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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的海

2016-11-03西元

当代 2016年6期
关键词:丫头

西元,原名刘稀元,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同

年入伍,当过排长、干事、代理组织科长、营教导员。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

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文艺创作室创作员。

一片枯黄的大杨树叶落下,在深秋苍灰色天空里打了几个转,飘落在干冷的沥青路面上。成千上万片树叶汇聚在一起,像寒冬里的大海,汹涌翻滚、惊涛拍岸,发出轰轰哗哗的声音。偶尔有汽车从这里穿过,就如同行进在滔天恶浪中的一叶扁舟,显得异常渺小。

王大心拉着儿子,出了步兵旅营区,走上这条消失在远方的公路。背后营区里,刚刚送走退伍老兵,显得空荡荡的。与一群又一群战友离别的剧烈而复杂情绪如今已经淡漠,有时,王大心觉得他们就像这枯黄的树叶,生生世世,代代不息,一幕一幕反反复复重演,发芽、生长、繁茂、枯萎、重生,无穷无尽,被记起,被遗忘,又被记起,再重新被遗忘。

王大心与儿子并排站在路边,望着正北方。这里,曾经是从全国各地来北京打工的各色男女们的聚居地,拥挤不堪、杂乱无章,现在,则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刚刚拆毁的矮房,无数残垣断壁裸露在寒风里,碎砖烂瓦之下,隐隐可见褪了色的明星海报、破报纸、方便面袋、丢弃了的玩具娃娃。沙县小吃、固始鹅块、新疆羊肉串、四川烧鸡公,以及叫各种名字的美容美发店店铺招牌斜挂在空无一人的红砖小房门口,未碎的玻璃上蒙着灰尘,透过模糊不清的窗子,可以看见里面残缺的桌椅、水泥碎块和被风吹进去的树叶。

转过头,营区东面刚刚建好一座外观很气派的商贸中心,不过还没什么商家入驻,暂时是一些干小商品批发的人在里面。但王大心一点都不怀疑,这里很快就会繁华起来。他二十年前初来这儿时,到处是玉米地、葡萄园,附近连个村子都没有,一到夜里就只听得到青蛙在路边泥塘里叫。几年前,这里还不过是个大工地,黄昏时分,一小群一小群民工蹲在路边吃面,一些老年人和健壮中年妇女则在搬砖头、筛沙子。

王大心带儿子进了商贸中心,里面光线暗淡、空气浑浊,排列着一个又一个紧挨在一起的小格子间。在一个卖玩具的格子间前面,王大心把儿子抱起来,问他喜欢哪一件。儿子把大拇指吮在嘴里,许久也拿不定主意。

突然,女人轻声说道,大心,是你吗?王大心吓了一跳,也猛然记起来,这女人一直都不太正常地沉默着。他抬起头,打量着女人,眼睛渐渐发红、湿润,问道,丫头,你怎么回来了?女人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苦笑道,你怎么还叫我丫头?你看,那才是我的丫头呢。王大心转过头,发现在格子间角落里,坐着一个小女孩,正在埋头写作业。王大心蹲下来,双手扶着她瘦弱肩头。她刚洗过头,湿漉漉的长发打着绺,垂在肩头和后背,皮肤白皙,脖子纤长。小女孩盯着王大心,额角有一块青紫痕。女人道,小丫头不听话,被我打的。小女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怨恨,一种王大心特别熟悉的神情击穿了他的记忆,把埋葬在久远时间深处的东西带了回来。

王大心军校毕业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后那几年。记得刚工作时,他足足攒了半年工资,买了部只显示英文的手机。手机个头很大,显示屏却只有窄窄的一条,只能发短信,上网什么的根本谈不上。但在当时,这却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移动电话。每每回忆起它,王大心就会觉得二十年流年时光,真有点沧海桑田之感。

王大心上学的政治学院,开设了清一色文科专业,有哲学、历史、经济、新闻。在这里,王大心度过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四年时光。射击、扔手榴弹、拉练、武装越野、体能考核、下部队当见习军官,除了真正上战场杀人,军人该干的事都干过。无论如何,这些烙印是深得无法抹去了。

有一次,一个历史系的教官讲到朝鲜战争,他说,那时中国军队几乎没什么像样武器,这场战争的结局可以说是成千上万普通士兵用血肉之躯换来的。他们誓死保卫民族国家的勇气从哪里来呢?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民族国家是他们自己的,保卫民族国家与保卫自己一样。如果有一天,普通士兵们对这个民族国家失去了希望,认为战争的胜利不会给和他们一样的老百姓带来更好生活,保卫民族国家实际上只是保卫了在穷人头顶上作威作福的那一伙儿人,那么,这支军队就算完蛋了。

总之,军校四年基本上是生活在观念里,从观念到观念,难得了解外面的世界。毕业的时候,王大心没谈过恋爱,没碰过女孩子,一米七五高,一百零九斤,不抽烟,军事体能达标,浑身没有半块肥肉,军裤腰带勒得像上吊一样紧,嘴唇紧抿,脸色黝黑,腰杆挺直,眼神略显呆板但直视前方,一脑袋条令条例和政治理论,被评过两次优秀学员。总之,是一副标准的刚从流水线下来的小准军官模样。

来到部队第一年,要当见习排长,一年过后才可能有具体职务,军衔没有横杠,没有星,是两块红色肩章。连里最老的兵都快四十了,脾气暴躁,膀大腰圆,沾火就着。有一天晚上,四五个老兵拉着王大心在库房喝了大半夜酒。后半夜时,王大心被推醒,迷迷糊糊听见一个老兵说,排长,我老乡被打了,我们要出去揍那个狗日的。若是照在军校时的样子,王大心一定会想,打架肯定要被处分,喝酒打架更是罪加一等。可那晚上,王大心也是有了酒意,把迷彩服上的肩章一扯,颇有深情地说,敢打我们排的人?走,我跟你们一起整死他去。

那一晚,营区炸了窝。天没亮,参谋长带着军务科的人进驻连队,每个人给了个处分。王大心成为当年新下连的排长里面最先得到处分的一个,一举成名。军务科的人走后,连长把五个老兵加王大心叫到了连部,每人当胸蹬了一脚,一挥手,低声说,滚蛋!不过,从那以后,王大心带兵特别顺手,老兵不找他麻烦,新兵也敬畏他。一年过后,他竟然不可思议地成为那一批新排长当中第一个被任命为副连长的。

别看王大心上的是政治学院,学了四年政治,临毕业时装了一肚子政治,但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又一点也不政治。那时觉得,这都是些扯淡的玩意儿,你跟老兵们讲这些,就是找挨揍。而且,那几年前后,世界上发生了几件事,不啻于给中国军队打了几个大耳光,比如在台湾海峡、南联盟、中国南海出的几档子事儿。那几耳光估计是打在国家领导人和军队高层的脸上了,从此以后,关于部队要忍耐的大政方针就改变了,天文数字的经费哗哗往部队投,要多少给多少,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很多大老虎、肥苍蝇也是从彼时开始繁殖起来的,那是后话了。不过,老实说,当时王大心真没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有多大关系,更没觉得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一个刚下部队的小军官遇到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有个和王大心一批下连的排长,姓崔,名校毕业,学文科的,刚刚经过两个半月军官训练,有了点军人模样。他很有个人魅力,经常对当时社会说些很惊世骇俗的言论,比如世界很肮脏,烂透了,比如嘲笑连长营长没文化,大老粗,只会动拳头,照这样下去,军队早晚要完蛋。比如有一天晚上,几个人进城喝酒,打了几十公里车,路过那所名校大门,崔排长很有点感慨和悲壮地说,过去几年,我一直厕身在这里。听了这话,尤其是“厕身”这个词,王大心觉得自己就像个乡巴佬,既没远见,也没追求,在军校四年只学了一肚子屎。

下连几个月后,崔排长越来越暴躁,什么也看不上,经常夜不归宿,喝醉了酒,就骂社会和军队,总归一句话,这里不是他这种材料待的地方。那时,王大心还不知有愤青这个词,也不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愤青快要绝种的年代。不过,他觉得愤青的世界观很有感召力,也试着用这种方式看待世界,说一些此类的话,可怎么说都说不像。有一次,崔排长喝醉了,说,北京我是不想待了,回农村老家算了。王大心也借着酒劲儿说,我也走,咱们都不干了。崔排长看着王大心,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可不行。那眼神里,分明有一种轻视蔑视,这也让王大心一瞬间明白,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乡巴佬,连当愤青的资格都没有。

大约一年过后,总部机关要从旅里抽调一个干事,崔排长名校毕业,旅里就忙不迭地把他推荐走了,生怕他再待下去会出什么事情。之后不久,王大心去机关开会,远远看见崔干事满面春风,弯着腰给部长、局长们倒水,愤世嫉俗的神情一扫而光。王大心暗想,或许也没别的原因,他可能就是不想在基层连队待了。

和王大心一起下连的,还有三个女生,一个毕业于舞蹈学院,另两个毕业于音乐学院,学声乐的,都是名校。她们的任务是在旅里组织的各个晚会上演节目,教战士唱歌,以及组织各种文体活动。她们住军乐队,在营区角落里的一溜平房里,上级有领导来,会被叫去酒后陪跳舞。她们自然是很反感的,或者关掉手机,或者说自己在外边,被批评了几回,后来估计也就习惯了。

王大心和其中一个叫梅的女生比较熟,到她宿舍聊过几回。不要以为王大心对梅有意思,纯粹是因为他们一批下连,一起喝过酒,一起醉后吐过一肚子牢骚。有时,王大心坐在梅对面,听她倒苦水,掉眼泪,总觉得她身上有一部分是他不能理解的。她有种很强悍,或者说很焦躁的东西,她来自城里,毕业于中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是为了成北京人才来到这个一到晚上就漆黑一团的地方。有一次,梅给王大心打电话,说想聊聊天。王大心来到她宿舍,闻到一股酒气,梅的脸红扑扑的。聊了一会儿,梅给王大心小声唱了一段美声,就落了泪。

梅突然搂住王大心的脖子,很妩媚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王大心隐隐觉得,她暧昧而又略带风情的女人身体里透露出来的强悍,来自于外面的世界,来自于她经历过的事情,这些他永远都接触不上,就像个矮子,永远也够不着。那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梅说,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永远不要对别人讲。然后,她就说了些和某某领导暧昧、陪某某有钱人喝酒等事情。

后来,王大心和梅就生分了,如同陌路。那三个女生经常晚上不在军乐队住。多年以后,王大心路过城里的夜总会,看见那些低着头进进出出,很让人惊艳的女人时,就禁不住猜想,那三个女生会不会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因为他发现她们一些共同的东西,不是下贱,反而是一种让你自己感到自卑的东西,就像你可以骂她们婊子,可你在她们眼里却还是侏儒一样。这种东西是什么呢?王大心没想明白,但他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里有股很变态、很疯狂的气味,而他这个在军校关了四年的小军官不能理解。

还有几个和王大心一起下连的排长,连见习期都没过就调走了,有的进了旅机关,有的调到了更上级的机关。王大心和他们很熟,一起喝酒,一起胡闹。他们有的很怯懦,像绵羊一样,在队伍面前讲个话都唯唯诺诺,但倒也不失随和谦虚。另一些,则带着纨绔子弟的做派,能说能侃,就是做不好事情,带着点让人不踏实的义气,一看就是从小在北京大院长大的。这些人,自然是有背景,小官的孩子进小机关,大官的孩子进大机关。还有一个只在连队点个卯,就不知去哪儿了,一年之后才知道他考上了研究生。王大心既羡慕又怨恨,后来也就麻木了,觉得自己能来北京已是天大的造化,能守住眼前这点到手的东西就很不错。

记忆闸门一旦给拽开,过去时光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就像很多年前被丢在地窖里的酒,你以为彻底遗忘它了,却猛然发现它已不再似当年那样寡淡如水,而是异常老辣、刺喉、劲道,让你一下子了解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当了九个月排长之后,王大心才第一次离开营区,进城浮光掠影地逛了一圈。那天清晨天高云淡,空中撒满金色阳光,那种激动兴奋的心情,恐怕只有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犯人才能体会到。王大心早晨六点出门,徒步走到村子里,找了一辆三轮电动车,坐到高速公路旁,然后倒了三次公共汽车外加两回地铁,终于在将近中午时分,站在了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虽没王大心想象的那样壮观,却也让他有了点虚荣心,心想,我也算是北京人了。在广场晃了晃,他又去王府井,在各大奢华品牌店流连一番,在人群拥挤的小胡同里尝了点北京小吃。王大心还记得自己走进一家名表店时的感觉,里面灯光静穆,放着一支悠扬的小提琴曲子。他走到柜台前,看了看手表的标价,从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还有几只一百多万,把他吓了一跳。再想想自己手腕上这只石英表,才一百多块钱,是上军校那年妈妈给买的。王大心故作镇静地低下头,认真打量着闪着刺眼光芒的手表,又用余光瞟了一眼柜台后面站着的那个穿着得体黑西装,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的漂亮女人,暗想,她恐怕是不会给我拿出来看的吧?

