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军鞋的娘们儿
2016-11-04王克臣
王克臣
做军鞋的娘们儿
王克臣
巧极了,高庄游击队小队长杨俊杰来冀东独立团汇报工作,胡宝贤政委顺便向他提出战士们缺少鞋子的实际困难。
杨俊杰说:“哈,小事一桩。这事您就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
胡政委拍拍杨俊杰的肩膀,说:“那就谢谢在先了!”
杨俊杰哈哈笑过之后,哼唱:“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打鬼子、保家乡咱们是一家人!”
胡政委大声说:“好,好呀!”
杨俊杰回到家,屁股还没有坐稳,就把应承给八路军做军鞋的任务告诉了他的媳妇杨怀华。
杨怀华和杨俊杰是同乡,斜对门,成亲三年了,仍没有孩子,清清静静的。杨怀华人高马大,家里家外这点事儿,不够她一猫腰的。正愁没事干,便一口答应下来。
钉鞋底,纳鞋帮,三天一双。虽说两只手不得闲,可还是嫌进度太慢。
杨俊杰发动游击队员的女家属们,人人做军鞋。
做军鞋的姑娘媳妇多了,就吵吵成立个军鞋小组,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选杨怀华当组长。
杨怀华也不推辞,嘻嘻哈哈地说:“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里活儿多的,少做两双;家里活儿少的,多做两双。两口子被窝里的活儿,少做几次!”
杨怀华的大嫂子擂了她一拳头,说:“说啥哩?没见还有好几个大姑娘吗?”
杨怀华闹了个大红脸,说:“早晚的事儿,家家大道理,用不着瞒着掖着!”说着,拿起自己做的鞋,当样子,继续说,“照着做。”
大家伙抢过来,细细瞧瞧,纷纷说:“啊呀,你们看这鞋底子,竖是竖,横是横儿,中间钉个小盘肠儿;这鞋帮子,叶是叶,花是花儿,鞋口纳圈小南瓜儿。我们可做不成这个样子,这哪里是鞋呀,这简直成了工艺品!”
杨怀华说:“咋是工艺品?还不是脚上穿的。”
“这鞋也只有八路军才能穿得上哦!”
从小泥屋里,传出了姑娘媳妇们快活的笑声。
军鞋小组里有个叫胡彩花的姑娘,是高庄的胡老太太从路边捡来的。胡老太太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彩花。小时候,黄皮寡瘦的,胡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得水葱儿似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料到,高庄来了日本兵,出落得水葱儿似的胡彩花,被小鬼子发现了,一面叫嚷“花姑娘”,一面追逐,胡老太太急忙把彩花藏好,自己拿把切菜刀躲在门后,等小鬼子冲进来,冷不防朝小鬼子的头上砍去,小鬼子被砍了一刀,鲜血直流,强忍剧痛,朝胡老太太开了一枪。
杨俊杰听到枪响,带领几个村民查看,发现躺在地上的小鬼子,踢的踢,掐的掐,一忽儿,小鬼子命归西天,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弄进水坑边,埋了。
胡老太太由于受伤太重,尽管乡亲们想尽办法,还是没有救活。临咽气前,嗓子眼儿里断断续续说道:“胡彩花,可怜的……彩花,就……交给……你们了!”
由胡老太太养大的胡彩花,成了孤儿,她把仇恨牢牢地记在心里。凡是打小鬼子的事,像筹军款、送军粮,事事都跑不了她。这次,听说成立军鞋小组,自动跑到杨怀华家里报了名。
伪保长李希恩跟胡彩花住斜对门。李希恩整天待在家里。日久天长,觉着无聊,有时找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推牌九,或者招个浪娘们儿搞破鞋。腻了,就到街上闲逛。遇到八路军的可疑行动,就去报告小鬼子;碰上高庄游击队的人,就传递小鬼子的情报,谁也不得罪,两面讨好。
太阳出来了,李希恩倒剪双手在街上闲游逛,抬头一看,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在井沿打水。李希恩的贼眼,亮得放光。他走近前一看,愣住了,原来是斜对门的胡彩花。他嬉皮笑脸地说:“啊哦,瞧我这双眼,这不是彩花姑娘嘛!”眼睛不住地往彩花的胸脯上溜。
胡彩花脑袋一别楞,提起水桶,一步三摇,往家里走。
李希恩撵上去,说:“彩花,对门住着,这么吃力的活儿,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咋受得了,你就言语一声,我随时派人替你干!”
胡彩花爱答不理地说:“谁稀罕!”
