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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的手(短篇小说)

2016-11-05王学海

北京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火种姐姐

小说用“手”串联了整个故事,串联了“火种”的人生,人生中的种种经历让他感觉到诚实善良才是最重要的,为什么呢?

朋友电话里的声音像消防车的警笛声一样尖刺,她儿子的手练砸砖,被砖的锋利断口划着,静脉血管破裂,正在医院抢救。火种二话没说,捏着还在通话状态的手机,就直奔医院。

还是半年前,她的声音似街头卖碟片的音响那般故作嘹亮引人,当着他和一班会议室的人,不管你们在干什么,张口就说,喜,喜!儿子省里武术比赛得了金奖。那架势,可远比明星穿礼服踏红毯的姿态更激越,更感人。瞧那红润润的脸和起伏不已的胸脯。小孩的爸,也是火种的亲密战友,从小喜欢武术,和火种一起,天天练马步,站屯桩,还不时增加次数地在几棵榆树上练拳。啪,啪啪,嫩稚的小手虽然和光滑的榆树皮并无宿仇,但仇恨的拳头天天雨点般打在树干上,那凹陷的印痕,沾皮带血,却似乎骄傲地写着“天下是我”。儿子当然也走上了武术的道路。

也是天注定,朋友儿子读书成绩一般般,照这情势,将来考三本也还有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般的艰难。于是,她看中了儿子武术的苗子,那个艺校武术班,或者外省一个靠谱的武术学校,只要保平均成绩的三分之一,你就可以入学,只要武术课优秀,还可进加强班。朋友历来有审时度势之美誉,正像当初火种和他那样,因他比火种先入党,有前途的曙光在前,她就毫不犹豫地走入了一片光明。

冲进抢救大厅的时候,儿子已经被推置在观察室,正在输液。说血管虽喷溅出血,但并未真的断裂,而是被划破损伤,现在经过紧急处理和他自身年轻人特有的恢复能力,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幸亏练武术,正能量就是大。”她说,“当初,你和他不也天天打树干练拳吗,好几次都是我帮着你们擦红药水的。”“还记得那事呀,”火种舔了舔嘴唇,“我只记住你的转身运动。”火种习惯地用右手做了一个旋转动作。“你一酸腐文人,就知道挖苦人。”她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让他挨着坐下。

手,当年,火种和她就是同桌的你,从不相识,到在课桌上画条红线,再到一个帮削铅笔,一个帮做农作课。为了保持她的荣誉,火种还在她的草篓底悄悄放上几块泥,因为劳动课割草,回到学校要称分量的,她是副班长,割少了不光荣。后来第二次被查出,她气得当着同学的面就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年,是小学六年级,升学考试考完了,校长在大礼堂把即将跨出校门的孩子们召集起来,唱完毕业歌后,校长对着桃李芬芳的孩子们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出了校门到新的高一级的学校,校长希望你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诚实……”诚实,就像十字架永远烙在了信徒的心中一样,火种即使过了天命之年,也依然愚顽地坚守着。

那天毕业生表格发下来,上面有一栏为“经济状况”,冒号后面有两格,一格为“解放前”,一格为“解放后”,这前字和后字的后面,置一空格,要你填上一字。火种经常听爸妈唠叨,解放前爸在邮政代办所工作,有工薪拿银洋,家中只有一个6岁的姐姐,共三人。解放后爸被调到县城邮局做投递员,但不久大军南下,不少人为加强地方政治建设,转业为地方干部。首批都调配到要害部门,车站、邮局等。老爸就在这次被精简回家,离开县城,在家乡斜桥开了一爿杂货店,而且没过两年,又新添了儿子,一家成了四口,但收入明显不如从前了。所以,火种在表格的经济状况这一栏中,毫不犹豫地在解放前的后面空格内填上了好字,解放后的后面空格内填上了差字。当他拿给爸爸看时,捏铅笔的右手一下就让爸猛扣了一记。“做啥?”“做啥——你这样填,是思想反动,要吃官司的!”老爸气急败坏地说,“赶快擦掉重写。”“校长说要诚实,你不是往常说咱家解放前要好,解放后要苦吗?”“小鬼,一点也不懂,这是在自家屋里说说的,不能传到外面去,快擦掉!”在爸的霹雳闪电似的话声与眼神下,火种只好乖乖擦掉了那两个字,又重新换位给填上了。

