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史记》中蕴含的曲阜情结
2016-11-03沈适也
摘要:《史记》虽无《地理志》,但在《史记》中频繁出现的历史名城却不少,曲阜①就是其中之一。作为司马迁顶礼膜拜的孔子的故乡、儒家学说的发源地,曲阜在《史记》中的形象既是圣人故乡,又是礼仪之邦,本文试从圣人故乡与礼仪之邦两个角度,按照时间顺序梳理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曲阜风土人情零散的描述,试图还原司马迁在《史记》中蕴含的曲阜情结。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曲阜;圣人;礼仪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9-0065-03
一、绪论
司马迁是极为尊敬周公与孔子的,“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②司马迁因为对周公与孔子的敬仰而爱屋及乌,以至于对鲁国推崇备至。在《十二诸侯年表》中,司马迁首周次鲁,列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吴。鲁国国力疆域远不如齐、晋、秦、楚四大强国,在《十二诸侯年表》中的排位却在这四大国之上,仅次于周。而在所有《世家》中,《鲁周公世家》排第三,仅次于《吴太伯世家》与《齐太公世家》,从鲁国在《十二诸侯年表》与诸《世家》中的靠前排位,可以反映出司马迁对鲁国地位的肯定。
而司马迁将孔子列为《世家》,在撰写了《史记·孔子世家》之后又又编写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与《史记·儒林列传》,此等浓墨重彩的记述在《史记》中极为罕见,可见司马迁对儒学的推崇。司马迁称颂孔子时期的儒学,不等同于司马迁认同孔子之后到汉初这三四百年的儒学。司马迁的儒家情结是矛盾的,司马迁所尊崇的是先秦时期的那种原始纯正的儒术,以及先秦儒家学者那种有主见、有节操且又积极入世的人格,而对于被汉武帝所尊起的那种已经变了质的儒术和那些专门以阿谀奉承为事,以追求功名利禄为宗旨的儒生,如公孙弘这类人,则是深恶痛绝的。
如同耶路撒冷为基督教、犹太教与伊斯兰教三教圣地一般,曲阜是儒家的圣地,本文试从圣人故乡与礼仪之邦两个角度分析司马迁如何描绘他心中的儒家圣地——曲阜。圣人故乡这个角度主要从周公、孔子等曲阜历史上的圣人(曲阜的上层人士)入手,礼仪之邦这个角度则从曲阜的普通儒生及百姓(曲阜的下层人士)入手,从《史记》对曲阜各个阶层人士的描绘来完整还原曲阜的面貌。
二、圣人故乡
“周公佐武王,作牧誓。……遍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於少昊之虚曲阜。”③曲阜为少昊故里,曲阜在上古时期便出了圣人少昊,但在《史记》中对少昊并无详细记载。《史记》对曲阜上层社会的详细记载自周公伊始,周公因灭商有功被封于曲阜,周朝建立后,周公对周朝的统治发展有着卓越的功勋,“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④“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於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说。”⑤在扫除商朝残余势力,周朝稳固之后,周公作礼乐官制。“周公卒后,秋未穫,暴风雷,禾尽偃,大木尽拔岁则大孰……于是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襃周公之德也。”⑥周公死后,由于周公对周朝的莫大功勋,周成王赐鲁国天子礼乐,自此鲁国礼乐兴盛。曲阜作为鲁国首都,礼乐最兴。
孔子是继周公之后,曲阜的又一大圣人。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孔子的礼赞俯拾即是,直接赞颂孔子的文字如“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⑦
间接赞颂推崇孔子表现在《史记》里有许多考其是非与评论人物多引自于孔子。如《史记·吴太伯世家》中赞引孔子曰:“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史记·宋微子世家》赞亦引孔子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史记·酷吏列传》序引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在《史记·孔子世家》以外的55篇传记中引用了孔子的言行故事,达103处之多,表明司马迁将孔子之言视为论史的绳准之一。
孔子出生之时,周朝的礼乐制度已经处于分离崩析名存实亡的境地,而孔子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抑制住了礼崩乐坏的颓势。
《孔子世家》记载“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家。孔子家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⑧孔子死后,其弟子与其他鲁国人,自愿搬到孔子坟墓旁边去住的有一百多家,这个地区的人们世代相传每年每季总要按时到孔子的墓前去进行祭扫,孔子的故居成了儒生们聚会举行礼仪的地方。汉初建国,孔子已经死去两百多年了,而人们的祭祀一直不绝。可见孔子对曲阜以至于鲁国的儒学礼乐影响之大,也可见孔子对曲阜风土人情,特别是民风的影响之深。
然而即便贤如子夏,也未能如孔子一般完全的维护礼乐制度及其尊卑等级,孔子死后,更没有一个弟子能完全地继承其衣钵,不由得使得司马迁有了岂不痛哉的感慨。“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渍於失教,被服於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於卫所居不合。仲尼没後,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或適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⑨
孔子之后,曲阜虽然仍贤达备出,却无人再有资格称之为圣人,与周孔比肩,实在是件惜哉痛哉的憾事!