那是一个有点恍惚的中午,王大心被一个又一个豪华、昂贵、陌生而且琳琅满目多得数不清的商品所震惊,那种感觉又兴奋,又新鲜,就像一个儿童进了充满惊险刺激的游乐园一样。他花了五块钱,吃了碗不太正宗的老北京炸酱面,鼓着肚子站在王府井路口处,向天安门方向望着宽阔的长安街。街上的奔驰、宝马多得数不清,时不时还会经过一些法拉利、兰博基尼等真正的跑车,发动机轰响,很震撼地从王大心眼前开过去。他觉得这真是很美的景象,尽管其中有一丝古怪,甚至带着点惆怅,但他还是由衷地觉得,北京真好啊,能生活在这里真是我的福气!

两点多钟,那种很高涨的情绪开始退去,王大心得往回走了。从天安门广场的人声鼎沸到城市边缘的冷冷清清,再到城乡接合部的杂乱无章,最后到营区所在地的寂静荒凉,王大心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惶恐。他想想每个月七百多块钱的工资,觉得自己异常渺小,这几个小时的路好像走了几辈子,而且可能几辈子也走不完。前一天,他还为排里的一个新兵不守纪律而恼火,想着怎样才能把排长的职务干好,现在却发觉自己真是荒谬。那一夜,他躺在床铺上,像一片漂浮在波涛汹涌大海上的叶子,不知向何处去。

即使现已将近中年,王大心也没法很好解释这股由来已久的情绪,但那种不安却刻骨铭心。

那件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深冬时节的一个晚上,王大心所在连队刚刚参加完军区组织的冬季演习回来。王大心虽说当副连长才一年多,但干得不赖,各种情况应付得游刃有余,全仗四年军校生涯打下的底子。连长捏着黑粗的手指关节,嘎巴嘎巴响,打量他的眼光好像柔和了一些。不过,那时的演习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事先都安排好,基本上就是背着装备长途奔袭。虽说是累得掉了层皮,但离真正的战争还差得很远。美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在海湾打了一次全新形态的高科技战争,而近十年之后,王大心当副连长时,还是靠无线电、对讲机和嘴来指挥联络,信息化作战连个影子都没有呢。

二十年之后,中国军队和那时天壤之别。王大心沉浸在记忆的洪流之中,觉得这支军队就像当年买的手机,如今,当他们惊艳十足地亮相在你面前时,你不能相信,他们还有如此不堪的过去。

这一晚,王大心喝了三顿酒。第一顿是和要退伍的老兵喝,喝了快半斤,连长来了电话,让他马上回去。王大心又补了一大口,一溜烟回到连部。连长看着他,阴着脸,抽了抽鼻子,道,走,到我家喝酒去。连长是真能喝酒,也爱喝酒,隔三岔五地就拉几个人到他家喝,从来没醉过,而且喝到一定程度,大手一压,道,不喝了,就能把酒停住。跟他一比,王大心那七八两的量真是不能叫喝酒。

那天晚上,王大心借着酒劲儿,拍了拍连长的肩膀,问,我说老哥,你和指导员怎么就尿不到一壶去呢,我们不好干活儿嘛!连长扭了扭虎背,道,他算什么东西?耍耍嘴皮子行,哪天真上了战场,老子第一个先把他崩喽。你们这些大学生,什么屌也不懂,我告诉你,一个林子里只有一只老虎,一个连队只有我一个连长,其他人都得把尾巴夹起来!

连长这人,履历表上写着初中毕业,他自己说小学都没上完。但他的军事素质好,在军区拿过名次,立过二等功。而且他要觉得你是自己人,对你还真挺好。王大心愿意跟连长干活儿,心里踏实。王大心又用油滑的口气说,你看你,这鱼这肉,这酒这菜,都是从食堂拿的,你瞅瞅这段时间的伙食,战士们都不爱吃了。连长道,要吃好的到我这儿来吃!兵和兵不一样,如果干得好的和干得坏的都没区别,那这连队怎么带?他指了指桌子旁边的几个老兵,道,这几个就是好兵,以后什么好事都得给他们,那些操蛋的、刺毛的、不听话的,就得让他们生不如死!

王大心晕乎乎地想,这是什么屌道理?这他妈整个是个军阀啊!又转念一想,咱们九连是全旅标兵连,演习、拉练、救灾、共建,什么难事苦事都是九连先上,用上级的话讲,叫嗷嗷叫。让你当连长,你能把连队带成这个样子吗?所以,还是别什么都看不惯,先学学其中的门道吧。

九点多钟,连长把酒杯一扣,道,行了,大家都回连队去。王大心进了屋子,通信员打来一暖水瓶开水,沏下杯茶,放在床头。这时,同年下连的排长刘大脑袋进来,羡慕地扫了一眼房间,道,真不错,有通信员了。王大心含糊地应付了一句,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刘大脑袋地方大学毕业,学数学的,体形偏胖,军事素质不好,在连里边没威信,连个老兵都不如,一直当着排长,住在班里面。王大心后来想,要是他晚生十年,等到现如今部队信息化程度高了,肯定能提拔起来。

刘大脑袋带着点郁闷的口气道,喝点酒去。王大心说,今晚真是不行了,已经喝了九两,再喝肯定出事儿。刘大脑袋道,我有女朋友了。王大心说,这个周末带来见见,我请你们。刘大脑袋道,马上要结婚,有点心里话要说。王大心一惊,想,这么快肯定有蹊跷,这下不去不行了,道,你等我一会儿,熄灯后我先查个铺,查完咱们走。

一起去的还有另外两个一起下连的,去了旅机关,一个当参谋,一个当干事。四个人骑两辆破自行车,到了十公里外的小镇上。刘大脑袋一口干了个二两五的口杯,从怀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照片,道,这是我媳妇儿。那时,在哥们之间,只要是朝着结婚方向发展,女朋友就可以称为媳妇儿。

王大心笑眯眯地接过照片,认真看了一下,脸上笑容就没了。照片上的女人真是不敢恭维,而且显老,如果不是两人做着亲昵姿态,你会觉得是母子合影。王大心困惑地问,你媳妇儿在哪儿上班?刘大脑袋道,在某某乡卫生所。王大心沉默了许久,很难受地说,你好歹也他妈是理工大学毕业,就这样把自己贱卖了?

刘大脑袋一拳捶在桌子上,道,不就图个北京户口吗?就咱们这一个月七百来块钱工资,比条狗还不如。城里满大街都是漂亮姑娘,可她们愿意跟你吗?刘大脑袋抹了把眼泪,道,部队我是待不下去了,结了婚,拿到户口本就走人。

那些年,军队工资水平虽说不在生死线上挣扎,但也处在底层水平。不像这些年,不仅涨了工资,好歹还有房子,而北京的房价都是天文数字。像王大心这样的小军官,当年是不敢和外地,或者在北京打工的女孩子结婚的,因为只有到了正营职,家属户口才能迁到北京,而在一个步兵旅,每晋升一职都是个大坎。如果和她们结了婚,就意味着过几年离开部队之后得回老家。

要说纯洁的爱情,王大心也有过一次。那是和他高中女同学,上军校时一直通信,有点情意绵绵。女同学大学毕业后来北京,在某跨国公司打工,薪水是王大心十倍。王大心进城看过她一回,比高中时漂亮。他还暗自下决心,为了她,死也要混到正营职。谁知,女同学来步兵旅营区转了一圈之后就不再和他联系了。

其实呢,像王大心这样的小军官,站在阵地上高喊“向我开炮”的勇气是有的。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长而遥远的现实生活中,这种崇高感真是太容易被摧毁了。所以,刘大脑袋说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条狗,一下子就说到王大心心坎里去了。

王大心低声说,操!眼睛一红,一仰脖子,也干了个口杯。就是这一口杯酒,坏了事。

王大心睁开眼睛,天蒙蒙亮,微微泛白,窗子外面有风声,这是个陌生屋子,周围景象模模糊糊。紧接着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只在大浪中摇摆着的小船上,又连忙闭上眼。王大心暗叫,这下糟了,昨晚竟没回连队,如果有事找我就完蛋了。他在周围摸索了一下,手机也不见了。

王大心伸手向更远处摸了摸,触到一团软软的东西,上面罩着蕾丝质的厚布料。那一刻,就像有颗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了一样。他用尽力气睁大了眼睛,朦朦胧胧发现一个半赤裸的女孩子躺在身边,睡着了。她身上有股街边卖的假香水味道,特别浓烈,很刺鼻。王大心看得见她半张脸,眉眼轮廓很重,挺柔弱、挺善良的样子,脖子白白的,胸脯半掩在被子里。王大心看了眼女孩子的乳房,身体里有种一滴水落在干涸河床里的感觉,虽然强烈,却又很柔软。他想,这就是我第一个女孩子,真他妈的!

王大心只记得昨晚自己好像把钱包往什么地方一摔,大喊一句什么话,又看见紫色、红色、绿色的妖艳灯光在眼前晃晃悠悠地摇摆,一切都很冲动、很疯狂,再往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扭了扭生疼的身体,吃力坐起来,看见膝盖、胯骨都摔得青紫,裤子、衣服扔在地上。他捡起来,套在身上,裤脚、袖口沾了不少泥水。

女孩子也醒了,灵巧地爬出被子,只穿着很小的绿色内衣内裤下地,把摆在水泥地上的电饭锅倒上水,插上电源,转过头,笑呵呵地说,先别走,我给你煮面吃。王大心别过眼光,看着墙角,有点尴尬地说,我还有事,不吃了。

王大心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又使劲稳住。他打量了下屋子,有张双人床,墙上贴了张歌星海报,墙根儿摆了一溜生活用品,墙角放了只带轮子的艳红色旅行箱,仿佛随时要走的样子。还有一只脏兮兮的白炽灯泡从屋顶上吊下来,除此之外,四壁空空。

女孩子披上粉色棉睡衣,从一只很惹眼的亮皮手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王大心手里。王大心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女孩子笑嘻嘻地回答,是给你的红包。王大心又问,为什么?女孩子一手捂着嘴,笑得浑身乱颤,道,这是规矩。王大心隐约明白了,硬着头皮说,我不要。女孩子认真了,道,那可不行,你不要,我今后要倒霉的。王大心把女孩子的手一推,道,给出去的钱怎么能要回来?你留着吧,就算我给你的。女孩子用手指点了点王大心,抿嘴乐了一下,道,那就谢谢你了。

王大心刚要推开门,女孩子问道,你老家是沈阳的?王大心也听出女孩子的沈阳口音,道,嗯,你是沈阳哪块儿的?女孩子道,浑南的。王大心哦了一下,心里暗自回忆,浑南就是浑河南岸,印象里那边很荒凉。小时候,爸爸骑自行车带他过了一回浑河大桥,一到桥那边,就是成片的田地、树林,隐约记得路边有几家工厂,破烂不堪,已经倒闭了的样子。

女孩子猛然想起什么,返回床上摸索一番,跑回来,道,给,你的手机。王大心忙查了一下未接来电,竟然奇迹般的一个电话都没有。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昨晚真喝多了。女孩子说,你昨晚对我说了很多事情呢!王大心仰着脸,沉默片刻,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女孩子瞪大了眼睛,道,真的假的呀?王大心做出信不信由你的神情,道,是真的,怎么来的都他妈忘了。

女孩子无奈地笑了笑,道,看你还像个好人,我把我的号码存进你手机里了,记得来找我啊!王大心沉默着,暗想,这里我是不能再来了。女孩子搂着王大心的脖子,嘴唇凉凉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推开木门,天还半亮,红砖小平房黑沉沉的。王大心低着头,穿过晾在空中的各色内衣,穿过模糊暗淡的小胡同,来到大路。原来,这是小镇子边缘的一条小街,小街里遍布十几家美容美发店。现在,所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都熄灭了,灰头土脸的,小街像一条趴在黑暗里的小爬虫。