谁知第二天去交表格时,倔强的火种又临时在校门口一角落,蹲下身把填好的字擦去,依原先的位置重新填上了好、差二字。

火种当然就没能升上初中,同桌的她也一样,因为她爸爸是国民党员。事后,她爸爸无奈地说,我害了你,也害了整个家。但我也是受害者呀。那时站长拿来一个表格,说是入党志愿表,要每个人都要入,不入饭碗头就被踹掉。我们就只好说入,也没什么手续,站长把我们的名姓写上那表格,就算是国民党员了。谁知道日后还会害了全家。

朋友恨她爸,火种恨自己这只不识相的手。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进入到第三年,正是保守派与造反派相悖对决的狂热时期。那时,火种刚进半农半读班半年,就停课闹革命了。停课前她依然是火种同桌的你,她从家里搬来了一张双人桌,火种从家里搬来一条长凳。这个班共45人,23套课桌椅全来自学生的家中,语、数、化、植、地等课也仅两个非师范类毕业的老师教。一个老师部队下来先放电影,后来到了学校。一个老师高中毕业回家,说能教书就教上了书。没过多久,火种就带领一班人成立了毛泽东思想火种兵团,跟着镇上一帮青年,喊口号,刷大字报,头戴旧军帽,身穿旧军装,左手臂上套一红袖章,特革命青年。

“火种,快!邮局在街上把今天刚到的《浙江日报》全给烧了!”她一路大喊,火种率领兵团一帮人,洪水冲闸似的奔泻到了该镇最热闹的新弄口。只见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硬挤开众人,火种凑近一看,只是一堆发热冒烟的灰,什么《浙江日报》,一张也没了。

“那上面还有主席头像和主席语录。”不知谁打人缝中冲出这么句话来。

烧党报,烧主席头像和主席语录,那还了得,现行反革命!

“反革命,不共戴天!”火种被恼怒膨胀的神经不知怎的,一下就蹦出了这句话。

“谁干的……”

自然很快就寻到了必须枪毙的这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原来他就是当地邮电支局的局长,一个从朝鲜战场复员的军人。当火种一帮人找着他时,他早已被镇上一帮人抓着,关在镇工会一间堆放什物器械的屋子里。因怕被人打,门已被他从里面闩上了。

“反革命!胆子真不小,竟敢烧党报!你知罪吗?你眼睛倒是生还是不生,上面有主席语录和主席像,你要吃几颗子弹?”火种和他的一班人吼起来,革命的义愤,快把周边的屋子也震松了,里边一点声息也没。

踢不开门,门上有个气窗,但很窄,想翻进去揍他,可周围的家什都让革命去了,什么也找不到。有同学搬来两大块石头,也爱莫能助地愣在一边。

“有忽伐,吭?”

“有榻!”

突然,里边传出了声音:“是火种吧,你爸爸是老邮电,我也是邮电。我认错了,向主席请罪!向全镇人民请罪!你们不要进来,等一下他们抓我的人开批斗会,我上台请罪。”

毕竟年轻,火种他们的愤怒没了底气。

high nose(高鼻子)同学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提了只矮凳,火种站上去,双手刚好够着气窗。

“叫他站到窗下,贴近门。”高鼻子说。

“你出来,我知道你躲在杂物里。你出来!走到门边。”

没声音。

火种回头望望高鼻子,再喊。一定要引他走出来,高鼻子小声说。

“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就踢门,我们人多,门总归会踢开的,识相点。”

里边还是没声音。大概他知道因为杂物间里还有器械,所以那门被包上了铁皮,结实。

火种站在短凳上,又回头望了望高鼻子。

高鼻子用手指指地下两块大石块,火种一下来劲了。

“出来不出来,你这现行反革命!不出来,我们马上去抓你老婆!识相么快点走过来认罪。”

“好、好!我走过来,我走过来。”消失的声音一下又起了。惊惊慌慌的,像一只偷鱼吃而被追打的野猫。

果然门边有了点声息。高鼻子一下抱起了一块石头。

“快,火种,接着,从气窗里掷下去,砸死他!”