三、礼仪之邦
曲阜历史极其悠久,《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武王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虚曲阜。”曲阜是否真为少昊建都之地,年代久远已无法考证,但曲阜百姓口口相传,自古认为曲阜是少昊故里,就会产生极强的地域自豪感与认同感,从而极为约束并且注意自己的言行。因此曲阜民风在上古时期便已淳朴好礼。
“于是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褒周公之德也。”⑩到了周代初创之际,曲阜因为是功勋卓著的周公封地,地位显赫,加之鲁国是唯一一个能使用天子礼乐的诸侯国,在这良好的氛围之下,使得曲阜比其他地区更有优势地从上至下推行礼乐制度。故《史记·货殖列传》云:“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11
及至春秋纷乱时期,礼乐制度已无法如周初之时推行,此时孔子的出现对于礼乐制度的延续不啻于久旱逢甘霖。周公制礼,而礼乐在孔子的手中融会贯通,发扬光大。孔子云:“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政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12
“二十九年,吴延陵季子使鲁,问周乐,尽知其意,鲁人敬焉。”13吴越与秦楚诸国在中原各国眼中是没有开化的蛮夷,吴国季扎使鲁,表现出了对礼乐的熟知与热忱。鲁人不以中原大国眼光视吴国为蛮夷,反倒对懂礼乐的季札极为敬重,而不像别的诸侯国一般迂腐,自诩为礼仪之邦而蔑视吴越。由此可见鲁国人的价值观是懂礼乐的国家即为礼仪之邦,而非带有国家地域的歧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礼仪之邦该有的视野与胸襟。
“七年,吴王夫差强,伐齐,至缯,徵百牢於鲁。季康子使子贡说吴王及太宰嚭,以礼诎之。吴王曰:‘我文身,不足责礼。乃止。”14吴国春秋鼎盛之季,伐齐,路过鲁国,提出了索要“百牢”的僭越礼制的要求,季康子据理力争,遣子贡依据礼仪贬斥夫差,使得夫差自知理亏停止了要求。吴国兵锋正盛,而鲁国已经衰落,鲁国人敢于拒绝吴国的无理要求,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礼仪之邦该有的气魄与胆量。
到了战国时期,鲁国国力更加衰弱,诸国之间征伐不断,唯有鲁国礼乐与儒学不废。“天下并争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15
“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16战国末期,鲁国国力与齐国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说此时之鲁国仰齐国之鼻息亦不为过,曲阜百姓面对齐湣王仍能不畏其权势,坚持以礼制对待,最后将齐湣王拒之城外。
秦朝定鼎之后,秦始皇准备封禅,颂秦功业,封禅之礼朝中无人熟知,而鲁国历来以礼乐闻名,“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17
楚汉战争时,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以曲阜为封地。当项羽垓下兵败,乌江自刎后,各地皆降刘邦,唯独曲阜一地依然坚守。“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毂城。”18
众所周知,项氏为楚国之股肱之臣,干城之具,在楚地威望极高,而项氏起兵江东,一时间江东英豪云集其麾下,愿效犬马之劳,甘心鞍前马后为之肝脑涂地者不计其数,但项氏即便在江东有人脉声望积淀,然而兵败自刎之后,楚地和江东都降了刘邦,唯独曲阜不降,原因何在?项羽自封鲁公到其兵败未尝有几载,且项羽都彭城,四处征战,于曲阜时间较少,史料也未记载项羽在曲阜有何仁政,何以曲阜百姓对项羽如此忠心?看《史记·儒林列传》的记载便可知晓原因:“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19
陈涉不过是一介平民,毫无声望,但其起兵抗秦之初,鲁国的诸儒都前往归附,只因为秦朝焚书坑儒,毁掉了曲阜下层儒生视之为生命的礼乐制度,曲阜百姓都对秦朝恨之入骨,而刘邦虽先入关中,但当时人们都知道项羽是当之无愧的抗秦主力,刘邦不过是捡了便宜罢了,尔后项羽焚阿房杀子婴,虽是暴虐之举,对曲阜百姓而言,却是报仇雪恨的举动,让曲阜百姓吐出了压抑心中多年的恶气。因此项羽败亡,诸地皆降,唯曲阜不下,也就不难理解其内在原因了
到了汉初,中原大地刚经过战火蹂躏,百废待兴,被暴秦封禁已久的儒学重见天日,正值重新传播儒学礼乐之时,然而鲁国儒生虽然重视礼乐制度,却不盲目。
