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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答问录(四)

2016-11-05贺敬之李向东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6年7期
关键词:柯岩文艺界中宣部

贺敬之+李向东

本期,李向东和贺敬之的对话还在继续。一位有突出贡献的诗人的人生和思考将继续带给我们有益的精神滋养。

每个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两件事情成为转折点,并由此完成个人的成人礼。它也许是一次重要的奖励,也许是独立完成了一件大事,也可能是生活中遭遇的一次严重挫折、重大磨难或家庭变故。刘强的《在大别山上挨骂》讲述的就是自己的精神成人礼。一个“少年得志”、“年少轻狂”的战士,因为受到领导的器重青睐、战友们的关注羡慕而变得飘飘然乃至忘乎所以。就在他脑袋最热的时候,在大别山上,在漆黑的夜晚,林明召技术员痛骂了他一顿,兜头浇了他一瓢冷水。刘强突然之间犹如醍醐灌顶,开窍了。他觉悟到了自己的肤浅和丑陋,自己的幼稚与无知,他走向了图书馆,而不是去政治部告发林技术员的“反动言行”。这是一个人一生的转折点,这也是他思想和精神上的成人仪式。就是这样一次不期而至的挨骂,让一个被荒唐时代所裹挟、懵懂狂热的年轻人,迅速地成长,懂得了真理与谬误、深刻与浅薄、坚持与放弃。他学会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这样的一次挨骂让他铭记了近半个世纪。

在王亚平与母亲、姨母、弟弟等家人相互的通信里,我们能够读到一个正在成长的青年如何从母亲等亲人那里感受到情感的牵系,汲取到思想品德与精神人格的滋养。在这些往返于哈尔滨与青岛之间的两地书中可以读到,身患疾病的母亲对于远方游子的无尽的思念、爱与牵挂,她宁愿自己苦点饿点,也要让孩子吃好长好身体,希望孩子始终走在正路上。这是一个母亲的人生点拨,更是一个母亲的伟大的教育和栽培。其实,我们中华民族文明道德、文化道统生生不息绵延了五千年,更多的不正是依靠家族、亲缘关系来进行这种精神哺育和精神信息、精神生命的传承与延续吗?

四、在中宣部工作的前七年(下)

(1983—1985)

1.关于清除精神污染

李:现在,请您谈谈有关清除精神污染的问题。对这个问题,多年来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当时就有些人说它是“一场不是运动的运动”,“只搞了二十八天就被中央制止了”,因此一直流传着“清污二十八天”的说法,直到去年还有人在文章里这样写。您参加了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亲耳听了小平同志关于“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的讲话。那么据您的了解,“清污”的全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中央后来对它有过不同的说法吗?

贺:中央高层决策过程中的内部情况,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不过,就我从正式文件、正式会议、正式文字批示或正式口头传达,以及所见到和听到的真实情况来说,这样的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中央的正式文件和中央领导同志的正式言论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恰恰相反,中央是肯定“清除精神污染”的。虽然在初期,下边个别地方有某些简单化和政策界限不清的局部现象,但很快作了纠正。工作进行了四五个月后,到了1984年4月28日,中央办公厅还正式下发了《关于清除精神污染工作对外口径的通知》,5月15日,全国六届人大第二次全体会议上,赵紫阳总理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对“清污”工作还有大段的论述和肯定。你不妨去查对一下。

李:国务院总理在人大会议上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应该不仅是代表国务院,同时也是传达了党中央的声音,可以这样理解吧?

贺:当然是这样。我当时和以后直到现在都认为,“清污”初期的工作成绩是客观存在的,除去政府工作报告里说的几条具体成绩外,我认为还表现在对“清污”,也就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这项重大历史任务的认识和实践上,都比以前有了新的进展。具体来说,首先就是在反倾向问题的决策上:从1979年理论务虚会上小平同志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时提出“在继续批‘左的同时也要批右”,到1981年批《苦恋》时提出的“有‘左反‘左,有右反右”,再到这一次明确提出“当前思想战线首先要着重解决的问题是纠正右的、软弱涣散的倾向”,这就鲜明地体现了中央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方针政策的实事求是精神。不是像“文革”和以前那样不管实际情况如何,都是一味反右;也不像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有些人那样走向另一个极端,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就是一味反“左”。这对纠正从“‘左比右好”,转到“右比‘左好”的畸形政治心态,具有深远意义。

再就是对精神污染的“两个散布”,也就是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现象的分析和批判,较前更有科学性和理论深度,对它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实质的揭示,对它的理论依据,例如“自由”“民主”“人道主义”“社会主义异化”以及西方现代派等等的剖析,一批坚持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同志,写出了一批较前有所提高的好文章。其中,胡乔木同志在1984年1月3日发表于《红旗》上的论人道主义问题的长文,我在当时、以后直到现在都认为是水平很高的好文章。我曾和一些同志谈到过,认为它和周扬同志1980年发表的论“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文章一起,是新时期以来思想战线上体现中央方针、坚持并发展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最值得重视的理论成果。

还有就是对错误的思想观点和文艺作品的批评,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中央和地方的有关报刊发表的这类文章,除个别例外,总的看来大多是观点正确、符合政策的。思想战线上批评和自我批评精神有明显的表现,例如对青年诗评家徐敬亚在《崛起的诗群》文章中的错误观点的批评,在胡乔木同志的直接过问下,由我和文艺局与作者所在的吉林省的省委宣传部联系,在他们的直接帮助下,作者写出了自我批评的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由中央党报发表这样的文章,这是过去少见的,在批评《苦恋》时也没有过,因此,产生了引人注目的积极影响。特别是1983年11月6日,新华社发表了周扬同志对记者的谈话,对他自己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时发表的那篇文章的失误作了自我批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件事我在前边也已谈过,不管有的人在当时或以后持有异议,或恶意挑拨,把这说成是对周扬同志的恶意打击,也不管周扬同志本人当时内心里是否还有所保留,在以后思想情绪上有无变化,事实是,从客观实践上说,大多数不存偏见的人对此都是给予正面评价的,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周扬同志的威望。不少同志反映说,这是在思想战线上乃至全党,为恢复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优良传统带了个好头。我是完全同意这个说法的,至今回忆起来,仍不免感慨:如果我们整个思想战线能把这种精神在当时就巩固并一直坚持下来,那该多好啊!

李:中央指示和政府工作报告中都提到,初期“有的地方和单位一度出现过某些不恰当的做法”,这具体指的是什么,您能介绍一下吗?