回到连里时,还没吹起床号。连长的门开着,他端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仿佛早就估摸王大心昨晚要出点什么事,在等他。连长低声道,你进来。王大心站在连长面前,连长使劲嗅了嗅,眼睛瞪起来,又慢慢柔和下去,叹了口气,道,老弟啊,你是副连长,我真他妈不愿意再训你!王大心心里骤然很紧张,又涌起一丝感激,道,老哥你放心,我不会再去了。

连长道,不要和小姐打连连,知道吗?这行当里头,都是些好吃懒做、扯谎不着边的娘们,只想着从你身上揩油水,没一个好人。你有票子时对你好得不行,你没钱时看你连条狗都不如。咱们这营区里,有几个人本来很有前途,就是因为和她们搅和不清,被这些娘们找上门来,最后给废了。

王大心道,我记住了。连长又说,前些年,咱们连有个老兵,很老实的一个人,和小姐好上了,每个月工资都花在了她身上,连积蓄都败光了。后来,他没钱了,小姐也不理他。他还得了性病,偷偷跑到黑诊所去治,花好多钱也没治好。最后,觉得对不起家人,就自杀了,死在营区后面那片苞米地里,害我们好一通找。

王大心回到自己房间,摸出钱包,看了看,一个月工资只剩下一张一百元钞票和几十块零钱。酒后身体的剧烈难受加上连长说的话,让王大心愈加觉得昨晚过得很恶心。

这时,连长走进王大心的屋子,嘿嘿一笑,道,王副,上回相亲见的闺女可是看上你啦,人家是村支书的女儿,家势大得很,你可得好好对待。你去冲个澡,把身上这难闻的香水味洗洗,中午,村支书要请你去他家吃饭。

王大心没吱声,连长道,大心,跟你说句心里话,大学生怎么了?没权没势你屁都不是。人要实实在在,人家要啥有啥,依我看,哪儿都配得上你。还有,跟她结了婚,今后你就是北京人了,部队待不下去,还可以在镇子上找工作,这辈子算有了着落。

王大心默默点点头。要说这村支书的女儿,他见过,第一次见面是在镇子上的饭店里。人挺高,一米七多,和王大心差不多高,五大三粗,眉眼很硬很大,男人一样,挺凶的样子。说起话来,才发现这姑娘其实挺和气,没什么心计,你说啥她都相信,你做什么事情她都同意。

王大心坐在姑娘对面,总感觉不到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说不上几句话,就会有很久的沉默。他甚至还猥琐地想过,搂着眼前这男人一般的身子,怕是一辈子不想去碰吧?有种直觉告诉他,这事可能就这么算了,不想,女方家竟这么主动。

王大心心有不甘,给老爹打过一个电话。老爹说,咱们虽然是城里人,你爸我也当过一个倒了闭的阀门厂的总务股长,可要啥没啥,说白了就是一个下岗工人,什么也帮不了你。将来要是得了什么绝症,一死了之,决不拖累你。你啊,别太贪心,能上军校,免学费,去北京,已经得了很多,小心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一通电话倒把王大心说得掉了泪。那天中午,村支书家的酒桌上气场很强,村里几个有头脸的人物都来他家陪酒。王大心的隔夜酒还没散,一闻到酒味就想吐。可在这气场里,他还是挣扎着喝了几杯,几杯过后,竟然不难受了,接连喝了不少。

村支书个子不高,挺直了腰板,很有霸气地说,小伙子,我都想好了,你娶我女儿,我在北京城里给你们买套房子。将来,你不想在部队干了,怎么着我也能在区政府给你谋个工作。哈哈,我这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一不二。

那天阳光很好,斜射进屋子里。有了醉意之后,看什么都很好看。比如村支书闺女吧,在阳光照射下,白白净净,头发眉眼毛茸茸的,胸脯把衣服撑得鼓鼓胀胀,有股看不见的气味向外飘散。王大心想,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醉汉眼里也出西施。有那么一刻,他甚至醉醺醺地想,这姑娘人不错,就这么着了吧。

酒宴结束,王大心走出村支书家新盖的红砖房和很漂亮的小院子,走上了大路,向营区走。冬季的风冷飕飕,刮过收割过的苞米秆,发出呜呜鸣叫,显得天空异常辽阔,甚至有点陌生。王大心转过身,面向一望无际的田地,向着城里方向,默默地想,北京城这辈子可能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了,算了吧,安心待在这里吧。然后,他又向城里方向嗷嗷大叫了几声,借着酒劲在土路上打了几个滚,沾了一身灰,才回旅里。

酒醒了之后,王大心心里依然彷徨。好在集团军又组织了一次某某代号大型演习,为期三个月,横跨新年、春节,所有人停止休假,王大心暂时不用与村支书家接触,也不急于有个交代。有天晚上,手机里来了个短信,写道,想你了,来找我吧。短信号码已经存在手机里,主人叫丫头。王大心想了想,丫头就是那晚在美容美发店遇到的女孩子,这短信也不在开头写名字,肯定是群发的,不知给多少人发过。

王大心躺在帐篷里,身体累得快散了架,看着这短信,想把它连同号码一起删了,犹豫一下,还是没舍得。毕竟,这是自己第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看见女孩子的赤身裸体,一想到这儿,浑身就热热的,觉得这女孩子再怎么不好,也注定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还是留个好念想吧。

当然,王大心也没回短信,他还牢记着连长的话。从那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他都会收到丫头同样的短信。他不回,却总是偷偷看了又看,好像这世界上真有个人在牵挂他一样。

感觉刚闭上眼,就被连长几巴掌鼓捣醒了。连长大声道,兵睡得跟猪似的,你也睡得跟猪似的?王大心爬起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缓过神儿。他又看了看表,道,咱不是商量好了吗?三点钟我接你,这不才两点吗?连长瞪了下眼睛,说,敌人会告诉你几点来吗?当了连首长,天一黑就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白天大炮响了再睡觉!

王大心看连长直喘粗气,知道他心里有事睡不着,就是想找他唠唠嗑。

连长说,到夏天你副连两年了,到张政委家活动活动,争取干上指导员。王大心道,这种事咱没敢想啊!连长说,操,这事儿你不想没人给你想,老哥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可别见了棺材才落泪。

王大心暗自想了想张政委,这人个子不高,脸方方正正,戴着方框眼镜,说话慢慢悠悠、气定神闲,但很有劲道,反正你看到他,一定会有个印象,这人可靠,是个好人。别看张政委一脸慈祥,却也有雷霆万钧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开全旅干部大会,张政委就讲,大学生们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是我们今后的希望。那个时候,旅里面还没有多少大学生军官,营连一级主官清一色初中、高中毕业,都是当几年兵,提干,然后当军官。张政委这话,当时颇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从那之后,王大心一直对张政委心存好感,觉得这人有远见,有胆量。而且,张政委本来就是集团军干部处处长下来任职的,旅里都在传,这人以后当个将军是一定没问题的。

王大心犹豫地对连长说,我看张政委这人不像吧?连长道,你个豆芽菜,都什么年头了,没这个东西你还指望提拔起来?王大心说,我怕首长把我轰出来。连长道,你不送过去怎么知道?

王大心惘然了一会儿,嘿嘿一乐,问,那老哥你送了没有?连长一捏大黑拳头,道,老子打一入伍就没送过礼,都是干出来的!现在风气真他妈是变了,我提干那会儿,哪里找过领导啊,就是埋头干活儿,到了点儿,领导主动来找我,说,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后天去桂林陆军学院报到。这之前,我真的是一点信儿都不知道啊!

连长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道,说老实话,我是很看不起你们这些学生官的,骨头太软。往后,部队要是你们的天下了,这部队也得软塌塌的。你看看张政委吧,他自己就是学生官,整天满嘴干部年轻化、现代化,看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可你小兔崽子给我记住喽,要是把这个部队的筋骨丢了,甭管你军装多光鲜,营房多气派,军费投多少,有多少飞机大炮,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

王大心道,连长你啥也不用说,我是真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信任你,哪一天,咱们要是再跟日本鬼子打一仗,你还当我连长,我铁定跟着你冲锋陷阵!

俩人说着说着,天就亮了。连队收拾起帐篷,打起背包,向牛头山方向行军。

牛头山距开拔地一百八十公里,要求天黑前到达,也就是说,要以小跑的速度强行军十几个小时。连队要是不行,半路上准给拖垮。连长这下来了精神头儿,黑手指头指着几个身材偏胖的兵,恶狠狠地一笑,说,九连的兵一个不准落下,今晚在牛头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要是给我落下了,这拳头可不认人!

那些年,军队善于搞形式主义不假,但你要认为形式主义就是偷工减料可就错了。那时,流行着一句话,叫扎扎实实走过场,就是说,走过场,搞形式主义也得把你折腾得掉一层皮,一点也不轻松,有时想死的心都有。王大心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就愤愤不平地想,哪有大白天强行军的,等着挨炸弹呢?这他妈也叫演习?还有,总指挥部里摆几台电脑,挂几张投影屏幕就叫信息化了?

其实,那个时代的小军官好像都有点犬儒主义。这时,王大心脑子里就会有另一种声音在说,就你一个人聪明,别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看到了,首长都是瞎子?也是,王大心有时也想,这么明显的事儿,首长又不缺心眼儿,都混到将军了,他们能看不到?可看到了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呢?再进一步想,既然他们不想改变,一定是有什么更深的原因。

现在想来,中国军队当时根本就没什么像样的信息化战争装备,不像现在,导弹、军舰、隐形战机啥都有。嘴里喊着要打信息化战争,毕竟,台湾海峡那边有美国佬的航母,有小日本的军舰,有一帮疯子要搞台独。不打,对不起民族,对不起国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想这些,就觉得那时中国军队还真是够悲壮的!

总之,像王大心这类小军官一方面愤世嫉俗,一方面又入乡随俗,既隐隐后怕,怕中国军队成了北洋水师,又不得不忍受工资、住房、晋升等一系列现实生活的折磨,以至于安于现状、行尸走肉。

长话短说,当太阳像鸡蛋黄一样颤巍巍地挂在牛头山边上时,九连还真的一个没落,全都躺在山脚下的树林子里捯气儿。这一百八十公里,涌现出可歌可泣的事情无数,你要是报纸、电视、广播电台的女记者,你能被感动得哭三天三夜,老百姓看了你做的新闻,也一定能被感动得哭三天三夜。

比如,躺在王大心身边,一个像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的胖子,身体像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在冬天寒风中冒着热蒸汽,军用胶鞋扔在一边,里面汪着一层血水。还有一个一心争强好胜的新兵,对着树干哇哇呕吐。前几年,一次夏季演习中,连里一个老兵在强行军路上脑袋里的血管爆了,一头栽在地上再没起来。当时,王大心常常心想,假如有一天,中国军队打了败仗,给国人丢了脸,国人不要骂这些普通士兵,因为他们没做错什么,而且付出了很多。

连长一分钟都没耽误,抄起连用电台,向旅指挥部报告九连已经全部到达指定地点。旅指挥部看来是表扬了连长,他嘿嘿一乐,像浑身刺挠似的抖了抖腰,一转身,又阴起脸,把所有人都吼了起来,开始挖防御工事。有时王大心琢磨着,连长这人也怪,已经干了五年连长,明知道管选人用人的张政委不待见他,他还干得这么欢,啥事都要争第一,明知道这年头想上进都得往领导身边凑合,他却牛哄哄地离领导远远的,等着人家来提拔他。连长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或许往高里说,他是舍不下他那张脸,不会卑躬屈膝地在首长面前满脸堆笑,或许往低里说,他可能试着改变过自己,但几经挣扎,最终还是觉得这样生活挺舒坦,宁愿选择自己乐意的生活,也不愿意憋屈了自己。王大心觉得,在军队里,还是这种人多。

一晚上,防御工事挖好了,很漂亮,下了很大功夫。战壕用铁锹拍得整整齐齐,眯上眼一瞄,一条直线,光秃的地方挪了些青草和花过来,很有美感,恨不得用舌头舔一遍,再镶上瓷砖。连指挥部盖着伪装网,里面摆了一张小方桌,铺了绿毯子,也装模作样地放两台笔记本电脑上去。

