跟他站在一起的人说:“这两位是内地来的客人,也是要徒步到拉萨的,你们可以搭个伴。”

“他们也是朝佛还愿?”普布问。

“应该是吧,不然大老远徒步过来。”老人说。

普布点点头,用汉语问他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两位一听普布会汉语,高兴地说:“我们是从丽江过来的,准备去阿里。”

“你们也是朝佛的?”普布问。

“是,是,西藏的一切都是神圣的。我们是摄影家。”其中一个眼镜举了举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说。

普布觉得奇怪,他见到过的照相的人都开着车或者坐着车到处跑,没有走路的。见普布迟疑,另一个黑瘦的高个子说:“我们两个都是老西藏了,我们徒步是为了深度了解藏文化。”普布在拉萨见过这样的人,他转过头对老人说:“他们都是照照片的,准备要去阿里朝圣。”

“呀呀!”老人惊叹着点头,又说:“给你准备的东西都拿上了吧?”

“拿上了。就带了鞋子,其他不需要,鞋子很合脚,谢谢您!”普布说。

老人哈哈笑了:“合谁的脚谁就是它的主人。”老人又说:“既然你会汉话,他们又是老西藏,你们正好互相照应。”

三人向老人告别,踏上在晨曦中散发着微光的柏油路,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三人默默走路,都不说话。普布走得很快,但他没想到这两个人走路一点也不比他差,他们的行李也不比他少,除了背囊,两个人还背着硕大的摄影包包。慢慢地,从他们的背后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东边的天际已经被山背后的朝阳映红了。

天光放亮,打破了三人的沉默,黑瘦的人问普布:“小伙子你叫什么?哪里的人?怎么一个人走?”面对着一连串的问题,普布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黑瘦的人接着说:“我们两个是朋友,已经走过大部分藏区了,现在只剩阿里没去。你叫他眼镜,叫我黑子就行。”

普布回答了黑子的问题,说到为什么一个人走的事,普布还是说:“我老婆朝佛先走了,我去给她送衣服。”

“送衣服这么着急?”眼镜不解地问。

“这可不是一般的衣服。”普布说,紧了紧背上的行囊,行囊更轻了,好像并没有装过身体,只是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的香味十分强烈。

“你身上什么这么香?”黑子抽着鼻子问。

“我带的柏枝。”

“柏树枝不是这个味道。”眼镜说。

“我们家乡的柏枝就是这个味道。”普布说,“你们过八宿的时候没有见到过?”

两个人认真回想,摇头说:“没有。”

从达卓沙村到山脚不是很远,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两个摄影家忙着照日出景色,普布坐在路边休息,太阳照得暖暖的,普布感觉倦意阵阵袭来,打起盹来。

“哎哎,小伙子这么睡觉可不行,要着凉的。”照完相的黑子摇醒普布说。

普布揉着眼睛醒来,感觉头昏昏沉沉的。黑子和眼镜拿出各种吃食,在向阳的山坡上吃早餐。“你们喝不喝热茶?”普布强打精神问。

“有热茶当然好啦。”眼镜抢着说。

普布在草坡的一个小坎上用石片掏一个洞,到公路边上的水沟里打来清水,顺便捡回来干燥的树枝,一会儿,冒着热气的清茶烧好了。

“哎呀呀,有藏族兄弟就是好,能喝上热茶。”捧着热腾腾的旅行杯,黑子感叹道。食品的香味引来了周围几只流浪的狗,前爪撑地在不远的地方坐着看着这边,黑子紧张地四处找石子。

“没事,它们没事,只是等着我们给它们点吃的。”普布忙说。

眼镜说:“普布你不知道,黑子招狗,不知道他前世跟狗结下了什么梁子,狗见着他就咬,这一路我们基本上都是搭车,如果从早上出来的地方走三四个小时搭不上车,我们往回走找住的,从来不敢在外头过夜。”见眼镜这么说,黑子也不生气,补充道:“这些狗东西就是欺负人,一次在拉萨哲蚌寺照相,有一个院子,好多男女都进去照了,没事,我刚进大门,几个狗东西就扑过来,这不,我随身都带着打狗棍呢。”普布这才注意到他的背囊上挂着一根制作精致的木棍,头上一根铁链上还挂着一个铁球,这要在狗身上来一下,也够它们受的。

普布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我们藏族有个说法,狗都是欺负怕它们的人,怕狗的人身上有一种恐惧的味道,它们能闻出来。”

“是吗?”黑子在自己身上四处闻,除了普布放在边上行囊里的香味,就是砖茶的清香,“我也不怕狗啊。”黑子接着说。

“不怕才怪,见着狗就往我身后躲,你看我像保护他的样子么?”眼镜说。的确,黑子高出眼镜一个头,又黑,普布怎么看也不对。

黑子觑着旁边的狗说:“这些狗东西,欺软怕硬。可是我又离不开西藏,哎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辆退役的消防救火车,开着到藏区摄影,狗东西敢来我就用水枪泚它,消防梯还可升降,找角度也方便多了。”

“到时候我们搭伴,轮流开车照相。”眼镜说。

“那不行,我自己雇个开车的,雇个做饭的,想去哪就去哪,天下第一牛逼摄影家。”黑子说。两个人讨论着开救火车来西藏摄影,都兴奋得眼睛放光。普布不知道救火车与摄影的关系,也为他们高兴。

吃完早饭,几个人继续赶路,一路上黑子和眼镜走走停停,拍摄尼洋河的风光,普布的头也越来越沉,走得很慢,身边不时有骑车的,徒步的人超过去。中午,他们才走到巴结,在去往巴结巨柏的岔路口,两人停下来说:“普布,我们要去看大柏树,你去不去?”

朝佛又不是旅游,普布心想,再说人也很不舒服,他摇摇头。

“那你前头先走,完了我们去追你。”黑子说。

“一起去吧,”眼镜劝道:“你身上不是带着柏枝吗?在著名的大柏树再带点柏枝不是挺好吗?”这句话打动了普布,是啊,这一路全靠着这些柏枝了,再说普姆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异味,稍微走慢一点也不打紧吧。这么想着,普布跟着黑子眼镜拐进了去大柏树的岔路。

没有什么游客,但门口还守着卖票的。黑子说:“我们跟这个藏族朋友去朝拜大柏树。”说完往里闯,守门的拦着说:“他可以,你们要买票。”眼镜摊着两手说:“我们不都一样吗?”守门的还是坚持要票,僵持不下。普布说:“兄弟,他们两个是去拉萨朝佛的,还要去阿里,我们是一起的。”守门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我们这棵大柏树是祖师辛饶弥沃的生命树,跟你们朝的佛不一样。”黑子说:“佛教本教都是一家的,都教人积德行善,对不对?”守门人看他说的还有道理,把拦住他们的手收回去了。

到了大柏树下,两个人高兴得大呼小叫,上蹿下跳,最后爬到山上照相去了。普布觉得眼睛发紧,靠在平常小贩卖东西的货摊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叫醒,睁眼看见一个工布打扮的脸颊红扑扑的女子,“大哥,你烧得厉害。”工布女子说。

普布吃力地想站起来,工布女子说:“别动,我哥哥去叫人了,我们把你送医院去。”

普布说:“我不去医院,我没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我还有两个朋友呢?”普布艰难地四处张望。

“你的那两个朋友先走了,他们说要赶到八一找去拉萨的车,让我们帮助照看你。”工布女子说。这时,就看见几个穿着工布皮背心、带着狐皮帽的男子匆匆赶来,领头的一个问:“巴姆,他怎么样啦?”