贺:指的是1983年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这段时间内,在北京和各地传达了十二届二中全会文件之后,有的地方和单位出现了对群众文化生活和梳妆服饰等生活细节进行了不应有的干涉。比如、有的连队对战士存留的爱人或女友的照片进行检查,收缴了《大众电影》或明星照;有的机关门卫不准留披肩发的妇女进门等等。这在社会上引起了消极反响和争议。我是在中宣部会议上听邓力群同志向大家通报时知道的。他说中央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是对中央“清污”工作的误解和曲解,应当及时纠正。他提出了掌握政策界限的十几条要点,除针对此种情况外,同时还提出了在政治思想领域的批判和争鸣更应防止简单化的、“左”的偏差的要求。

他的讲话当时没有作为正式文字下发到文艺系统,不过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协负责人是参加会议,听到了这个讲话的。这以后没有几天,就是1983年11月28日,邓力群同志在全国文化厅局长和广播电视厅局长会议上讲话,又针对这些偏差提出了同样的批评,并作了同样一系列掌握政策界限的讲话。不到十天,12月7日,他又在国家经委召开的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作了同样内容的讲话。这两次在大范围公开讲话的内容摘要,都登在了当时中宣部编发的《宣传动态》上。这之后,认识很快得到了澄清,某些地方一度出现的偏差很快得到了纠正。

李:从时间上看,前后不到一个月,这是不是就是“二十八天”说法的由来呢?

贺:不知道这样说的人是怎样想,又是怎么计算的?就算最初阶段是照他们算的正好二十八天,那么,这二十八天出现的某些情况根本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清污”呀,它既不是来自二中全会的文件,也不是任何一个中央部门下达的部署,对它的某些偏差又及时进行了纠正,因此也就决不是什么“中央制止了清污”,而不过是有人要借此否定原本意义上的“清污”罢了。这在事实上和道理上不都是很清楚的吗?

李:在《诗人贺敬之》那本书中提到,您在这段时间里,对胡乔木有的做法认为不妥,能具体谈谈是哪些做法吗?

贺:是这样的,先是在二中全会上,我从简报上看到他对东北某省一位理论工作者的某一篇文章的批示,用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词句,会上有同志提出这不符合那篇文章的实际,定性不 妥。乔木同志接受意见,作了改正。随后,他在国务院召开的全国省长会议上讲解二中全会精神,整个反映良好,但点了有些省市报刊和某些作品的名,例如辽宁抚顺的《故事报》、浙江的《江南》等,用词严厉,引起了当地文艺界的紧张情绪。这事事先没有向我和文艺局打招呼,我是在几天后乔木同志为此事作自我批评给中央信的传阅件中知道的。我曾向邓力群同志反映过,觉得乔木同志处理具体工作有时对情况判断不够准确,作决定有时不够严谨,往往是灵感式的,不与有关下属单位通气,因此使我们不能适应。但同时也说到他接受意见很快,又使我们感到他还是虚心的。因此,整个说来,他在我心目中,仍然是小平同志和许多同志称赞过的“党内第一支笔”,对他的功绩和作为思想战线的领导之一,和周扬同志一样,我是一直尊重的。

当然,这件事后来在各地文艺界被夸大渲染,造成了消极影响。不过当时因为没有涉及北京文艺界,因此在北京反映不大。讲话中虽然对所点对象批评严厉,显得简单急躁,却也没有十分超出政策界限之处,又很快作了改正。这显然不能作为整个“清污”工作出了什么大问题来看待的。

李:对于那一次“清污”,不论在当时还是在今日,始终有与此不同的各种传言。有些也许您没有听到过。

贺:我听到的当然不能说多,可也不算少。不光是你刚提到的那些,还有更厉害的。不单是说什么胡乔木、中宣部搞极“左”,还有干脆就是“这次二十八天不叫运动的运动,就是邓力群谎报军情搞出来的”,什么“批周扬根本错了”,“周扬检讨是硬逼出来的”呀!甚至在中办通知发出和政府工作报告发表后,旧谣言照传不误,新谣言越发厉害,说“这不是中央一致的意见,中央争论很大”,“耀邦同志是一直持相反态度的”等等。

李:您认为这些都是谣言吗,一点可信性都没有吗?

贺:我当时判断这些都是谣言,但对它们的出现却不能不感到震惊。又一想:由于社会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复杂性,总是可能出现某些意想不到的情况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吧?确凿的事实摆在那里,那些明显是无中生有或捕风捉影的谣言是不难打破的。即使有些人出于各种原因信谣和传谣,但造谣的总不会是直接或间接和中央领导同志接近的人,或多少了解一些这方面情况的同志吧?他们当中即使有谁对“清污”持反对意见,也总不该采用造谣的手段来达到终归不可能达到的目的吧?

李:那么,当时文艺界对于“清污”的态度怎么样,有抵触情绪吗?

贺:据我当时的了解,从传达二中全会文件到谣言传开之前,这段时间文艺界总的情况看不出有大的波动。文化部在朱穆之同志主持下,党组态度积极不用说,从文艺局与全国文联和文联各协会联系,以及各个党组(包括作协党组)向中宣部汇报来看,态度也都是积极的。二中全会传达后不久,胡乔木同志打电话给我,要我找王蒙同志谈一下,建议他对中央文件和“清污”工作公开表个态,说是由于十二大选出的中委名单公布,他作为候补中委,在社会上很引人注目,他如果表态积极,会产生好的影响。我按照胡乔木同志的意见,约王蒙同志到我办公室,向他转达了胡乔木同志这个意思,王蒙同志欣然同意,并说乔木同志一直很看重他,他很感谢。很快,王蒙同志拥护中央精神和“清污”工作的表态文章就发表了。

与此同时,《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邀请文艺界人士举行座谈会,王蒙等许多知名作家、艺术家都到会发了言。我从报刊上看到:与会者一致表示积极拥护中央精神,联系社会和文艺界实际批判精神污染现象时,有些人的言辞还颇为激烈。

李:这些在报纸杂志上公开发表出来的言论,我都看到过。可是有些发言者的态度,后来发生了变化,甚至变化很大。

贺:当然,后来由于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些同志中间有的人改变了口气。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了。

李:在那段时间里,周扬和其他一些文艺界负责人的态度呢?