只一愣,革命的火种一下接着了大石块,奋力往上挺举,总算把石块挪到了气窗窗沿上。他知道幸亏自己练武功,除了他,这帮人里再没人能将石块挺举上来。那一个跟他一起练的,早被他爸拉走了,不让参加这种革命活动。

说时迟,彼时快,一声:叫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气焰嚣张!这大石块就直直被推下了气窗,砰的一声沉闷雷响,里边就再没出过一丝声音了。

为民除害,半是兴奋半是害怕的火种,这时也从矮凳上跳下来,心扑通扑通地跳荡着与一帮人离开了。

事后才知道,那邮局老局长见上面气窗果真悬出一块大石,毕竟18岁就参了军,戎马倥偬,也有点经验,早就机灵地沿着门的平行线爬向西边的屋角。大石块砸下来,只砸在他随手在杂物里拿的一块大木板和木板下的泥地,板的脆裂与水泥地撑砸的回声,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断裂声,用高鼻子的话说叫脑浆迸裂,里外都吓住了。

心惊胆战的火种,回到家才发现,这双17岁的手,右手虎口处和中指与掌心连接的地方,被大大地划裂了几道白白的长长的口子,在疼痛的惨白里,还有一些革命的鲜血在不时地渗出。

在家躺了好几天的火种,又被镇上一帮人叫去。

火种知道,粮食的生长为了生命,士兵的存在为了战争,他们天生是闲不住的。

“败坏社会道德、污染革命风气的流氓阿飞,你们管不管?”音乐专科毕业的小分头问火种。

“管,当然管!革命就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那时候,这帮学生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大有挥挥手就把天地收入胸膛之势。

“好,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咱镇上有个最大的女阿飞……”

不由分说,纯情的火种带着一帮人就上战场似的跑去了阿萍家。

大门紧闭。越来越多的人围在门边,堵塞了半条街。

“女流氓阿萍滚出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坚决打击一小撮害群之马!”口号声此起彼伏。

门开了,阿萍的爸叫开的。

五六十个人像放闸一样涌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五六十道目光像五六十束聚光,一齐射向了楼梯。还未踏上楼梯,只听楼上门呀一声开了,阿萍似一尊绯红的菩萨立在楼梯当口。显然她也是为配合形势穿上了红装。

“你们不要上来!你们上来,我、我就脱衣服!”

火种和大伙如被一阵雷劈,一下哑声了。

明明是要冲上去的,革命在这当口,也怕女人脱衣服。当然只是一小会儿,没眼睛的脚可管不了那么多,一下便踏上了楼梯。

“你们看……”随着一声裂帛似的哭声,阿萍真的一下卷起了内衣,裸出两只愤怒的双乳。

哄……原来意志坚定的脚,这时突然像抽去了革命信念,掉转头,老鼠似的蹿出了门外。

“你们男生无用,哼!”听完经过,同桌的她可不买账。“走,我们是女生,怕啥!”一声吆喝,十多个女生跟着她又冲去了阿萍家。

阿萍当然被带回了教室。那时的教室,已不上课,是战场,也是指挥部,还是审讯室。

老老实实的阿萍,披着散发,浑身被抽去骨头似的,瘫在一只破得只剩三根横的椅子上。

审讯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桌上依旧是一张白纸。按照那个报密青年提供的线索,少说她也应该坦白出二位数的野男人来。

一旁的黄龙鼻涕忍不住了,上去就给了她两个耳光,然后把桌上一瓶墨水朝她的脸上泼去。

“哇……”

“说!”

除了哭声,就是威逼声。依然没有实质内容。

屠屠操起桌里的一把剪刀,嚓嚓嚓几下,就把阿萍飘齐耳坠的长发给剪了个缺腿掉胳膊的癞痢头状。

“哇呀……”这回的哭声可不是号,而是尖刺入耳,撕心裂肺,女人对头发可真有特别的爱。可惜这会儿火种他们还不懂。

哭后还是无言。

屠屠掏出了家里生煤炉的火柴,说,再不说,我可要烧眉毛了。

阿萍一抖,还是没出声。

火种抢过屠屠的火柴,唰地就划亮了。

阿萍一惊恐,身子一下紧张地悚立起来。那心颤万千的胸脯,就一下冲撞着了火种捏火柴凸立成弓形的右手背。

瞬间,火种脑中跳出了她站立在楼梯当口,对着他们露出两只愤怒的双乳。

火柴一下掉落在地。

局势急转,阿萍与火种坐分天下。

“算了,我们是学生,不懂那些流氓阿飞的下流事,把她交给那帮青年去审讯处理吧。”

这一晚火种破天荒没有出去,在煤油灯下,他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去勘探变成了弓字状的右手背,特别是中间骨凸的那一部分。

当然,第二天阿萍被游街,脖子上又被挂上了一双破鞋。火种还是应该如此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只不过距阿萍尚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打倒女流氓阿萍!把男流氓野男人统统揪出来!”口号声此起彼伏,火种渐渐地忘了昨天的迷茫。

突然,火种的背后被一只手抓住了,拖他出去的是他的堂姐。

“别上人家的当,阿萍是个勤快心善和气的好姑娘,就是没有工作。做这不好的事,是要批要斗。但你晓得告密的是啥货色吗?想和她谈朋友,但被拒绝了,浪荡坯子!”