“他醒了,但他说不去医院。”巴姆说,又对普布说:“他是我哥哥扎西。”

扎西打量着普布说:“那先扶回家吧,看他这样今天也走不成了。”

几个男子将普布扶起来,扎西要去帮他背行囊,普布连连摆手说:“这个行囊我来背。”扎西说:“怕我抢你的?”

普布红了脸,说:“这里装的是我老婆的衣服,她朝佛先走了,交代我千万不要弄脏弄丢,所以……”扎西点点头,帮助普布背好背囊。在大柏树的林子里,背囊里散发出的香味似乎更加浓烈,普布主动说:“这里面装了我从八宿带着的柏枝,我是叶巴人,叫普布。”

“哦,普布,你这个香很特别。”搀扶他的一个人说。

“姑娘,能不能请你帮我捡一些大柏树的树枝,我一起带到拉萨。”普布对巴姆说。

“好,你们先走,我捡了就回来。”巴姆答道。

几个人扶着普布下了很长的台阶,走出大门,来到旁边的村子里,进了扎西家。村子里的院子用木板围着,两层房子的屋顶也都是彩色钢板,十分明丽显眼。进到扎西家的院子里,两只藏獒摇着尾巴迎上来,大家把普布扶进客厅,安排他坐在卡垫上。

“我身上土太多,坐地上就行。”普布说。

“不用客气,卡垫就是给人坐的。”扎西说,“你病得不轻,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病。”

“我不去医院,医院不干净。”普布说。

扎西沉思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请我们村子里的师傅看看。”

普布知道扎西说的师傅是村里的本教祭师,他有点犹豫,但却身不由己地点点头,因为听寺庙师父说过:一切教乘并行不悖,一切善行均属布施。

在扎西去请师傅的时候,普布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连扎西的父亲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也浑然不觉。

一会儿,村里的师傅到了,闻到屋子里弥漫的香味,他有点吃惊地望望普布放置在头顶的行囊,但没说什么,而是盘腿坐在屋子的上座开始诵经,一边念诵一边用彩色丝带打结,念诵完毕之后,师傅说:“你们家客人没什么大碍,他需要一些休息,他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

扎西巴姆兄妹俩在师傅的指导下在院子里点着一些柏枝和果实,袅袅的青烟和着淡淡的香味,持续向着大柏树的方向飘去。做完这些,师傅吩咐他们说:“把客房收拾干净,让客人好好歇息,把新年的结达多给他吃点。”

果然,普布在这个绿色的小村子一住就是好多天,脑子清醒过来,但身体始终软绵绵的。村子里刚刚过完工布新年,到处都还弥漫着过年的气息,村子里的小孩,兜里揣着零食,开心地追逐打闹,时不时跑到扎西家好奇地打量普布。普布担心行囊,但那里除了已经变得淡淡的香味,没有什么异常。白天,扎西一家人除了叫他吃饭,不太打搅他。他们用酥油、细奶渣和甜奶酪捏成疙瘩,一个个串在木棍上,用火烤熟,就像烤羊肉串一样,味道十分香甜。扎西告诉他,这是他们过年必须要吃的食品,叫结达,是在除夕晚上吃的,“这天晚上每个人都得拼命地吃,一定要吃得饱饱的。据老辈人说,每逢除夕的夜半,鬼要进屋背人,吃得饱鬼就背不动了。”扎西说。扎西还告诉普布,工布新年有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大年三十,人们还没有吃饭之前,家家都要把过年准备的好东西拿出一些放在木盘里,请家里的狗来赴宴,今年他们家的狗吃了措——就是糌粑、酥油、奶渣做成的供品——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告诉不告诉扎西家发生过的事情,普布一直很纠结,倒不是什么门派观念,在他的家乡也有许多本教信徒,普布觉得彼此没什么区别。他有点担心说出真相之后扎西一家会受惊吓,他们的忌讳好像挺多。

这天,普布一早醒来,感觉体力完全恢复了,结达的营养很丰富,使普布觉得现在浑身都是力气,但他想不好怎么离开,他决定背着行囊再去大柏树,或者到那里他会想明白。他换上巴姆帮他洗干净的衣服,将换下来的衣服仔细叠好,背着行囊从客房走出来。扎西和巴姆可能干活去了,院子里没有人,两只藏獒亲昵地靠上前来,普布挠挠它们的头,这时扎西的父母从正厅走出来,招手说:“孩子,吃了早饭再走。”

“阿爸阿妈,我只是到外面转转。”普布说,两位老人没再说什么,笑眯眯地看他打开院子门出去。

虽然是冬天,但村子周围的群山都还郁郁葱葱,那些松树、柏树,还有普布叫不出名字的树,都显得生机勃勃。空气湿润而清新。普布大步向大柏树方向走去,到大门口的时候,守门人问他:“你全好了?”

“全好了。”普布答道。

“要走了吗?”守门人问。

“这个,还没定呢。”普布嗫嚅道。

“如果定了要走的话,就请慢慢走啊。”守门人说。

普布致了谢,进到园子里。园子里杳无人迹,普布在大柏树下干净的地方把行囊放好,在旁边坐下来,清风拂来,满山的松柏似乎在发出一种喃喃的声音,又仿佛普姆在耳边低语:“普,我的身语意现在都是香供了,供奉佛法僧,供奉天与地,也供奉各方圣主,消除业障,你不要有异想,诸行都是修行,诸施皆是布施。”

普布的心一下清明了,他起身捡拾了一些柏枝捧在怀里,背上行囊出了园子,守门人不在,普布把园子的铁栅栏门掩好,回到扎西家。

“我们以为你走了呢,扎西还到公路边看了一回。”快嘴的巴姆说。

“我到大柏树又去捡了些柏枝。”普布说。

“准备走了吗?”扎西问。

“准备走了。”普布说。

“喝茶,吃了再走。”扎西说。

“好的。”普布回答,盘腿坐下来,打开行囊,把里边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拿出包裹普姆身体的衣服时,它已经只有一件皮袄那么大了。普布把包裹在头上顶了顶,说:“这就是我老婆的衣服,她先去拉萨朝佛去了,我赶着把衣服送去。”

“哦呀!”扎西一家赞叹道。

普布把行囊里掏出来的柏树枝递给扎西说:“这些是在然乌湖捡的,可以做香供。”又把那块巧克力送给巴姆说:“这是一个骑车的内地姑娘送的,送给你,但没有结达好吃。”巴姆接过去说:“内地游客都喜欢吃这个,包装纸到处都是。”

喝过早茶,普布起身告辞,他伸出手心半躬身子给两位老人施礼说:“阿爸阿妈保重,我会为你们祈福的。”又跟扎西和巴姆施礼,扎西拿出一顶狐皮帽子说:“你的帽子太单薄,这一路还要翻米拉山,这顶帽子你戴着。”

普布双手接过狐皮帽子戴在头上,“谢谢啦!”他再次施礼,转身走出扎西家,走出这个叫米涅的村子,又回到了318国道上。

从八宿出来走到这里,普布记不得走了多久,但他知道到拉萨的路程已将近一半。背着包裹着普姆身体的行囊,普布已经从悲伤和急切中平静下来,他有一个愿望,一定要这样稳稳当当地把普姆的身体送到拉萨。他知道普姆已经走远了,这个身体去不去并不重要,但他要这样做,不仅是因为他的承诺,也是为他的救赎。