李希恩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彩花,等着瞧!
胡彩花把水倒进水缸,放下空水桶,走到土坯墙根下,探头向外望,不见了李希恩,这才提起水桶朝外走。刚出门,一眼瞥见李希恩,赶紧扭身往回走。直到进了屋,高高的胸脯还在怦怦地跳。
胡彩花立在后窗前,一丝昏暗的光线从破旧的窗纸钻进来,投射在她的脑门上。她孤独,寂寞。她无力地扶着一把破椅子,痴痴地想,她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被丢在路边,是好心的胡妈妈把她抚养大。穷是穷,可还算过得去。谁知又来了小鬼子,还没有等到报答的胡妈妈,就让小鬼子给杀害了。胡彩花越想越伤心,不由得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她的肩膀觉着暖呼呼的,回头一看,吓得要死。原来是李希恩,这个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躲在胡彩花的身后。本来,李希恩并没有憋好屁,可是,当他看见胡彩花痴痴地站着,不忍动了恻隐之心。
胡彩花瘫软在地上,闭上眼睛,半晌不语。
李希恩一时慌了手脚,蹲下身来,轻轻地说:“彩花,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早先,我跟你家老太太原本就不错,这些年,我对你照顾得不够。这回,老太太让小鬼子给杀害了,只剩下你一个人,可怜见的,以后,遇到什么事,有我呢!”
胡彩花当然知道,这个李希恩,给日本人当走狗,能是个好东西?别听他甜言蜜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儿!可是,她只有十八岁,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娃子,又能怎么样呢?她想到这里,索性顺水推舟。于是,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好,好吧!”
李希恩得了道,不由心里一阵快活,高兴地说:“一言为定,以后有什么为难事,就跟你李哥提,看谁敢扎刺儿!”
胡彩花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她还是知道的。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脸上又没有写着,可就难以分辨了。不过,像李希恩这样的日本狗腿子,胡彩花认准他就是坏人。所以,不管李希恩如何巧舌如簧,胡彩花心里有数。她想到这里,故意睁大眼睛,望着李希恩的脸说:“真的?”
李希恩见胡彩花这样容易被骗,不免十分得意,心里高兴脸上笑,嘻嘻哈哈地说:“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不成!哈,哈哈……”
军鞋小组刚成立的时候,娘们儿也好,姑娘也罢,都是各在各家,忙完了自家的活,抽空坐在炕沿子上,钉鞋底子,纳鞋帮子。时日一久,总觉着一个人在家里闷疼。于是,就把活儿拿在手里,来到高庄游击队小队长杨俊杰的家里,跟他的媳妇杨怀华一块儿干。话也说了,活儿也干了,两不耽误。
杨怀华家的东院,有个年轻媳妇,叫段春兰,都叫她快嘴连。平常素日,就跟吃了喜鹊蛋似的。原本钉鞋底、纳鞋帮这类活儿,有啥可笑的呢?可段春兰总是笑,总有笑的理由。她拿过杨怀华钉的鞋底子,举在手里,嘻嘻哈哈地说:“姐妹们,你们看,这鞋底子钉得有多好:竖是竖儿,横是横儿,中间还钉个小盘肠儿。小盘肠儿,啥意思?牵肠挂肚,是不是?”
杨怀华说:“我牵谁的肠,挂谁的肚呀?”
段春兰说:“牵八路军的肠,挂八路军的肚呗!”她又拿起杨怀华纳的鞋帮,“你们看,杨怀华纳的鞋帮儿,叶是叶儿,花是花儿,鞋口纳圈小南瓜儿。这我们就不明白了,干嘛在鞋口纳一圈小南瓜儿?”
杨怀华说:“吃野菜,喝南瓜汤,多会儿也别忘了艰苦奋斗的好传统!”
段春兰说:“我说呢,跟着杨俊杰过日子,就是比我们强。我们那口子,就知道白天干农活儿,晚上钻被窝儿!哈,哈哈……”
杨怀华擂了段春兰一拳头,说:“干着干着,就顺嘴胡诌!你没见这里还有个大姑娘吗?再胡诌,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胡彩花说:“杨嫂,撕她,没正经的!”
杨怀华扑到段春兰的身上,叫道:“来呀,彩花,帮我撕烂春兰的嘴!”
胡彩花只顾笑,钉鞋底的针锥扎着了手指头,鲜血冒了出来。
杨怀华回头看见胡彩花的手指头冒出了鲜血,急忙放下段春兰,抻过胡彩花的手,说:“这是咋说的,疼吗?”
