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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短篇小说)

2016-11-05程多宝

北京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花儿女儿

农村女青年林美凤高考落榜之后,受尽世俗冷落,遂与花相依为命,并与一位边防战士产生了生死恋情。江南风情、女孩心事、乡村花语、边塞相思,处处温馨。这位终于成为军嫂的林美凤究竟是不是作者心爱的妻子呢?读者不妨猜度。

1

女人如花。

这个比喻有点老土了,要是谁再提起,借用流行的网络语,那可就是out了。不过现在想来,最初想到这个比喻的那位先人真是绝了,这也让别出心裁的后人绝了念想,再说起女人,老是跳不出俗套的框框。但先人总归是先人,一脉相承下来,即使有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想想也是,十六七岁的女孩,花骨朵朵的,可不就是人世间最美的花?世上最美的花该是成千上万吧?这个也没谁考究过,倒是这些花季女孩,说她什么就像什么,什么也不过分。比如说,脸蛋如花,那是芙蓉花,笑起来太阳也褪了色彩;肩头如花,那是月季花,脱去贴身小褂,晚上掬起水花花儿,月儿也要躲进云层;小手如花,那是百合花,夏夜纳凉时从竹床间的碎花被单里露出来,星星也眨着眼睛呢……即使熟睡了,那更是朵牡丹花,吸进去的不管是啥样的气味,吐出来都是一水的花香。

所以,林美凤纳凉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一些追逐的蝴蝶。只是这些蝴蝶是不能飞的,更没有扑闪的翅膀,他们是村里一些“公鸡头子”般年岁的大小伙子。地里做活的时候,以往像燕子一样从田埂上飞向乡镇中学读书的林美凤,就是一朵让他们眼里痒痒的花儿。这朵花儿如今再也不如以前——让人只能是老远地闻闻看看过把干瘾,镜花水月般如一幅画挂在墙上;现在这朵花枝可是耷拉了,活生生地伸在眼皮底下,即使还那么香艳,可毕竟是栖在零落的低枝上。

说她零落,也不是林美凤上学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毕业回乡之际,林美凤依旧如花似玉,前一阵子读书时,那是一朵顶在高枝上的花苞苞,眼下可是跌落凡尘了。因为林美凤没考上大学,随随便便地高中毕了业,与他们一起在“希望的田野”上跟土坷垃较劲。村上有人说了,“白念了十年书,还不跟老子一个鸟样,照样捏泥巴团子。”还有呢,林美凤天生嫩白,如同被河湾里的水气久捂之后的那种葱白,田间地头毒日之下哪里经得住烤晒?几时太阳下来,整个人像是朵脱了水分的干花,现了原形就蔫不拉叽了。

林美凤的母亲徐召娣可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就是不上学了,女儿那也是方圆百里一朵香喷喷的花儿。虽说大姑娘家的,村里自古沿袭下来的纳凉风俗,她家也不落下。一到夏夜,屋子里闷热待不住人,除了村支书家新近添了台电风扇,多数人家要到大塘边上的河堤上纳凉。一溜竹床一字儿排开,高高低低胖胖瘦瘦新新旧旧的,东家西户的一目了然,星星冰碴儿一般在上面正闹呢,家家在下面各睡各的相安无事。有时傍晚碰巧打了个滚雷凑了场热雨,睡到半宿,热烘烘的天气惊了个盹,闷气泄了不少,有些想回屋续个囫囵觉的人家,收起被单,扛起披着星露的竹床,竹帆扬起一般悄悄驶进了村子里的港湾,蹑手蹑脚地连声招呼也不用打。这时的徐召娣总要乍醒一会儿,怕女儿夜里睡沉了难免露出什么纰漏,就是搭在被单外面的玉手,做母亲的也要悄悄掖进去,生怕那身香气散了魂儿,便宜了夜色里或有或无的那些觊觎的贼眼珠子。