中午,普布走过了热闹的八一镇,他没有停留,而是沿着城市边上的公路继续往前,这里,一边是尼洋河广阔的河滩,一边是松林密布的山峦,公路在山河之间蜿蜒向前。天气晴朗,普布有些出汗,他没有休息,边走边吃扎西家给他准备的点心,路过那些磕长头拉架子车的人,他也给他们一些,这样,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甚至快走到了百巴镇。

百巴镇是318国道上的一个小镇,多年以前,这里只有有数的两三家商户,有一次,普布跟生意伙伴白玛德庆和布穷从老家出来,沿途收购古董,走到百巴,在茶馆里听说镇上有一家人有一幅年代很久的唐卡,“里面画的有花有鸟,跟我们看见过的唐卡都不一样。”茶馆里聊天的人这么说,精于此道的白玛德庆问他:“别吹牛皮,你见过没有。”

“当然见过。”聊天的那位拍着胸脯说。

白玛德庆拿出五十块钱递给他说:“你带我们去开开眼,如果是真的,我再给你五十块钱,如果不是真的也没关系,你就不要再在这里吹牛皮了。”白玛德庆转过身对几个茶客说:“我还没有见过跟别的唐卡不一样的唐卡呢,画唐卡是有规矩的,一丝一毫也不能出错,对不对?”

那个人被白玛德庆撩拨得急不可耐,完全忘记了他们是干什么的,说:“谁骗你,如果不是真的,我倒给你一百块钱。”

“好好,”白玛德庆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如果是真的,我再给你一百块钱。”

就这样,白玛德庆他们几个跟着那个人到了镇子西边的一户人家,敲开门,那人说:“娜姆姐,快把你们家的那幅唐卡拿出来,这几个康巴人就是不信咱们有那样的唐卡,让他们长长见识!”

那个被叫做娜姆姐的老人嗔怪地说:“旺堆,你又喝酒喝多了吗?我们家哪有那样的唐卡。”

叫旺堆的这个半大老头叫道:“谁说没有,昨天我才见过,我跟他们打了赌的。”

娜姆老人叹口气:“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改了这副德行?”老人看看普布几个,又说:“你们几个年轻人,跟这个老疯子瞎闹什么?”

白玛德庆这时候上前说道:“老太太,不是我们跟他瞎闹,而是他说的那种唐卡,我们从来没见过,想来长长见识,您老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人无奈地摇摇头,把他们让进门,领到经堂,经堂右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罩着帘子的唐卡,尺幅不是很大,也没什么特别的,叫旺堆的半大老头抢着要去掀帘子,娜姆用身体挡住他,恭敬地打开罩住唐卡的帘子说:“我的老家在日喀则的萨迦,这是我们家祖传下来的。”

展现在普布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很特别的唐卡,画面的右上方是一棵松树,松树下侧坐着一位头上罩着光坏的佛,手上托个宝塔,有神龙保护,在佛的下方,是一片水面,佛的身后有龙女在供奉鲜果,水面上莲花盛开。普布他们都看呆了,白玛德庆双手合什说:“老人家,我们算开了眼界了,谢谢,谢谢!”

“是真的吧?”出了门,旺堆得意地说。

“没说的。”白玛德庆掏出一百元塞给旺堆说:“大叔,您问问老太太,这幅唐卡卖不卖,我们出好价钱,还给你分成。”

旺堆迟疑地说:“这个老姐姐脾气怪得很,再说这卖唐卡的事……”

“放心,我们也是捐给有缘人,不会亵渎的。”白玛德庆连忙说。

旺堆当然知道这捐的意思,问:“你们能给多少钱?”

“看老太太,我们最多可以出一万。”

“一万?”旺堆问,那时候一万元在这里还是巨款,“我试试看啊。”旺堆说,颠颠地去了。

看着旺堆远去的身影,白玛德庆压抑不住兴奋地说:“该我们发财了,我听说过这幅唐卡,说是元朝的时候把宋朝的一个皇帝送到萨迦寺关押,他带来的好多画匠,画过这样的唐卡,一幅至少十几万元。”

现在该轮到普布和布穷张大嘴巴了,三个人急切地盼望旺堆带好消息回来,见旺堆沮丧着脸回来,都觉得很失望,但白玛德庆还是再给了旺堆五十元钱。

已经下午了,普布他们往镇子上走,预备租一辆小面包到巴河镇去。走在路上,白玛德庆说:“你们两个敢不敢跟我做件事。”普布吓了一跳,他知道白玛德庆想的什么,说:“杀人可不行。”

“嘁!”白玛德庆轻蔑地说:“谁让你杀人了,你们听我说……”如此这般,普布和布穷听白玛德庆这么说,觉得可以试试,三个人没有到镇子里雇车,而是找一个僻静之处潜伏下来。

天黑尽了,普布他们三个潜到娜姆家的院子门口,先用骨头堵住看门狗的嘴,翻墙进去,白玛德庆和布穷溜到院子后头,用从修车铺偷来的柴油点着了院子里的柴火堆,普布看见娜姆老人和另外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慌慌张张开门出来,他马上闪进屋里,打着手电跑进经堂,摘下那幅唐卡揣进怀里,把下午预备好的用树棍和棉布做成的仿制品挂上去,这时他听见有脚步声,看见娜姆匆匆进来,打开电灯看见唐卡还在,又马上跑出去了。

普布强压着剧烈的心跳,悄悄潜出屋子,从原路翻墙出去,白玛德庆和布穷已经在那里等他,三个人马不停蹄走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天亮,不敢走公路,翻山进入巴松,在那里藏了一个星期,才辗转到了拉萨。那幅唐卡并不如白玛德庆所说,是元代初期的作品,但它独特的风格还是卖了一个好价钱……

普布在快到百巴镇的地方停下来,过往的事情让他还没有想好是今晚潜过去还是明天一早过去。这一路他没有想起这件事情,但现在想起来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十一

在离开公路不远的灌木丛,普布找到一块别人曾经使用过的宿营地,背风的地窝里铺着厚厚的干草,取水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有一块裸露的地表正好生火。这里的植被现在很干燥,在野外生火要特别小心,植物的生命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需要人去保护的时候。

吃完糌粑,收拾停当,普布从背囊里拿出家里的那幅老唐卡挂在一丛杜鹃上,如果是春天,这种高山杜鹃会开出大簇大簇粉红花朵,铺满满山遍野。普布开始磕头,心里却挥不去在百巴镇做过的那件事情,普布高声念诵他粗通的一点经文,希望心能平静下来。

银汉灿烂,万籁俱寂,磕完头普布和衣躺下,眼望无尽星空,耳边传来尼洋河亘古不变的流水声,普布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等到镇子已完全笼罩在阳光之下,普布才不紧不慢地收拾好宿营地,背上行囊,迈步向镇子走去。百巴镇的大多数人还在家里喝茶,街面上一群流浪狗安卧在路边晒太阳,镇子中心公路两旁现在已排满商铺,有百货店,有餐馆,有移动公司的营业部,更多的是修车铺子。那家几年前去过的茶馆还在,普布挑帘进去,还没有一个客人,“招待,招待。”普布探头叫道。

“来了来了,”应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说,满腔康巴口音,“现在还没营业哦。”

“姑娘,我问问这里的老板换了没有?”普布说。

“我也不知道,我刚来几天。水快开了,要喝茶等一会儿就好。”姑娘听出了这是个老乡,热情地说。

普布四处环顾,找个角落坐下问:“有个叫旺堆的老汉还在不在?”