贺:从1982年4月周扬同志不再担任中宣部副部长而改任顾问以后,此前由他主持的文艺界各单位负责人联席会就停止了,改由文艺局与这些同志和所在单位的党组分别联系。其中一些老同志由我直接联系,除通电话外,考虑到这些同志大多是我的前辈,因此就都由我分头登门拜访。这期间,几次看望周扬同志、阳翰笙同志、夏衍同志等前辈时,他们都表示拥护中央并支持中宣部的工作。有的同志对流传的谣言表示不知道,更不相信。张光年、陈荒煤、冯牧同志还进一步谈到文艺界存在的某些精神污染现象,提醒我和文艺局的同志注意,不要掉以轻心。冯牧同志由此还通过文艺局向我提出批评,说为什么不在文艺界召开大会动员“清污”工作?我听后在电话里向他解释说,有中央正式文件和中宣部统一的工作部署,就不要由我单独出面开动员会了,他当时还不以为然。

李:有一种流传很盛的意见说,胡耀邦对“清污”是持反对态度的。对此您怎么看?过去您曾经和他比较熟悉,“清污”那个时期前后,您和他有过个人接触吗?

贺:从1981年批《苦恋》以后,我再没有和他有个人接触。考虑到他作为总书记要管全面的大事,81年抓思想战线座谈会以后,思想文化界的一些具体事可能不会再直接管了。而书记处分工是由胡乔木、邓力群同志具体管的,我个人作为下属职能部门的干部,这以后一直是:只要上边不找我,我是不会主动和任何中央领导同志进行个人接触的。因此,我对耀邦同志这阶段的思想状况没有具体了解,但是,党内生活常识,耀邦同志长期以来给我留下的良好印象,都使我不相信在对待由他主持通过的二中全会决议、对待小平同志讲话,他会持反对态度,也不相信如果他有了不同意见,会不按组织原则提出,而把我们这些按中央决定做具体工作的干部蒙在鼓里。这是我当时怎么想也认为不会的。因此,不仅在中办通知发出和政府工作报告发表之后这样认为,就是在这之前,我所接触到的一些直接或间接的事实,也都使我得出了这样的看法。

李:您能详细一些谈谈这些事实吗?

贺:时间记不很准确,1984年大约3月下旬至4月初吧,在我参加的中宣部一次部务会议上,邓力群同志传达了中央书记处关于“清污”工作和整个思想战线工作的最近指示精神,要点就是:“清污”工作已进行近半年,工作成绩是显著的,开头在某些地方和单位出现的某些简单化的做法很快得到纠正。前一段工作至此告一段落,下一步应转入在抓各项业务工作的同时,对“两个散布”的精神污染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表现,进行经常性的、深入持久的批评和清理。传达没有具体说是哪一位或哪几位,是耀邦同志、乔木同志或其他哪位领导同志的意见,只是在单独说到“清除精神污染”这个词组可以把“清除”二字改为“反对或抵制”时,说到耀邦同志,说这是耀邦听到一些同志的反映后提出的,因为精神世界中存在的很多问题是不能一下子就“清除”掉的,需要长期反对和抵制,改一下是为了避免被人误解而产生简单化和急躁情绪。我和与会同志都很同意。对此,没有谁可能理解为是对“清污”工作的否定。

接着,就是在这次会上,或是随后的另一次会上,讨论了一份以中宣部名义写给中央的请示报告草案,由中宣部新闻局或外宣局起草,经邓力群同志修改,内容是关于“清污”对外宣传口径问题,是代中央拟稿给外交部的答复,文字不长,是这样的:“前阶段清除精神污染很有成绩,我们给予充分的肯定。今后要进行反对和抵制精神污染,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与会同志没一个人有异议,认为这样说符合实际,也符合刚刚传达不久的中央精神。4月17日这个报告送中央后,当月28日就收到了中央的批复。赵紫阳批:“我觉得还是中宣部4月17日建议新闻司的口径好些。”耀邦同一天批:“就按紫阳同志意见办。”也就在当天,中央办公厅按此批示精神正式下发了《关于清除精神污染问题对外宣传口径的通知》。半个月后,5月15日赵紫阳总理在全国人大作政府工作报告,其中关于“清污”问题的一段论述刚才提到了,你查找到了吗?

李:那段话是这样的:“去年举行的六届人大第一次会议曾经指出思想文化领域要批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随后,在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和六届人大常委会第三次会议上,又进一步着重指出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思想文化领域各部门按照国家宪法规定的原则以及党和政府规定的正确政策,为反对和抵制精神污染做了许多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效,刹住了前一时期少数人搞精神污染的歪风,依法查禁了淫秽书刊。在反对精神污染中,由于我们开始时对某些政策界限讲得不够清楚,以致有的地方和单位一度出现过某些不恰当的作法,但一经发现,我们就及时予以纠正。群众要求美化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是完全正当的,是应当提倡的,决不允许把它同思想战线的精神污染混淆起来。实践证明,严肃而又正确地反对和抵制精神污染,对于提高人民群众的思想觉悟和发扬健康纯朴、奋发向上的社会风尚具有积极作用,是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不可缺少的重要方面,也是我们国家一项长期的根本性任务。”

贺:我所了解的以上这些情况,使我不能不相信,这些用不同方式、不同的中央正式文件表达出来的声音,是中央一致的声音,他们所作出的关于前一阶段“清污”工作的评价,包括对成绩和曾出现的问题的论述,以及对下一步工作的要求,也同样使我认为是中央一致的声音。

李:就是说,从中央正式渠道发下来的文件,发出来的声音,都是肯定了清除精神污染这项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您主要在抓什么工作呢?

贺:除了前面说过的和老前辈们的联系之外,在文艺单位各个党组传达了中央指示精神后,紧接着,1984年4月14日,我主持了以中宣部名义召开的文艺评论工作碰头会扩大会,向与会者再次传达了中央指示精神,我在讲话中谈了我的理解,具体谈到了“清污”工作中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谈了下一步加强文艺评论工作,继续反对精神污染,以及对其他各项工作的建议。这篇讲话稿后来收录在1986年编印的《贺敬之文艺论集》中,你如果有兴趣,也不妨翻翻。

李:您在这之后,好像还有几次内容大致相同的讲话。

贺:是的,5月初我又在全国电视工作会议和中国作协工作会议上先后两次讲话。后一个讲话是对前一个讲话的进一步补充。我讲的主要内容是:一个总的提法:继续高举社会主义文艺旗帜;两个“着重强调”——强调改革开放精神;强调批评与自我批评精神。还有十个“要”——方向要坚持;思想要解放;污染要抵制;艺术要创新;体制要改革;政策要落实;队伍要整顿;领导要改善;创作要繁荣;事业要发展。这个长篇讲话将收进即将出版的《贺敬之文集》中。

李:除了讲话,您还抓了哪些具体工作?