“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原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20高祖刘邦建国之后深感没有礼乐制度,王朝的统治是无法长久的,于是命叔孙通制礼,叔孙通便从鲁地征召儒生作为助手。
被叔孙通邀请制礼的鲁国儒生说:“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又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21鲁国儒生骂叔孙通没有气节,如墙头草一般,所侍奉过的主子差不多有十个了。讽刺叔孙通靠着拍马屁博得主子的宠爱。认为如今天下刚定,正值休养生息之时,不是适合制订礼乐制度的时候。礼乐制度的建立是行善积德百年以后才能考虑的事情,觉得叔孙通的行为不合于古人,拒绝前往。即便是极为重视礼乐制度的儒生,也是视具体情况而定而非盲从地推行,更耻于以此换功名。这与司马迁同时代的公孙弘董仲舒等以追求功名利禄为宗旨的儒生截然相反,司马迁认为鲁国儒生的所作所为才是儒学原本的样子。鲁国儒生之言语暗合司马迁之意。
《儒林列传》所载申公者,是汉初曲阜儒生的又一个典型代表——“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22能够成为为王师,乃是许多儒生之生平夙愿,而申公因刘戊不好学,以此为耻,舍弃利禄归鲁。铮铮傲骨,不为膏粱谋,“武帝时,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23武帝时期,欲封禅泰山,太常诸生对封禅之礼不熟知,徐偃提出去鲁地寻找懂得封禅之礼的儒生。
可见曲阜从上古便是民风淳朴,历经三代,春秋战国,秦朝,汉初,直至武帝时期,曲阜始终以礼仪之邦的形象出现在《史记》中。
四、结论
曲阜既是儒学的圣城,又是圣人故乡,更是司马迁笔下的礼仪之邦。《史记》虽无《地理志》,司马迁也未有单独列出一个列传描述曲阜的风土人情,但经过上文的梳理,可以看出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曲阜的记载颇多,将司马迁散落在《史记》中的关于曲阜的描写按时间顺序排列,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曲阜有着特殊情结,司马迁对曲阜的推崇是贯穿《史记》始末的。
注释:
①在《史记》中,直接提到曲阜的只有《周本纪》与《鲁周公世家》,曲阜在春秋战国时期为鲁国首都,在汉朝时的鲁地的县治即曲阜,曲阜是鲁地及鲁国的一个缩影,因此本文将《史记》中关于鲁国与鲁地的描写等同于对曲阜的描写
②《史记·太史公自序》P7658
③《史记·鲁周公世家》P2632
④《史记·周本纪》P245
⑤《史记·鲁周公世家》P2623
⑥《史记·鲁周公世家》P2625
⑦《史记·孔子世家》P3845
⑧《史记·孔子世家》P3839-P3840
⑨《史记·礼书》P1854
⑩《史记·鲁周公世家》P2625
11《史记·货殖列传》P7593
12《史记·孔子世家》P3812
13《史记·鲁周公世家》P2663
14《史记·鲁周公世家》P2680
15《史记·儒林列传》P7137
16《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P2625
17《史记·封禅书》P2190
18《史记·项羽本纪》P775
19《史记·儒林列传》P7135
20《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P6093
21《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P6095
22《史记·儒林列传》P7155
23《史记·封禅书》P2277
参考文献:
[1]中华书局点校.《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倪晋波.《史记·孔子世家》辨惑[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8,(6),3
[3]彭刚.《历史书写与历史记忆》[J],史学史研究,2014,(2),1
[4]叶庆兵,吉定.《<史记>中的“至圣”孔子研究》[J],上饶师范学院学报,2013,(4),6
[5]陈曦.《孔子神韵的独特演绎》[J],郑州大学学报,2000,(3),88
作者简介:沈适也(1990—),男,汉族,浙江省台州市人,历史学硕士,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研究方向:儒家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