“在在,天天来喝茶。”姑娘说。

“还是那么爱吹牛?”

“嗳,好像镇子里什么事情他都知道。”

“他有没有讲过一个老唐卡的故事,曾经有几个人在这里买唐卡。”

“没有呀,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西头叫娜姆的老太太还在吗?”

“在呀,他们家儿子现在开了一家旅社,专门接待那些做木头生意的人,生意好得很。”

“哦,他儿子在家?”普布有点意外。

“还有好多服务员呢,我都想去,那里的工资比这里高。大哥你认识他们家吗,认识的话帮我说说。”姑娘热切地问。

“我……不认识。”普布尴尬地摇头。这时厨房的水壶响了,姑娘进去灌水,普布转身离开茶馆,如释重负。

站在空空荡荡的街上,普布又拿不定主意了。去还是不去,普布有点犹豫,他没有想到娜姆老太太的儿子也在家里,如果争执起来,那不是错上加错了?这么想着,他信步走到了镇子西头,娜姆老人家里被火烧掉的后院,盖起了很气派的三层房子,早不是过去的模样,但那栋小楼依然没变。普布走过家门口,这里静静的,大概都还没有起床,普布从街的另一边踱过去,马路笔直地通向远方,前头是巴河镇,通往拉萨。

走过镇子,普布停了下来,这两天那种轻快赶路的感觉没有了,他仿佛觉得背上的行囊也沉重起来。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到老太太家去一趟。普布这么想着,转身走回去。

“笃笃笃。”普布敲响了娜姆家的院门。

“请进来,门开着!”普布听见里面一个老人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进去。院子里一个老人正在给窗台上耐寒的海棠花浇水,院子也刚刚扫过,早晨的阳光洒进来,温暖而宁静。“谁呀?”老人手搭凉棚问。

普布已经认出她来,虽然过了好几年,但老人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普布上前几步,停在老人面前:“老人家,您还记得我吗?”

老人仔细看了看,有点吃惊,但很快平静下来:“来过我们家的客人,请屋里喝茶。”

“老人家,我……”普布没挪步子。

“小伙子,有什么事情也要进屋说呀。”老人停下来等他。

普布跟着老人进了客厅,在卡垫上不安地坐下来,卸下背囊。

“小伙子,你这么早到哪儿去?你的那几个伴呢?”老人问。

“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我这次是去拉萨朝佛。”普布回答道。

“朝佛就你一个人?”

“我媳妇先去了,我赶着给她送衣服,路过这里,进来探望您。”普布说,边四下打量。

“老头子转经去了,儿子还没起床呢,请喝茶。”娜姆老人说。

普布双手接过茶碗喝了一口,屋里依稀还是过去的布置,通往经堂的门被帘子挡着,娜姆老人把茶壶煨在火炉上,趁着这个当口,普布从背囊里拿出他从家里带来的那幅小唐卡,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说:“老人家,几年前我们几个想买您家的唐卡,后来……”

“我不是没卖给你们吗?”老人打断他说。

“后来……”

“后来我们家失了一次火,把后边的木料全烧光了。”老人说。

普布的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捧着唐卡说:“老人家,那天晚上是我们几个偷了您家的唐卡。”

“坐下坐下,”老人打着手势说:“我们家的唐卡没有丢啊。”见普布吃惊的样子,老人站起来走向经堂,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这不好好供着!”

普布跟老人进到经堂,看见他们用木棍和棉布做的所谓唐卡赫然挂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佛在我们心里,哪是能偷得去的。”普布听老人说,羞愧难当,他把捧着的唐卡放在佛龛上,磕起了长头,在普布磕头时,老人往佛龛的酥油灯里添着酥油。磕完头,普布说:“老人家,这是我家的一幅唐卡,想留在您这里……”普布找不到更好的词汇。

老人从佛龛上请下那幅唐卡,在头上顶了顶说:“小伙子,你是去还愿的,还是带着好。”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了一个老人底气十足的声音:“老太婆,家里来客人啦?”

娜姆老人赶紧迎出去,一边高声说:“来了朝佛路过的熟人。”一边手里比划着给他使眼色,“老头子,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茶馆的旺姆姑娘说有人打听我们家,我想是有客人来。”老头有点不明就里,看见普布捧着一幅唐卡从经堂里出来,明白了点什么。

“老人家好!”普布向老头躬身施礼,那个晚上他只看见过老头的身影,现在内心感觉十分复杂。“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普布接着说。

“有什么事情说清楚就好。”老头已经彻底明白了,“听旺姆姑娘说你就一个人,就一个人去朝佛?”

普布坐下来,把唐卡小心收好,把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了两位老人,他隐去了背着普姆的身体上路的情节,只是说为了完成逝者的愿望,他想早一点赶到拉萨。在普布讲述的时候,两位老人一边念经,不时发出“啧啧”的怜惜声,“宁吉宁吉(可怜的),”他们说,“你一路也吃苦了。”“这也是朝佛应有的修炼吧。”他们又说。这个时候老人的儿子也起床了,普布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天晚上的小孩,在他面前是一个老板气十足的高大汉子,听说普布要赶着去拉萨还愿,他说正好有拉木料的车子要去拉萨,驾驶室也没有人,他打个招呼就行。

十二

普布坐上了开往拉萨的卡车。

现在的卡车跟普布曾经坐过的完全不同,驾驶室的后排可以睡觉,车上拉的木料比过去的几辆车子拉的加起来还多,可能要好一大片林子的树才能砍伐出来,它们挤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新鲜的味道,显然刚刚砍下不久。司机师傅是一个和蔼的中年人,比一般西藏人还黑,像一个在拉萨经商的尼泊尔商人。普布抓住高高的扶手爬上去,笨拙地往后排挤,司机拉一拉他的衣襟说:“不用到后面,你把东西放好坐前面来。”

普布小心把行囊在后座放好,抽回身体坐好,司机斜看他一眼说:“你跟巴桑家是亲戚?”巴桑就是娜姆老太太的儿子。

“不是,我们有一些债务。”

“哦,巴桑还欠钱?”司机吃惊地说。

“是我欠他们家的。”

“那就对了,平常只有我们欠他家的,你看这一次,来回都跑了五六趟了,还欠着食宿费用呢。那些木头老板总不给钱。”

“师傅,现在不是不让砍木头吗?”普布问。

“这些是安居工程的指标,专门批的。不然哪个敢拉?”司机说,“你去拉萨做生意?证明开好没有?没有证明你到不了拉萨哦。”

“开了的。”普布说,掏出村委会、乡政府和县公安局开出的一系列证明信。

“还有身份证。”司机提醒说。

“在这里。”普布举着身份证给司机看。

“你们康巴人就是爱惹事。”司机开玩笑道,“你是做什么的?”司机接着问。

“原来我在拉萨做点小生意,这次是带着媳妇去朝佛。”

“那你媳妇呢?”

