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的书生姿势
2016-11-05詹谷丰
文/詹谷丰
那个时代的书生姿势
文/詹谷丰
有些姿势,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其实,坐、卧、起、立、跪,乃至作揖、鞠躬、握手,所有的动作,都是心灵的姿势,都需要一根骨头支撑。没有了骨头,卧床的身体,也只是一具皮囊。
下跪
在人前下跪,我一直以为是奴才的姿势,是软骨的病状。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以庄严的法律形式正式废除了延续千年的跪拜礼,1949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宣示“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些都为我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例证。
清华国学院的学生刘节,是一个灵魂永不屈服的人。
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投湖自尽的消息,犹如在平静的颐和园里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刘节随同导师陈寅恪等人赶到那个令人悲伤的地方。除了那份简短从容的遗书之外,再也没有找到一代大儒告别人世的任何原因。
刘节在王国维的遗容中看到了拒绝生还的决绝,遗书中那些平静的文字从此刻进了他的脑海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
刘节参加了王国维遗体的入殓仪式。曹云祥校长,梅贻琦教务长,吴宓、陈达、梁启超、梁漱溟以及北京大学马衡、燕京大学容庚等数名教授西服齐整、神情庄重。他们头颅低垂,弯下腰身,用三次沉重的鞠躬,同静安先生做最后的告别。
陈寅恪教授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师生,都看见了他那身一丝不苟的长衫,玄色庄重,布鞋绵软。陈寅恪步履沉重地来到灵前,缓缓撩起长衫的下摆,双膝跪地,将头颅重重地磕在砖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瞬间惊呆了,众人在陈寅恪头颅叩地之时清醒过来,一齐列队站在陈教授身后,跪下,磕头,重重地磕头。
刘节,就是此刻在教授们身后跪倒的一个学生。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突然间明白了--下跪,磕头,才是最好的方式,才是最庄重的礼节。这样的仪式,才能和先生的马褂以及头上那根遗世的发辫融为一体。望着陈寅恪教授远去的背影,刘节想,陈先生用一种骨头触地的姿势,完成了对王国维先生的永别。陈寅恪教授,不仅仅是王国维先生遗世书籍最好的委托人,也是能够理解死者文化精神和死因的人。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上的文字,此刻穿透时光提前到达了刘节身边。两年之后才出现在陈寅恪教授笔下的王国维先生纪念碑碑文,在陈寅恪教授下跪的瞬间落地。刘节成了这段碑文的催生之人。
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经过时间的打磨,两年之后,屹立在清华园中。在以刘节为首的学生们的请求下,陈寅恪教授提起了那支沉重的羊毫,用金石般的文字,破译了王国维的殉世之谜,用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主张,彰显了学术人格的本质精髓。
陈寅恪教授的一个动作,无意中改变了刘节对“下跪”这个词的认识和理解,并影响他终生。陈寅恪教授,把对王国维的纪念,刻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刘节先生,则把那段文字刻进了柔软的心里。
跪拜
许多年之后,当刘节教授在岭南大学的校园里见到陈寅恪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跪拜”这两个汉字组合的仪式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在国民党败退逃往台湾的混乱中,陈寅恪拒绝了蒋介石的重金邀请,在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礼聘下来到了温暖潮湿的广州,而他的学生刘节,则早他三年到达广东。
在美丽的康乐园里,学生们知道历史系主任刘节和历史系教授陈寅恪,但似乎没有人了解他们过去的师生关系。但是,每逢传统节日,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令他们惊诧的一幕:系主任刘节彻底脱去了平日西装革履的装束,一袭干净整洁的长衫,布鞋皂袜,一派民国风度。见到陈寅恪先生的刹那,刘节教授便亲切地喊一声“先生”,然后撩起长衫,跨前一步,跪拜行礼。
在刘节庄重的磕头礼中,学生们终于知道了他和陈寅恪教授的师生因缘,也知道了这对师生1927年6月在王国维先生遗体入殓仪式上通过庄重的下跪产生的心灵交集。
学生们从刘节主任的下跪、磕头中完成了对旧时代的认识。当握手成为一个时代礼节的唯一标志,在鞠躬的身影都只能在教科书中寻找的现实中,大学生们开始了对长袍、马褂、布鞋的重新打量,他们仿佛看到了陈寅恪教授1927年下跪、磕头的情景。
就在刘节教授用跪拜的仪式表达尊敬和感恩的时候,岭南大学的长衫被时代的世风脱下了,康乐园里换上了中山大学的新装。在课堂上,刘节教授将陈寅恪撰写的《王国维纪念碑碑文》移到了黑板上。刘节教授眨眼之间,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替就像时光从沙漏中间穿过,然后又聚集在他的掌上。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刘节教授说,骨头虽然坚硬,但一定得用皮肉包裹。深刻的思想精髓,必定在文字的深处。下跪,磕头,站立,鞠躬,已经不再常见,但当它出现的时候,一定比握手高贵。
摘自《档案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