2

林美凤所在的村子叫林村,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村子位于皖东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一眼的马头墙,一巷的青石路,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徽风皖韵地,文房四宝乡。风景虽好但也要有美人儿来配才行,早年自然灾害时“共产风”刮过,林村的男人仿佛历经风霜之后枯木逢春一般,复活了过剩的繁殖能力,一时村里鸡飞狗跳人丁兴旺,同一年里添了16口人,还阴阳相约地来了个8龙8凤。灾年过后添的孩子,命儿当然金贵,名字也起得土兮兮的,说是好养活,唯独她家给起了这么个牛皮烘烘的名字。上世纪80年代之初分责任田那会儿,林美凤父母身子骨渐朽,家里也没有男娃子,几个女儿远嫁外村,单是大女儿家就有几十里路,大过年的才设法走一回娘家。家里只剩下这么个美人胚子似的宝贝女儿,早年玩耍的小伙伴们大多在地里劳作,只有她林美凤一人出村读书。别说那些姑娘家了,就是让小伙子们也很是不安了好几年。好在林美凤这朵美人花,到头来还是肥水没有流进城里去,没考上大学,即使再美的一朵花,将来结出来的也是乡野里的涩果子,城里稍有些底气的人家,谁还会往这朵野花上动心思呢?

活人,干吗非要高飞到城里不行?徐召娣原先一直指盼着女儿考上大学进城吃皇粮,但话到嘴边还是岔了道。当初自己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虽说年轻时的那份美貌引得土改工作队的一位头头差点犯了纪律,到最后还是有点“出口转内销”似的下嫁到了林村。可能是男人年轻时过于贪婪漏了元气,身子骨难以还原,没上五十人就衰了,有些重体力活扛不过,回乡务农的林美凤除了添个帮手还能找到哪样体面的事?只是没想到,林美凤如花的身子经不起折腾,毕业后一赶上夏季毒辣辣的日头,白嫩嫩脸上半晌工夫就红兮兮的,笑起来如同浮起了一层细皮纹纹,如风扯水面般难见平静,一觉醒来,脸上火滋滋的渐渐消了,那层水面又恬静如初;没几天下来,肩膀上磨出浅浅的茧子,手也粗了糙了。原本的嫩生生哪儿去了?做母亲的怎能不心疼?

徐召娣把女儿的小手揣进了碎花被单,抬头仰望了一会儿农历六月初上的星空。一线细月晃在天边,仿佛见了这满天星斗有点胆怯还躲得远远的,根本无心扫一眼大塘埂上的纳凉长龙。

只要不是雨天,林村人的夏夜几乎是在竹床上度过的,村里夜不闭户,家家没点儿生气,电灯绳也懒得拉一下。眼看着夕阳一个劲儿地衔着西山的那个包包,大概牙床有点儿酸了,身子骨一沉,猛地一口咬破了夜的唇,发了黑的血液一股脑儿地溢出,悠悠地朝天宇挥洒开来。这时候,黑黢黢的村子渐次活了,汉子们草草扒拉几口吃食,有的在河里扎几个猛子,伸手把头毛一抹,湿漉漉地上岸换了衣裳,三三两两地扛着竹床,选好风儿当好的口儿摆实了位子。有时来早了,怕给夕阳烤得热乎乎的,就下到河里兜几捧水,远远地往上面泼,洇在竹床底下的水珠子,在地里滋溜起一层白烟,有时也会汪了一小块湿印子,不一会儿就干了。

林美凤上学那会儿,多是在家里一头扎进题海较劲得很晚,母亲有时在一旁摇着扇子,也难见她出来纳一会儿凉。现在这段时光用不上了,一到晚上也扛着竹床占个位置。只是让她有些不大明白的是,即使来晚了,也有人愿意招呼着挤出个好位子;有时农活忙了,竹床先放在拐角处,只要她回家讨个东西再来,就不知会被哪个好心的挪到了风口。