胡彩花摇摇头说:“不,不疼!”
杨怀华抻过段春兰,说:“你瞧,彩花流血了,都是你闹的!”
段春兰看看胡彩花手指头上的血,说:“好姑娘,这才是好姑娘!”
杨怀华说:“你呀,好一个三百不卖,二百五!”
段春兰说:“你总说我二百五,读书人管二百五叫乐天派。二百五也好,乐天派也罢。其实呢,你们谁也不知道,我有啥法子呢,总不能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你愁死有什么用?可不就得自己找乐子!”
杨怀华说:“你整天跟吃了喜鹊蛋似的,还有愁死人的事?”
段春兰说:“我娘家在山里辛庄,有房子有地,父母也能干,一年打的粮食,虽不富裕,也够吃的。殷殷实实的小日子,谁知来了小日本,进了村,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结果,爹妈被小鬼子给杀了,房子也给烧了,粮食也给抢光了!”
胡彩花说:“段嫂,那、那你呢?”
段春兰说:“那回,三五个小鬼子追我,大喊大叫:花姑娘,花姑娘的有!我从小就爬惯了山,路也熟,小鬼子哪里是我的对手呀,越拉越远,大概他们知道赶不上我了,向我开了好几枪,子弹从我的耳边嗖嗖飞过,我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才活到今天。”
胡彩花说:“那后来,咋就成了高庄的媳妇了?”
段春兰说:“这,这个你问问杨怀华杨嫂就知道了!”
杨怀华说:“彩花,你就甭刨根问底了,以后,嫂子慢慢跟你说。”
段春兰说:“彩花,你在家里干得好好的,怎么也不在家里钉鞋底子纳鞋帮子,跑到杨嫂家里凑份子?”
经段春兰一问,胡彩花的眼泪,噗噜噜滚了下来。
杨怀华愣了,急忙说:“彩花,咋了?”
胡彩花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没啥!”泪水被甩得到处都是。
段春兰说:“看你,泪水都甩到我的脸上了,还说没啥!”
胡彩花说:“真的没啥!”
杨怀华说:“有什么伤心事,跟别人不好意思说,还不能当着你段嫂和我的面说说。老话说了,话是开心锁,说出来就痛快了,总憋在心里,时间长了,就会憋出毛病来!”
段春兰说:“杨嫂说得对,你看我就不憋着。憋久了,连尿泡都给憋坏了!”
杨怀华乜斜了段春兰一眼,说:“彩花难过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还拿人家逗闷子!”
段春兰说:“彩花,你有什么就说出来,杨嫂和我都不是外人,你不信谁,还信不过我们俩?我就是嘴快,村上人都叫我快嘴连,可我对谁都没有坏心眼儿。”
杨怀华说:“你段嫂,就是嘴快,心好。下辈子我要托生男人,就娶你段嫂当媳妇,看着心里都舒坦!”
胡彩花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也没有啥。那天,大清早的,我去西井沿儿提水,可巧,李希恩也去了,他一直追到我的屋里。你们看,他是不是没安好心?”
段春兰说:“李希恩,小日本的狗腿子,准没有安好心。他到底怎么你了?有我和杨嫂给你做主。再说了,还有高庄的民兵,他李希恩,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
杨怀华说:“是这个理儿,可是呢,对李希恩这样的日本狗腿子,是要当心。这人,我知道,他是什么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三十夜里拉一泡,还拉在芝麻秸上了!”
杨怀华一席话,把胡彩花逗笑了。
段春兰说:“咱们也别老逗闷子了,加快手里的活儿,多做一双是一双!”
杨怀华说:“说得是!”
几个姑娘媳妇正说得热闹,杨俊杰挑门帘进来了,嘻嘻哈哈地说:“姐几个,娘几个,都忙活呢?”
快嘴连段春兰说:“我们都是姐们儿,哪里有娘们儿呀?”
杨怀华说:“你今儿这么早回来,是不是上级又有紧急任务了?”
杨俊杰说:“真叫你猜着了,上级除了叫我们做军鞋,还派我们赶紧催一部分军粮,找机会送到团部去!”
杨怀华说:“这没问题,我们高庄的老百姓从来没有含糊过!”
段春兰说:“也别把话说得太绝,说半夜送去,行吗?你们两口子的事还没有办完呢!”
杨怀华伸过一只胳膊,张开大手,直奔段春兰的嘴巴,说:“我撕烂这个娘们儿的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沁!”