“她前头先走了,我去给她送衣服。”

“哦。”司机若有所思地晃动脑袋,随即打开了车里的音响,传来后藏堆谐的音乐。“师傅是后藏人。”普布问。司机继续晃动脑袋说:“有一次我也搭了一个去朝佛的康巴人,他老婆病得厉害,他背着他老婆往阿里去了。”

普布挺吃惊,还有跟他差不多的人,不会是巧合吧。“他们走到了吗?”普布问。

“不知道,”司机说,“从日喀则出去就没听说了。”

说着话,车过了巴河镇,到了一个木材检查站,司机的神情紧张起来,对普布说:“你在车上坐着别动啊,我可又要出血了。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搭车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叫巴桑。”普布也紧张地点头,不知会有什么事。

巴桑把车停在边上,车下已有几个身穿制服的检察人员对着车厢指指点点。巴桑缩手缩脚下车,手里捏着一张纸条双手递给其中的一个头儿模样的。那一位扫了一眼纸条说:“你这个明显超了。”

巴桑说:“领导,装车的时候林业检查全量过的,一点也不多。”

“我说超了就超了,哪来这么多废话!”那位一瞪眼说,又给旁边的几个穿制服的说:“找几个人来卸车。”

巴桑慌了,拉着一个穿制服的说:“大哥,求求你了,木料不够我就拿不到运费,求求你给领导说说。”被拉住的边走边说:“把你的其他证明也拿来看看。”巴桑听明白了,赶忙回到车上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拿张纸包着回去,交给他求的那位,那位捏了捏,给头儿模样的说:“看看这个证明对不对。”几个人走进路边的小屋,一会儿走出来,交给巴桑一张纸条说:“这次就不罚你了,以后注意啊,安居工程的指标是硬碰硬的,不要想钻空子。”

巴桑点头哈腰接过纸条说:“不敢不敢,不敢钻空子。”回到车上,巴桑哭丧着脸说:“每次都要挨几刀,出的钱比挣的钱多。”

“那还不如不跑了。”普布不解地说。

“不跑更挣不到钱,这些木方下面是装的有木板,到了可以卖一笔,不然真的就是白跑了。”

离开检查站,巴桑把车开得飞快,这时天又开始下雪,巴桑打开雨刷器,自言自语说:“这样今天可到不了拉萨了。”

可能是出了血,巴桑情绪低沉,不再说话。雪花飘飘扬扬,四下白茫茫一片,驾驶室的暖气开得暖洋洋的,在雨刷器单调的嚓嚓声中,普布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下来,普布醒来,看见前头有人在摇手,嘴里喊着什么,巴桑把车窗摇下来,听见前头在说:“不要过来,这里有暗冰!”巴桑拉上手刹,下车去查看,普布跟了下去,走到摇手的那人跟前,那人指着这个大坡说:“你们看,我们的车都滑到边上去了,幸好有防护栏挡着,不然就下河了。你们这种大车可不行。”巴桑普布一看,前边路边停了一辆越野车,几个人正围着车议论,巴桑他们走过去,车的右边全被防护栏刮得稀烂,司机心痛地蹲在那里。

“就是怕有你们这样的,我们才在这里拦着,现在该你们通知后边的了,小心啊,最好装上防滑链!”几个人说完,上车走了。巴桑普布往回走,这时又有几辆越野车过来,巴桑把他们拦下,几个车的人都下车查看,有胆子大车好的挂上加力挡小心翼翼地低速驶过。巴桑拿出防滑链说:“我们这个车可不能跟他们比,我装链子,你去前头撒防滑砂,车里有铁锹,不然来去的车子还是危险。”

普布拿着铁锹在路边堆着的防滑砂石堆上铲砂石洒在路面,这时又有好多车上下来人帮忙,撒完砂子,巴桑把防滑链也装上了,普布趴在车后看了半天,不知道巴桑是怎样把车子抬起来的,巴桑说:“别看了,这个是千斤顶顶起来的。”

“你这个可是大卡车啊。”普布不相信。

“什么车都一样。”巴桑说,“赶紧上车走吧。”

路面撒了一层砂土,摩擦力明显增大,路边停下的车辆这时都纷纷打火起步,大家互相鸣笛致意,巴桑这时似乎从沮丧中缓过劲来,对普布说:“你行啊,撒得又快又好,赶上养路工了。”说到养路工,巴桑探探头看天说:“老天保佑,山上可别下这么大雪,不然今天真得当山大王了。”也许是巴桑的祈祷起了作用,走了一截,雪停了,一会儿太阳也从云层里钻出来。巴桑停下车子卸链条。这回普布看清了那小小的千斤顶怎么顶起这个庞然大物,万分钦佩,完事后很敬重地捧着它放回工具箱。

在松多草原一个阳坡上,巴桑和普布停车烧茶吃饭,随后翻过米拉山,到了日多,已将近晚上六点。

“兄弟,我在这里有个熟人,我要住一晚,你是跟我去还是自己走?”巴桑在快到检查站的地方停下车问。普布知道这里离拉萨已经不远了,他琢磨着可以连夜步行,快到拉萨了,他不想带着普姆的身体到处乱跑。

“大哥,您去忙吧,我在这里下车。”普布说。

“如果明天碰上,我还搭你。”巴桑说完,把车拐向去往一个村庄的小道。

普布背好行囊,走向检查站,值班的民警看完他的证明和证件,好奇地问他:“你搭的车呢?”

“那个师傅在前面拐到村子里去了。”普布回答。

“是不是一辆拉木材的车子?”

这些警察真的很神,普布想,他们不仅知道我是搭的车,还知道搭的什么车,于是老老实实回答:“是。”

值班民警开心地笑了:“肯定是巴桑,又跑去看他相好去了。”说完问普布,“你到拉萨朝佛怎么一个人?背包里是些什么?”

在这样神奇的警察面前,普布可不敢有什么隐瞒,他一五一十地把从八宿出来后发生的事情讲给了他们,当然,他没有说他背着的是普姆的身体,他怕这样说警察会说他吹牛,因为普姆的身体在他的感觉里已经很小了,可能看不出什么了,他说他背着普姆的衣服去给她还愿,反正逝者的灵魂走了,身体跟衣服也差不多,他这样安慰自己。

检查站的警察听着普布的讲述,都觉得这些康巴人是编故事的好手,不过故事编得再好,今晚也得找地方睡觉,在他们检查普布的行囊,听着普布讲故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前面有你们康巴老乡开的旅舍,你去那里住一宿吧。”一个年轻的警察帮着普布把行囊收好,对他说。

“我想连夜去拉萨,行不行?”普布试探着问。

“连夜走,这大冬天的。”年轻警察不解地说。

“行吗?”普布又问。年轻警察回头看屋里的几个人,好像是在寻求答案,这时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高大警察对另一个东张西望的白胖警察说:“小张,反正你要回去,带上他得了。”

白胖警察说:“边队就会给我找事,上面可是说要多注意他们那边的人。”

高大警察说:“那是说的一小撮,你正好顺路嘛,再说便民也是我们的职责。”

“好嘛好嘛,”白胖警察说,“到拉萨放到哪里,可不敢放到老城区。”高大警察问普布:“你在拉萨有没有亲戚?”普布想起租房的房东,就说了一个地方,高大警察说:“那里现在不是本地居民不让住,还有没有?”普布想到了买铜壶的嘉措,又说了一个地方。高大警察对白胖警察说:“这就行了,你把他放到西郊民族路就行。”

十三

嘉措是普布最早认识的拉萨文物圈的人,起初,普布带着他在老家搜罗的瓶瓶罐罐回到拉萨,都是找嘉措。这个嘉措住在一座很大的院子里,他的邻居都是些画画写字的艺术家,也有很多捣鼓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嘉措说他是拉萨藏族,还是一个著名寺院的居士,但普布怎么看这个嘉措怎么像一个四川人,跟那些在他老家搞建筑的四川包工一模一样。后来跟普布一起做生意的江村告诉普布:“那个嘉措不是我们的嘉措(大海),是甲纳冲巴——内地商人的意思。”普布这才知道此嘉措非彼嘉措。

有一次,普布找到嘉措住的大院,再找到大院中套着的小院,敲开,在他家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摊开背来的大包袱。嘉措两眼放光,在这堆东西里挑挑拣拣,一会儿把这个放在一边,一会儿又放回去另外拿出一个,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有点破了,这个不行,漏的,这个可惜了……到了最后,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嘉措对普布说:“哎呀,你这些东西从那里弄来的哦,全都不行,你拿回去吧。”见普布一脸的不解,嘉措又说:“全部都是破烂,年代也没有,你在郊区捡的吧?”