革命的热浪瞬间退潮远去,火种隐隐觉得,自己的眼光,好像已拉回来,走在了自己的心上。

愣上心头的火种,从此,再也不敢正面看阿萍了。远远地,跟在队伍后,竟突然发现,尽管她被游街,但被扯拉的后影,还是蛮好看的。也从这一天开始,火种的眼光也像原始的稻田被开挖了沟渠改变了情绪一样,从此只欣赏和喜欢女人漂亮的背面。

事过境迁,今天的人再去回顾往事,一定会疑惑重重地抛出千百个问题。然而,当时的政治语境就是如此,那狂热,那从未有过的斗争场景,一定会让想上进的青年醉了,革命的青年狂了,文学的青年痴了。迷失方向的马群,才是真正的一群狂奔的战马。

10年之后,火种已经是当地老二(民办)搬运站的一名中坚力量。一个酷暑的下午,他从一只铁壳子装运石头的船上卸货上岸,直奔河埠边的一个茶水店要开水喝。

“喝白开水不长力,喝碗茶吧,不收钱。”随着姑娘甜歌般的嗓音,一碗凉茶已端到了火种面前。来不及道谢,火种感激的手急忙去接碗。沾着石灰石硬楞楞燥哈哈的手,一下碰触了那双端凉茶的糯笃笃嫩滑滑红润润的手。

是……眼熟……火种的记忆飞速地被拨回了12年。是阿萍,是审她骂她侮谩了她的阿萍!

本来要三五口才能喝下去的大碗茶,火种只一口便囫囵了下去。那双撑乏了的脚,也像当年失去了革命信念似的,跌脚绊倒地逃开了。说来也怪,自这天见了阿萍之后,火种便隔三岔五地能遇见阿萍。特别是返回家的元吉弄那条暗暗的约有150米长的弄堂里。有一天又是两人擦肩而过,阿萍向他的耳朵突然抛过来一句话:

“种种,干重活别逞能,我都看到了,有些人存心要调牌你,给你戴高帽子。你还有70岁的爸和瘫在床上的娘,你姐不是照顾夫妻关系调去杭州了么,家里就靠你支撑了。”

好人,当年……羞愧的火种,用双拳狠狠地擂打自己的腹部,那腹部的八块肌肉,全胀成了古代斗士的硬硬的盔甲,在悔恨的击打中抽搐出渗至脑海的噬痛。

一天,同桌的她带来了一位青年。这时她已经跟火种那位武术战友结婚了,虽然俩人早已不拿拳头击打榆树了,但革命的友谊还常在,即使是她嫁给了他,而不是自己。她带来的青年火种认识但不熟,只知道是阿萍现在嫁的丈夫的亲弟弟。当年阿萍的丈夫在长兴煤矿是个大龄青年,起先年龄大了还不结婚,常常被评为先进,说是响应国家晚婚号召。后来就不对劲了,别人一个个虽晚,但也终是结了婚,他却晚得连头发都掉了,光秃秃的额顶上沿一块巴掌大的荒地,亮晶晶汗渍渍的(被人叫五百支光电灯泡),谁见了都难受。阿萍出事后无法在这三千人的小镇上继续生活,阿萍的阿婆倒有远见卓识,她深知自己大儿子所在煤矿,老光棍像自己头上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增多,到时她这头狼儿子未给她生孙子便要光荣退休了。于是急忙不失时机地托人去说媒,咳,一拍即合!虽然说男女彼此相差整一代人,但目前女方是这个处境,男的虽老但一是拿工资吃国家饭的,二是她可以从此离开这个屈辱的地方。于是,一个星期后阿萍便悄悄地远嫁他乡,只是心有余悸,一年多后,才抱着小孩来家里迁户口。十年后,大约是阿萍的父亲退休,阿萍才辞去矿上的临时工,回到小镇进了茶馆顶职。