折腾了一宿,全连人都累瘫了。天亮之后,旅长先来转了一圈,面露满意之色,说了几句赞赏的话。连长、指导员、王大心几个人又一路将旅长送下山,目送他上了越野车远去。旅长走后是张政委来。张政委始终面带微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连长一直猫在指导员后面,让指导员介绍工作。指导员说了许多战时政治工作的事情,张政委不住点头。

一行人又送到山下。张政委临上车前,突然从人群里跑出一个人,手掌伸到车门框下垫住,轻声道,首长,小心。张政委定睛一看,微笑着对那人说,给你爸爸问好。说罢,张政委上车,走了。那人收起笑容,换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旁若无人地钻进了一辆北京吉普,朝一营方向去了。

那人王大心认识,姓郭,和他一年毕业下连,见习期没过就去宣传科,当干事,一见领导脸上像开了朵花,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搭话,却不和同一年毕业的排长们接触。家是北京的,基本上不在连里面待,一有事,就开着自家车走了。

连长转过身,避开指导员,朝地上吐口唾沫,道,看看,政工干部都他妈这副孙子德行。向山上走了几步,连长又停下来,想起什么,对王大心说,老弟,看见这小子没?你得留神啊!下一步跟你抢位置的,就是他。

接近中午时分,山下来了四五辆越野车,车子上插着红旗,贴着红纸,上面印着演习指挥部字样。王大心不由心里冷笑,想,这是生怕敌人不知道集团军首长在哪里啊!十几分钟后,集团军首长一干人上得山来,在战壕里转了一圈,看得出,挺满意。连长像个勤勤恳恳的老农民,指着工事里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好似给来视察的领导看地里庄稼一样。首长穿着迷彩服,用拳头捶了捶工事,又命令几个士兵脱了鞋子,查看了他们的脚,转身对一个大校说,看看,这是真家伙。一句话,使得连长的黑脸有点发紫,憋着喜悦之情,腰也不由得弯了一点。

这时,一个长相很精神的少校拿着手机,走过来,递给首长,轻声道,某某某的电话。首长拿起手机,在众人面前慢条斯理地说了几句,对方好像是市政府的官员,要办什么事情。说妥之后,首长把手机还给少校,在战壕里总结了几句,就下山了。

首长走之后,这一天也就没什么重要事情。这时,通信员告诉连长说连用电台电池没电了。要在平时,连长肯定要发火,不想这回,他却不痛不痒地说,先用手机和指挥部联系着,大心,山脚下有个村子,你和通信员一起骑自行车去找找,再给我捎一瓶二锅头回来,天太冷,手机要开着啊!

王大心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惆怅地看着路两旁苍翠的大山,心想,前几天新闻还说,一个车臣武装头目就是因为用手机,被俄罗斯精确制导炸弹炸死的。这样看来,战场上带手机就是随身带着个定时炸弹啊!可咱们的首长都在演习上打手机,真不敢想将来这仗打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在总部机关工作的同学曾经跟王大心抱怨,说对待台独、小日本这样的不能手软,就得揍他们丫的,美国怕他什么?抗美援朝一仗不照样打得老美没脾气吗?当时,王大心肚子里蹿起一股无名火,真想顶他一句,打,打,就知道打,打你个老屌呀!说这话,不是因为怕死,不想或者不敢上战场,而是因为一股很沉重的疼痛感。

演习结束时,已经三月中旬,时不时会吹来软乎乎的风,使人身体筋肉疯长,无缘无故就会涌起浓烈的幸福感,想对着碧蓝天空,或公路旁光秃秃的田地大喊大叫!

全旅徒步走了二百多公里回营区。到小镇子上时,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中年妇女候在路边,手捧着鸡蛋、馒头,塞到战士们手中。步兵旅和镇子上几家单位有共建关系,比如给小学当辅导员,给中学出大客车,帮某单位植树、铲垃圾、运重型机器什么的。到这时,旅里就会通知这些单位,让他们组织些人手来慰问一下战士们。怎么说呢,那时部队已经不觉得鸡蛋、馒头是什么稀罕东西,慰问的人群呢,也有点应付差事的感觉,但每到这个时候,王大心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王大心是副连长,按队列要求走在队尾。他低着头,离营区越近,心里越堵。本想在这三个月里决定娶还是不娶村支书闺女,行不行都得有个了断。不承想,三个月一眨眼就过来了,竟还是犹豫不决,似乎总差一个让他一咬牙、一跺脚的契机。

突然,有个人跑到身边,把两根黄瓜塞到王大心怀里,说道,笨蛋,给你的。声音是个女孩子的,很好听,王大心猛一抬头,只看到了背影,牛仔裤,粉红色的羽绒服,披肩长发,一只手捂着嘴,浑身乱颤。

王大心歪过头看,女孩子转过身,稍稍低着下巴,一手指着他,对他嘿嘿地坏笑。那天天气很好,上午的阳光让什么看起来都很顺眼。王大心认出来那是丫头,看她长发飘飘,像个邻家女孩,粉红色的衣服在一群中老年妇女当中也显得很惹眼。王大心愣住了,呆住了,一切有形的东西被一种浓热情绪瞬间摧毁。他不顾一切地想,这姑娘才是我的呀!王大心就这么一直扭着脖子向后看,直到扭得生疼,看不到了,才若有所失地扭回来。

几天之后,半夜左右,王大心查过铺,拎着手电筒在营区里兜了一圈。手机上来了短信,是丫头的,写道,你们干什么去了?很累吧?你黑了,也瘦了,但很精神,哈哈。王大心知道,这一次,短信肯定是发给自己的。他没回,知道这一回,就会有越来越多纠缠不清的事情出来。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对着手机屏幕笑了一下,而且把手机揣进胸前的兜里,好像它很暖和一样。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丫头打电话过来,但是,只响一声,就挂了。她又发来短信,道,我知道你看到了,你怕我沾上你,对不对?大笨蛋,哈哈。王大心还是没回。五分钟没过,又来了短信,写道,我是一个好女孩儿,哈哈。

这一夜,王大心收到二十几个短信。最后一个短信是在夜里三点多收到的,写道,今晚其实很难受,想对谁说点什么,现在好多了,我要去睡觉,再见,笨蛋,哈哈。王大心也一直没睡,看了每一个短信,看到最后一个时,居然莫名其妙地也跟着难受了一下,觉得那姑娘其实挺可怜的。他犹豫地想,连长说的也未必就全对。

四月初的时候,北京会刮起尘土很重的春风,一阵风过后,你会觉得牙碜,又会闻到一股潮土味、嫩芽味。一个星期五晚上,王大心在连长家喝酒,不知不觉就有点晕。连长照例是把从张政委到指导员这一溜政工干部大骂了一通。王大心想,连长真是太信任这几个人了,只要有一个人把这话传给张政委,连长马上就得卷铺盖卷回老家。

酒到最后,王大心的手机连续响了两下,是两个短信。他迷迷糊糊掏出手机,使劲瞪大眼睛辨识上面的字,一条是村支书闺女来的,写道,王大心,明天咱们俩去颐和园划船好吗?另一条是丫头来的,写道,笨蛋,明天想去颐和园划船吗?就咱们俩,哈哈。

王大心心里涌起一股特别委屈、特别伤感、特别怜爱的情绪,他一口干了半杯酒,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心里说,这就是我的姑娘!老子谁的话也不听了!他摇摇晃晃地出了连长家门,往连部走,边走边发短信,一条给村支书闺女,说自己一个朋友病了,要去医院看望,另一条给丫头,只有两个字,好的。

不一会儿,村支书闺女回短信说,真不巧,那改天吧。丫头的短信道,胆子大了?是不是喝酒了?哈哈。明天中午在颐和园门口等你,你要敢不来,小心我削你啊!哈哈。

第二天,王大心花三个小时,才到人群拥挤的颐和园南门。他打电话问丫头到哪儿了,丫头装作很惊讶地说,你还真去了呀?王大心暗骂自己,看看,做小姐的怎么会有信用呢?他咬着牙,一个字也没再说,把电话挂了。

这时,王大心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叫他,笨蛋,我在这儿呢!他转过身,看见丫头站在街对面,一手捂着嘴笑,一边向他招手。那一刻,他特别高兴,快乐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挡也挡不住。王大心走到街对面去,在离丫头几步远的时候,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然后有点害羞地垂下脸。一瞬间,她马上抬起头,好像受了人欺负一样倔强地问,笨蛋,你怎么才来?

毫无征兆地,连王大心自己也没想到,他一下子把丫头搂进了怀里,像把一颗糖含进嘴里,或者把一块炭握在手里,丫头这回身上没有假香水的浓烈味道,有股春风拂过脸颊的气味,缕缕发丝挡住了王大心眼睛,他觉得自己像一块干得发硬的海绵掉进了春天湖水里,刹那间就吸饱了如丝绸般细腻的水。

那天,王大心拉着丫头走在昆明湖边。她手挺小,但并不柔软,一直都凉凉的,手心里几处茧子让王大心十几年后依然印象深刻。他俩一直在说话,虽然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要说,但就是特别高兴。不知不觉,已经绕着昆明湖走了一圈,可一点都不累,好像一下子就到了,于是,俩人又绕了一圈。

王大心像拉着情侣一样,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快乐,好像也是最后一次,这种感觉再也没有过。有那么一刻,他停下来,望着泛绿的,一望无际的湖水,心里生出一丝不太真实的感觉,心想,现在,我不孤单了,这快乐来得真是无缘无故,可是,今后,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王大心转过头,问丫头今后有什么打算,丫头轻叹了口气,道,由他去吧。

俩人还照了张相。丫头有一个那时还很贵的数码相机,二百多万像素,现在,自然是早就过时了。王大心还保留着这张照片的电子版,他使劲地把它放大,可照片怎样也无法变得特别清晰。在照片里,丫头噘着嘴,踩在一块假山石上,胳膊肘搭着王大心的肩。而王大心则把头靠在丫头胸前,一只手搂着她的腰。王大心清楚记得,那天丫头小手指指甲是染成红色的,可从照片里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他还记得,耳朵碰到丫头鼓起的胸部时那种异样感觉,可是在照片里,一切都模模糊糊,再也无法还原多年前的感觉。总之,所有青春岁月的细节都不可挽回地给磨去了。

天色仿佛一下子就暗下来,四点多钟,王大心和丫头不得不往回走。那时,北京的公交车到晚上八点就没了。如果打车回去,不仅没有司机愿意去,而且也太贵。一路上,丫头把头靠在王大心肩上,把手放在他手里,闭着眼睛,不说话。有那么一刻,王大心认真地问自己,如果和这个女孩子过一辈子会怎样呢?

七点多,到了小镇子。王大心说,我请你吃饭吧。他和丫头找了一家新疆人开的羊肉串店,叫依宁曼苏日。这家店挤在一个胡同的角落里,里面也很小,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上面坐了一壶水。他家的羊肉串味道很好,有股焦煳味和孜然味,而且是真正的羊肉。

俩人要了一瓶绿瓶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喝一口,从胸口到肚子热热的。这时,丫头手机响了,她听了几句话,冷笑道,我今晚有事,不去了。手机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大笑着说了什么。丫头又道,你能想我?鬼他妈的才信呢!好了好了,我这边有事,不跟你闲扯了。

丫头啪地把折叠手机盖合上,仿佛有点顾忌似的,冷冷地看了一眼王大心,道,我干什么的你也知道,你要是觉得我贱,你就马上走,我还不至于连饭都没人请。王大心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拿起能装三两酒的水杯,一口气干了半杯,然后就默默地看着丫头。丫头也好像是一点一点放下戒备心,脸色柔和起来。

王大心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去过你家那块儿,过了浑河桥,有一条土路,土路边上有几个厂子,大铁门都倒了,里面长满草,但没见有人住啊?丫头冷笑道,厂子后面有几排红砖砌的平房,墙挡着,你当然看不到。你呢,你家住哪儿?王大心道,我家住铁西,在阀门厂家属院里头。丫头羡慕地说,家属院?是楼房吧?王大心道,是楼房,一室一厅,十六平方米。丫头好像放松了下来,笑道,城里人住得也不怎么样嘛!