普布涨红了脸,说:“这些都是在我老家收的,你不要算了。”

见普布蹲在地上往袋子里收东西,嘉措眼疾手快地捡出一个铜壶说:“哎哎,这个还可以吧,多少?”

“你说。”普布说。

“五十。”嘉措伸出个手掌晃晃。

普布一言不发从嘉措手上拿过那把壶塞进袋子里。

“你说多少嘛?”嘉措也蹲下来说。

“五千!”

“哪要这么多哟。”嘉措跳了起来。

“去年我卖给你一个这样的还三千五呢。”普布说,他在这个行当也算混过的,知道怎么对付。

“真的吗?完全没印象。”嘉措说,“要不这样,你背来背去也不容易,六千块钱我全包了。”说完双手划拉一下。

普布系上口袋,一脸诚恳地学着他说:“嘉措啦,要不这样,你这里来的人多,六万块钱你收下,卖不了退给我,钱不要紧,过几天我来取。”

嘉措知道这些康巴人的账可不是随便能认的,连忙摇着双手说:“不要不要,这个价钱可太高了。”最后两个人谈好了两千五卖那把壶,数完钱交给普布时,嘉措说:“你们老家老唐卡、老佛像很多嘛,那些东西值钱。”随后领他到房间里,给他看了大大小小几十尊佛像,有木头的、泥塑的、陶瓷的,更多的是铜的。

就这一句话,让普布有了今日的前缘。

嘉措讲的那些普布不是不知道,也知道有许多老乡在做这些事,普布没涉及这个领域,是因为从来没人跟他提出来过,更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对买卖佛像还是有许多障碍。这天,在嘉措屋里看见的那些佛像让普布晕晕乎乎,这样的佛像普布从小见得太多了,每个人的家里,寺庙里,甚至小道边的神龛里,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跟钱有关系。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普布做起了佛像的生意,而且越做越大,到后来成了拉萨这一行中小有名气的人物。

普布又坐上了开往拉萨的警车。

坐在车子后座上,普布紧张得不行,他生怕这个叫小张的白胖警察会闻出背囊里的味道,知道他背着普姆的身体,在普布的眼里,这些警察都无所不能,他不知道如果小张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样,是把他撵下车子,还是把背囊没收?

普布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一路小张警察除了打电话就是一言不发地开车,根本没有搭理普布,汽车在慢慢暗淡下来的暮色里行驶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拉萨。看见路灯越来越明亮,小张警察的情绪也好了起来,他从后视镜看着普布说:“你说你老婆在朝佛的路上死了,你就放下她不管啦?”

普布没想到小张警察会问他,一下答不上来,想了想才说:“我放在了干净的地方。”

“干净的地方?”小张警察皱着眉打量普布,接着说:“我们还是老乡哦,我是金沙江东岸的。”

小张警察这么一说,普布感觉距离拉近了很多,他把普姆可能虹化的事情告诉了他。“不会吧,”小张警察回头看看行囊说:“你老婆又不是高僧大德。”

“我也没看,就是感觉越来越小了。”普布说。

“又讲故事,咱们康巴人的优良传统你都继承了。”小张警察打趣他,说着话,车子驶过拉萨河大桥,进入了拉萨城区。拉萨城里华灯初上,照得如同白昼,跟半年多前比起来,显得拥挤多了。小张警察灵巧地避让着那些蹬三轮的,骑电动摩托的,还有不断抢道的,来到了西郊,过了人民会堂和拉萨饭店的十字路口,小张警察拐弯把车停下来说:“你说的地方到了。”

“到了?”普布完全没有清醒。小张警察催促道:“快点下吧!我还要回家接孩子呢。”普布手忙脚乱拿东西,边说:“谢谢警察老乡,谢谢警察老乡!”

小张警察往后摆手:“不要谢我,要谢谢我们边队。”

“谢谢边队!”普布往前头的空气里说。小张警察苦笑着摇头道:“我给你说啊,找到你的亲戚就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到处乱跑,明天是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普布头脑混沌地下车,小张警察呼地开车走了。站在路灯下头的马路牙子上,普布的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世界末日是什么他并不关心,可是,本来他认为这次进拉萨是很郑重的事情,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就进来了,连布达拉宫都没有看见。他四处张望,看见了拉萨饭店的铁栅栏墙,这时他想起来了,这里离嘉措住的院子很近。他再一次背好背囊,走进一条没有路灯的深深巷子,来到一个大门前。过去,这个大门是大大敞开着的,但今天不知因为什么,两扇铁门紧闭,普布走到铁门前探着脑袋叫:“喂,喂。”好一阵子,旁边的小屋里出来一个身着制服的门卫问:“你找谁?”

“找嘉措。”普布赶紧说。

“嘉措——”门卫挠着脑袋想人,“就是那个收老东西的。”普布补充道。

门卫把小门开开,拿出一个小本本:“登记!”

“我不会写字。”普布说。

“不会写字?身份证拿来看看!”

普布赶紧掏出身份证递上,门卫看看,说:“先在这等着!”拿着证件进屋打电话,半天才出来说:“你们那里的人尽惹祸,搞得我们都受连累。”

普布像犯了什么大错误似的,有点诚惶诚恐,接过身份证连连说谢谢。“去吧去吧。”门卫打发他说,“出来要报告啊。”

“呀呀。”普布点头回答,顺着记忆找到嘉措的小院,刚要敲门,院门呀地开了,嘉措探出半个身子,四下看看,然后把普布一把拽进去。

“普布你好久不来,是不是进去了?”嘉措问。

“进去了?我回老家去了。”普布似是而非地回答。

“怪不得,你小子跑得够快!”嘉措说,看着普布背着的行囊,又说,“带什么来了?”

“嘉措,我这次是来朝佛的,什么也没带。”普布说。

“朝佛?”嘉措看着普布,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看见普布戴的狐皮帽子说:“这帽子不错,给我看看!”

“这个是工布一个朋友送我的。”普布摘下帽子递给嘉措。“现在这么好的皮子不多了。”嘉措看着帽子说,“多少钱?”

“这是朋友送的,不能卖,你要喜欢送给你。”普布说。

“送给我?”嘉措狐疑地说:“不会吧!”