阿萍的小叔子玲珑乖巧,机灵活络,还文武双全。在他曾工作过的油米厂里,既能榨油拉车,还能在厂业余文工团唱唱跳跳,只可惜年纪尚轻,额顶的头发和他大哥一样,早早地被上苍恶作剧地开了一块荒地,以致到了大龄的大龄,才找到了个略略在婚姻关节上惹点是生点非的一位姑娘,缔结了良缘,还很快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天他一见她为他生出了儿子,便浑身牛劲实足,一下子就给了儿子个犇字,自然,这三牛中绝对没有她妻子前面那个有纠缠的那位雄性的半点DNA。

改革开放后,阿萍这位小叔子早早下海,倒也多少赚了点钱。这会儿生意做大了,听说江浙沪一带乡办厂多,电不够用。为不影响正常三班制的生产,特别是好不容易签到订单,又绝对不能误时交货的外贸生意,许多厂都自备了发电机。这么一来,发电用的柴油一下就成了紧俏商品。随着工业形势的发展,柴油价格一涨再涨,真成了商家最抢手的香饽饽。也就是说,这时谁能搞到柴油,谁就准能赚大钱,谁也就是这地方的能人,年终,就会被披戴着大红花像县委书记般上台作光荣的报告。

阿萍的小叔子还真搞到柴油了,非但搞到了,而且数量还不少,整整20吨。这消息一下烧红了这个小镇,也使这块乡村企业林立的江南湿地一下沸腾了起来。然而只不过大半天的时间,阿萍的小叔子便软倒了。原来,这20吨柴油是山寨版的,里面被掺了不少水,也就是说,非但它不值那个市场价,而且直接用还发不了电。这不啻是一桶桶的废物,且他几年积蓄的资本,连同银行的贷款,一下就打了水漂。

同桌的她带他来找火种,就为了这燃眉之急的事,弄不好,转眼之间,这人就倾家荡产了,说不定,法庭和公安还要来找他的麻烦。

“火厂长,救救我吧。”阿萍的小叔说,“救了这次我翻得了本,北京公安部一个副部长是我老婆的亲戚,昨天还通过电话,一句话的事。只要这批货解决了,棉花,几个车皮的棉花,我直接让他从湖北调运到海宁。现在除了柴油,棉花是比它更有潜力的商品。”哀求中带自信,倒也不失败将的风度。

知道那是屁话,但火种隐隐感觉自己一定得帮这个忙。自从自己的右手一弓凸骨碰触了阿萍惊悚跳鹿般的胸脯,自从听堂姐说是那个青年单相思未成而设的这个局,自从那大碗凉茶温和地端上眼前,自从长弄中她飘掷过来的那一段话,火种的心灵中那个情结便越拧越结,越绞越重。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摆脱这灵魂的压力,唯有让这情结寻找到一条能宣泄倾泻的缝隙。今天,这缝隙终于在千变万化的三千六百多个日子里显现出来了。他,必须得抓住这个时机。

火种在八年前也顶职接了父亲的班,后被分配到一家印染厂工作。先做甩水工,老师傅是旧工厂出身,凶狠还带点骂娘,火种自然忍受不住,于是在厂里又干起了老本行——搬运工。

这一天他照例拉着满满的一车丝绸织锦缎被面去火车站托运(去新疆),但等了一小时,被通知说仓库盘货出现差错,今天不办理托运了,要他原车拉回,明天优惠他第一个办手续。火种二话没说,就把货拉回了厂里。因车站货运员答应第二天一早第一个给他办理,火种心想,我早半小时上班,早早把货拉到火车货运室等就是了。所以就擅自违反了厂规——原本进货出货要有手续的,你托运出了货,就得拿车站托运单交给厂仓库,若托不出,就得重新办回库手续,第二天再领出来再去托。火种嫌搬上搬下太麻烦,又费力,所以就悄悄地把一车货拉到了厂门市部楼梯下的一个空地里停着,只对门市部的一位胖阿姨说一声,明天一早要托运,不卸货了,连车一起放你这里,就回家了。

谁知道第二天就出了天大的事——那好端端一车丝绸织锦被面,价值10万元以上的货,竟然不见了!价值10万元,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无疑是一笔巨款,厂长立即报了警。

可奇怪的是,从县里来的几个人人见了都会汗毛直竖的公安,忙了半天也没来找他,火种自己也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厂里也不给他派其他活,他一个人东走走西瞧瞧,浑身的不自然,忐忑中,只隐隐觉得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果然,临下班吃晚饭的时候,火种被叫去了厂长室。这是一般工人都不敢轻易造访之地,有的工人临退休恐怕也一次未进过这间屋子。上尊下卑,虽然已不提倡,但中国的文化传统,权力的威势,你还真小看不得。