段春兰和杨怀华滚成一团。
胡彩花又拉又劝,说:“别闹了,别闹了!”
杨俊杰笑笑说:“挺大俩娘们儿,还没有一个小姑娘懂事哩!”
段春兰放下杨怀华,挺身站了起来,冲着杨俊杰吼道:“你管谁叫娘们儿,你是高庄民兵小队长,民兵里也有女人,你可别叫惯了,把女民兵也叫开了娘们儿!哈哈哈……”
杨俊杰打趣地说:“行行,往后,就叫你娘们儿,行不?”
段春兰说:“好吧,我要是你娘们儿,杨嫂干吗?”
杨怀华说:“行了行了,越说越不上串儿了!”
杨俊杰说:“怪不得人家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不假!”
杨怀华说:“哪里有快嘴连,哪里就是一台戏!”
段春兰说:“依我看,你们两口子,就是一台戏!”
说完,段春兰溜了一眼胡彩花,掩住嘴,咳了咳嗓子,说:“我说杨大哥,刚才彩花说,李希恩这个日本狗腿子,对彩花心怀不轨。依我看,你们民兵小队,趁早找碴儿枪毙了他!”
杨俊杰说:“李希恩这小子,我知道他。他这个人,人前显贵,背后胆小。看着人五人六的,我琢磨着,他不敢动手动脚。彩花呢,你也别太在意,可也别太大意。留着他,或许还能从他嘴里得到小鬼子的情报呢!”
段春兰说:“说得是。不过,我总为彩花担心,一个黄花姑娘家家的,让一只色狼盯上了,总得多防着点儿!”
胡彩花说:“李希恩这人倒不会轻易动手动脚,杨大哥刚才说,能从他这里套出点儿小鬼子的情报,我多留意,万一得到有用的情报,我会及时报告给你们民兵!”
杨俊杰说:“太好了,太好了!”
段春兰说:“杨嫂,你看把杨大哥乐的,比他跟你入洞房那天还高兴!”
杨怀华说:“快嘴连,一丁点儿正经没有。好了好了,快回去做晚饭吧,你那口子怕早等不及了!”
段春兰说:“小气鬼!彩花,咱们走,还带催的!”
胡彩花不知段春兰话里有话,抬起屁股,跟了出来。
段春兰一面走,一面跟胡彩花说:“杨嫂这人,没心没肺,挺好的!”
胡彩花随和道:“杨嫂,是挺好的!”
段春兰和胡彩花肩并肩,走至街心胡同口,各奔各家。
胡彩花走到家门口,刚要推开街门,就听到身后一串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李希恩,这突来的一幕,使胡彩花不知所措,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
李希恩搭讪着说:“彩花姑娘,你回来了?”
胡彩花慌忙说:“李大哥,放尊贵些,别让人看见!”
李希恩说:“看见咋了?又没有做贼养汉!”
胡彩花嗔怪地说:“说啥哩?”一面说,一面开了街门,一闪身进去,立马带上街门,上了门闩。胡彩花依着门,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砸在她那挺挺的胸脯上。
胡彩花的街门外,李希恩呆呆地站着,像一只放走了老鼠的猫,蔫头耷脑的。真想破门而入,可又怕弄出太大的响动,让家里的听见,跟他招架。又怕左邻右舍知道,往后没脸见人。罢了,放长线,钓大鱼。于是,李希恩悻悻离去。踹开家门,钻进屋里,扑通躺在炕上。
李希恩的媳妇,两只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右眼还似乎有点儿肿胀。快嘴连段春兰私下里给她取了个外号:烂桃儿。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凡是高庄人,每提到烂桃儿,就都知道说的是李希恩媳妇。
烂桃儿原本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佟红桃,她的娘家是崇国庄不大不小的财主。老爷子就这一个闺女,红桃小时候长得水葱儿似的,老爷子对闺女疼得下不去手,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次,佟红桃打枣儿,一不留神,捅到马蜂包上,马蜂蛰了红桃的一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感染化脓,落下了残疾,这只落了毛病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
佟老爹信佛,在他看来,这也是报应。可是,老爷子活到这把年纪,实实在在的没有做过一丁点儿亏心事,不知怎么的,佛就找寻到他的宝贝闺女头上。为此,佟老爹对佛愈加深信不疑。在他看来,佛无处不在,人只能做好事,不能做一丁点儿坏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红桃从小就信她爹的话。嫁到李希恩家,仍然抱着这个信条不放。她总担心丈夫在外面不做善事,做了恶事遭报应,于是,她处处留心丈夫。此刻,李希恩从外面回来,一句话不言语,上炕就睡。她起了疑心,问:“咋啦,有啥不顺心的?”