“嘉措,我刚刚到拉萨,租房子那里回不去,想在你这里住一晚。”

“你看看,我说没这么便宜的事情。”嘉措说。

“不是不是。”普布急得直摆手,“我跟我老婆来朝佛,老婆病了,没了,她让我一定带她来拉萨,我来还愿,怕别的地方不干净。”

“什么?你说清楚,你带着你老婆,她在哪里?”嘉措急忙问。

“带着老婆的衣服。”普布指指背囊说。

嘉措松了口气,旋即又说:“你住这里可不行,现在单位说了,不能随便留宿。”

“求求,求求,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说这么晚你让我上哪去?”普布跟嘉措一打交道就像变了一个人,伶牙俐齿,大概是他们交情很深的缘故。“这个……”嘉措沉吟道。屋子里电话响了,是门卫打电话来确认。接完电话,嘉措出来说:“你看是不是嘛,我也没办法。”

“你给单位说说,就说我们是亲戚,明天一早我肯定走。”普布接着磨嘉措。嘉措想了想说:“但是我屋里都是东西,乱七八糟。”

“我住院子里就行,我有行李。”普布说。

“那也好。”嘉措说,从屋里拖出一床很厚的垫子,又把狐皮帽子抓在手里说:“这个就不客气了。”

“请收下!”普布说。

这一夜普布睡得很好,没有梦,天蒙蒙亮普布就醒了,他把包裹普姆的衣服拿出来放进一个小的羊毛背囊,把其他的东西集中起来放在嘉措院子的角落,悄悄走出院子,走到大门口时,小门虚掩着,普布也没有打搅门卫,出门来到大街上。

街上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环卫工人在扫大街,“刷刷刷”,竹子编大扫帚与马路地面摩擦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亲切,一下就把他带回了拉萨的城市生活。普布在拉萨的房东家女儿就是环卫工人,他还帮她扫过街道,对这样的声音十分熟悉,对他来说,这种声音就是城市生活的标志。

今天是世界末日!普布突然想起来昨天小张警察说过的,什么是世界末日?普布在路上东张西望,想找一个可靠的人问一问,但街上除了几个环卫工人,并没有其他的人。这时还早得很,街上的路灯还幽幽地亮着。不管什么是世界末日,普布想,我都要带着普姆的身体去转布达拉宫,转八廓,朝大昭寺,最后还要找一个安置普姆身体的地方。

十四

晨光熹微,普布迎着东边天际逐渐亮起来的晨光,沿着北京中路向布达拉宫走去,走到布达拉宫广场,那里像赶集一样聚集了许多人,有嘴里念诵着经文的老人,但更多的是年轻人,拉萨的,内地的,一拨一拨,兴高采烈,好像是什么节日。

普布走上围绕布达拉宫的转经道上,拦住一个头饰红缨的老乡问:“请问今天是什么节日?”

“什么节日?”那人奇怪地看普布一眼,“今天是世界末日不知道?”

“世界末日是什么意思?”

“就是地球要毁灭了,大家都完蛋!”那人不耐烦地说。

普布就更奇怪了,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天,再说了,都世界末日了,怎么大家都跟过节似的?被问的那位见普布发怔,急忙甩开他顺着转经的人流往前走去。

在转经道旁各种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普布跟着转经的人流往前走,嘴里默诵着自己最熟悉的六字真言。今天煨桑的人特别多,在龙王潭布达拉宫北面的转经道上,普布从行囊里小心拿出一些柏枝,添在煨桑的香炉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普布渐渐感觉背上的行囊已经没有分量,周围嘈杂的叫卖声,越来越多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各式各样方言的诵经声慢慢都停止了,耳朵里没有一丝杂音,仿佛只有自己一人的诵经声回荡在四周。

“嗨!”头顶一声爆响,伴着肩膀上重重的一拍,把普布惊醒过来,抬头一看,一个内地女孩兴奋地盯着他:“你这么快就到了,你的阿佳啦呢?”

普布茫然看着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女孩比划着说:“我跟你阿佳啦,杏干,巧克力,嗯?”普布想起了她的声音,挺好听的普通话。普布点点头,女孩抓住他的肩膀,以便不被汹涌的人流冲散,一边问:“你的老婆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普布护着背囊,和女孩挤到边上,对她说:“她走了,上天堂了,”普布往上指指。女孩抬头望天,不解地问:“上天堂了?”随即明白过来,睁大眼睛看普布,普布用力点点头。女孩把普布拉到边上,急切地问出一串问题: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全是因为我买卖佛像,在雪地里磕头拍电影……”普布用有限的汉语艰难地给她描述,女孩听完,两眼已满是泪水。“你把她背来了吗?让我看看!”女孩说。

“我背的是逝者的衣服。”普布这样给女孩说。

女孩擦擦眼泪说:“那我陪你转经吧。你知道今天是世界末日吗,我们几个商量好了,如果今天没事,我们就把自行车卖了凑钱去阿里。”

“他们人呢?”普布问。

“昨晚都喝多了,说是不能清醒看到末日来临。”

在龙王潭公园东头的一家小饭馆里,女孩请普布吃饭,女孩好像对这里很熟,点了甜茶和咖喱饭,吃完饭,两人结伴去八廓街,经过步行街的时候,女孩专门买了一包甘露牌熏香。

来到大昭寺广场,这里更是人山人海,农牧区朝佛的,内地旅游的,转经的,看热闹的,执行公务的,好像整个拉萨的人都集中到了这里。女孩领着普布来到一处安检口,看着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把包包放进传送带,再从一个小小的门里进去,里边还有女民警拿着吱吱作响的东西在人的身上来回比划,普布愣住了,他害怕普姆的身体从传送带过去会出什么状况,他护着背囊缩回来。

“怎么啦?”女孩问。

“我不想过那个。”普布指着传送带说。

“那个没事的。”女孩解释说。这时后面挤过几个人问:“怎么啦怎么啦?”还没等回答,又指着普布要身份证,普布把身份证,各种证明掏出来,几个人看完后问:“怎么不进去?”女孩说:“他不想过安检。”几个人警惕地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骑车旅行的,在路上碰到过他,他和他媳妇在磕长头,他媳妇死了,他来替她还愿。”女孩大方地回答。

几个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普布身上,普布紧张地护着背囊。“老乡,到这边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把普布领到一张桌子边上说:“把背包打开看看。”普布把背囊放在桌子上,里面只有一些柏枝和包裹普姆身体的衣服,那几个人要打开那件衣服时,普布抢过来说:“这个不能打开!”那几个人立即围了过来,普布抱着衣服说:“我不进去了。”正僵持着,过来一个警察,看见普布说:“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今天不要乱跑吗?”普布一看是那个叫小张的白胖警察,小张警察对那几个人说:“这人是我从日多带回来的,没事。”那几个人说:“他不想过安检。”小张警察转过头来对普布说:“你看大家都这样,不过安检就别进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劝他,把东西放回背囊后送进了传送带,小张警察带着他过了安检门,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周边小小的骚动也平息了,小张警察说:“该转经就转经,该还愿就还愿,别再惹麻烦啦。”

普布木然不应,女孩连忙代他表示了感谢,拉着他汇入了八廓的转经人流。

如果从高空看,八廓街一定像一条河流,祈祷的河流,信念的河流,彩色的河流,冒着青烟的河流……此时,普布就是这条河流中的一滴水,他是来自藏东的一滴,女孩是来自内地的一滴,还有这一滴那一滴,汇成了眼下的五彩斑斓,顺时针绕着大昭寺环流不已。不知转了多少圈,女孩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嘀咕半天,然后对普布说:“那几个都酒醒了,约我去末日狂欢呢,我就不陪你了。你好好在啊!”最后一句女孩是用藏语跟普布说的。