“坐下!”一声冷冷地坐下,使这间屋子一下就洒满了恐惧的氛围。

“我不坐,有啥要问就问。”多年社会青年的闲置生活,加上二等搬运活和这帮劳改释放(土匪)、国民党军官(黄埔军校)、公安队伍遣送回家,以及苏北嫁来这里的老娘儿们,那种拼力拼命又全然不计礼貌场合的粗人的共同生活,使火种也养成了肚里一包墨水,口里却常常会是一包草的蛮糙行为。

“严肃点,你知道是谁叫你上来问话的吗?”砰的一声拍桌子声,旋即跟着发出了无声子弹般凶的话,重重地射向火种。

“我晓得,你们是县里来的公安。你们找我上来是问被面被偷的事。反正我没偷,不知道。”

“坐下,老实点!你不知道被面怎么被偷掉的?你不知道为什么一车整货拉回来没有托出去?你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回货不进库?告——诉——你,我是侦查员!”公安就是公安,够狠。

“就是不知道。货拉回不是我故意不托让别人来偷,是火车站货运室轧账轧错了,答应今天让我第一个办手续,我要早点去车站,所以就不进库了。厂里仓库要8点钟开门,我想7点半拉出,8点钟到车站,第一趟去艮山门中转货物的列车,一般都在9点10分就到站,我去得早,第一趟车就赶得上。”

“故意摆点噱头,装得上装不上你作主?货现在是有专门计划的。告诉你,我是侦查员,货运的事我也懂。”

“我们是零担,不是整货。整货是要先申请车皮计划,我们零担是装客车上的一节零担货车。只要装得上,或者这里的货运只须跟零担车上的打个招呼,硬塞也能塞上去的。”

侦查员一下语塞了。

“小种,你先坐下,你的事我们很清楚。你知道你的问题有多严重吗?你在进搬运站之前和外国有联系,本身没资格进搬运站工作,因为你家经济实在是特困,知道你是镇上有名的孝子,所以政府才宽大了你,懂吗?跟外国联系意味着什么,你心中有数。听外国电台,哼,外国电台有煽动性、欺骗性,更有反动性,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这时,坐在北侧的另一个公安发话了。

跟外国联系?听外国电台?噢,火种想起来了,那是偶尔在矿石收音机里听到的英国BBC广播公司开讲的英语九百句,因为他们的教材不要钱,他火种才斗胆写了封信,也果然两次收到共七册打印的English Book。

“不要犟,好好听我们说。我们已找过你爹,他也表示感谢政府,要你坦白,重新做人。放心,他老人家愿意协助我们,我们也放宽政策,只要你说了,照样可以马上回家,你妈妈还躺在床上等你喂药呢。”

一听此话,稍稍静下来的火种一下暴怒起来!

“真不讲道理,怎么可以惊动我近80岁的爸!何况有什么事爸一定会跟娘讲的,她可肝硬化肝腹水躺在床上哇!你们……”

“好,我就说!我只这么一句话:我干过搬运两年,因是二等搬运,经常出入商店的仓库和厂家的日用品储藏室等地方。手里还经常拿着一块大大的披肩布,这你们知道,披肩布能藏好多东西,那些厂家和商店的物资,好多都是我家缺少的,买不起的,拿了还可以去换钱的。但我从来没有干过!就像枣子核桃袋,有袋破损散了的,也有个别人抓了就往披肩里放,而我没有,哪怕是一颗一粒,我从没有过!小学校长郑培珠曾经在我毕业的时候对我们讲过,出了校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没偷,也不会去偷,这被面更不是我偷的!只要你们查到,马上戴上手铐带我走,吃官司枪毙都可以!现在我走了,要回家给老娘喂药!”