贺:主要是两项:一是通过文艺局、文联研究室推动文艺评论工作者研究如何落实下一步继续抵制精神污染,批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在文艺领域的表现;二是起草准备报送中央审批的关于文艺工作的几个法规性文件。首先是文艺工作总的纲领性文件,就是习惯上常说的“新的《文艺十条》”。这是周扬同志恢复工作后早就提出,由我和文艺局同志协助已经开始进行着的。其他还有:关于繁荣文艺创作、关于加强和改进文艺评论工作、关于文艺队伍建设、关于文艺体制改革、关于加强和改善文艺领导工作等,都准备单独各搞一个文件。这是为了总结几个历史时期的正、反两方面经验,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从指导思想和方针政策上统一认识,使今后各项文艺工作有章可循,以便推动文化工作的更大发展。

另外,就是准备两个会议:一个是由中宣部主持召开一次小型的,由中央和部分省市党员文艺工作者参加的座谈会……

李:就是后来在1984年9月召开的那个有名的“京西宾馆会议”?

贺:对,另一个是建议全国文联召开全国第五次文代会。这两个会都把讨论和修改以上说的这些文件作为主要内容之一。同时,第五次文代会怎么开法?也要先和文联和作协党组商量,准备一个开好五次文代会的向中央请示报告草案,先在党内讨论,然后报中宣部和中央。以上这些想法,经邓力群同志和中宣部部务会议原则同意后,我就用主要精力,和文艺局以及部外有关同志投入这些文件的起草工作中去了。大约进行了两个多月吧,作为可供讨论的草稿、七八个文件草案基本上成型了。可是这个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

2.关于“意想不到的情况”

李:是什么样“意想不到的情况”?

贺:那天,我刚到办公室,突然接到梅行同志的电话,要我去他家,说有重要事情和我面谈。

李:梅行?这个名字比较陌生,他好像不是文艺界的?

贺:他当时是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是我在延安鲁艺文学系时比我高班的一位大学长。解放后因为工作不在一起,他又早就改行不搞文艺,因此来往不多。不过,我对他一直是尊重的,既然他说有重要事情和我谈,我当然是很重视的。

李:他跟您谈了些什么?“文革”中您有过“三进宫”的经历,可谓“久经沧海”,还有什么大事让您“意想不到”,如此震惊呢?

贺:梅行同志严肃又焦虑地和我谈的是冯牧对我很不满,说冯牧很激动,向他谈了使他听了也甚感意外的情况和对我新的“评估”,并要求他不要告诉我。他考虑了好几天,觉得从工作出发还是应该告诉我,而且老同志老朋友之间有意见更应该谈开。梅行同志说,你们过去那么好,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谈开的呢?

李:是呀,连我们这一辈的人都知道,你们既是老同学又是好朋友!冯牧到底是些什么意见呢?

贺:说是我自“上台”以后就一直压制他,“清污”之后更是几次对他施加压力,甚至在公开场合当面让他过不去;说我这样做不是孤立的,是我为了升“官”有意一步步地跟着胡乔木、邓力群搞极“左”,要整周扬同志,整作协……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说我要借此搞垮他,好让我的老婆到作协掌大权!

李:柯岩当时在中国作协,好像是分管诗歌的书记处书记吧?又要提升她吗?

贺:柯岩主要是个作家,在粉碎“四人帮”后做了一些较有影响的拨乱反正的工作,作协三代会被选入作协领导层,但她一直不愿做行政工作,李季很爱惜她的写作才能,他管作协党组工作时提出,经党组同意,特批准她行政工作每年只值四个月的班,而给八个月的创作假。延至张光年、冯牧同志负责党组时也很照顾,这个规定就一直延续了下来。中宣部从来没有过要提升她的意思,倒是张光年同志很看重她,一次曾向我提出是否让她进党组,我说绝对不可以。后来严辰同志退下来后,唐达成同志任党组书记时,张光年、唐达成一起找她谈过一次话,要让她接任严辰的《诗刊》主编,被柯岩坚辞了。

李:那么,冯牧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是柯岩讲话得罪了他,还是他对柯岩不了解?

贺:那应该也不会。因为他和柯岩的哥哥是初中同学,不但他,他们全家和柯岩都很好,一直昵称她为“小姑奶奶”,就是后来冯牧同志和我交恶后,他的大姐还多次来电话,叫“小姑奶奶”“回家”去吃好东西,别管他们男人的事。看来,冯牧还是针对我的。

李:您怎么答复梅行?

贺:当时我愣了半天,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段时间以来,由于彼此都忙,是没有以前那么多的见面交谈,但我也想不出我有什么样的言行使他突然如此不满?再想也许我确实有哪些不够细心的地方,致使向来特别敏感的他产生了误解,但这对于从延安鲁艺时起长期相知相交的老同学、老战友来说,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把我说成这个样子啊!

李:冯牧对您还有哪些意见?

贺:梅行告诉我,冯牧虽然情绪很大,话说得很激烈,但谈的具体事情却不多。只说到我曾两次与邓力群在内部文件上点名批他、整他,还说到关于什么“现实主义”问题,说我在大会当众对他进行批判。梅行这么一讲,使我想起来:“清污”初期,我看到两份《动态清样》,一份是反映北京市几位作家对陈荒煤、冯牧同志公开讲话中的某些说法认为不妥等等。为了帮他们了解情况,我转给了他们和作协党组书记参阅,并未加评语。另一份是说冯牧曾在几个公开场合的讲话中指名批评乔木,认为不妥,影响不好。不是我,而是邓力群同志在上边作了批示: “对乔木同志如有意见,可按组织系统提出。”这份《动态清样》复印件也转送给冯牧本人和张光年同志。这两份材料的事经梅行同志一提,我想到我当时是做得不够细,因为没拿这当什么大事,只在一次和冯牧通电话时问他见了没有,让他以后说话注点意,也没想到需要向他解释,因为这只是内部参考,不是肯定性的批评。我和邓力群都没有一点要借此整他的意思,否则就不会转给他本人看了。