王大心和丫头好像心照不宣似的,喝得很快,转眼一杯酒喝下去,仿佛醉了,就没有什么话难于启齿。

丫头好像在回忆什么,惆怅地说,我这人,好像也就上小学时过过几天好日子,无忧无虑地过了几年。后来,总在传厂子要倒闭,国家不管我爹妈这些人了。上初中时,厂子真的没了。我爹这人,钳工出身,好喝酒,东北老爷们又懒惯了,跑了几年灯具生意,一分钱没挣着,还赔了不少。后来呢,他这人也完了,总说自己有病,酒却没断。快五十岁的人,还经常出去打架,一头一脸血回来,把我吓得哇哇大哭。

这话也勾起王大心的回忆。老实说,王大心从上小学开始,学习还都不错,直到考上军校,外面的世界给他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模模糊糊的。但丫头的话让他猛然记起来,那几年,他正在上军校,但每年回沈阳,感觉那时的男人,准确地说是四五十岁的男人,都特别暴躁,一句话说不对,就能拔刀子。市政府门前,长年有静坐的,警察拉着警戒线,警戒线外面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全是下岗职工。那时还流传着一句话,东北人男盗女娼。也就是说,偷盗抢劫的,多是东北男人,做小姐的,多是东北女人。

丫头眼睛红红的,道,初中一毕业,我就和我妈说,我不上学了,咱爸养不了我,我自己养活自己。我妈那时开了个小卖部,说实话,勉强活着,根本交不起学费。我妈看看我,哭了,点点头,让我走了。我去了广东,最开始在一家皮鞋厂切皮料,我这手就是那时候给烧坏的。干两年多,觉得挣钱太少,就做这行当。

丫头又道,我认识几个也是东北来的大姐,三十五六了,年龄快比我大一倍了,在店里坐几晚上也没有一个客人,一喝醉就号啕大哭。我就对她们说,哭个啥啊?干这行不下贱,政府说把我们扔了就把我们扔了,他们都不要脸了,咱们还要什么脸啊?咱们一不偷二不抢,自己养活自己,为什么要哭啊?将来,咱们攒下钱,还要买房买车,干大生意呢!

这时,丫头的手机响了,有个男人在大喊大叫,丫头应付了几句之后,索性对着手机大叫了句,滚你大爷的!就按断了。丫头抿了一口酒,道,对了,笨蛋,你们军队怎么样?工资多少?有房子住吗?王大心盯着丫头的眼睛,道,工资不高,比不上你几晚上挣的,房子嘛,估计混到正营职才能分到。丫头问,正营职?得多长时间?王大心道,八九年,十一二年,不好说。

丫头仰起头,盯着挂了蜘蛛网的天棚,认真地想一会儿,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她把手放在王大心的手上,莫名其妙地说,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接着,丫头岔开话头,说道,别看我嘴硬,可是我心里特别怕,怕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别人说,做小姐就像跳进火坑。我倒不觉得,我觉得就好像一狠心离了家,却再也回不去了。一个人在外面飘飘荡荡,永远也找不着家,又孤单,又害怕。这碗饭虽然挣钱多,可能挣几年啊?人老得还特别快。有一天,有个男的到我们店里,喝醉了,对一个大姐说,白给他,他都不要。

那一晚,丫头对王大心说了很多,不知不觉十点多。晕乎乎地出了门,丫头的脸红扑扑的,格外好看。她坏笑着说,我想到你住的地方看看。王大心明白她的意思,但觉得这样做就把俩人关系毁了,便说道,太快了吧?

丫头闭上眼,低头想了半天,道,从来都是别人给我钱,只有今天是我自己愿意的,你给我记住了,你是第一个。

王大心徒步走了四十多分钟才进营区。他躺在床上,浑身热得像炭火一样,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分,丫头来了个短信,写道,今晚客人特别多,我现在很想你,很想你。后面是几句有点色情的话。王大心心里很难受,回道,别去做傻事。

这之后很久,王大心和丫头都没见面,每隔十天半个月,丫头会给他打个电话,说上十分钟。那段时间,丫头好像特别有干劲,从来不休息,嘴里一个劲在说攒钱、攒钱、攒钱,仿佛从此生活有了奋斗目标。有时,丫头也会在电话里哭,大多是喝了酒。有一次,她说,很多男人根本就没把小姐们当人看,使劲祸害。店里有个小妹,从云南来的,才十六岁,跟两个穿旧式军大衣的男人出去过夜之后就再没回来,旅行箱至今还搁在店里头,人肯定是没了,老板也不敢报警。

从丫头那里,王大心可以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这些事情能让他发呆很久。他望着茫茫的夜空,心想,有些人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样,他们活得不容易,这黑夜里,该有多少哭声,有多少惨叫,有多少苦难啊!

和村支书闺女,王大心继续交往着。当然,他知道这是不道德的。这是个心地不坏,而且很温顺的姑娘。王大心会和她去游玩,但从未拉过手,更没有其他的。怎么说呢?和她在一起寡淡无味。好在,姑娘明年春天二十二岁,才达到军队规定的晚婚年龄。王大心给自己下了命令,这半年时间必须要有个了断。

总之,夏季来临之前的几个月,尽管训练任务很重,也有不少操心事,但王大心过得既甜蜜,又顺滑。说顺滑,是因为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让王大心体味到,生活原来是硬邦邦的,你若是有半点幻想,半点温情,半点恻隐,你一定会尝到利刃划破肌肤的痛楚。

可是,有件事就这么来了。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王大心带着全连士兵出营区跑了个武装五公里,回来时大汗淋漓,微风一吹,很舒服,很惬意。一回去,连长把他叫到连部,问道,指导员要走,来新指导员,你知道吗?王大心茫然地摇摇头,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连长又道,听说,今天下午开的常委会,人定了。

王大心沉默着。许久,连长说,是宣传科的郭某。一时间,王大心的胸口像被撞钟柱结结实实撞了一下,窒息,喘不过气,脑中一片空白。连长说,你去找过张政委吗?王大心摇摇头。连长说,兄弟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你死我活的事,不能有半点侥幸呀!你在这傻干活儿的时候,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往他家里面跑啊!

王大心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晚饭也没吃。他平时不抽烟,这回让通信员买了一包,边抽边望着窗外,坐了一夜。这一夜,他对世界的看法变了。过去,他的想法是,这事儿可能吗?是真的吗?现在,他这样想,这种事你不去做,你就会是那个失败的人,一件一件你应得的东西就会从你手里被别人无情夺走。

一个还算挺好看的世界,似乎一下子给撕开一角,让他看清其中很可怕的事情。就像一个孩子,一直无忧无虑,突然有一天,目睹了亲人被人杀死。或者像一个少女,总是柔情似水地看待这个世界,却在某个夜里,毫无防备地被恶人强暴了。

这之后,王大心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但他永远记在心里。迷惘、悲伤、愤怒、报复等,一切一切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绪。他什么也没做,反而更加沉默了,小心地避免谈它。当新指导员上任时,他让脸上挂上笑容,很热情地握手,很油滑地说,郭指导员,咱们连今后就要靠你了!

他冷眼看着站在连长身边的郭指导员,有一刻,觉得如果手里有把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郭某给杀了。

不过,王大心在郭某的手下没干几天,就被机关政治部组织科抽调走了,当然,级别没有动,是副连职干事。临走前一天,连长又把王大心叫到家里喝酒,说,大心啊,别看咱们连里人多,但关系不复杂,也别看机关人少,但关系很复杂。老哥送你一个字,忍,万事要记住这个忍字啊!忍下了,就还有机会,忍不住,等着转业走人吧。

组织科算上王大心有五个人,一个上校,女的,专业技术八级,相当正团级,管计划生育,一个上尉,也是女的,管政治实力统计,两人一个屋。这两人都有关系,一个是军区某副部长的夫人,一个是某将军的儿媳妇,整天背考研英语单词。王大心后来才知道,她们俩分管的事,用一个脚指头就干得过来。剩下的,一个科长,一个正营职老干事,和科长平级,真正干活儿的只有王大心一个人。那段时间,王大心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驴。

端茶倒水、扫地擦灰之类的小事情王大心早就会干,在军校时,这点生存之道还是学过的。但他很快就给来了下马威。有一次,科长让他拟了个通知。通知写好后,王大心反复看了几遍,没有错误,给了科长。不想,科长扫了一眼,直接把文件夹扔在了地上,文件夹沿着地面滑行,一直滑到走廊里。科长大声说,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你还是大学生,还是政治学院毕业的,你大学四年都学了什么啊?过了一会儿,科长道,拿回去重写!也没说怎么改,或者该怎么写。

王大心默默转身出去,拾起文件夹,回自己办公室呆坐了很久,脸上火辣辣的,脑子里的血管一跳一跳。他觉得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冲进科长屋里拼个你死我活,二是忍。他选择了后者,其实他也知道,除了后者别无选择。一个刚来机关的年轻干事,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任何一点是非都只会怪罪在他头上。

王大心找出过往的旧文件,认真读几遍,又重新拟了一稿,通过了。后来,王大心上道很快,许多大材料都交给他来写,竟成了科里的干才。

组织科工作强度非常大,几乎每天都是后半夜一两点才离开办公室,有时一不小心天就亮了。组织不完的会议、迎接不完的检查、写不完的材料,一个接着一个,没一分钟喘息工夫。

一两个月过去了,王大心还发现一个事情,令他特别痛苦。科长一直看不上他,无论做了多少事,似乎总有挑不完的毛病。对领导,对同事,科长总是说,小王这人,做事轻浮,还缺乏锻炼。要知道,在机关里,别人了解自己的唯一通道就是自己顶头上司,王大心觉得自己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沉到水底,还有个人用竹竿压着自己,不让浮上去。

王大心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一回,他和同一批下连的同事吃饭,一个司令部的参谋说,你知道你和你们科长的区别吗?王大心摇摇头。参谋说,你们科长见了领导时,那腰是弯着的,点头哈腰就是他那个样子。而你呢,还像在连队当副连长似的,挺着腰杆,脸像面瘫似的,笑一下都不会,那怎么能行呢?

王大心一琢磨,可不咋的!政治部的人见了张政委,脸上就像抹了蜜一样,要多甜有多甜,自己呢,躲得远远的,好像生怕领导认出自己似的。还有一次,王大心进科长办公室汇报事情,科长正在接张政委电话。只见科长双手捧着电话,像鞠躬一样弯着腰,嘴里不停念叨着,对,对,对,是,是,是……这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多小时,科长几乎没说别的,只用了这两个字,像个捧哏的相声演员。王大心在科长对面一直站着,看着这场面,差点没笑出声来,心里特别蔑视。后来有几次听领导交代事情,他也下意识地试了一试,效果居然出奇地好。

步兵旅门口有个自办的招待所,正门对着外面,营区里有个小门。现在,王大心又多了个重要任务,就是陪首长喝酒,关键时刻给他们挡酒。那个时候,招待所的一号包房天天晚上有酒场,上面来检查组要喝酒,双拥共建要喝酒,年终总结要喝酒,还要时不时请集团军对口业务部门的人喝酒,总之,什么事情都要喝酒。一路过招待所,就能闻到一股酒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夹杂着呕吐味。王大心主要是陪政治部领导喝酒,这样,也多了和张政委接触的机会。

大概八月中旬一天,旅里刚刚搞完半年总结,那时,正是北京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政治部主任率领各科长和部里酒量比较好的干事请张政委吃饭。席间的气氛十分热烈。张政委用一只高脚杯,倒了半杯酒,其他人一律用普通玻璃水杯,能装三两酒。张政委拿起杯,慢条斯理又略带儒雅地说道,下半年是政治工作的攻坚战,大家要再接再厉才行啊!说罢,薄薄地抿了一口酒。

政治部主任马上站起来,说道,我是主任,我先表个态,坚决完成首长交给政治部的任务,绝不打折扣。说罢,把整整一玻璃杯酒倒进嗓子里。张政委没说什么,微微点点头。

接下来,副主任、组干宣保各科科长及干事轮流依次敬酒,气氛如同海浪一样,一浪比一浪高。席间的话无非有两种,第一种是表对张政委的忠心,比如坚决完成首长任务,比如和首长一条心,比如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退缩。第二种是赞扬张政委英明领导,比如首长工作有思路、有办法,比过去几任首长明显有进步,比如首长来了之后,步兵旅的面貌有很大改观,还比如敢于任用优秀干部,使一大批年轻干部走上前台……

总之,这一类话是滔滔不绝,一个比着一个出彩。有那么一刻,王大心醉眼看过去,只觉得包房里光线迷离,张政委端坐正中,而一大群人七扭八歪地围着他,不着边际地说着奉承话,恍然之间,真有点在阎王殿看见阎王和小鬼儿们的感觉。王大心很有点怀疑,这些平时满嘴流蜜的人,哪天真上了战场,炮声一响,会不会作鸟兽散?