“慢慢走啊!”普布挥手用藏语向她告别,然后来到大昭寺东南角叫“夏加里”的经幡下面,在经幡前面的空地盘腿坐下来。这根著名的经幡旗据说是宗喀巴大师的手杖变成的,普布安静地盘腿打坐,四周是众多信众磕等身长头的声响,有节奏地,此起彼伏地,普布的心在这样的声响里渐渐入静,再无疑虑。他从背囊里掏出剩余的柏枝,有然乌湖边的,有巨柏树下的,还有沿途捡的,他把这些柏枝添进身边的香炉,然后一心一意地磕起了等身长头。

他身边香炉里的松柏枝噼噼啪啪地响着,他面前的背囊似乎也开始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普布又感觉到了那股浓郁的香味,他感觉到了普姆离他越来越远,已经上到三十三天了。双手合什,高举,身口意,含胸,下拜,起身……普布进入了无我的状态。

“哎哎。”普布感觉有人在捅他,他睁开眼睛,看见小张警察正皱着眉头看他:“你搞什么搞,看看……”小张警察用手划拉一下四周,普布看见他周边围了一圈子人,不断还有人交头接耳,黑子和眼镜拿着硕大的相机,蹲在他前面不停地拍照。

“你们这是?”普布迟疑地看着黑子和眼镜问。还没等黑子和眼镜回答,小张警察说:“哎哎,我说你呢,又出什么洋相,聚这么多人?”

“我也不知道,我就在这儿磕头。”普布说。

“散了散了,”小张警察轰围观的人,把普布拉起来,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你可真是个宝贝。”又问黑子和眼镜:“你们认识?”黑子和眼镜见警察问,点点头,又连忙否认。

“那你们在这里起什么哄?”小张警察不满地说,“没看见他有问题吗?”

黑子和眼镜煞白了脸,赶紧说:“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见两人走远,小张警察才转过来对普布说:“你说你,在这里磕头也就算了,弄个包包放在前头,大家都看稀奇,监控里早就注意你了。”叹口气说,“这个边队真是害人!”

“我什么都没干。”普布挺无辜地说。

“你还想干什么?”小张警察反问。

“我还想去大昭寺里头。”普布说。

“你……”小张警察给气乐了,敲着脑袋想想,把普布拉着到了大昭寺西南的侧门,塞给看门的一个僧人说:“这家伙是从日多搭我的车来朝佛的,他老婆在朝佛的路上死了,他要来大昭寺还愿,师傅你帮安排一下,别让他到处乱跑,要不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情来呢。”

看门的僧人点头应下,也看着普布笑:“刚才是你在那里出洋相?”

普布说:“我就是在那里磕头。”看门僧人没说什么,敲敲门环,厚重的门开了一条缝,看门僧人跟里面耳语几句,门缝稍大一点,普布被塞了进去,在门口守着的好些举着酥油灯想进去的香客都被拦在门外。

十五

普布背着背囊,从熙熙攘攘的八廓街进到大门里,沸反盈天的嘈杂喧嚣一下就被厚重的大门挡在了外面,院子里静悄悄的。下午的阳光在院子里投下一道明暗界线,青石地板在阳光下反射着青光,在北面的墙根底下有一个大大的铜水缸,暗红的表面也被太阳照出反光,几种光线交织起来,细微的生物和尘埃在阳光中飞舞,使院子里的一切都显得迷离梦幻,有一种和光同尘的意味。

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普布看见阴影里有几个身着不同服装的人排在南面的一扇门跟前,一看他们就来自不同的藏区,普布也好奇地跟上去。排到里面,普布发现这里是寺庙的厨房,很大的灶台还有大锅宣示着进餐的规模。普布跟着队伍挪到了厨房的一角,这里有两个僧人坐在矮凳上,向排到跟前的人询问什么,不时往纸上记录。到了跟前,两个僧人笑盈盈地看着普布,普布小心翼翼的把背囊放在旁边,也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施主,你是要布施什么经?”见普布不说话,其中一位问他。

普布不知所措。

“前头的施主们都是来登记请大昭寺诵经的,今年年头不利,来布施为众生祈祷的人特别多,有很大的回向。”那位僧人见普布不明白,给他解释道。

普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背囊往身边挪了挪,低头登记的那位僧人这时抬起头,看见了普布身边的背囊,他凝视背囊良久,说:“给你登记《观世音菩萨如意心陀罗尼经》,你带的背囊要好生护持,找个清净的地方安置。”

普布连忙问:“师傅,应该安放在什么地方好?在我们心里,大昭寺就是最圣洁清净的地方了。”

那位僧人放下手中的纸笔,双手合什低头不语,一会儿抬起头说:“大昭寺不是安放的地方,另外你还没有完成你的参悟,还有路等着你去走。”说完,他在一个纸条上写了几个字,还盖上一个图章递给普布:“现在游客刚散尽,今天正好有施主给觉卧佛涂金,是你的缘分,赶紧去吧。”

普布背好背囊,施礼告别,直奔大昭寺主殿的觉康而去。觉康是供奉觉卧佛也就是释迦牟尼佛像的殊胜之地,这一尊释迦牟尼佛像是文成公主由内地带来的佛祖十二岁等身像,据说由佛祖亲自开光加持,拜谒大昭寺的十二岁等身佛像,就如同拜谒释迦牟尼佛祖真身,是全藏区信众共同奉持的一大愿望。

通往大殿的院落里没有平常的挤挤挨挨,普布穿过大殿前的露天庭院,经过两边的夜叉殿和龙王殿,顺着宗喀巴大师殿,观音菩萨殿,无量光佛殿,到了觉康,正如那位师傅所说,今天有施主给觉卧佛涂金,平常被铁环门封闭的觉康打开了,普布把背囊抱在胸前,跟着不多的几个香客进去,在觉卧佛像的右膝和左膝分别碰了几下头,转到觉卧正面时,普布把背囊高举着,上面有一个正在给酥油灯添油的僧人,接过普布举着的背囊在觉卧佛像跟前顶了顶。这一刹那,普布觉得自己明朗了,心里放下了普姆的夙愿,放下了自己的不安,连普姆已经虹化了的身体,也放下了,他接过僧人递下来的背囊,在安静的大殿里转了几圈。这时,对朝佛香客开放的时间到了,大殿里突然涌入汹涌的人流,普布来到刚才还宁静安详现在拥挤不堪的露天庭院,他打定了主意,带着普姆的虹化身到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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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证得虹化身的是慧根利器天然一派纯善的普姆,但在小说中,普姆更多的是起到一种动因的作用。普姆就像是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而她的熏染了诸多恶习的丈夫普布则是荡开 的涟漪,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小说围绕着普布艰难的朝佛之路展开(不止是旅途的艰难,更多是灵魂救赎的艰难),于平铺推进中时或驻足,时或闪回,诸多手法的运用,为的是更好地写出一种大的因果,这是小说的关键所在。普姆的虹化不仅是她的福报,更是她的布施。不仅是她个人的成就,更是一个民族巨大信仰力的共塑所成。即因即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

在当下以自我价值为核心的社会氛围和主流语境下,小说《虹化》用鲜活的人物形象和体现在人物身上的精神追求,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既有鲜明时代色彩,又有独特文化内涵的参照。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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