李希恩不耐烦地说:“一边儿去,红桃,你知不知道,外边儿都管你叫烂桃儿!”
烂桃儿说:“他们不怕嘴歪就让他们叫去!瞧你,一进这门儿,就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是我没伺候好你?”
李希恩说:“行了行了,睡觉!”
烂桃儿说:“我可告诉你,缺德带冒烟儿的事,咱可千万不能干,老佛爷的眼睛,盯着呢!”
李希恩说:“你信你就信,你甭跟我提狗屁老佛爷,好不好?”
烂桃儿急忙掩住他的嘴,说:“不兴胡说!”
李希恩说:“再说了,我干什么坏事了?”
烂桃儿说:“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实话,可是,你瞒得住我,瞒不住老佛爷呀!”
李希恩说:“你瞎唠叨什么呀!”
烂桃儿说:“你还嫌我唠叨,斜对门的胡彩花,她是个孤儿,怪可怜的,咱救不了人家,可也别糟毁人家,给人家雪上加霜。”
李希恩说:“哪儿的话!”
烂桃儿说:“我又不是瞎子,什么事能躲过我的眼睛!”
李希恩说:“算了,算了!”
烂桃儿:“我是怕你遭报应!”她一面说,一面趴在炕沿儿上,呜呜地哭开了。
李希恩听到烂桃儿的抽泣声,撩开被子,吼道:“你哭什么呀,哭丧呢?”
烂桃儿说:“我就是担心你将来遭报应!”
李希恩说:“遭报应,遭报应,遭啥报应呀?”
烂桃儿说:“村里闹土匪,哪次不是你铆劲儿敲锣,把李洪庄的日本鬼子招来?这也罢了,可八路军来村里,你也铆劲儿敲锣,把小鬼子给招来。你要知道,八路军是好人,给村里办好事呀,你咋也把小鬼子招来呢?”
李希恩说:“啊呀,我当你说啥呢?土匪到咱们高庄来,祸害乡亲,叫日本兵把他们赶走,这就叫借劲使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谁打了谁,都碍不着咱。”
烂桃儿说:“那,那你叫日本兵打八路,那不是吃里扒外吗?”
李希恩说:“八路军把咱们看作什么人?把咱们当日本人的狗腿子,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呀,咱们就是要借助日本人打击八路军!”
烂桃儿说:“那,那往后,等八路军赶走了小日本,你还不遭报应吗?到那一天,你咋办?”
李希恩说:“要真到那个时候,中国这么大,还怕没有咱们的立锥之地?”
烂桃儿说:“神是无所不知呀,我可有言在先,到遭报应的那一天,可别埋怨我!”
李希恩说:“行了,行了,老娘们儿家家懂个屁!咱们借助日本人的刀杀八路军,也别叫他们看出来。我跟你说,我和日本人早已商定,以锣声和喊叫声为号,只要高庄闹土匪,或者来了八路军,日本人听到敲锣和人的喊叫声,马上派兵到高庄来。你听听,真要八路军遭到日本人的打击,他们能怀疑到咱们的头上吗?”
烂桃儿说:“八路军不怀疑,就怕老佛爷知道。”
李希恩伸进媳妇被窝一只胳膊,把她拽进自己的被窝,不无调侃地说:“老佛爷,老佛爷,哪有什么老佛爷?”
烂桃儿说:“跟你说正经事,连一丁点儿正经的都没有!”
李希恩说:“这回你知道了吧,什么神啦鬼啦老佛爷呀,狗屁,我一概不信!”