恰在这时,干部科长就歌颂起张政委选人用人方面的眼光来,比如说,郭某这个小伙子就很有朝气,很有干劲,前段时间,在集团军演讲比赛当中,还拿了第一名……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这事,王大心就分外眼红。他忙把身子一转,脸朝墙角,省得让人看出自己的愤怒。偏在这时,自己的科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王大心过去,说道,对了,对了,小王就是从郭指导员那个连出来的,还在他手底下干过一段日子。王干事,你说说,郭指导员干得怎么样啊?

王大心抑郁地想,老子在基层卖苦力,到头来,让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给顶了位置,你们他妈的装看不见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来问我,让我亲口说,你们真是不把我当人看啊!

可是只一瞬间,王大心脱口而出道,对,对,对,首长看人看得准,郭指导员这人确实有能力,将来肯定有发展。

组织科长又说,王干事,该你敬酒了,主任喝一杯,你也喝一杯就不行了。王大心学着科长的样子,弯下腰,双手托杯,和张政委杯子轻碰一下,咕咚咕咚喝一杯。接着,又倒了一杯,呵呵一笑,道,我年轻,不懂事,请首长多关照。说罢,又咕咚咕咚喝完。

张政委认真地看了眼王大心,轻抿了一口,没说什么。王大心眼睛红红的,连忙走了,生怕自己说出什么冲动的话。只听身后老科长有点阴阳怪气地说道,小王这人还是挺可爱的。那一刹那,王大心特别绝望,觉得自己给逼到墙角里去了,没有任何退路,真想跟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老连长对自己说的话,一定要忍住啊!忍住了就还有机会,忍不住可全完了。你王大心可是什么背景都没有,老爹是下岗职工,老妈给人家当保姆,你连北京户口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本不忍啊?想到这儿,王大心忙去了厕所,在格子间里流了会儿泪。

哭着哭着,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身体里有种莫名的热辣辣感觉,翻江倒海一样。这时,他一下子想起丫头,而且特别思念她,有种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感,觉得自己就是她,她就是自己。

酒宴结束后,王大心趴在步兵旅菜地边,搂着一棵松树根部,哇哇地吐。他把脸埋在草丛里,嗅着青草散发出来的潮湿味道,真想睡在这里。

这时,手机来了个短信,写道,笨蛋,我换地方了,在某某某KTV,这个月的酒水钱还没挣够,你来一下,帮个忙吧!王大心抹了把泪,爬起来,回宿舍找出银行卡,换了便装,出营区去了。

王大心找了一辆破自行车,骑到大路,好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跑了四十多分钟才到。这家KTV在市里,艳蓝色的霓虹灯很高很大,有两层楼高,使得人在旁边走过时,会感觉自己特别渺小。过去,王大心没进过这样的地方,也不敢进去,觉得会很贵,很可能一进去就出不来。

进了大门,到处是闪耀的灯光,很刺眼,很吵闹,让人有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这时,有个人拍了一下王大心,拉起他便走。王大心仔细一看,正是丫头。现在的她,化着淡妆,头上盘了发髻,插了枝金色金属花,穿着一身淡蓝色裙子,上面有亮闪闪的塑料片,脚上是一双浓红色亮皮鞋,手上拿着一只乳白色皮手包,有种鸟枪换炮的感觉,不再是那个坐在镇子上美容美发店里,穿着露半个屁股皮短裤的丫头了。

俩人进了一个空包房,丫头一嘴酒气,醉醺醺地在王大心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俩人坐下,没打开KTV唱机和电视。丫头在王大心的怀里闭了会儿眼睛,坐直了,说,笨蛋,你就多要些酒吧,待会儿,我不能陪你,别的房间还有其他客人。

接着,她又坏笑了一下,说,你别生气啊!没办法,挣不够酒水钱,我就得从这地方滚蛋。王大心摇摇头,道,我没生气,你忙你的去吧。丫头挣扎着从沙发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边走边回头说道,笨蛋,别走啊!等我下班,哈哈哈。

王大心翻开酒水单,一看,一小瓶啤酒五十块钱,心想,妈的,这酒哪喝得起啊?仰起头,看着头顶旋转的闪光玻璃球,一狠心,要了二十瓶。一个穿浓红色制服的小伙儿半跪在自己身边,问道,先生,还要其他的吗?王大心也没看他,答道,不要了,有免费送的吗?那小伙儿说,我给您看看去。

王大心把KTV唱机打开,靠坐在沙发里,环顾四周。他发现这皮沙发上烫出不少洞,背后墙上的画也是印刷的,壁纸贴得歪歪扭扭,墙角露着砖头,突然有种感觉,这里虽然看起来浮华,其实早已破败不堪。

不一会儿,啤酒拿进来,王大心喝了一口,觉得有点喝不下去,跟张政委吃饭时已经喝了不少。他晕乎乎地闭上眼,听着从包房外面传来的音乐声、娇笑声、叫骂声、高跟鞋踏在水晶地面上的叮叮当当声,尤其是音乐声,特别大,从地板和沙发上传来一阵阵颤动。

这时,门开了,外面的声浪像洗澡堂子里的蒸汽,一下子涌进来。一个穿黑西装制服,耳朵上塞了只耳机的小伙子走进来。小伙子转身把门关上,小声叫道,是你吗?副连长!这一声把王大心吓了一跳,认真辨认他。小伙子说,我是铁钉啊!去年退伍后没回老家,留北京打工了。

一时间,王大心有点尴尬。铁钉倒是油滑了许多,和在连里时比大变了样子。他笑着问,副连长,你怎么也来这?找小妹了吗?王大心苦笑了一下,说,操,这地方我来得起吗?别问了,解释不清楚。你呢?在这地方混得咋样?头发跟牛犊子舔过似的。

铁钉恢复了在连里时的样子,用手心抹了下硬邦邦的头发,憨厚地笑了,道,原来以为北京是挣大钱的地方,后来发现,连他妈的活着都不容易。

这时,刚才穿红色制服的小伙儿进来,半跪着把一小碟瓜子放在茶几上,小声说,只能送您这个。铁钉瞪起眼睛,道,去,去,去,拿个果盘来,说是我要的。小伙儿站起身,鞠了一躬,说声,对不起,转身出去了。

铁钉叹口气,道,刚来时,我也是他这样,天天给人跪着,从来没见过好脸色。那时,我发现,这世界上有钱人真是太有钱了,你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多有钱。我一个月八百块钱薪水,他们开一瓶酒就八千块钱,而且一晚上不开四瓶五瓶不算完。我就想啊,跟他们一比,我他妈还能算人吗?

王大心说,今晚没别人,你陪我喝会儿吧。铁钉坐在王大心旁边的沙发上,腰板挺直,喝了一口,道,副连长,我这是走之后头回见你,我敬你。王大心用瓶子和他碰了一下,使劲喝一大口。

铁钉道,我最看不惯他们祸害小妹了。我在这儿快一年,真是什么都见识了,你就想去吧,什么最恶心,什么最下贱,这些事情统统都发生过,没法说出口,没法说出口啊!

铁钉又道,我就想啊,这世界得乱到什么份儿上了呀?穷的穷死,富的富死,穷的只剩下被人祸害的份,富的怎么祸害人都没事。你就看吧,一晚上花几万十几万块钱开发票的,来这里挡车牌的,带好几个小妹去酒店开房的,带着二奶三奶五奶八奶干女儿干闺女来唱歌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你都看得到!

王大心沉默不语,心想,丫头现在不知在干什么?真想出包房去找一找,看看去。转念又一想,还去看什么呀!其他小妹什么样,她还会是别的样子吗?一朵花,生在粪池边上了,能不沾上脏东西吗?

铁钉干了一瓶啤酒,道,别看我是这里的保安,实话实说,别指望一个月给我千八百块钱我就会给他们卖命。我是盼着这里着一把大火,烧干净了才好。真到那时,我抬腿就跑,一个都不救,不光不救,还得浇上几桶油!

铁钉吐了口唾沫,又说,副连长,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有时琢磨着,咱过去干的活儿和这保安有啥区别啊?这世道,咱们为啥还要保卫它呀?还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咱们这烂命是不值钱,没了就没了,当炮灰就当炮灰了,可再不值钱,也不能卖给祸害咱们的人,给他们当炮灰啊!

王大心大吃一惊,带着点怒气,脱口而出道,放屁!咱们解放军,能他妈的和保安一个样子吗?他刚把话说出口,一阵心痛,差点大哭一场。

十一

那晚,丫头两点多才下班,在KTV门口吐了一会儿。王大心拎着花一个月工资买的啤酒,扶着丫头,打了辆出租,送她回家。在车子后座上,丫头迷迷糊糊地把头靠在他肩上,一个劲儿傻笑。车子里放着不知谁唱的很伤感的歌,午夜北京大街特别宽广、寂静,车子飞快地奔跑,斑斓路灯一个接一个从头顶掠过。王大心迷惘地望着窗外,觉得这个世界异常巨大而且陌生。

鬼使神差地,车子就路过几年前,和崔排长喝过酒之后途经的那所名校。在夜色里,校门被一些很亮的灯光照射着,显得非常庄严肃穆,而且很洁净,一时间,让王大心不禁有一丝向往之感,仿佛在一片浮华幻灭之中,这里是一块坚固可靠的落脚之地。

丫头租住在一个二十多层塔楼的地下室里,小房间仅放得下一张床。地下通道又窄又潮,一个结了蛛网的防爆灯孤零零在头顶亮着。王大心把丫头安顿好,一个人打车回营区。

车子竟又一次经过那所名校大门,王大心默默地望着,一瞬间就狠狠地,而且有点不可思议地下了决心,一定要走进这座大门,成为其中的一员。很多年后,王大心回想着那一刻,都会觉得很不容易理解,因为,那个驻扎在小镇子附近的步兵旅和这所名校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

还有,一个部队军官考地方大学研究生的机会非常少,对于一个步兵旅的小军官来说,几乎不可能。这也就意味着,要走进这座大门,就要永远离开军队,就要与自己过去接受的一切一切决裂。王大心问过自己,你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但一直没有答案。

接下来的六个月,可能是王大心这辈子最暗淡的时光。每天下班之后,他就躲到图书室,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直背单词、背专业书到后半夜三点,然后睡几个小时,爬起来,出操,上班。这样,在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之外,竟又挤出八个小时学习。如果赶上双休日不加班,那每天将学习十六七个小时。

夜里十一点左右,王大心会点上一支烟,在寂静的营区里站一会儿,这是他中场休息时间。这一二十分钟过得特别快,整个身体是麻木的,一看见砖头厚的考研资料,就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而且觉得脑袋早已不属于自己,而是一个类似于机器一样的东西,要做的,就是毫不吝惜地狠狠往里面塞各种需要背诵的信息。

那段时间,王大心觉得自己被整个改变了。午夜过后,会突然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他失神地站在窗口,望着夜空,很绝望,心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干脆算了吧,大家不都是这样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吗?可是一想到这儿,他反倒更加害怕。然后,他会给自己轻轻哼几句很伤感的歌,哼着哼着,就落了泪。

时间过得很快,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象,而且转眼天就凉了。有时早晨出操,王大心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走。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跌倒,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死死咬着牙,心想,老子豁出去了,死也要死在那座大门里头。

考研生活就像硫酸一样,把那段日子洗得模模糊糊,好像什么也没剩下。可细细一想,王大心觉得自己看待世界的想法还是变了。

有一天下午,离新年还有几天,王大心刚进办公室,坐下来对着电脑打盹,准备眯上一觉,晚上好有精神看书。电脑开着,收集了这一次考核的各项数据,只等着汇总起来,排出名次。

这时,王大心的老营教导员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两眼,然后走进来,拍了一下王大心肩膀。王大心赶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教导员有什么事。教导员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沃尔玛超市代金卡,扯下上面的胶皮筋,翻了翻,抽出一张写有王大心名字的卡,笑呵呵地说道,大心,快过年了,拿着。王大心吓了一跳,忙去推教导员的手,道,这怎么行啊?教导员老练地直接把卡塞进了王大心的口袋里,笑嘻嘻地说,你是咱们营的老人,怎么不行?说罢,他走出了办公室,转回身说道,大心,多关照啊!