河堤中间地带,正对着山脚下的一个豁口,心静的时候,人们就会感到一股股风儿贴着河面卷卷地熨过,趁人不备爬上河堤蹲在竹床边上直打旋儿。凉风习习,游萤点点,虫吟莺歌,月移星走,天然的避暑农家乐,美美的纳凉乡村图。即使有时没风了,也有些妇人自告奋勇地吹起口哨唤风。那种声音,细细的、长长的,说断不断地在空中悬着,也没个腔调更没个词儿,歌不成歌曲不成曲的,妇人们张口即来无师自通。有外地客人觉得蹊跷,模仿了几日也哼不来一丝风,有说是唤鸡崽啄米,也有说是喊孩子吃饭,一方水土一方人啦。倒是那些风儿也怪听话的,它们没准儿也是饿了吧?要不,齐齐约好了从山梁上滑来了,从水波上凫来了?这样一来,大家心里定定地闲拉着家常,男人们说的是田地里的收成,女人们想的是商店里布匹的花色。拉拉杂杂的,一会儿就伴着悠悠的细浪之声说睡就睡了;有时也唤不来风,汉子们就烦了,嚷着说“一群没用的娘儿们,再换一个”。三调两换的还是不行,有些心机的妇人就来了借口,推说山仙水神们想听个新曲换个口味,是这些神仙们把风儿扣下了,想要再请,一般人的面子怕是不行。

于是,就有人怂恿起了林美凤。

半推半就的,林美凤就依了,好在调子也不复杂,再加上天生的脆嗓子,一张口燕子呢喃般往前飞去,掠起满河清香不说,再顽皮的风儿也要乖巧不少。心急的汉子们说笑了几句就赶紧睡下了,好养养身子骨对付来日的劳作。只是有的在梦里还发着牢骚:敢情这风神也喜欢长得俊俏的读书妹子,下辈子可要儿孙们发愤读书了。

3

这以后的纳凉,常有人嚷着喊林美凤。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推辞,一个夏天下来,林美凤声名远传,十村八庄的说笑之间,徐召娣走路的步子也有了些轻飘。有次剥毛豆的时候,有人话题刚说出个引子,女儿脸色就阴了,一扭身回了屋子,愣是晾了乡邻们一阵子。

她们哪里知道,这个女孩,心儿可是驾了云的,有时候闹腾得比云儿还快呢。

虽说那年村里一下子出了8只“凤凰”,真正能飞的一只也没有看见,那7只在她眼里撑破天也只是家雀罢了。谁不想做只金凤凰?只是高考落榜之后,看看家里的二老,再想想自己的补习没了门路,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翅膀也是折的。与姐妹们比起来,高中生的林美凤毕竟要显出些与众不同——即使是平常的一桩事,她也要做出花的模样。刚回乡的那个冬月,农闲了,汉子们吆五喝六的聚赌成众,有的甚至就在她家门前摇骰子搓麻将。她倒好,成天价无动于衷地捧些书本,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看得痴迷不说,还不声不响地整出来一方有半间屋基场大小的花园,开春时种下了满园花枝。在村人眼里,这些花儿多是极为普通常见的,什么映山红、栀子花之类,村上有的人家门前,也能见到这么三两朵的。而林美凤家则不同了,别人家有的她有,她这儿有的村子里都没见过,其中还有一棵是小姐妹们在电影里才看到过的。后来,她们在电影放映员那里打听到,那朵花的名字叫玫瑰。

电影上的那个漂亮明星不是说过么,玫瑰是代表爱情的。那部花了一角五分钱看过的电影里,有一支柔柔的插曲,调子挺好听的: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怪不得呢?到底还是上过学的人,多大年纪就知道爱情了?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电影上那样?见了男人就脸红心跳的那个样子吧?

难道说林美凤这朵花,在学校里就有男人想摘了?怪不得考不上大学呢。

这些闲言碎语,林美凤不可能没听到,可嘴长在人家身上,哪个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人不说?自己挨个儿解释,岂不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有那个必要吗?一个村上的,人家以前在地里做活,你读书风不吹日不晒的,虽说钱是自家父母出的,人家背地里说几句也是正常;就是做农活时经常受到奚落,她也没当个事情。比如说插秧,你插得快,只顾上前好了,谁也不像以前生产队一样与你抢工分。再比如说挑圩,你力气大,半天挑完了,我一家人收工晚些就是了,没人与你较这个劲。而一旦进了自己的花园,林美凤环来绕去的,就是一只被激活了的凤凰——浇水的时候,每片花叶子都要沐浴到;松土的时候,每一铲力道不轻不重,如同给泥土挠痒痒。有几个小青年不信,私底下还打了个赌,结果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在花园里随手抠了一把土,捏在手里实实的就是成不了团,掉到地上却摔得粉粉的,分明是功夫弄到家了。