李:“现实主义问题”,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贺:在“清污”之后不久,我从一份有影响的刊物上看到一位评论家的文章,讲社会主义文学应打出什么样的“旗帜”,提出“社会主义文学的旗帜就是革命现实主义”。我感到不大妥当。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或叫创作原则,我们提倡它,但不能把它作为唯一的创作方法或创作原则。提成“旗帜”,首先让人想到的是政治方向,把革命现实主义作为社会主义文学“旗帜”来提,就容易把政治和学术混同起来,不利于“双百”方针的贯彻。这个看法,我在文艺局内部和公开的会议上都谈过,但我没有指明是什么刊物和作者姓名。在一次有冯牧参加的会议结束之后,有同志告诉我说冯牧同志认为我是在批他,因为他曾在全国文联召开的会议上说过:“是否坚持革命现实主义,就是是否与中央保持一致的问题。”我当即给他打了电话,说类似的观点我是不同意的,如果他真是这样说过,我更不会同意,由于他在文学界的地位,在大问题上发言更要慎重,不应当提出未经中央正式决议的口号。但我同时对他说,我一如既往,决不会在公开场合批评他,而会找他谈的。我没找他,是因为我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他也曾讲过这种话。他当时并未反驳,我以为他接受了我的解释,当然更不会想到他会对梅行那样发我的牢骚。

李:说您跟着胡乔木、邓力群搞极“左”,整作协,整他,这都是些很严肃的问题,有哪些具体的事实吗?

贺:梅行同志提到这一点时,说胡乔木同志虽然有缺点,但他也不同意冯牧说他和邓力群是在搞极“左”,当然也想不到冯牧会说我跟着他们一起搞极“左”,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把“清污”以来和冯牧接触的一些情况回忆了一下,对他说了几件事。二中全会结束当天,我离开京西宾馆哪儿也没去,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到冯牧家,向他详细地谈了我所知道的全会情况和邓小平同志关于清除精神污染的讲话,谈到会议简报登的周扬同志在小组会上的自我批评。我征求他对文艺战线如何贯彻全会精神的看法。他对小平同志的讲话,特别是批判现代派的一段感到很振奋,并告诉我,他认为文艺界“清污”应集中讨论和批判现代派。说到这一点时他用很激烈的语言对我说起胡乔木同志,说他自新时期以来一直右 倾,说胡就是支持文艺界搞现代派的人,把一个带头搞现代派的“五七”作家捧上了天,又说恰恰是这位“五七作家”连续不断地以“开放”之名发表政治寓言式的小说,影射和嘲笑党的领导和社 会主义制度,而胡乔木为了表示自己开明和开放,拼命要和这人交朋友,甚至利用权力,硬把这个人塞进政治高层的名单中,相反,对坚持正确方向的同志,特别是一些老同志,其中包括他自己在内,却十分冷漠,甚至要求谈一次话都不予理睬。

这次谈话,冯牧说得直截了当,相当激愤。因为我对他总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有水平,读作品多,联系面广,许多同志都知道我在文学界是很依靠他工作的,又怕他不分场合地口无遮拦,就不管他是否高兴,也谈了我的几点一贯看法:一个是现代派问题很复杂,应当注意划清政策界限,希望他和一些理论水平高的同志深入研究一下;二是,他说的那位同志吸收现代派手法写的政治寓言小说我看得很少,是否请他和唐达成或那几位对现代派比较熟悉的同志仔细研究一下,不要轻易下结论。至于他说胡乔木把那位同志“捧上天”的事,我对他说,在十二大开会之前,中宣部干部局曾找我谈过,说这是乔木提出的,同时还提出让张光年进中顾委,征求我和文艺局的意见,我当时是表示了同意的。因为我认为从文艺界中吸收年轻一些又思想解放一些的“新鲜血液”是需要的,邓力群同志也是这个意见,是按正常组织程序走的,不能说是乔木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次长谈,我印象很深,怎么也没想到所谈内容以后会这么快地被淡忘而且竟被颠倒。至少对乔木同志的意见,他那时说的是认为他右而不是“左”,如果一定要用“左”和右这个概念的话。

李:看来那时你们的关系真的很不一般,可以深谈长谈,而且对于一些重大问题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换看法。这样彼此相互信任的多年好友,怎么竟然会突然就翻脸了呢?真的很难理解。

贺:所以我当时真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对梅行老大哥多说几句了。我告诉他:和冯牧这次谈话之后,我很快就听到前面提过的、冯牧对我不召开文艺界“清污”大会的意见,这恐怕也不能说是我“左”的表现。接着,作协党组副书记唐达成找我汇报工作,是谈冯牧和他对现代派问题的看法的。他集中谈的就是冯牧上次说的那位“带头搞现代派”的同志。唐达成说:他又一次读了那位同志的好几篇“政治寓言小说”,并和冯牧交换了意见,认为的确有影射攻击的寓意,如果不公开发表争鸣和批评的文章,至少内部也得有点表示,不然将来是交不了账的。我重复了我和冯牧谈话的观点,因为他是正式汇报,我还明确说了:一是要再三研究划清政策界限;二是公开批评一定要慎重,必须由中央提出,否则只会给中央帮倒忙;三是在中央没有指示前不要议论,流传出去会造成混乱。我当时说的政策界限是我很久都在反复思考的,除去一般常说的要严格区别政治和学术问题外,大致还有:要区别大制度和小制度,也就是说,对社会主义的某项具体制度的批评或否定,即使不对,也不能等同是批评社会主义大制度;还有就是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问题,虽然一般说来二者是统一的,但不能机械地等同,效果的程度和性质也不能和动机的程度和性质画等号;此外,对区分讽刺运用分寸的批评,掌握也要适度,既不可过宽也不能过严。那天我对梅行谈的还有很多,因为这些内容都是我一贯工作和与人谈话的内容,在会上会下都多次说过,都是有人证或会议记录的,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李:唐达成和冯牧同意您的这些意见吗?

贺:唐达成当即表示完全同意,随后我打电话问过冯牧,他当时也没说什么不同意见,我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同意的,也就过去了。

李:在“清污”中间,文艺界还有一个炒得很热的问题,就是文艺创作中间的“三无”问题。

贺:“三无”问题,要先从北京市谈起,大约与此同时,北京市委宣传部长赵鼎新同志找我谈话,问到对这位冯牧认为“带头搞现代派”的作家应怎样看待,因为当时他的组织关系还在他们那里,说是市里不少同志有反映,除了小说之外,就是所谓“三无”的言论。

李:“三无”,就是主张小说创作要无主题、无典型、无情节吧?

贺:是的,关于那位作家,我重复了和冯牧谈话同样的内容。关于“三无”,我说我当然不同意这个说法,但这是学术问题,不能当做“精神污染”的问题对待。我还建议他最好向市里党内打个招呼,以免掌握不住分寸,他很同意。

李:可后来电视里报道的文艺界“清污”座谈会上,不还是批了“三无”吗?