一转身,在公安严厉眼光的扫射中,火种硬是抬起知道轻重的脚,威不让人地跑下了楼梯。

就这样火种非但无事,倒是他偏激的态度刺激了那位侦查员的破案思考,很快,案件便水落石出了。

通过这件事,厂长对火种有了另一种看法。起先招他进厂,是因为听说他是孝子在全镇闻名。这次看他在被讯问这事上的神态,厂长决心要让他到厂部来工作,职务是管纪律和做文书。也是事有凑巧,起先火种管纪律拿出学生时当头头的本领,倒也管得有成绩。后来工厂扩招,厂长让他当上了非党员的人事科长,还配给了一位助手。之后,因厂长突然患癌症去世,他被主管局提议当上了主管厂人事行政管理的副厂长;又因新上任的厂长自己申请去县里更大的厂,他一下坐上了厂长的宝座。所以今天阿萍的小叔子来找他,是对的,他作得了主。

然而,这掺和了水的柴油又是个烫山芋。新任厂长不久,你就把劣质的柴油往厂里揽,这威信可怎么树呀!更何况还有生产,工厂是靠生产赚利的呀。

于是火厂长先是跑配电车间,做通了员工的工作,然后去找设备副厂长。他撒谎说上面公司碰到了一个难题,进了一批山寨货的柴油,要下面各个厂帮忙解决这个困难。又说,他找了县里大厂的技术部门,对处理山寨版的柴油,有一个科学的缓冲方法,即以1:10的比例,进行重新置配,把九成原汁柴油配上一成掺水柴油,这样既不影响发电机正常运转,还可防止原汁柴油自身质量不稳定造成的堵洞、啮啃等不利因素。当然,1:10的使用,这20吨柴油恐怕要用上一二年时间,时间是长了点。原本脾气急躁、疾恶如仇的设备副厂长,经这位新厂长这么温和,又这么讲道理的来征求自己的意见,并听取批评,自然也不好再多讲了,答应重新配置时自己亲手把关,就顺利地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事后,当阿萍的小叔子捧了一台三洋录像机来感谢他时,火种一本正经地加以拒绝了。他说,他小叔子,对阿萍你嫂子,我这手也曾经脏过。

在火种风风火火又坑坑洼洼地走过他青春岁月的时候,火种的姐姐平平淡淡又无声无息地走过了一个女人应该走的一条划定了的道——做工,嫁人,生孩子,随后老去。姐姐起先经人介绍结识一个地质勘探队的宁海小伙子,因为长期与山、土打交道,一整天说不上几句话,便养成了话不多的习惯。所以见了姐姐,特别是姐姐同了几个小姐妹一起来做参谋时,那地质小伙子更似矿石般陷在大山深土中悄然无声。即便后来你硬问一句要他答一声,也是疙疙瘩瘩,散散碎碎,全没了她们期望中的光彩。可惜的是火种还小,根本说服不了姐扭转她称他土鳖、寿头的价值判断。以致那地质小伙最后一封信绝望得只存下一点想法了。火种拿着他写给他,向他表白如何对他姐的忠心与深爱时,他只能像拿着小说欣赏书中主人公情书般读给姐听。后来,姐姐另外又谈了一个,好像还是不成功。最后,不知哪个人给她介绍了杭州延安印刷厂一个老小伙子,竟没多少时间就结婚了。这时,火种已退隐江湖,在家开始关注和自学西方哲学与美学,姐姐的事便没放在心上。到后来已经成为姐夫的他,给火种用单位介绍信买来两本《西方美学史》,火种才意识到这个姐夫存在他生活中。可谁知这姐夫才退休两个月,便一人独自去了西天。眼睛一闭,火种尚还清晰地看到,这姐夫退不退休,每晚照样边抽烟,边喝啤酒,边看电视,这“三边”就像当年“文革”中每家每户每人必须背诵“老三篇”那样规律得雷打不动,火烧不走。直到每个频道都拜拜了,姐夫才会感觉瞪大的眼珠上还有一层皮,这层皮在原先毫无感觉的情况下,又突然有了酸麻和沉重的知觉,且像拉松的帷幕般直落而下。

姐夫走了,姐姐还得活呀。

于是,姐姐叫了钟点工,二室一厅的另一室,也租给了附近大学的一对姐妹学生。可谁知是姐夫来不及关照,还是火种外甥女因自己女儿拉二胡得了省少儿组第二名,有大大培养前途,就将小中风刚痊愈的姐姐,送进了敬老院。让中国房价最高的城市中心区块售价,为中国未来能再出一个闵惠芬而作出它应有的贡献。

远在县城的火种,只能抽假日或趁公差前去探望。

12平方,五张床,一个92,一个90,一个88,一个73,姐姐最年轻。这五个姐妹组合,一个永远昏睡,一个不停地呐呐自言,一个躺下爬起,一个笑而不答,只有步履蹒跚的姐姐能说会走。

“火种,你好哇。你姐在杭州啥地方,我想去看她。”刚从探望姐姐途中返回县城的火种,突然被一双手抓住了。

谁?是他!