“这哪是花园,简直成了闺房;这哪是花儿,简直成了孩子。林村看来也要出林黛玉了……”徐召娣听到了,也只有抿嘴儿一笑。村上有人早就聒噪过,“穷人的女儿早当妈,富人的儿子早当爸。”她就不信这个邪,不管怎么说,女儿读书没有错,就算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咱也认了;再怎么说,种花这件事,是不能说歇就歇的。

4

一个姑娘家,又不是花农,如此痴迷种花,还想成了花神不成?徐召娣的疑问不久就被证实了:原来女儿种花,不单是为她自己种的。

这个谜底,是在一个雨过初晴的日子解开的。前一阵子,花园里天外飞仙似的冒出来一枝牡丹花。那枝花儿徐召娣起初也没见过,出了娘胎这么几十年下来,哪见过这样招摇的花,开得那么蓬勃那么霸气!“这是什么花啊?”徐召娣问过一次,女儿答得也很随意,是从同学那儿讨来的。那些日子说来也巧,赶上了大队支书家的三儿子结婚,村部放电影贺喜,是《红牡丹》,就是姜黎黎主演、蒋大为唱歌的那部,电影情节倒没怎么让人记得住,只是那歌一连红了好些日子。徐召娣这才知道了花名,也就不想说破。倒是林美凤这以后着了迷似的,一心呵护着那盆花,在田里做活耳朵也是竖着,一旦听到风吹草动,就赶紧跑了回来。要是碰到雨天,还抱回屋子里怕损了叶片片。眼瞅着那花举着些小苞苞,她的心情也好了,几天里哼着《牡丹之歌》,在信纸上写写画画时也看着那盆花儿,没几下,那脸蛋儿也如同了花的颜色。

徐召娣看破了女儿的心思,原来那不是随便写写画画的,是在写信。虽然徐召娣不识字,但她帮女儿寄信时,打听过邮局的王师傅,女儿的信是寄给一个当兵的。那是林美凤的高中同学,在西北一个高原上当兵,才去年把工夫,高原的信就来得黏糊。只是两人有时回个信也要好几个礼拜的周转期,让当妈的心里挺那个的。

林美凤从地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花园里,好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出来。有天,她的眼神不对了,一个人枯坐在窗前,泪珠珠一串串地排着队往下坠着——原来,那盆牡丹花,真的没了。

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是被人偷了?母亲也不敢接茬。吃饭的时候,还没问上话呢,女儿说哭就哭了,眼巴巴地望着花园。

那只花盆也不在了。那可是朵牡丹花,国色天香的姚黄魏紫呢。是哪个天杀的拔了?还是偷了?乡下孩子小手可野呢,不会给掐了吧?是哪个起了歹意?要是一个懂花的夺人之爱似的连锅端了,那花好歹还在别人的花园里,如同女儿家嫁了户殷实人家,虽说有些勉强,好歹彩礼也还丰厚,不管怎么还活着一条命……

林美凤一连几个晚上也没睡好,因为她在信上许诺过,等他探亲回来,要用这盆花儿迎接她的好同学——那位在西北高原顶风冒雪为祖国站岗放哨的解放军战士。因为,那同学当兵来到了西北大漠戈壁之后,别说看花了,甚至还怀疑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叫花的东西……可是,那花儿就这样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没了,林美凤那个急啊!“怎么没有啊?你看你这个兵当的,那么认死理?你们那个哨所寸草不生,并不代表这个世界没有春天!你在远方思念家乡,可家里的人不也想着你吗?”林美凤就想与那个当兵的说理,就如当初两个人在课堂辩论一道题目的多项选择答案一样。这么一说起来,还真收不住头,于是一路就说到了梦里。同学探亲回来了,只是没穿军装,两人又回到了校园,居然就在那次的上学路上,两个人低头背诵英语单词时无意间迎面撞上了,背景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让她奇怪的是,同学的书包上也插上了一束野花,如同课文《百合花》上那位年轻的战士。战士笑了:你怎么这么喜欢花儿?赶明儿送你一束得了。