烂桃儿抻过被子,把头蒙上,在被窝里饮泣,不出一丁点儿响动。
段春兰、胡彩花和军鞋小组的几个姐们儿,正在杨怀华家里忙活,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人。大家抬起头来一看,不是别人,是烂桃儿。
烂桃儿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一件大事:我们家的李希恩跟我说了,咱们村跟李洪庄日本人的联络暗号,就是敲锣呐喊。”
快嘴连段春兰听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胡彩花见段春兰笑成那个样子,掉过脸去,掩着嘴笑。
杨怀华看看段春兰,瞅瞅胡彩花,一个个笑成那个模样,不觉也笑开了。
烂桃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一句话,会招大家伙哄堂大笑,她好生纳闷儿,于是说:“各位姐们儿先别笑,我说的全是真话。对天发誓,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一面说,一面双手指天,两脚跺地。
谁知烂桃儿的这一表演,越发使人觉得可笑。
杨怀华等大家乐够了,这才说:“佟红桃,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伙根本没听明白。”
烂桃儿说:“是这么档子事:咱们高庄经常闹土匪,来八路,我们家的李希恩是咱们村的保长,他跟李洪庄的日本人商量好了,说鸣锣为号,李洪庄的日本人一听见咱们高庄的敲锣声、人喊声,就立即出兵,到咱们村里来,剿灭土匪、打八路。”
快嘴连段春兰一面听,一面笑,可是,当她听到“打八路”三个字时,立即止住笑,厉声说:“打八路?以锣声为号,给李洪庄的日本鬼子送信,叫小鬼子来打咱们的八路军?怪不得说保长是日本人的狗腿子。烂桃儿,你这是不打自招呀!”
杨怀华急忙伸出一只手,掩住段春兰的嘴,说:“说正经的,不兴胡说!”她拍拍烂桃儿的肩膀,“红桃儿,我跟你说,土匪来到咱们高庄,的确是祸害老百姓,鸣锣报信,借助小鬼子,把他们赶跑,还算说得过去。可是,八路军是咱们老百姓的子弟兵,他们来了,怎么能告诉给小鬼子呢?”
烂桃儿说:“谁说不是呢!”
快嘴连段春兰说:“这事,要是别人劝李希恩,就难了。我琢磨着,怕磨破嘴皮子也不见得管多大事儿。你要跟他说,连劝都不用劝,枕头风儿一吹,兴许就行了!”
段春兰的一席话,把杨怀华、胡彩花都逗乐了。
烂桃儿说:“那、那我回去,就试试。”
快嘴连段春兰说:“忘说了,三口子就没两口子亲,甭试,一试就灵!”
日本鬼子在李洪庄修起了炮楼,从高高的炮楼上,可以望得见高庄、马庄一带的八路军和游击队的动静。这里驻扎的日本鬼子,不仅武器精良,还同各村的敌伪政权内外勾结,这给八路军、游击队开展抗日活动,造成很多困难。
李洪庄炮楼距离高庄仅有二里路,高庄游击小组长杨俊杰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活动,要是被伪保长李希恩知道,锣声一响,李洪庄的鬼子放个屁的工夫就能跑到高庄。
杨俊杰最近几天,忙完了筹集粮款,又到各户收集军鞋。等都筹集好了,正准备找车送往八路军团部时,日头也快落山了。
杨俊杰跑到村西,悄悄溜进驴嗓门邹大山家,开门见山:“大山,借你家驴车使使,送趟东西。你记好,用过你几次车,将来赶走了小日本,一齐还你!”
驴嗓门邹大山瓮声瓮气地说:“要提给钱,那就远了。你们游击小组一天到晚为什么呀,有谁提过半个钱字?到我这里,就非得叫我记账,都是中国人,打小鬼子都有份儿!”他一面忙活,一面说,话还没有说完,小驴车早已套好了。
邹大山赶着小驴车出了家门,拐上了去杨俊杰家的胡同。
天已经大黑了,夜空中的月牙,像女孩儿眯起一只眼睛,俏皮地望着大地上不断发生的趣事。星星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窥视着人间争斗的秘密。
杨俊杰招呼屋里的姑娘媳妇老少爷们儿,把筹集到的粮食、军鞋装到小驴车上。
驴嗓门邹大山高腔大嗓地说:“俊杰,咱们走吧!”
快嘴连段春兰说:“小声点儿,蝎子蛰着了?”
驴嗓门邹大山哈哈笑道:“我要是蝎子,我就先蛰你!”
快嘴连段春兰说:“快回家,蛰你媳妇去吧!”
杨怀华抢过来说:“越说越不上串儿!邹大山,赶紧的,轰车,上路!”
驴嗓门邹大山:“谁跟去?一块儿走!”
快嘴连段春兰说:“我跟去,我的眼神好使。黑灯瞎火的,驴嗓门,别看他嗓门高,眼睛不好使,别把小毛驴车赶到沟里去!”
驴嗓门邹大山说:“好使不好使,你怎么知道呀?”
杨怀华说:“别瞎逗了,快走吧!叽叽喳喳的,把李洪庄炮楼的小鬼子招来,就坏醋了!”
胡彩花说:“我也去!万一遇到什么事,人多主意多!”
杨怀华说:“是这样!”
杨俊杰说:“那好吧,咱们都去,送到冀东独立团团部。人多卸车都快,早去早回!”