贺:那是另外一个城市的座谈会,不是北京市。不过当时北京确实是有人要把“三无”当做“清污”对象来批的。例如,《人民日报》文艺版有一篇关于文艺界“清污”的评论员文章的送稿清样,提到“清污”对象,举的头一个例子就是“三无”。因为事关文艺批评政策,清样送到我这里,我写了一段批文,意思就是如上所述,要求他们删除对“三无”进行批判的文字。

李:结果怎么样?

贺:他们同意了。以后就再没有谁提出批“三无”了,至少,专门的文章是没有的。同时,对同一作者的“政治寓言小说”问题,也很长一段时间再无人提起。但是,这件事却引起我的重视,越发感到批右时一定要警惕“左”,其重要性丝毫也不比批“左”时要警惕右差。就是这样,我很快召开了一个文艺单位负责人的座谈会,会上我重新再讲“清污”在文艺方面的政策界限,其中包括“三无”以及大制度、小制度,动机与效果,讽刺的分寸,创作方法和政治方向等等老话题。后来我反思,当时我没把它们写成文章发表,也没要求正式传达,也没有像又一次再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时那样在大范围里详细论述,因此影响力受到限制,这是我工作中的教训。但这都是有记录可查的,也是大多数与会同志听见的,特别是文艺界领导层中要好的老同志、老朋友了解的。这总不能被说成是极“左”,特别是把我说成是大搞极“左”的人吧?

李:根据您刚才介绍的这些情况,我以为说您是搞极“左”,的确很难理解。那么,说您整了作协,根据又是什么?

贺:我当时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看我发愣,梅行同志像是要安慰我,说其实冯牧虽然很激愤,但也没说出什么具体的事,只提到一个什么派联络组的事——这我就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根本不是我的事。

李:是什么联络组?

贺:“清污”开始不久,中宣部干部局的同志告诉我:胡乔木同志提出,要他们提出两个联络组的名单,准备派往全国文联和全国作协,协助他们党组进行“清污”工作。起因是作协的老作家支部的十几名党员同志,在学习《邓小平文选》中,整理了一份学习简报,这份简报在上报作协机关党委的同时,也转给了邓小平同志。简报中就文艺方针和文艺政策等问题,指名道姓给文艺界的领导,包括作协的领导提了一些意见。这份简报并没有经过中宣部和文艺局。小平同志看到以后,批给了乔木同志。我事先一点不知道,事后也没有见过批件。干部局提出联络组的名单,征求文艺局意见找我时,我表示按乔木同志指示办,只在名单上增加了个别人。几天后,乔木同志召集有张光年、冯牧以及文联负责人参加的座谈会,我和干部局、文艺局少数同志列席。乔木同志开头说了“清污”的重要性,希望作协、文联能搞好这项工作,随之就请张光年同志发表意见。张光年同志也说了许多拥护“清污”的话,但接着就说作协党组对“清污”是积极的,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有人告状就听,还要派工作组来,好像作协出了问题。他很明确地带着很大情绪说:我们作协自己能搞好“清污”,我们不同意派工作组!大家一愣,没想到乔木同志既没解释不是工作组,只是联络组,也没让任何人讲话,就自己表态说:“是啊,光年同志说得对,应当相信文联和作协的同志,他们自己完全可以领导好这次的‘清污工作。至于和丁玲等同志协调关系的问题,这很好办,就像平坦的马路上有一块小石子,脚一踢,就滚到一边去了,无关大局的嘛!”说完还指着发给到会者每人一份的联络组名单草案说:“为什么还要搞这么两份名单,不要搞了……”这样,就从每个人手里收回名单,这个会也就散了。

李:这种做法,很有些出尔反尔的味道。

贺:会后,干部局、文艺局我们与会者都感到了张光年同志毫无顾忌的强烈不满情绪,以为和作协历史的以及个人间的矛盾有关,当然也感到了乔木同志的退缩和回避。但做具体工作的同志是按乔木指示办事,让办不能不办,不让办了就算。谁都明白,这不是中宣部自己别出心裁的事,当然更想不到在冯牧那里怎么会变成了是我要整冯牧、整作协。

李:这些情况您都向梅行说明了吗?

贺:我说了,他也笑了。因为我们都比较了解乔木同志,也都深感做具体工作的难处。何况他直接间接得到的对我的印象是做事一向谨慎、低调,不是个张牙舞爪、遇事拔尖的人。同时他也了解冯牧:在延安就是有名的“才子派”,聪明过人,难免自负,激情澎拜,又敏锐善变,因此情绪容易波动,往往听风就是雨,说话随便又爱添油加醋,所以他也一下子松弛下来,认为文艺界向来是非多,不知是什么人给冯牧传了小话,使他产生了误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他也就把什么话都告诉我了。他说:“你做事一向小心仔细,比较周密呀,这次怎么会把柯岩放进这个名单呢?当然柯岩……但毕竟是你老婆,瓜田李下呀!”我一惊,几乎以为梅行听错了冯牧的话。我大声说:这是完全没有的事啊!他说:冯牧明明看见了名单,上边都是三个字的,只有一个是两个字的名字,冯牧说他看过了,就是柯岩,还说有人告诉他,是你专门加上去的。

李:真有其事吗?

贺:名单上绝对没有柯岩。不过,确实有一个两个字的名字,而且是我加的。刚才我不是说过,对名单我提议增加个别人了吗?那个“个别人”的名字正是两个字,但不是“柯岩”,而是“晓雪”。

李:噢,云南的一位青年作家。

贺:对,还是评论家。一直在云南工作,和冯牧关系很好,中国作协的同志对他也比较熟悉。但我提他不仅仅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一直在下边作协工作,和中国作协一直有联系又关系较好,他还是白族,年纪相对较轻,思想上艺术上都有一定水平,过去我就和冯牧商量过:是否把他调到中国作协来,增加一名外地的、少数民族的新鲜血液。

李:“晓雪”和“柯岩”,这两个名字差别很大呀,不大可能会弄混吧?