王大心坐回电脑旁,悄悄摸出卡,一看,五百块钱,可不少,小半个月的工资。他心里又内疚,又惊喜,那种混杂在一起的感觉让他惶惶不安了好一会儿。他静下来,开始汇总考核的各项数据,轮到计算自己老营的分数时,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狠了狠心,多加了几分,让其中一个连队的总分进了前三名。打那以后,王大心就明白了,拿人家的手短这句话说得真是没错。谁要敢大言不惭地说,别人给他送东西仅仅是正常的礼尚往来,没有一点私心,而自己也能绝对公正地对待所有事、所有人,那么,这种话就是扯淡。

那几天,步兵旅首长、各部领导,以及各科室的科长办公室就像旅馆一样,各个基层单位的主管进进出出,穿行在一间又一间办公室中间,如果不小心漏了哪个科室,而那个科长又很在乎这个的话,在新的一年里,就有可能被刁难。大家都很有默契,仿佛知道什么时间哪间办公室是空着的,尽管各色人等忙个不停,机关大楼走廊里却依然很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王大心也忙了几天,老科长要带着他去上级业务部门表示一下。王大心不同口袋里装着数额不同的卡,他小心地记着,各个级别领导不能给错了,否则这东西一拿出来,可就不能放回兜里去了。开始几次,王大心着实恶心、痛恨了一阵子,后来,就麻木了。他心想,这种事,可能和小姐接待客人一样,开始可能还会哭,掉几滴眼泪,诉几句苦,后来就没感觉了,脱衣服比吐口痰还麻利,这就是世道。

有一天晚上,王大心被几个同一年毕业的同事拉出去喝酒,喝着喝着就谈起了这事,并且相互询问都是什么标准。每张卡的数额都不小,给首长的是万元级的。后勤部赵助理说,还有一次,旅里盖家属楼,营房科长让他办了九张十万元的银行卡。说着说着,几个人就不说话,闷闷地喝酒。喝了几口闷酒,王大心忽然有种很陌生的感觉,觉得这个部队和自己是越来越没什么关系了。

晚上回去时,还有半个小时熄灯。王大心有点要呕吐的感觉,摸着黑,扶着宿舍楼边上的一棵大松树缓一缓。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亭,不少战士趁着这个时间给家里,或给女朋友打电话。王大心闭着眼睛,断断续续的话飘到了他耳朵里。有一个年轻战士说道,妈,这个月我攒了两百块钱,邮家去了,你给我妹把学费交了吧,得让她上学啊!不够再和我说,我跟战友借点。

听到这儿,王大心禁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十二

离研究生入学考试还有不到一周时间,也快要过春节了,机关里显得很清静。可王大心却不知为什么,有种上了绝路的感觉,仿佛前方只有一条很窄的路,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眼前那不太亮的小火花上。他特别害怕去想结果,也不知道全部挣扎都失败后,自己该怎么办。

可偏偏在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丫头打来了电话,说想见见王大心。王大心痛苦地说,可以等一等吗?一周以后我就有时间了。丫头说,可能等不了了。王大心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好吧。他把复习材料收起来,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画了一道又一道,一层又一层各种颜色的线,页角卷了边,纸发黑发黄,像邮局里的邮政编码簿一样。他感觉心脏紧紧地缩着,好像只有核桃大小,但要是沾了火,比炸弹的破坏力还大。

丫头坐在城里一个咖啡馆里,穿着乳白色羊绒衫,雪白的衬衫领子从领口翻出来,手腕上戴了只小巧的镶钻手表。王大心看到她时有点惊讶,觉得她一下子变成了公司白领,又时尚又美艳,同时,他也发现咖啡馆里几个男人,还包括一个黄色短头发的外国男人,会时不时瞟她几眼。

丫头似乎浑身很僵硬,好像换了身行头,就被困住了一样。她摆弄个头很大的山寨手机,心神不定地想说什么。

王大心要了杯凉咖啡,一口气喝了,心情放松了一点。半夜犯困时,就靠喝咖啡提神,现在,对咖啡已经麻木。丫头说,有这么件事,你看行不行?

王大心打量了一下丫头手腕上的表,不便宜,问道,自己买的?丫头笑了笑,道,不是,是个老头给买的。说罢,她咬了咬牙,道,那我就开始说了。

她说,这老头是在KTV认识的,快六十了,不是特别有钱,但在城里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带我去过他家几回,书很多,有很多书架。我觉得,他人还不坏。

王大心问,你打算怎么办?丫头答道,老头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和我领证结婚,但是,得先到他家当一年半载的保姆。

王大心说,他比你大四十岁,你能受得了吗?

丫头答道,我也知道,他就是看上了我年轻,让我陪他几年。他说了,他没老伴,只有一个儿子,在国外,很有钱,根本看不上他那些东西。他可以立遗嘱,等死了之后把东西都给我。

王大心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的事情。等他没了,你也老了。

丫头仰头想了想,小声道,可我害怕啊!再过几年,连要我的人都没有了啊!我能怎么办呢?让我再回浑河南边那个小砖房里去吗?

王大心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道,想好了,就干吧!没什么可后悔的。

出了门,王大心拉着丫头的手,走到公交车站。丫头说,回去之后,把我的号码删了吧,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个人。这时,公交车来了,王大心没上车。丫头又说,咱们俩一起删吧,来,笨蛋,把手机给我!

丫头拿过王大心手机,找到自己号码,使劲地按了几下,删了。她又把自己手机递给王大心道,你来删吧。王大心删掉号码,望了望车流、人流滚滚的大街,心想,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女孩子了。

丫头说,有那么几回,我真是想过要嫁给你的。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王大心低着头道,别说了,咱们都是烂命一条,谁也别怪谁。

这时,车又来了。王大心转过身,丫头把他拉了回来,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哭声很大,也不好听,像号叫一样,周围的人都诧异地向这边看。丫头的身体在王大心怀里剧烈地颤抖着,鼻涕流在王大心肩膀上,下巴尖硌得他生疼,然后又张嘴咬他的胳膊,像要咬掉一块肉似的。

王大心想,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没有,那就走吧。他想到自己的将来,突然感到特别惶恐,就像什么抓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摇了一下似的,眼前一黑,喘不过气来。他对自己说,这偌大世界,像我们这样微末的生命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各自沿着各自的路向前走吧。

下午回了营区,机关大楼里静静的。王大心坐在桌旁,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惶惶不安的精神收拢在一块儿。刚看一会儿专业书,门被轻轻敲一下,外面的人又不进来,像做贼一样。门又被敲一下,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王大心主动打开门,原来是老连队的一个士官小蔡。

王大心问他有什么事。小蔡说,我的档案有些问题,可能留不下来了。小蔡家是甘肃农村的,王大心深知留不下来,对于这些贫困地区的兵意味着什么。王大心问,是谁跟你说的?小蔡答道,是军务科的罗参谋。

这时,王大心好像知道点眉目了。罗参谋这人,人称罗档案,在军务科专门负责士兵档案管理。照理说,军务科的军官一般都很有精气神,是军官中的军官,可独有罗档案,懒懒塌塌,很难理解他是怎么在军务科干下去而没被赶走的。在各种场合,他会得意扬扬地说,全旅士兵档案就像印在我脑子里一样,谁档案里记着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

罗档案整天关在档案室,仔细研究每个人的资料,细细一想,会让人觉得这人心理有问题。他会抽冷子给某个士兵打电话,告诉他,你档案里某某时间,某某记录有问题,问题大到影响入党、晋升、评功评奖。在把士兵吓傻了之后,他会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罗档案是什么货色,王大心很清楚,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像一口痰一样,擦也擦不掉,躲也躲不开。

小蔡怯怯地问,怎么办呀?副连长,我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王大心拿起手机,忍住厌恶,给罗档案打了个电话。罗档案正在家睡觉,不耐烦,而且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才来机关几天就来操心这种事情?对你说,你不要插手!对小蔡说,让他晚饭后自己来我办公室。

王大心特别痛恨这种人,明明是骑在士兵脖子上揩油水,竟然脸不红、心不跳,还一副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的样子。他也是先当兵,后提干,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可不能理解的是,他对待士兵竟这样狠。而且,王大心觉得这种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就像一条大木船上的大大小小蛀虫,他们得到了各种各样好处,却把大船啃得千疮百孔,而有一天,大船要沉的时候,他们却抬屁股就跑,一丁点自责内疚都不会有。

王大心拉开抽屉,拿出前几天老教导员给他的代金卡,拍到小蔡手里,说,晚饭后去罗档案办公室一趟,带两条烟,把这个也给他。记住,千万别脸皮薄,一定要给他,否则,你可就得滚蛋回老家了。

小蔡慌忙往外推王大心的手,王大心一瞪眼睛,道,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十三

很快,天又暖了,营区里几十年的大杨树长出了新绿色小叶。有一天上午,王大心拨打那所名校研究生招生办公室的电话,电话一直占线,直到有一次,出其不意地通了,一个中年妇女用一种很温暖的语气问道,有什么事吗?王大心一下子就窒息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忙把电话挂了。过了好一阵子,王大心才重新鼓起勇气打通电话,有点颤抖地报了考号,听见那头有敲打键盘的声音,然后,听见了一个分数。稍稍喘息了一下,他用尽气力问道,我能问一下这个分数排在专业第几位吗?那个温暖的声音很有耐心地回答,第

王大心接连说了十几个谢谢,然后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觉得经过六个月折磨的身心已经经受不住这种狂喜了。

接下来还有更难办的事情,就是得步兵旅批准王大心去上学。如果旅首长不点头,考上也没用。王大心先跟政治部主任报告了,主任惊讶地说,你考上了?有种啊!接着,他呵呵一笑,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去找张政委。从主任的眼神里,王大心看得出,他根本就不相信张政委能同意。

王大心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答应,就脱军装走人。后来回想,王大心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心中除了愤怒就是愤怒,除了报复还是报复,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向家里要了两万块钱。父亲没说一句家里钱很紧张,只是一再问王大心,上这个学是否值得?王大心咬着牙,只说了两个字,值得。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他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实在是太渺小,太无足轻重,上了这个学,或许自己就会重那么一点点,或许就不会那么慌张了。

王大心买了两瓶茅台酒,把两万块钱塞在了装酒的袋子里,在一个晚上,像将要踏进雷区的敢死连那样向张政委家走,有点一去不回的决绝。临出门时,他突然有种无以复加的委屈和无望,竟然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水果刀揣在裤兜里。

张政委在家,当他打开门时,王大心感到一阵强光扑面而来,明晃晃睁不开眼。张政委有点惊讶,但还是让王大心进了门,给他倒了杯水。王大心把茅台酒放在了客厅里,张政委没说什么,好像看见了,也好像没看见。王大心觉得这东西他看得多了,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张政委温文尔雅地说,你想过没有?咱们旅有很多人想出去上学,如果让你走了,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王大心木然地点点头,沉默着,心里却在吼叫,郭某顶了我的位置,这公平吗?组织科两个娘们什么活儿也不干,照样提职,还有一个马上就要考研,这公平吗?你们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收入,而普通士兵却要为妹妹几百块学费而苦苦攒钱,这公平吗?现在跟我谈公平,你怎么说得出口!

张政委缓缓地说,把你调到组织科,是觉得你这个干部比较正派,还是政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准备早些培养你,你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呀!

王大心觉得胸口一热,那个让他久久心痛的东西有点释然了。可是他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觉得张政委下一句话就要拒绝他去上学的要求。那一瞬间里,他盯着张政委的脸,觉得张政委是个好人,可又心生疑惑,觉得他在骗自己,觉得他是个特别虚伪,特别两面三刀的人,要不,这些人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地在台上说一套,而在台下做另一套呢?

他迫不及待地思虑,要不要在这个异常关键的时刻,告诉坐在对面这个人,他带了两万元钱来。可王大心又觉得自己的嘴好像给胶水粘住了似的,时机转瞬即逝,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裤兜上……

这时,张政委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真想去那个学校上学吗?王大心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地说道,真想!

张政委看着王大心的眼睛,道,我已经和军区干部沟通过了,这几天你就可以办手续。之所以让你去上学,并不是出于个人私情,而是我觉得,我们部队还缺乏高学历人才,而且是远远不够。

王大心嘴唇微微颤抖,不知该说什么。张政委道,不过,你要是不付出代价,我没法向全旅官兵交代,这样吧,你上学这三年,级别不动,福利取消,你接受吗?

