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清场
2016-11-07
诗意的清场
这是个秘密,举世皆知但又举世不知。有经验的女子不听也明白,很自然地加减日期;年轻的女孩子听了多半会愕然:什么?每次生理期开始,其实我都等于在怀孕?新生命的日月已在计算?即使什么都不曾发生。
是的,的确如此。妊娠日历,是以末次月经的第一天为起点的。
我忍不住,推想这寂静变化,比万花吐艳的原野更加气象万千。
身体深处有一座宫殿,向来闭锁如倒悬的梨,如还不曾入住的蜂巢,月复一月,不期而至的心事令宫墙湿润,濡湿的壁纸蓬鼓变形,摇摇欲剥。此刻不由得人扪上心房,手心有跃跃欲试的胀痛,握住双乳如握了两枚渐次膨大的百合,那是月信的消息。小腹开始传来一记一记的叩击,是谁在敲打我的世界?是我,是我,是新生命的可能性。于是,好事近。
——若干年后,小年七岁,她问我为什么这一个周末不能陪她游泳。我答:“生理期。”她若有所悟,问:“是不是就是姥姥说的好事?为什么叫它好事?”我“嗯嗯啊啊”了一会儿,勉强答:“因为对我们来说,它多半是坏事,会弄脏衣物,延误行程,还可能脾气暴躁……所以我们叫它:好事。”小年聪明地接口:“像有一个调皮的小朋友,干了坏事,大人就说:看你干的好事。”我夸奖她:“犀利。”她乐得咧嘴大笑。正是换牙期,上下四颗大牙都被拔了,秃秃的牙床衬得犬齿格外尖利。我亲爱地叫她:“小吸血鬼小吸血鬼。”没错,在最初最初,是她以吸血鬼的姿态,阻断了月事。
总在某一个时刻,意识到异样,也许是一股下冲的力量,也许是专注工作的间隙,感觉到双腿间的黏稠。作为熟龄女子,怎能说不熟悉小腹处一收一放的隐痛,像有人在摇撼宫殿沉重的木窗,一扇扇开启,让新鲜空气进去,擦净窗棂,让窗玻璃闪耀。绞痛是在阳光底下,全凭一把子力气拧干窗帘,再把它哗一下展开,让它吸饱太阳香、山谷间蒲公英的笑声,它从此平滑如长风,安美如春天。
就这样,子宫内膜、月来散聚的废物、角角落落的积垢,随血排出。这是一场很彻底的大扫除,无可怀疑的排毒,明窗净几里,新成熟的卵子,以最年轻饱满的姿态,倚窗等待。
她等,四周是静幽的黑。人不知道卵子的起居,卵子也不知道人的遇合:是一生相聚还是孽缘种种;媾和是甘美至饮啜不尽,抑或仓促潦草。她只在等待,一颗一马当先的精子,为了她,突破千山万水而来。韶华将尽,卵子只有一天的寿命,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不能等到,她与他,都只能萎谢。
这无人知晓的等待,在一个女子一生中,将发生五百次。而这一次,他来了,他来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是谁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关上门厅,不打扰这一对相爱的精与卵。再过十来天,如无意外,就会有明确的信息传出,像潮汐像雾角像信天翁的飞翔像沙滩上奔走相告鱼信的渔女,在说:受孕已经完成,从末次月经起,孕期已有四周。
一个婴儿的史诗,自一次诗意的清场开始。每一颗不曾落空的卵子,都是即将绽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