火种一下气打脚跟直冲脑门,不知道!愤愤地甩开了那双手。

“快告诉我,她在杭州的地址,我要去看她,求求你……”

手又被那双手抓住了。那人尽量压低声音,但那双手抓得更紧了。

“真不知道——”这次火种甩手时拉了个大架势,像马路上吞宝剑绷断钢丝的人,出场先亮一个武打的架势。

歪歪斜斜飘去的人,是火种姐姐的同事,姐刚进厂时叫他师傅,也叫他阿叔。火种起先不认识这个人,还是姐姐跟杭州姐夫闹别扭的几年里,也就是夫妻关系还轮不到政府政策照顾的时候,姐姐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去杭州。后来传闻说姐姐与这个人有点那个。当时血气方刚的火种,猛虎下山似的跑去姐姐那个厂,先把这个人一把扭出了车间,狠狠地用硬硬凶凶的话劈头盖脑把他训了一顿。随后当着众人的面,朝姐姐说了“你识相点”四个字,便像上星光大道那样地走了。

这事距姐姐又一次中风仅三个星期。火种突然纳闷起来,按惯例,姐姐一定会在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打来电话,问一声好。但为什么连续两个星期没电话,好不容易又挨过一星期,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赶去了杭州。

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个人正在帮姐姐洗头。自从到了杭州,姐姐的小姐妹便像头上的长发似的逐年脱落了。特别是退休加上中风,孤老这个词在姐姐身上就更加形象了,虽然姐姐有女儿、有弟弟,但在敬老院里,女儿与弟弟的意义就仅是探望。今天,谁这么好心,义工还是共青团员……

那人抬起了头,竟是阿萍!

说平时有个人隔一两个月就来看她一次,果真是她。

原来,阿萍与姐姐本是同一座县城里爱唱越剧的姐妹,也曾经同台去镇上和乡下演出过折子戏的戏妹。

“阿萍,谢谢。”火种见状情不自禁,冲上去就把阿萍还满是泡沫的手紧紧攥住了。

阿萍不说话,只是浅浅地笑了。

这时,姐姐突然冲着火种作了一个姿势,她伸出右手,朝火种跷起了大拇指,然后,又急速地伸出食指,朝着地下点了点,便紧紧抓住了阿萍的手。已不会说话的嘴,朝着火种发出连续的唔唔声。

大拇指,地下。噢,那该是他拽着12岁姐姐的长辫,在斜桥街上捡烟蒂吧。从西市梢走到东市梢,有一里半地,每天放学后吃晚饭前,姐弟俩总是像日本鬼子探地雷那般,紧张地搜索每块石板,为的是能捡上一两个烟蒂。因捡烟蒂的人多,每天也只十几个。回家把烟蒂外面一层纸剥了,烟丝就出来了。这样攒上十天半月,不,应该是三四十天吧,兴许才会有一包烟丝,可以拿到集市上当老烟丝卖,行情好一点,能卖到一毛钱。本来,捡烟蒂还有个更好的地方,就是剧场,但姐弟俩只去了一次。当戏刚演完,十多个像他和姐一般大的孩子,便纷纷拿着扫帚疯狂地扫起地来,一边扫,一边捡烟蒂。碰到运气时,还会捡上一分二分的硬币,但那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姐弟俩加入这个业余行当的一刻,一股巨大的灰尘就朝着他俩扑来。由于生疏,俩人速度显得慢。那旁边的十多个人,由东西南北挥着扫帚,拼命朝着姐弟俩扫。一时间,灰尘飞扬,卷成一股雾气似的尘暴,直朝着姐弟俩扑来,只一会儿,一长一短的姐弟俩,便被灰尘覆盖了。在连地面被灰尘搅得看不清的情况下,哪里还谈得上边扫地边捡烟蒂。无奈,姐姐拉着弟弟,带着满头满嘴满身的灰尘,就逃了出来。

看着姐姐紧紧抓住阿萍的手,再一次朝他跷起大拇指,火种又一次明白了。姐姐想说的是,手是人身上最普通的工具,社会生活练就了一双精灵的手,但你还是要先让它还原为一双诚实友善的手。

作者简介

王学海,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签约作家,曾在《钟山》《上海文学》《四川文学》《青海湖》等发表过小说。现居浙江海宁。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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