张政委又说,现在很多军队干部上名校就是想脱军装走人,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当然,你要是真死了心不穿这军装,我也不拦你,但你必须马上就走,军队不养那些投机的人。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告诉我。

王大心默默往门口走,临到门口时,他有点难堪地转过身,说道,政委,这袋子里除了酒,还有点别的东西,是我的一点心意。钱字到了嘴边,好像烫舌头一样,临时换了个词。

张政委微微一笑,道,你家什么样我知道,下岗职工,你赶紧给我拿回去吧。王大心没动手,张政委眼睛略微睁大,不容抗拒地说道,你把酒放在阳台上,其他的东西,拿走!王大心低下头,把鼓鼓囊囊的信封往裤兜里塞,卡在了水果刀上,折腾了好几下,才塞好。他打开阳台门,看见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好酒。

十四

那几天,王大心一直奔波于步兵旅和名校大门之间。出旅大门时,觉得这里是如此熟悉,留下了那么多痕迹,要离开,就像离开故乡一样不忍。可是,当他从城里繁华世界回来时,又发现这里是那么荒凉,就像被抛在了世界一个角落里一样,以至于难以面对。他就徘徊于这两种心境之间,迟迟不能给张政委一个答复。

有天晚上,一个军校同学打来电话,特别兴奋地说,我转业了!王大心很惊讶,问道,这么快?部队能同意?同学很感慨地说,当然不同意,但我使了好些办法,装病、装傻、不上班,后来也就同意了。王大心有点看不起这种做法,半晌无语。同学又说,我考下了律师证,已经在事务所干了几个月了,刚赢了个几百万的官司。

那个时候,外面的世界好像特别躁动不安,到处是突如其来的机遇、发迹、成功,你身边的人昨天还和你一样是个普通人,明天就可能搬进大房子,开起豪车,而你,依然骑着自行车,居无定所,你们连一起坐下来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那时的人们也似乎真的很相信这些东西,把各种各样的人间奇观挂在嘴边,像吃着美味菜肴一样,说着他们,回味着他们。

同学又说,要走趁早走,走晚了,就是到了地方谁还要你啊?王大心默默无语,把水杯往办公桌上一砸,长叹一口气。

这时,手机上来了个短信,写道,笨蛋,我要去南方了,走之前,我想见你一面。

王大心在以前吃羊肉串的小店见到了丫头,她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马尾辫,白衬衫,牛仔裤。

王大心问,怎么了?结婚了吗?丫头干了半杯酒,不屑地说,他还真把我当保姆了,我是受得了那样气的人吗,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下去,就算是当牛做马能换套房子,我也不干了。

王大心也喝了半杯酒,抽冷子说,结了婚,军队也不是真的就没房子,可以合住,可以租房子,办法很多呀!说完了,盯着丫头,觉得她此时特别好看。

丫头想了想,道,你不怕吗?

王大心道,我不怕,咱们虽然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可小老百姓有小老百姓的活法呀!

丫头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不怕我怕!我爹年轻时长年喝酒,这几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哪一天来了个大病,谁拿钱给他治?

王大心半晌无语,问道,去了南方干什么?丫头说,还干这行当呗,攒几年钱,省得心慌。哪一天干不了了,大不了再回工厂当女工。如果连女工也干不了了,摆个地摊,卖小商品也养活得了自己。

那一晚,王大心和丫头喝了不少,好像比赛看谁先喝醉一样……

当王大心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一阵天旋地转。他挣扎着打量周围,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和丫头第一次相识的那间房子里。只是屋子里收拾得空无一物,席梦思床垫上光秃秃的,没有被褥。自己呢,穿着衣服,衬衫胸口上沾着几小片干涸的呕吐物,裤子上满是泥灰。他使劲歪过头,发现丫头坐在一只纸壳箱子上,双手拄在床上,托着脸,嘲笑地看着自己。

丫头道,你这酒量也不行啊!

王大心说,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喝。

丫头说,做我们这行当,真喝醉了会吃亏的。

王大心费力地摸出手机,看了看通话记录,万幸,没有人打电话进来,也没给人打过电话。但看短信时,却大惊失色,原来,他昨晚一点多钟时,竟然给张政委发了个短信,我永远也不会离开部队。而张政委居然还回了,只有一个字,好!

王大心闭上眼睛,想,昨晚我都干了什么呀?可无论怎么想,记忆都中断在自己一口喝了一大杯酒的那个场景上了。

王大心怯怯地问,我昨晚没做什么酒后无德的事情吧?

丫头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没有。你喝醉了之后,挺可爱的。你给别的桌一对搞对象的唱歌,逗得人家直乐。唱的是路漫漫,踏征程,耳边响起驼铃声。这首歌挺熟悉的,叫什么来的?

王大心答道,叫送战友。

丫头用手指头点了点王大心的脑门道,对,对,对,你还给人家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来着,那场面,别提多火爆了。

王大心想象着那个场景,琢磨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

丫头又笑着说,后来,你还跑到院子里,抡起铁锹,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就赶紧把你拉回来了。

王大心闭上眼,问,我还做什么了吗?

丫头说,你还唠唠叨叨说了很多,你都不记得了吗?

丫头用一种很欢喜的眼光看着王大心,仿佛期待着他说点什么。可是,王大心大概因为头晕,没有及时领悟到丫头这种情绪,仅仅把它当作一个问句。

于是,他答道,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丫头的眼神很明显地迅速黯淡下去。她低下头,沉默片刻,道,快点起来吧,再晚点,就赶不上火车了。王大心爬下床,拎起丫头的旅行箱,惊讶于它怎么会这么重!他三摇两晃地向外走,知道,这就是丫头的全部家当。

从一片低矮的砖房子里出来,路过一条冬季干枯的河,丫头从口袋摸出一只黄色壳子小手机,看了看,在手里摩挲了几下,猛地大喊一声,我再也不回来了!说罢,把手机扔向远处河床里。那只小手机画出一条淡黄色弧线,在干冷空气中闪了几点光芒,啪的一声,摔碎在一块大岩石上。

丫头抹了把泪,转过身,挺起胸,说道,咱们走吧。

在人群拥挤、空气憋闷的火车站里,王大心和丫头给挤得七扭八歪。临上火车前,丫头红着眼睛,把脸抬起来,闭上眼,道,笨蛋,亲我一下吧。王大心在丫头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丫头睁开眼,点点头,呵呵一笑,说道,真是笨蛋一个。

丫头给王大心整理了一下领子,喃喃说道,还记得那年冬天,你们训练回来,我送你黄瓜的事儿吗?王大心点点头,道,当然记得,要不是那天,我们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丫头说,是啊,是啊,那天,我本来刚买了些菜回来,看到路边站了好些大妈大婶,还以为有什么西洋景好看呢,不想就看到了你这个笨蛋。说实话,你当时还真挺精神的,看起来像个好人。

王大心道,老子当然是好人,你见过解放军祸害老百姓吗?丫头嘿嘿一乐,抿着嘴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你都忘了?

王大心低头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丫头说,你走吧,记住,不许回头看我!

十五

王大心从名校毕业之后,信守诺言又回到了那个兵步旅。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中国军队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他们的力量和信心不仅让国人改变看法,就连世界也暗暗吃惊。就像个终日灰头土脸的男孩子,一段日子没见,竟然长成了个英武、强健的年轻人。

由于去上学,王大心的职务比同学低了不少,但熬了多年,也终于当上了旅政治部副主任,副团级,不知还要熬多少年,才能熬上当主任,或许就止步于此。但他知足了,在一个步兵旅,能晋升到副团级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更重要的,他觉得中年的自己,心似乎没那么容易慌了,所有惶恐不安,经过多年磨洗,正在慢慢变成一种持久的、迟钝的隐隐刺痛。透过这种刺痛,王大心发觉,经年累月的现实生活并没有把他最后一点理想、最后一点赤诚、最后一点良知、最后一点勇气完全摧毁,反而让它们变得更加真实。

他仍旧在日复一日地与公文材料打交道,但他至少还清醒地知道,这些公文材料与一支能打仗的军队没什么太大关系。他在领导面前也一样点头哈腰,把对、对、对和是、是、是说得很溜,但他至少还清楚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不能亏待了好人。他对所有人都说好话,赞扬起人来也是遮天蔽日、真假难辨,但他至少还分辨得清,哪些人是厚道人,哪些人是投机分子,哪些人上得了战场,哪些人听到了炮声就会吓尿裤子。他外表上看起来胸无大志、意气全无、眼神黯淡,但他至少还敢对自己说,我现在只是沉睡着,美国佬、小日本都别嚣张,真把老子惹火了,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就大干一场!

十多年前,和丫头分别后的晚上,王大心站在步兵旅门口,轻轻地哼着自己大醉之后唱过的歌,不觉间,落了泪,一下子理解了那个酩酊中的自己,理解了他的不舍之情。而醉酒之中发给张政委的短信竟成了他的誓言,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动心思要离开军队。

他觉得,人生有时就像一场宿醉,在醉意中,你会一下子看到最简单、最单纯、最直白、最动人的东西,你会发现,以往看起来最虚妄的其实最真实,而最真实的却最虚妄。

王大心最终和村支书闺女结婚了,这女人不错,心地很好,虽然外貌不光鲜,但王大心觉得自己也并非什么成功人士。

王大心的老连长后来当上副营长、营长,还当了几年的副参谋长,因为学历实在太低,转业了,进某街道办事处,当了普通科员,生活很安逸。反正据他自己说,是一分钱的礼都没送过。

按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老理儿,郭某应该没什么好下场,但结果偏偏不是这样。他当了一年多指导员,在连队镀完金,就去了集团军机关,后来又去军区机关,现在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张政委真成了将军,当上集团军政治部主任。但是,一年以前,他被双规了,并且坐了牢。尽管许多人急于与张政委撇清关系,说了他不少言过其实的坏话,王大心还是大着胆子去监狱看过他。在牢里,他不再染头发,头发全白了,身体消瘦,一副身患重病的样子。王大心说,无论如何,我感谢你,没有你,我上不了学。张政委费力地笑了笑。王大心又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觉得你是个好人,记得有一次,你请城里幼儿园的人吃饭,你一口气喝了十八杯酒,回来之后,你扶着我的肩膀,在办公楼下吐了很久。后来,咱们旅六个孩子全都上了城里幼儿园。

张政委道,我都记不起来了。他缓缓地说,在牢里,我有时间回想过去,这些年,我为军队做了一些事情,但我没察觉到另一些更可怕,也更危险的事情,或者说我发现了,但没有当机立断地去改变它。它就像个很凶猛的野兽,你不杀死它,它就会吃了你。只是,我领悟得有点晚了。如果说必须有人来承担罪责,我无怨无悔,我应该坐牢。

讲到这儿的时候,王大心觉得故事该结束了。他想提醒一下,这只是一段往事。一个小军官的青春记忆,会被特别浓重的情绪所左右。透过这些情绪化的东西,你可能看不到中国军队的全貌,还可能会有些失真,但你总能被其中的赤诚所感染,而且体会到庞然大物一般的历史在一个年轻人心灵里留下的痕迹。

十六

就在王大心认为故事应该彻底结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丫头给王大心打了个电话。当然,已不是当年十九岁那个丫头,而是现在中年女人这个丫头。丫头说,我又要走了,商贸中心要进驻大品牌,我们这些小商贩得滚蛋了。

王大心去丫头的那个格子间时,发现那里已经拆得一片狼藉,几个工人正在安装某个国际大品牌展台。展台很有国际范儿,耳朵上夹着铅笔的工人却操着河南腔,让你觉得,你生活的世界大大地改变了,却又有什么没变。

中午,王大心请丫头吃了个饭。这回,他没醉。丫头晕乎乎地问,你知道,你那年在羊肉串店里喝多了,又唱歌,又闹腾,去了我住的地方之后,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吗?王大心答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丫头说,那晚,你一直说要娶我,说得我都有点动心了。我当时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心想,如果第二天早上你没后悔,我就留下,姑奶奶我豁出去了。结果呢?你是个猪脑子,说过的话全都记不得了。

王大心叹了口气,答道,那天晚上,你应该让我立个字据,发个短信也行,那样,你早就是我媳妇儿了。丫头摇摇头,道,没娶我是你的福气,我去南方不久,老爹就查出肝癌,那时也没有医保,我挣的钱全用来治病,还欠了不少。怎么说呢?这么多年,算是不赔不赚吧。

王大心微带醉意回到营区,站在长了几十年的大杨树下,望着树上一片一片有手掌大的绿叶子。阳光从叶子中间穿过,既灿烂,又迷离。他心想,叶子终会枯萎凋落,但也不必绝望,因为它们还有重生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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