这段对话是有影子的,有次,学校组织春游,林美凤这个班去了诗仙李白笔下“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喷出一山的红霞,如同血在坡上燃烧。林美凤和几个女生乐不思蜀,以至于班主任一路寻来时一脸的不悦,“看你,还想把大山搂回去哟。”这句话从此给了兵同学一个取笑的缘由,林美凤也不回避,“怎么?你将来也要送我一束花?什么花?”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是哪种花最为好看,那个年月的乡土中国,男女生在班上鲜有话说,难得的一场电影,哪有这方面的内容?而玫瑰牡丹这些名贵花儿,乡村里更是难以看到的。

“你就等着吧。”同学给了她一个比阳光还要温和的笑脸,一转身,怎么就成了一名持枪巡逻的解放军战士?红红的领章,闪耀的五星……这人真是邪乎了,长相再一般般的,怎么一穿那身军装就耐看了?林美凤嗔了,“看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要送的花呢?” 兵同学也不答话,张口唱了起来,那大概是他去西北部队之后,学唱的第一支歌子吧,歌词和曲谱早就在信上寄来了,“战士的青春有多美?请你问那小河的水。她随战士去巡逻,她随战士林中睡;她为战士解甘渴,她为战士洗尘灰……啊,小河轻轻对我说,战士的青春比我美!”

战士的青春比我美?你就在你那个龟不下蛋的西北戈壁滩上,与你梦里的小河相思着臭美吧。林美凤一转身想蹬他一下,不想脚却踢到了床架上,痛得她一咧嘴。

夜色正沉,哪里还有同学的影子?倒是脸上却残留着凉凉的两汪小溪。

怎么了这是?梦里还流了一脸的泪?

5

泪蛋蛋是心里的油,流多了身子骨就亏了。徐召娣看出来了,女儿那个如花的脸蛋,禁不住泪花的洗礼,变得蔫怏怏的,似乎脸上始终蒙着层烟雾,三天两头的就有了雨滴。

只是这雨滴,多是在夜半时分下着,还没有一丝征兆,有时落在被子上,有时落到枕头上,做妈的要不是细心,那是根本觉察不到的。徐召娣急了,没曾想女儿倒是生了个狐狸脸蛋,笑起来如同开了一朵花,一旦落泪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是什么原因呢?做妈的也猜不透,直到有天,遇到了下乡送信的王师傅,才知道女儿的病根,一半是在花上,一半还是在信上。

原来,有一阵子,家里没见到那种盖着如花儿般鲜红三角戳的部队来信了。

徐召娣责怪起自己心思多是惦记着农活,把女儿如花的大事给忽略了。前些日子,梅雨季节一直挽着皖东南这方田地不走,湿漉漉黏糊糊的雨天一个挨着一个。村部广播喇叭每次播天气预报之前,村支书都要吩咐放一曲《十五的月亮》,弄得村子上空每次都是董文华如泣如诉的诉说。有次,村支书还领了一个在乡政府供职的年轻后生,上村里登记四项经费。后生到了徐召娣家,眼睛明显滑出了手里的本本,随着林美凤影子直打转。后来,村支书一番好心说出了实情:西南战事紧着呢,报纸上讲各大军区轮战,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那是唱给别人听的,小孩子把不准,犯个傻的倒不要紧,咱们可是到了这把岁数的人了……

徐召娣也只好随口说笑着应付过去。女儿的心在天上,要是落到地上,那只有她自己愿意了才行,谈婚论嫁还早着呢。与西北部队上通通信也没什么不好,多少也算是见了些世面。只是让她安心的是,西南战事后来说停就停了,他们那支守卫西北边陲的部队也没轮上。听王师傅说,是有一阵子没怎么来信,可是这一下子却牵手结伴似的来了七八封,还有一个大邮包,里面软酥酥的,怕是西北的风味小吃吧。

林美凤倒不急着尝风味小吃,她猴急急地先看信。几封信的邮戳时间挨得近,她一一用剪刀划开信封,把所有的信取出来,抻平了合在一处从头看起,如同看小说连载似的翻看着。徐召娣也急,凑在身边想闻点西北军营的味道,不想女儿掩了房门,把当妈的晾在门外。过了许久,才开门喊了一声妈:不是什么吃的,是花籽,牡丹花种子。