贺:是呀,梅行同志也觉得不可思议。白纸黑字,名单大家都看到了的呀!他劝我不要生气,研究一下原因再考虑怎么办?我当然不仅有气,而且伤心。但我对梅行同志说不要担心,我会正确对待。再说我和冯牧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那年地震,我因家住五楼,无处可去,是他让我和柯岩住到他家,天天钻一个地震棚,这我和柯岩是不会忘记的。再说他全家都和柯岩交好,1957年他险些划成右派,避祸北京,我和柯岩,特别是柯岩,待他真如长兄。这样的朋友,有什么事不能说清的呢?梅行同志劝我稍等等再谈,说他现在情绪很大,明明很简单的事弄得这样复杂,不但变成整人的事例,居然还说成是要让自己老婆去掌大权,这不定是什么人从中使了坏哩。唉,经过了“文革”,遇事都得多动点脑筋。梅行接着又问我,是否觉得冯牧有了什么变化?我说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在一起工作,比以前更密切了,虽然个性不一样,有时会有争论,但大的方面我对他是从不怀疑的。

李:您在前面讲过,您在文化部当副部长的时候,是很器重冯牧的,在工作安排上对他一直是很重用的,为此甚至引起其他部领导对您的意见。

贺:是呀。我还给梅行同志举了个例子。1980年我刚到中宣部不久,周扬同志一次突然找了我去,说冯牧在《文艺报》的一个会上说了不少对他不满的话,许多不符事实,问我知不知道?我事先不知道,但我当即对周扬同志说了我对冯牧总的看法,说他虽然有时情绪来了会带着情绪发点牢骚,但我认为他决不会从根本上对你有什么大的意见的。周扬同志那时对他还只是一般地了解,大概也是听了不少反面的小话,又进一步问我:“冯牧这个同志到底怎么样?听说是你在文化部党组时力荐他出来担任好几项领导工作的?”我说是的,又重复说了我在前边谈那一段情况时对他的那些看法,和后来恢复作协和恢复《文艺报》安排他去担任领导时又谈过的看法,多次说过的都是认为他不仅一直是反“四人帮”的,拥护三中全会路线,态度坚决而积极,而且工作能力强,思想解放,知识面宽,又文思敏捷。作为文艺评论家,他比较懂创作,特别突出的长处是团结和扶植青年作家,缺点就是有时容易情绪波动,爱发点牢骚,说话随便,随后还说了另外一些我所不及的长处。周扬同志听后说了一句:“你是在为你的老同学评功摆好啊!”却也点点头就此释然了。下来我专门为此找冯牧谈了话,虽然我一直把他当学长,和他说话不如柯岩那样随便,但这次我是直截了当地批评了他“自由主义”作风,随便说话就是不改,这次发牢骚发到周扬同志身上来了,周扬同志可是很在意的哟!他开头还和我吵吵,后来我举出他当年在延安鲁艺时,突然在与鲁艺关系微妙的“文抗”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猛烈批评自己系主任何其芳同志的文章,引起轩然大波,致使团结问题复杂化的负面影响,说现在文艺界的情况可比那时复杂得多,他才嘟嘟囔囔地不做声了。

李:这一次,您还那么有把握说服他吗?

贺:当然我不能说十分有把握,因为我不能和周扬同志相比, 我不可能设想我会引起他同等的重视。此外,这次事情又是搞到了我的头上,是否还有我想象不到的复杂的人和事掺杂其中?但不论如何,从大局出发,从友情着眼,我还是决定要找他谈的。

李: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又都经历过延安时代,我想你们应该能谈得好。结果怎么样?

贺:我想不到,唉,又是想不到。我这大半辈子,想得到的大、中、小事固然慢慢增多,可是想不到的事也实在太不少。“文革”中我在《人民日报》的一位老大哥李庄同志,曾对柯岩说了一句名言:“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啊!”让我们多长个心眼。可现在不是粉碎“四人帮”了吗,怎么一连串想不到的事又这么多起来?就这事本身也是我想不到的。

李:谈得很不愉快,谈崩了?

贺:那倒没有。是冯牧找了各种借口不和我谈。一次我在碰见他时,我叫他,他居然装作没听见。我几乎要发火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你别看我平时温和,我其实也是个脾气很倔的人哪!我想可能是梅行已把我们的谈话和他说过了,我打电话给梅行,果然他又和他谈过,冯牧他当然不会高兴,因为我的话都是有根有据的。梅行又劝我,不要着急,拖一拖再说吧。我同意他说的可以稍微等等再谈,两人都有气,容易吵起来,但我认为不会扯不清,因为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嘛!但是,很快就拖不下去了。文艺局汇报说:冯牧同志几天前在一次文学创作会议上,以传达中央精神的口气说:“今后我们不再提‘精神污染了,如果发现问题,就用‘思想迷误的说法。”这当然不是小事。难道真是中央改变说法了吗?我问邓力群和中宣部其他同志,都说不知道,不论文字还是口头都没有听到中央有这个精神。我想即使中央有这个决定,也不会抛开组织系统,避着中宣部委托冯牧在某个场合宣布。我马上想到,大概不知他是从哪儿听到了小道消息,或者干脆是谁有意利用他敏锐多变、又好抢先的毛病造成的。但这确实不是小事,最后会对他十分不利的。于是我找到中宣部文艺局长杨子敏同志,让他先找冯牧同志一下,说我实在需要和他交换意见,特别是希望听到他对我的意见。我为什么找杨子敏帮忙呢?因为杨子敏同志是张光年同志经和冯牧同志商量推荐、由我主持调到中宣部来任职的,是跟作协大家都说得上话的。

李:要请一个中间人出来斡旋了。斡旋成功了吗,冯牧同意和您谈谈吗?

贺:仍然没有谈成。杨子敏同志找过他之后颇为沮丧地对我说:冯牧同志说,他和你没什么好谈的,要谈你直接找光年同志谈。

李:为什么要您直接找张光年呢?那就是说,他和您不是个人之间的恩怨了?

贺:我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大概他还气不顺,他们的见解一致,或许他还希望光年同志转个弯吧。我就打电话给光年同志,好几天找不到。好容易找到之后,我说希望能见面谈一谈,特别是希望能听光年同志对工作和对我个人的意见。光年同志态度很好地谈了一两点无关宏旨的小事。我再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说:“没有什么意见哇!有的不是随时都提过了吗?反映好的和应当表扬的话,你不喜欢听我也不喜欢当面说,以后有什么建议再随时告诉你吧。”我虽然经常反应迟钝,但这回听口气也能听出,他是不愿意深谈的。虽然有些失望,但他的态度和冯牧不一样,缓和甚至亲切。也就觉得那就再拖一拖吧。

李:在这之前和之后,张光年一直没有当面直接提出过对您个人的意见吗?