邹大山说:“那好,那好,摸瞎赶路,我就喜欢搭伴。人多说个话,路远也不显得远!”
于是,一伙人就都跟着邹大山的小毛驴车走,拐出了胡同口,奔南,出了村。
邹大山一面赶着小毛驴车,一面逗快嘴连段春兰,说:“是谁给你取了快嘴连这么个外号呀?要是我,早拧他里帘儿了!”
快嘴连段春兰说:“谁知道哪个不吃人饭的东西!你以为你就是好东西,别忙,你搁着你那贼皮!”
杨怀华说:“小点声儿,别招得狗咬吵哄的,留神叫李洪庄炮楼的小鬼子听见!”
快嘴连段春兰说:“杨嫂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小声点儿,小声点儿,谁不知道小声点儿!再说,咱们这里离李洪庄至少也有三里路,你当小鬼子都长着驴耳朵呢!嘻嘻……”
邹大山说:“驴耳朵再长,也听不到咱们这里说话呀!哈哈……”
杨怀华说:“咱们这次送粮和军鞋,大小也算得上是一次军事行动。可不能太掉以轻心!”
快嘴连段春兰说:“杨嫂真不愧为游击队队长的媳妇,都跟杨大哥学的吧?病鸭子,还拽上了。掉以轻心,小耗子掉进胆瓶里——口口咬磁!”
杨俊杰轻声说:“别逗了,现在,距离李洪庄小鬼子炮楼越来越近了,响动太大了,留神叫小鬼子听见!”
快嘴连段春兰说:“好,都把我们当哑巴卖了得了。唉,你们倒是两口子!”
驴嗓门邹大山说:“春兰,说什么呢?一丁点小事儿,别当真,千万别撅嘴,伤了和气!”邹大山只顾说,忘了拉着小毛驴的缰绳,小毛驴走进了水坑,车轮陷了进去。他一时着急,放开驴嗓门吆喝了一声:“得儿,驾!”
驴嗓门邹大山的一声吆喝,划破夜空,传向远方。
快嘴连段春兰压低声音说:“干嘛呢,这一声驴嗓门,非得叫李洪庄的小鬼子听见了!”
驴嗓门邹大山自知犯了天大的忌讳,铆劲儿抽自己的嘴巴子。
杨俊杰急忙说:“行了行了,大山,别添乱了!李洪庄的小鬼子肯定听到了,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过来,怎么办?”
快嘴连段春兰三步两步蹿到杨俊杰跟前,说:“杨哥,赶紧派人回村,叫李希恩敲锣呐喊,把李洪庄的小鬼子引到村里去,咱们这里赶紧把小驴车抽出泥塘,大山哥轰车赶紧走,就没事了!”
杨俊杰说:“好主意,春兰,还有你,怀华,你们俩跑回村,找李希恩,就说高庄来了八路军,叫他赶紧敲锣,再多找点儿人,大喊大叫!”
快嘴连段春兰说:“那个李希恩,小日本的狗腿子,就那么听我们的?”
杨俊杰说:“放心吧,他的媳妇佟红桃,准会帮你们说话。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他一面催促媳妇和段春兰,一面拉起胡彩花,“彩花,咱们先帮助大山把小毛驴车抽上来!”
邹大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此刻,只有卖死劲儿的份,一面用鞭杆子捅小毛驴的屁股蛋子,一面抠轱辘扳条,杨俊杰和胡彩花,分别在车辕左右用力推,可是,小毛驴车愈陷愈深,杨俊杰脱掉夹袄,垫在车轱辘下面,胡彩花也急急忙忙脱掉花褂子,折巴折巴垫上,大家屏住呼吸,一起用力,终于,小驴车被推出泥塘。
驴嗓门邹大山长舒了一口气:“啊呀,我的妈呀!”
杨俊杰说:“快别爹呀妈呀的了,出了这条小路,拐上大道,就没事了。我和彩花得设法把小鬼子引开,你不要再出声儿,赶紧往独立团的方向走!”
邹大山说:“都是我的错。”
杨俊杰说:“没工夫说这些,快点儿赶车走吧!”
邹大山赶着车,拐上大路,回头向杨俊杰他们招招手,径直朝独立团的方向而去。
杨俊杰和胡彩花从泥坑里抻出粘满泥浆的衣服,各自在手里提着,一同朝高庄村南奔去。
杨怀华和段春兰呼哧呼哧跑回村,站在李希恩家门口,叫嚷道:“李保长,红桃儿,快起来,咱们村来八路了!”