接下来,林美凤说信的时候,花儿的颜色又飞上了脸颊:兵同学听说她的牡丹花失窃,安慰她说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他比得了军功章还要高兴。这回他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军区比武他得了个头彩,连长要重奖他,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只要连里能办到的都成,除非是天上的月亮。他说月亮就不要了,想要的是牡丹花的种子,连长你老家不是在花都洛阳吗?探亲时给我带点花籽吧。连长愣了。老家的洛阳牡丹甲天下是不假,可那花儿身子娇贵,大西北这里的气候伺候不了啊。可爱兵如子的连长也不想委屈这位为连争光的皖东南兵。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兵同学只好坦白了信上的花事。

“你别听战友们起哄,这大西北多寂寞啊,一条路直通通地与天相接,坐几个钟头的车,腰杆子颠得快要散架了不说,还碰不上一根鬼毛。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他们寂寞了就爱抢着说信上的事瞎掰。我可是向连党支部汇报过了,我们其实是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句话在信上可是实打实地写了,可能是一种投石问路的口吻。她急了,心里一颤,像是给花刺扎了手;再一看,心里笑了,才当几天兵,就会用《孙子兵法》忽悠老同学了?好啊,咱也装糊涂,你那里没一撇,我这里还没一捺呢。

林美凤收了信,这段话她可是自己给“贪污”了,那边母亲还愣着神,她连忙拆了包裹,果然是一包香香的花籽,还有一张佩戴着军功章的照片,只是在照片的下端,人为地素描了几朵艳艳的红花。

“哟,还真牛呢,居然成了大功臣,还有军功章,真有你的,那有谁的一半……还算你有心,别急啊,到时花开了,就摘一朵给你吧,鲜花献英雄嘛。 ”想是这么想的,可心思全用在手里的花锄上。眼下还早,说夏不秋的,种花还没到时节,先把土地翻晒一下藏些肥气。也因为到了西北那边,兵同学才知道了家乡的故土富得流油,别说丢粒花籽,就是插上一根扁担,来年也能撑开一树的春天。

那包花籽就放在床头,天晴了摊在日头底下晒晒,太阳还没落就收好了,怕沾了生水,把太阳那金子般的光线一根根地收拢了藏实了。她想,就这么一直放在枕头边上也好有个照应,要是碰上天阴了天冷了,实在不行就暖在怀里,可不能冻着,那是外地的花籽,如同稀客娇客,水土不服那是常事,可要小心再小心一些。

6

阳春三月姗姗来迟了。

也只有花园的花儿们,才知道这个漫长的冬季里,它们的主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是雨雪天,林美凤恨不得给花儿们做一身御寒的花帐子花被子。冬去春来,林美凤精气神渐好渐足,特别是不速之客的大姐,让她心底乐滋滋的,如同一朵朵花儿正从花园里冒出来。

因为农活劳累身子骨又重,还有些心疼搭车费用,大姐平常里不大回娘家走动。加上年纪比林美凤大个十来岁,儿女也大了些,回娘家拜年走节之事多由孩子们代劳。大姐这次来,居然带回了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原来,那盆牡丹花并没有丢,是去年那次,大姐的二女儿顺道看外婆时撞上“铁将军”把门,心里正恼呢,无意中钻进花园,眼馋手痒得收不住,招呼也没打就来了个顺手牵羊。大姐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臭骂,差点要逼孩子送回来,又担心着小姑娘家的半路生气走闪了;这以后一直想带个口信,偏偏又没如愿。这次赶到娘家村子里送份子礼钱,想想妹妹大半年来的揪心,于是就亲自前来完璧归赵。

早知道是外甥女起了歹心,也不该如此诅咒,那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毕竟咱还是小姨,长辈呢。林美凤心里这回不堵了,眼神直落在那盆花上。花儿离家大半年了,可受委屈了:那土,硬邦邦的;那枝,瘦条条的;那叶,黄怏怏的……“我的花儿,怎么生病了也不托个梦给我?你受累了。我的花儿,莫怕,这下好了,有我在,莫怕!你高兴点,开个笑脸,咱不是回家了嘛,都怪我没看紧,让那个死丫头片子拐走了,这个要讨打的小花贩子……真对不住你,你不要不理睬我好吗?我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呀……”