贺:我记忆中只有一次,那是我到中宣部工作不久,他发现肠癌,我和张僖同志送他进医院,他手术后恢复很好,我到医院看他,他说了对我表示感谢的话后,说到他一直想提出让柯岩进党组,这样可以更好地发挥她的作用。对,就是我前面和你说到的,我坚决不同意,说这样首先影响不好。他说没想到我思想这样不解放,做事太拘谨,内心深处是不是考虑对个人影响的成分过多。此外,我再也想不起他当面对我提过什么意见,因为我一直对他很尊重,遇事都是我到他家里商量,在此之前,也一直以为他不大可能对我有什么不满而不让我知道。

李:前面曾经谈到,1981年要您上党校学习的时候,他说您是想“溜号”,说周扬同志对您很生气。

贺:这不是他当时说的,是后来在他发表的日记《文坛回春纪事》里写的。这在当时或以后直到他的日记发表前,我都不知道,他也没对我说过。不过事实不是这样,上党校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是组织决定的,后来因为工作走不开,也没去成。这在前边已经具体说过了。

李:谈到《文坛回春纪事》,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那本日记里边有多处提到您,给我的印象,你们接触交往是比较多的。日记里有这样两处,想请您能详细说明一下。一处是1984年4月1日:“下午看了贺敬之发表在《文艺研究》今年第二期上的长篇论文《正确地进行反对错误倾向的斗争》,对其立论不确处,随手批注了些意见。该文章重在反右,同今天《人民日报》头条评论员文章《肃清“左”的流毒和纠正软弱涣散状态》的精神正好相左。”另一处是1984年9月12日: “下午冯牧应邀来谈。我向他介绍了昨天仲勋同志谈的一些重要情况,并将《文艺研究》上贺敬之的一篇‘反倾向斗争文章交他参阅。”不知道您注意到这两段没有?您有何感想?

贺:感想是想不到……

李:(笑)又是一个想不到!

贺:比起听到冯牧对梅行说我的那些话更加想不到。因为不管冯牧说的是什么,我当时总可以直接间接地知道他对我有了意见;而张光年这样一位老同志,曾经是我的领导,早就对我有了这样大的原则性的意见,并且还给中央送了材料,却在我向他征求意见时,当面对我说:没有什么呀,称赞的话你不想听我也不想说,有些意见随时都提过了……这叫我怎么能想得到呢?

李:贾漫的书中写到过,张光年曾经对你说过:“中央那里我们还是比你畅通的。”这句话虽短,但是意味深长,已经在向你暗示着什么了。

贺:这句话是说过,但那是以后,是在他不同意丁玲担任作协领导时说的。虽然我当时对他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说的他与中央畅通却是相信了的,觉得他一直在文艺界做领导工作,接近某些中央领导同志比我多,那是自然的,却完全想不到是对我有这么原则性的意见不告诉我,而这样地向上“畅通”。

李:贾漫的书里还写到,唐达成曾经先后两次向你流露过他的心里话。一次是说,他感到宣传战线有两种精神,一种是中央正式文件上写着,由中宣部正式传达的;可是他从你的办公室一回去,就感到还有另一种中央精神。这是一次吧?后来还有一次,他对你说,请你想想:“你从文件上得来的中央精神好像不行了……”唐达成的话,不是也在向你暗示着什么吗?

贺:这不是那个时间,这是“清污”很晚以后的事了。你所引的唐达成关于这个问题第二次谈话(如你所说的“暗示”也行),大约已是京西宾馆会议前夕了。就是到那时,我听他说的话,也还是不相信中央正式文件和中央主要负责人的正式言论和文字批示所反映的不是中央的真精神,而另外倒有一种在正常情况下捉摸不到的与此相反的中央的“真精神”,更不相信文艺界会有什么人通过不同渠道能搞出这种中央的“真精神”来,我想,这大概只不过是对于同一中央精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对具体问题的处理也各有不同罢了。

因为,直到作协“四大”之前,张光年同志不仅从没有公开表示过不同意中宣部传达(包括“清污”在内)的中央精神,对我个人,也从没公开表示过我的哪一点言行违反了他所掌握的中央“真精神”。看了他的《文坛回春纪事》,才知道他原来对我是这样的,但这已无关紧要了,因为尤其令我想不到的是,他早已在不为别人所知地孜孜于另一种“中央精神”了。更令我为他惋惜的是,以后,因为他在这个小道的“真精神”指导下错了,经过中顾委党的组织生活会的严肃批评帮助,他自己也作过自我批评之后,还会在《文坛回春纪事》里又转了回去……我但愿这是因为他落笔较早,以后又因健康状态不佳,出书时未及改正才好。

李:张光年在这两段日记中,说到您的《正确地进行反对错误倾向的斗争》一文“重在反右”,“立论不确”,与《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的精神正好相左。您对此怎么看?

贺:这当然是我无法认同的。我那篇文章写于十二届二中全会结束后,注明了是1983年10月。文中写的是:要接受“左”的教训,不能以“左”反右;但当前重点是要纠右。这恰恰是二中全会决议精神,小平同志讲话中明确地说“应当指出,当前思想战线首先要着重解决的问题,是纠正右的、软弱涣散的倾向。”(我在前边已经引过)这对于列席二中全会听过小平同志讲话的张光年同志来说,应当是不会淡忘的。我的那篇文章,虽然由于当时小平同志讲话尚未公开发表,而没能直接引用原文,但是明确提到“要联系实际学习《邓选》和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的精神”,这是十分清楚的。由于我这篇文章投寄《人民日报》被退回,只好在1984年第二期《文艺研究》上发表,但即使到了此时,也没有见到任何正式中央文件宣布说二中全会的提法不对,当然也就没有指示说任何文章只要还用二中全会的提法,就都是错误的。而光年同志却认为它与中央精神不符——像这样不合逻辑的事,竟出自我一向尊重和信任,并自认为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光年同志,我当时的确是难于想象的。

李:以后您才逐渐明白了?

贺:是啊,只是我彻底明白是太以后了,是直到1987年学习了中央文件之后。这说明在党的生活中我的阅历还是太浅,政治敏感性太不够了……

李:我想,您想不到的,是想不到政治形势那么复杂,想不到会有那么多“不正常”的情况。丁玲的二次平反那么困难,是您又一个“想不到”吧。

贺:我只能说:是的,这又是我的一个大的想不到。

李:这件事已经有不少人写过了,但您是直接参与者,因此还是想听您再谈一谈。

贺:好,那咱们就转到这个话题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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