李希恩刚钻进被窝,还没有捂热乎,听到外面有人喊叫,撩开被角儿,伸着耳朵听。
杨怀华和段春兰听不到李希恩屋子里的响动,段春兰说:“杨嫂,咱们俩一起喊,一——二——三:李保长,快起来,咱们村来八路了!”
李希恩这一次听清了,着急忙慌钻出被窝,慌忙登上裤子,披上衣服,踹开折扇门,跑了出去。
佟红桃紧嚷:“当心着凉!”
李希恩立即跑到大庙,喊醒夫役歪嘴子刘。
歪嘴子刘说:“又咋?霜降都好几天了,摸哪儿,哪儿冰凉的!”
李希恩说:“你没听,八路军都进村了!”
歪嘴子刘说:“人人都知道八路军是好人,我早说过:土匪进村叫日本人帮忙,八路军进村就别嚷门打鼓的!”
李希恩叫嚷道:“你是保长我是保长?叫你敲锣,你就敲锣,哪里那么多废话!”
歪嘴子刘嘟嘟囔囔地说:“你是保长,你是保长,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你是保长!”他趿拉着一双破鞋,从高桌上摸到炸了口的铜锣,走出院子,铆足劲儿敲了几下,直着脖子叫了几声:“八路进村了!”
杨怀华和段春兰听到歪嘴子刘的锣声,也一同乱叫起来。
高庄的老百姓一次次听惯了,可是,谁知是真是假,也都穿好衣服,站在自家院子里,支棱起耳朵听动静。
杨俊杰和胡彩花跑到高庄村的东南角,站在土坡上的大榆树下,观察李洪庄通往高庄路上的动静。
胡彩花年轻,眼尖,透过夜色,远远看见李洪庄的小鬼子,走到误车路径的岔道口,向北拐去。
胡彩花惊讶地说:“杨哥,太悬了!小鬼子准是听到邹大山的吆喝声,奔咱们误车的方向来了,他们听到咱们高庄村里敲锣喊叫,才改变了行军的方向,抄近路进村了。要是村里没有动静,咱们的送货车,肯定得遇上小鬼子,那下可就全完了!”
杨俊杰低头看见胡彩花粘满泥浆的花褂子,说:“冷吧?”
胡彩花一面打哆嗦,一面说:“不、不冷!”
杨俊杰说:“不冷打哆嗦?”
胡彩花说:“打、打哆嗦,也不冷!”
杨俊杰本想把自己的褂子给胡彩花披上。可是,他的褂子上,粘的泥浆更多。他瞥了瞥胡彩花,心里说,有这么好的老百姓真心实意地拥护八路军,弹丸之地的小鬼子是不够收拾的!
日伪军听到高庄村的敲锣声和喊叫声,不知村里发生了什么事,队伍开到高庄村口,带队的日本仁丹胡子小队长喝道:“八格牙路,什么的干活?张树,你到村里的问问!”
伪警察张树答道:“是,太君,我的进村探听一下情况。回来向太君报告!”
仁丹胡子说:“快快的,夜里天气太冷,快快的!”
张树地熟人熟,绕进了高庄村,高喊道:“我是李洪庄警察张树,快把李希恩保长找来见我!”
高庄村的民兵有的知道张树是八路军在李洪庄警察所的卧底。于是,纷纷四处去找。
李希恩来到村西的老槐树下,匆匆走到张树跟前说:“你告诉皇军,就说八路军小股部队,到高庄骚扰,被保安队打出村了!”
正说话间,高庄村南传来一声枪响。
李希恩耳朵一支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你听,八路军已经被我们打出高庄村了!”
张树说:“好的,回去我就向皇军报告,就说高庄保安队已经把八路军打跑了,行不?”
李希恩说:“好,还要多多为高庄保安队美言几句!”
张树嘻嘻哈哈地说:“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李希恩心里说,狗,甭总说我,你也是一条狗,一条日本人的走狗。到时候,等到八路军赶走小鬼子的那一天,一根绳子拴两条狗,你也跑不了,我也颠不了,统统都得叫八路军给宰了!
张树急急匆匆,呼哧呼哧向仁丹胡子报告:“报告:大日本皇军长官,高庄村确实来过小股八路军,被保安队赶跑了。大日本皇军,应该大大地奖励高庄的保安队!”
仁丹胡子小队长伸出大拇指,说:“好的,高庄村保安队,大大的好,应该大大地奖励!”
(插图: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