林美凤自言自语的当儿,居然把常年难得一见的大姐搁在一边。徐召娣不高兴了,“看你这个妹子,你还顾着她想着她,落个什么好?干脆,让凤儿点个数,看有没有少片叶子,回家你再紧二丫头的骨头也不迟。”

这么一说,林美凤一惊,一开口,却放飞了一屋子的笑声,“算了,可别吓着孩子,哪能呢。”

那种失而复得的好心情,伴随着林美凤。等到了床前的百花盛开,虽说洛阳花树还要候上几个春天才有孕育,但那盆荣归故里的牡丹花却绽放得神头鬼脸。即使在月夜之下,林美凤也想起身瞧上两眼,再给西北那边写信炫耀着花的长势,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那些信写得暖暖的,怕是能将西北的戈壁湮没得浮将起来。兵同学乐了:你不就是只美丽的凤凰吗?赶明儿你飞到西北来,省得我请不了假还要倒火车。还有啊,信上说的那些花事太感人了,名家大作也不过如此,不如你往报刊投稿吧。

林美凤信了,那是一个特殊的时间段,说不清是因为花,还是因为与花有关的情,反正兵同学说什么她都是信的,“莫不是……呀,羞死人了,臭美吧你。”好好的竟然笑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嘛。

林美凤写出了一篇篇花事,有的在日记里,有的投了出去。也就半个月,家乡的《皖东南报》文学副刊上,连续刊发了她的《家有花园》《栀子花开》等几篇散文。徐召娣有天从王师傅那里接到了好几张稿费单,就这么手捏得紧紧的,兴冲冲地逛到了村部:这是稿费,大支书你还没见过吧?我家美凤挣的,这要在过去,那可是皇上发给状元回家省亲的银两呐。

春深花浓,香气袭人。林美凤每每睡得香甜。花儿们急了,在窗前窃窃私语的声响,如同贴着林美凤纳凉唤风时哼的曲儿,闹醒了徐召娣。看到女儿沐浴在花语里,做娘的却从不忍心叫早,她多是轻手轻脚地起来,把园子里新开的栀子花摘了些,遇到诚心想要的,也慷慨地送些出去;大多的则是摊在阳台上晒干了珍藏着,因为女儿说将来做个花枕,毕竟西北那边寒气重难以入睡……再说了,那份新鲜的香气,并不是哪户人家说有就有的,君子还要顾本呢?别倒是最后,把自家香香的夜露也大方地送给了人家。

这点点滴滴的夜露,是上天酿制的,还是女儿家香香的汁液凝聚而成的?

后记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陆军第十二集团军电子对抗营任职教员,终于熬到了家属随军条件,结束了那段不堪回首的两地分居。由于家属院房子被他人占着,一时只得整了两间营部仓库蜗居。

有次,军机关下来战备检查,我们小军直单位因为家属混居营区挨了批评,我这才因祸得福地“借用”了一间老房子。

位于九里山下的那间家属院房子,是上世纪60年代建造的,门前有块巴掌大的空地,还堆着朽木、瓦砾什么的,可妻子兴奋得像个孩子,说整出来种点什么。一个晚上,我筹划着要种哪些蔬菜,可妻子一大早说出的,居然是一大堆花儿的名字。

随部队外训回来,就是大半年之后,一进家门,妻子与孩子笑容正灿,门口那块地上姹紫嫣红。满眼的花色,吐出一夜的香云,托起睡梦中的我。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妻子说出了这段早年花事;而且,她当年的日记里,还有诸多关于花事的记载。

那一刻,我理解了妻子——这个天下爱花懂花的美丽如花的军嫂——为什么能支撑着那么多年孤灯独影的分居生活,莫非是因为与花作伴……

敬礼!向那个寂寞年代里陪伴妻子的花儿们!

作者简介:

程多宝,男,曾在军旅,转业十年后重拾小说写作。现供职于安徽省宣城日报社。安徽省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莽原》《神剑》《橄榄绿》《昆仑》《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芳草》《海燕》《特区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小说作品百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精选》《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转载;收入多种选本丛书。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小说《二野劲旅》(与人合作),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等若干奖项。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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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儿的日常
那些花儿
春天的花儿
把“花儿”留下
《花儿与少年》的搞笑瞬间
女儿不爱自己读书等
越长大越孤单
女儿爱上了串门
我给女儿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